语言国情调查的基本类型与体系构成

张振达, 李宇明

(1. 教育部 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北京 100010; 2.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3.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北京 101000)

语言国情调查是国家治理语言文字问题的依据,(1)戴庆厦.语言国情调查的再认识[J].语言文字应用,2020,(2).是政府制定语言政策、开展语言规划的基础。从周朝起,中国就注重语言调查,派遣“輶轩使者”搜集、整理和保存各地方言材料。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国情调查及其研究主要见于19世纪至20世纪欧美国家(及其殖民属国)政府、非政府组织、基金会等开展的大规模区域性语言调查和语言规划研究;19世纪末George Abraham Grierson主持了印度语言调查;20世纪50年代,Ferguson、Kaplan等将语言国情调查定为语言规划的研究方法和关键问题;1960年福特基金会开展了东非语言使用及语言教学调查。国内外语言国情调查实践为中国语言国情调查研究提供了宝贵案例和历史经验,是语言国情调查理论研究的基础。随着时代发展,语言生活已发生变化,面对新时代和新变化,语文政策建设亟需语言国情调查。(2)戴庆厦.论新时代的语言国情调查[J].语言规划学研究,2019,(1).探讨语言国情调查问题、总结语言国情调查经验、建立语言国情体系,是认识语言国情的基础,是国家之需、时代之需。

一、语言国情调查的相关问题

陈章太(3)陈章太.语言国情调查研究的重大成果[J].语言文字应用,2007,(1).、戴庆厦(4)戴庆厦.语言国情调查的理论与方法问题[J].语言政策与语言教育,2015,(1).、Altuna和Basurto(5)Olatz A.,Asuer B..A Guide to Language Use Observation:Survey Methods[M].Victoria-Gasteiz:Eusko Jaurlaritzaren Argitalpen Zerbitzu Nagusia,2013:7～26.等学者都界定过语言国情调查,将其定义为:国家或学术团体对国家语言文字及其使用情况进行的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较为科学、全面、深入的调查。重点指明了语言国情调查的特征:目的性、计划性、组织性、科学性、全面性和深入性。

(一)语言国情调查的目的和内容

字面上讲,语言国情调查的主要目的是要了解“语言国情”。戴庆厦认为,语言国情即语言使用国情,是一个国家内的语言状况,包括:语言使用情况、语言功能(定位、条件与演变)、语言本体特点、语言关系、与语言相关的社会人文背景等。(6)戴庆厦.语言调查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94～211.这里有3点值得注意:第一,语言国情是语言使用国情,语言本体特点可视为语言使用国情的一部分;第二,拓展了语言国情的外延,语言文字相关的社会人文因素及历时演变都可纳入;第三,语言国情是“国家内”的语言情况,不涉及跨境语言调查。

前两点基本已经是语言国情调查概念的共识。如20世纪剑桥语言调查系列研究(Cambridge Language Surveys)以及新中国陆续开展的全国范围的民族语言、方言、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使用的国情调查,几乎都是以语言结构为主要内容,从语音、词汇、书写系统等方面调查某个国家的语言文字特征,同时辅之以语言社区、语言演变、语言态度、语言选择、语言变异、语言规划等社会语言学、语言史调查内容。然而,在“跨境语言是否应纳入语言国情调查”这一问题上,Grierson、Masayoshi、陈章太、范俊军和肖自辉(7)Grierson A.G..Linguistic Survey of India[R].Calcutta:Government of India Central Publication Branch,1927;Shibatani M..The Languages of Japa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陈章太.语言国情调查研究的重大成果[J].语言文字应用,2007,(1);范俊军,肖自辉.国家语言普查刍议[J].语言文字应用,2010,(1).等学者,认为语言的国内外不同变体及其使用情况,也应该作为语言国情调查的内容之一,例如中文在印度与在中国的使用情况对比、海外华语的使用情况等。

因此,语言国情调查的目的可以概括为:较为全面、具体地呈现一个国家的“语言生活事实”。调查内容主要是国家内的语言文字特征与使用情况,但为了清楚、深入地说明“语言生活事实”,可适当补充调查国内某种语言或语言变体的社会人文情况、历时发展和国外对比。

(二)语言国情调查的体系构成问题

学界一般按照目的、内容、对象、方式、过程、规模等维度对语言调查进行分类,如语言学调查与社会语言学调查(8)Frank Blair.Survey on a Shoestring:A Manual for Small-Scale Language Survey [M].Dallas:SIL International,Global Publishing,1990:1～12;Ramzi W.Nahhas.The Steps of Language Survey:An Outline of Practical Methods[G/OL].https://surveywiki.info/images/1/1d/The_Steps_of_Language_Survey.pdf.2023-08-13.;试点调查、普遍调查、重点调查、社会调查、专题调查、补充调查、重新调查、对比调查、抽样调查等(9)陈其光.语言调查[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8:226～231;傅懋勣.论民族语言调查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8:4～10.。关于语言国情调查,国内多将其视作语言普查,特别是全国范围的语言文字及其使用情况调查,(10)范俊军,肖自辉.国家语言普查刍议[J].语言文字应用,2010,(1);苏金智.国内外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概述[J].语言文字应用,1999,(4).根据方式和内容,大致分为专项调查和常规调查、语言使用状况调查、语言关系调查、语言结构特点调查、语言社会背景调查等(11)戴庆厦.语言国情调查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22～66.;按照语言现象则分为民族语言调查、方言调查、普通话使用情况调查和外语使用情况调查(12)基于1949年以来“语言国情”“语言调查”主题相关的2450篇文献研究聚类统计结果。。国际上,语言国情调查的专题讨论最早见于1971年福特基金会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的社会语言调查学术研讨会。会上学者普遍认为语言国情调查主要是一种大规模的社会语言学调查。用于挖掘国家的语言问题及相关数据和案例,相关研究将语言国情调查按照内容和实施过程大致分为语言特征调查、语言特征的地域和社会分布调查、语言使用人口调查,但同时也提出,语言国情调查具有“问题意识”,在实际调查中会根据每个国家的具体国情而调整,包含语言结合社会、经济、教育、文化、政治等的专题调查,例如语言教育教学调查、语言权利调查、语言政策与规划情况调查等多种类型。(13)Sirarpi O.,Charles A.F.,Edgar C.P..Language Surveys in Developing Nations:Papers and Reports on Sociolinguistic Surveys [C].Arlington:Certer for Applied Linguistics,1975.上述研究对近40年的语言调查研究产生了影响深远,《语言调查报告期刊》(Journal of Language Reports,曾名Electronic Survey Reports)显示,从1999年至2023年,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语言国情调查依然主要按照上述社会语言调查思路及类型开展,但在调查的主题、区域、语言类型上有所拓展,并开始出现更多标准化的语言评估。(14)SIL International.Journal of Language Survey Reports (1999～2023) [R/OL].https://www.sil.org/resources/publications/jlsr.2023-08-14.

对比来看,国际上对于语言国情调查的认识更加宽泛,倾向于广义地、多维度地调查一个国家的语言生活事实,并提出语言国情的复杂性和社会语言学调查的不足,认为无论哪一类或哪一项调查都无法完全呈现一个国家的所有语言生活事实和相关数据。(15)Sirarpi O.,Gilbert A..Some Reflections on the Uses of Sociolinguistic Surveys [A].Language Surveys in Developing Nations:Papers and Reports on Sociolinguistic Surveys [C].Arlington:Certer for Applied Linguistics,1975:51～69.随着语言生活的丰富和语言调查研究的发展,国内越来越多的学者也开始意识到语言国情调查(研究)是一个体系,而不是独立单一的语言调查活动。(16)张军.孙宏开民族语言学学术思想初探[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孙浩峰.侨乡“洋留守儿童”语言生活状况研究[D].厦门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综合语言国情调查的特征要求、目的和内容,语言国情调查的体系构成主要面临以下两个问题。

1. 全面性问题

语言国情调查的特征之一是“全面性”,这种全面性包括调查对象、调查点、调查内容的“全覆盖”。如果将语言国情调查视作单次调查活动,语言国情调查无法做到“全面”,很难覆盖所有语种、语言变体、对象群体、区域领域、时间阶段、语言特征、语言现象、语言活动及其相关因素。因此,狭义上,语言国情调查主要指能够尽量全面、系统地反映国家语言文字总体状况或概况的调查。但是,广义上,语言国情调查并非单次调查活动,而是可以指与某个国家或某个国家本土语言文字相关的所有调查实践的总和,可以涵盖各种挖掘语言生活事实的语言调查类型,是一套可以动态拓展的调查系统。调查结果可以趋于“全面”,任何与国家语言文字相关的调查结果都是对语言国情的补充和丰富。

2. 深入性问题

调查目的、方法、手段以及人力物力决定了语言调查的深度。受上述条件限制,现实情况下,语言国情调查不仅无法做到全面,也很难穷尽式地挖掘所有的“语言生活事实”。因此,在调查深度上,语言国情调查也是分层级的:按照调查目的至少分为以了解语言国情概况为目的普查式调查和以深入探究语言特点、语言问题等为目的的专项调查;从调查对象和调查点选取角度出发,区分群体调查与个体调查、省域调查至县域调查、公共领域调查与专业领域调查等;在调查内容上,则需要考虑调查问题的“颗粒度”大小,例如语言特征、语言选择、语言态度调查问题的数量设置、层次结构与具体程度,而语言国情调查体系既包括“粗颗粒度”的语言概况调查,也包括“细颗粒度”的探究性调研。

(三)语言国情调查方案

语言现象是复杂的,要发掘语言本质规律需要综合多样、具体可实施的调查方案,而目前,我们的语言国情调查研究还没有形成一套整体规划、科学系统的调查方案和规范标准(17)徐世璇.我国濒危语言研究的历程和前景[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1).。

语言国情调查方案的设计难度很大,它无法由既有的调查方案简单加和而成,因为这些调查针对的调查问题、调查语种或语言变体、调查对象群体之间存在差异。例如,新中国成立之初开展的方言、民族语言调查和20世纪末实施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前者主要以摸清中国少数民族和方言的语言特征和分布为主要目的,调查对象为少数民族聚居区及方言片居民,后者则以了解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使用情况为调查目标,调查对象定位为社会公众。

目前,人们对“语言国情调查”的认识还比较模糊,新时代“语言国情”的内涵亟待明晰具体的界定。即便简单地从语种及变体类型入手,将“语言国情”粗略地理解为“国家通用语言、少数民族语言、方言、外语和特殊语言文字在中国的现实状况”,语言国情调查方案和标准制定也面临着不同语言和语言变体的调查问题、方法、工具、对象、数据之间的协调和整合难题。而语言国情调查体系构成以及全面性、深入性的特征也要求语言国情调查方案与标准在保证整体规划、科学系统的同时,兼顾差异性。如何形成有广度、有深度、有重点、可操作、可推广、可延续的调查方案是语言国情调查研究要解决的重点问题。

二、语言国情调查的基本类型与特点

综合国内外关于语言国情调查的各种分类,结合语言国情调查的体系构成和方案制定等问题,本研究搜集和整理了中国、美国、日本、欧盟、国际经济合作组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展的语言调查案例,分析发现,广义上的语言国情调查的大致分为国家内部的语言文字(使用)状况调查和某种语言文字在国内(或国际)的状况调查。按照调查规模、数据类型具体可分为:人口普查中的语言调查、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标准化语言评估和专题性语言调研。

(一)人口普查中的语言调查

人口普查中的语言调查是一种面向全体国民的语言调查,通过将语言问题纳入人口普查的方式予以实施,可通过调查母语、主要语言、常用语言和指定语言等不同项目,获得语言人口分布的静态信息以及通过语言能力、使用场所等问题的历时调查获得语言态度、语言转用、人口融合等方面的动态信息。(18)何山华,戴曼纯.国外语言普查的技术路径及其管理功能[J].外语电化教学,2022,(6).自19世纪比利时和奥地利等欧洲国家将语言问题纳入普查范围,(19)Dominique A..Political Stability in Multinational Democracies:Comparing Language Dynamics in Brussels,Montreal and Barcelona[A].Multinational Democracies[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65～89.全球有近150个国家或地区进行过语言普查,有86个国家和地区向联合国上报了通过人口普查获得的语言数据(20)何山华.海外语言普查概况[A].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语言生活皮书——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7)[R].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7.。这些语言普查数据往往作为人口结构、民族构成、国民教育数据的一部分,调查通常由国家统计部门、教育部门或移民部门主导,有专门的实施方案和统计标准,目的是了解国民语言生活简况,内容包括:语言及语言变体种类和数量、使用人口、使用频率、国民语言能力或语言教育情况等。由于普查范围广、涉及人口多、工作量大,人口普查中的语言调查一般仅由1～3个题项组成。(21)何山华.海外语言普查概况[A].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语言生活皮书——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7)[R].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7.

从世界各国开展的国家语言普查实践来看,人口普查中的语言调查的主要特点包括:(1)国家性和全民性。以宏观调查为主,结合国家发展现实和需要,反映全国、全民语言生活简况。实施过程中,由国家主导,广泛发动社会力量,组成覆盖全国各社区、多主体的普查员队伍。(2)历史接续性。多有历史调查方案作为参考,调查标准、原则、方法等具有历史惯性。如印度的全国性语言普查以1894年完成的“印度语言调查”项目为主要参考,阿塞拜疆则以苏联时期开展的“母语调查”为基础(22)于香.关注亚洲国家语言普查的特点[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04-25(005).。(3)周期性。与国家人口普查、社区普查等同步,周期性开展。比如美国社区普查(American Community Survey)中的“家庭语言使用情况调查”,是美国十年一次的全国人口普查的补充调查,以家庭为单位,通过互联网、邮件、电话或上门的方式收集调研数据,平均每年抽取300万～350万家庭作为调查对象,跟踪调查、实时呈现美国的家庭变化。(23)“美国社区调查数据”[EB/OL].https://www.census.gov/programs-surveys/acs/data.html.2021-01-13.

(二)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

大规模的语言专项调查通常是独立的、系统的、以语言为主题的大型调查活动,主要由政府、权威研究机构、大型社会团体等主导,是语言国情调查的主要形式。自20世纪50年代起,中国开展了多次较大规模的少数民族语言、方言、国家通用语言的专项调查和语言资源监测。包括:1956～1959年由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负责的“少数民族语言调查”;1956年高等教育部和教育部联合发出《关于汉语方言普查工作的指示》后,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汉语方言普查工作;20世纪80年代由中国社科院民族所和国家民委负责的“少数民族语言调查”;1985～1994 年,以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为主,首次开展的普通话基础方言(北方话)(主要是词汇调查)大规模调查研究;1997～2004年,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简称国家语委)组织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具体实施的“中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2008年,国家语委启动的“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2010年,为制定《国家中长期语言文字事业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2～2020)》,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开展的普通话普及情况调查;2015年,国家语委启动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等等。

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的主要特点为:(1)问题与咨政导向。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一般为制定语言政策、开展语言规划的基础性调查,基于一定的政策背景,带有较为明确的调查问题,例如上述新中国初期开展的语言调查以摸清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方言的基本面貌为目的,为普通话定音审音、少数民族文字创制以及国家通用语言和民族语言政策的制定等提供基础性数据;(2)语言学科专业性。以语言学学科理论为支撑,采用语言学或社会语言学调查方法,具有专业的调查方案、调查工具和调研队伍,以语言结构、文字特征和语言使用状况调查为主。

(三)标准化语言评估

标准化语言评估主要表现为语言测试和标准化评估问卷,与语言国情调查的关系是相互的:一方面语言测试开发需要以语言调查为基础;另一方面,标准化语言评估本身即客观呈现群体语言能力水平、语言选择、语言态度、语言使用特点、语言功能地位、语言政策实施效果的重要调查工具和调查方法(24)戴庆厦.语言国情调查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99～136.。这类调查多用于给语言使用情况定级、定性。1992年,国际濒危语言信息交换所(International Clearing House for Endangered Languages)成立,调查、搜集世界濒危语言数据,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前期调查的基础上,组织专家组制定了《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Language vitality and endangerment)规划文件,提出了调查濒危语言的九项要素、相关指标和语言濒危程度等级表,将语言濒危程度分0～5级共6个等级。 除此之外,国际上大型的语言评估还有1990年至2008年世界近30个国家开展的“国际成人扫盲调查”(the International Adult Literacy Survey)、“国际成人扫盲和生活技能调查”(the International Adult Literacy and Life Skills Survey)和2013年国际经济与合作组织启动的“国际成人能力评估项目”(The Programme for the 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of Adult Competencies,简称PIAAC)读写能力调查。国内,国家语委、国家教育委员会、广播电影电视部于1994年联合印发《关于开展普通话水平测试工作的决定》,在全国范围开展普通话水平测试,评估公众普通话规范水平、熟练程度,到目前已经搜集、记录了上亿人次的测试成绩和测试表现数据。

标准化语言评估的主要特点包括:(1)科学系统。评估方案等经过严密科学论证和信效度检验,配备有系统完整的、可统计对比的评估指标体系和测度方法,例如,PIAAC读写能力调查配备有一整套的评估方案和规范标准,包括核心术语、科学性依据、调查项目、调查手册、技术工具、等级量表、评分细则、问卷试卷样例等(25)Débora B.M.,Beatrice R..Large-Scale Cognitive Assessment:Analyzing PIAAC Data[Z].Berlin:Springer,2020.。(2)直观高效。评估结果高度概括,往往以量化数据或定性评判直观、高效呈现,如普通话二级甲等水平、读写能力达到脱盲标准等。但在不熟悉评估方案的情况下,容易对评估结果产生误识,例如中国与国际“文盲”的调查方法、标准不同,我国的文盲率不能简单等同于国际读写能力评估的文盲率。(3)认可度高,国际上许多标准化语言评估调查以国家或国际组织为主体,或由多个国家联合研制推广,调查标准和结果具有较高的国内和国际认可度,可互认、对比,具有权威参考价值。例如,普通话水平测试成绩是教师等行业资格认定的必要条件;国际成人扫盲调查、国际成人能力评估的标准化评估已经成为全球30多个国家读写能力、识字扫盲调查的参考标准,甚至成为欧美多国语言普查的一部分。(26)详情参考国际成人能力评估官网[EB/OL].https://www.oecd.org/skills/piaac/.2022-01-20.(4)实用性强。标准化语言评估不仅是验证语言文字状况和政策落实情况的重要的调查工具,同时还兼具教育测试工具、教育教学资源、政策推广手段等多种功能,具有调查之外的社会应用价值。

(四)专题性语言调研

广义上,语言国情调查还包括政府机构、科研单位及科研人员、企业和社会各界开展的单项、具体的专题调研,即围绕某项语言研究问题、语言文字工作开展的针对性调查实践活动,国家语言文字主管单位、科研机构和科研人员实施的大部分语言调研活动都属于此类。虽然调查样本量及覆盖区域领域范围较小,但是调查问题丰富、对象多样、方法更新较快,调研聚焦且深入。许多国家、国际组织都设有专门的语言文字管理机构、科研机构或调研项目,组织、开展和支持各类语言文字调查研究。

1948年,日本设立国立国语研究所,对国语及有关国民语言生活问题进行科学调查研究,(27)林大,曲翰章.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J].国外语言学,1981,(1).开展了一系列的语言生活专项调研,包括日本家庭语言生活状况调查、外来词语使用情况调查、日语词汇及修辞手法历时演变调查、日语教育教学调查、儿童语言能力发展调查、非日语母语者的语言表现和语言行为调查、方言资源调查等。而日本的一些企业也组织开展了语言生活调查研究,将调研报告作为产品,向社会提供数据咨询服务。例如日本博报堂把日本家庭语言态度、语言选择、儿童语言发展等作为社会调查数据纳入“现代父亲育儿状况”“儿童学习与技能”“家庭不良习惯”等调查报告中;在国外,通过海外事务处、跨国分公司开展海外市场的语言生活数据调查,例如博报堂上海分支机构在2014年利用微信等聊天软件开展了“聊天型MROC(28)MROC是Marketing Research Online Community的简称,即网上社区市场调查。调查”,通过微信聊天话语分析,掌握中国消费者的聊天习惯、会话模式、话语主题、交际关系等相关数据。

专题性语言调研同样也是中国语言文字科研机构、语言研究者的传统。据统计,自1949年以来,中国的语言调查研究文献近2500篇,覆盖全国1600余个调查点,成为我国语言国情数据的重要补充。国家语委、中国社会科学院、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中央民族大学、中国人民大学舆论研究所等单位也组织科研团队开展了大量的专题性语言调研活动,如国家语委及其相关研究团队近20年来开展的中国人语言意识与外语观调查、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国情调查、语言活力与语言多样性问卷调查、“三区三州”的语言助力脱贫攻坚专项调研、粤港澳大湾区媒体语言调查、语言舆情监测、社会热字热词统计、中小学语文教材调研等。

专题性语言调研具有以下特点:(1)时效性强。专题性语言调研多带有科研性质,关注较新的语言问题,实时更新。例如,2005 年开始,国家语委每年以绿皮书的形式发布《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2022),收录当年语言生活热点、新点的调查结果和数据,以点带面,全面真实反映语言生活。(2)问题多元。调查范围包括语言文字相关的所有现象和群体,调查问题多元化,涉及多区域、多领域、多群体、多学科。(3)方法灵活多样。所用方法不仅有语言学调查方法,还包括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跨学科方法,综合运用各类数据搜集手段,涵盖观察访谈、个案跟踪、语言实验、文献考证、抽样调查、穷尽式调查等多种类型。(4)整合难度大。调查目的和结果数据复杂多样,虽然是语言国情的补充,但需要二次开发,搜集、整理和分析难度较大。

三、语言国情调查的层级体系

1966年,Fishman、Ferguson、Gupta等语言规划研究者就提出“国家语言问题实证科学研究”的命题,强调全面、系统地收集和分析各类语言规划基础数据是语言规划过程的一部分。这些数据既包括共时的语言现状,也包括历时的语言发展记录,既有开启某项语言规划的依据和因素,也有用于调整语言规划过程的效果评估数据,(29)罗伯特·卡普兰,理查德·巴尔道夫.语言规划:从实践到理论[M].郭龙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97～130.语言数据的类型和作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语言国情调查的重心和体系结构。

(一)语言国情调查的数据类型及调查重心

李宇明、王春辉(30)李宇明,王春辉.主持人语:从数据到语言数据[J].语言战略研究,2022,(4).概括了语言数据的5种类型:语言学科数据、话语数据、语言衍生数据、人工语言数据和语言代码数据。在此基础上,王春辉(31)王春辉.语言数据安全论[J].语言战略研究,2022,(4).又作了划分,按照内容将语言学科数据和语言衍生数据进一步分为语言结构数据、语言功能数据、语言社会数据。

按照上述数据分类分析国内外语言国情调查案例中的数据内容发现(如表1所示),4种语言国情调查所得数据类型中,语言衍生数据占比最高,其次是话语数据、再次是语言学科数据(主要为语言结构数据)。语言衍生数据能够用于衡量一种语言的生存状况、判断国际语言格局,能够直接用于描述语言国情,而且因为与社会应用行为密切相关,是一种便于开发利用的“接口型”数据,可被经济、政治、文化、社会、教育等领域采用,参与描述更宏观层面的“国情”,衍生语言数据的国情咨询价值也相对更高,是最为重要的语言国情数据。语言国情调查的主要目的是获取并周期性地更新语言衍生数据,并将这些数据用于国家发展的相关领域。语言衍生数据的调查是一般的语言调查不能代替的,需要基于国家发展做“接口式”设计,而语言衍生数据的调查也赋予语言调查以国家意义和更多元的应用价值,是语言调查研究的发展方向。从调查角度来看,语言国情调查获取的语言衍生数据主要反映国计民生中语言功能的发挥与语言资源的开发利用情况,体现一个国家的综合语言实力,应大致包括:(1)语言人口数据,主要包括语言和语言变体种类及其使用人口数量,如母语人口数量、第二语言人口数量、官方语言人口数量等;(2)语言经济数据,如语言产业产值、语言产品种类、语言行业岗位数等;(3)语言文化数据,如语言文字器物的种类和数量、语言制度的类型与特征、语言观念文化的主要内容与元素;(4)语言教育数据,语言教育师生比例、语言教育资源种类与总量、国民语言能力评估数据等;(5)语言安全数据,涉及国家安全的语言衍生数据,包括在军事国防、网络信息、应急管理中的语言衍生数据,如国防领域的语言资源配备、语言技术研发与应用情况、关键语言种类及人才储备、军队语言需求和语言能力情况、应急语言服务能力水平等;(6)语言健康数据,如语言障碍人群的数量与需求情况、语言康复人员能力水平、医疗卫生领域语言环境及服务质量评估数据等。与之相比,话语数据、语言学科数据能够用于专业、精确、真实地描述或呈现一种语言的特征、样貌及其内部规律,但“门槛”较高,多为原始语言材料且属于语言学知识范畴,需要具有一定语言专业知识储备的人员解释、开发后方可有效利用,属于说明语言(使用)国情的间接数据。

表1 语言国情调查的数据类型

国内外语言国情调查中的数据类型结果显示,语言调查数据的理解和认识都是超越语言范畴的。20世纪50年代,Ferguson、Kaplan就指出语言调查数据不局限于语言自身,强调语言调查数据对政府经济、文化、教育、民族等政策制定与执行的支撑作用。张普、李宇明、张天伟、戴庆厦(32)张普.论国家的语言资源[A].嘎曰迪,吾守尔·斯拉木,德熙嘉措.民族语言文字信息技术研究——第十一届全国民族语言文字信息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北京:西苑出版社,2007;李宇明.语言资源观及中国语言普查[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张天伟.我国语言使用情况调查的回顾、问题与展望[J].中国社会语言学,2015,(1);戴庆厦.论新时代的语言国情调查[J].语言规划学研究,2019,(1).等也认为要突破语言藩篱来看待语言国情,强调语言国情的“国家意义”,指出语言资源是国家资源的一部分,语言国情调查是国家对语言资源掌控的基础,应上升为一种国家行为,以“支撑国家发展”为根本目的。因此,语言国情调查的主要工作是以“掌握国家资源状况”为目的,搜集、挖掘和分析各种语言数据,根据数据类型及其功能,语言国情调查的重心应以获取语言衍生数据为主,以话语数据、语言学科数据的保存、开发和利用为支撑,适当兼顾其他数据类型的作用,站在更宏观的“国情”层面认识和界定语言国情,树立语言调查数据的国家资源意识。

(二)语言国情调查的层级体系

围绕语言国情调查重心、结合语言调查及其数据类型的特点和作用,本研究构建了语言国情调查的层级体系(如图1所示)。主要由3个层级构成:语言普查和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属于宏观层面的语言调查,构成语言国情调查的主体,前者的调查结果作为“国家资源”数据的一部分,为国家经济、政治、文化、人口、教育、民族等政策提供数据支撑;后者主要监测并揭示语言自身特点与语言使用状况、保存语言样本,为开展宏观层面具体的语言规划活动、制定和实施国家或区域语言政策提供依据。标准化语言评估和专题性语言调研,构成语言国情调查体系的第三层级,具有基础性作用,前者为语言(使用)情况的国际国内对比、历时对比提供数据参照,检验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实施效果;后者作为学术研究数据,从微观层面补充说明宏观语言国情调查所不能覆盖的各种语言现象和语言问题。

图1 语言国情调查层级

各层级语言调查之间并非独立而是互相沟通的,下层语言调查结果是对上层语言调查的补充和验证,上层为下层提供调研方向,且在实际咨政过程中,4种调查常被综合运用,各类调查数据彼此印证接续,共同构成某项语言政策的调查咨政体系。美国双语教育政策的实施过程能够很好地说明各类语言国情调查结果对政策的综合影响。作为移民国家,语言是美国人口的重要特征,自1890年起,美国统计部门就开始在人口普查中增添语言使用调查项目,特别是母语调查和家庭语言使用情况,这些调查结果与美国的种族政策、教育政策、语言政策相对应。(33)Jennifer L..Racializing Language:A History of Linguistic Ideologies in the US Census[J].Journal of Language and Politics,2004,(3).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Nathan Glazer、Daniel Moynihan等美国学者开展了一系列母语非英语家庭的专题调研,得出美国的双语制和双语文化没有消失,语言文化多样性普遍存在,双语家庭、双语课程培养的儿童的英语语言能力发展正常的结论。受这些调研结论和民权运动影响,1966年美国国家教育协会开展了针对西班牙裔家庭的语言使用情况调查(也称“图森调查”Tucson Survey),并发布了《隐性的少数群体》(The Invisible Minority)调研报告,指出美国有175万西班牙语母语儿童,其中很大一部分因语言问题面临辍学风险。该报告直接成为美国1968年《双语教育法》(Bilingual Education Act)的立法依据。但是,《双语教育法》实施的20多年中,美国联邦和地方教育部门、专设的双语教育评估评测中心、第三方评测机构和语言教育科研单位等开展了大量的双语教育效果评估和学区调查,其中不少调查结果显示双语教育效果不佳、教学效率较低、政策成本高,存在人力物力短缺等困难,而且不利于学生快速掌握知识和提升英语能力,而英语能力受限会阻碍少数族裔群体升学就业。虽然双语教育标准化评估的设计存在各种问题,但这些调查结果影响了联邦政府对双语教育政策的态度,成为美国联邦政府修订《双语教育法》的依据,使双语教育政策逐渐由提供双语教育服务转变为强调过渡性双语教育(transitional bilingual education)。最终《双语教育法》于2003年被《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所替代,双语教育政策也转变为发展少数族裔学生的英语能力。

中国语言国情调查研究的重点是发掘国家语言资源、界定语言国情,聚焦语言普查和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方案的制定,研究既有国内外调查方案和调查工作标准,详细说明语言国情调查数据的结构及其作用,探讨各层级语言调查数据的整合利用。日常开展语言国情监测,定期实施语言普查,有针对性地进行语言专项调查,时时关注语言评估调查结果和专题性语言调研结论,从调查目标、任务、方法、技术、对象、程序、数据、资源、人才、标准、话语构建等各个方面,切实探究如何构成以语言普查和语言专项调查为核心、语言评估调查与专题性语言调研为补充的新时代语言国情调查体系。

余 论

本研究基于国内外语言调查案例,分析语言国情调查的问题与现状,认为应该根据语言国情的复杂性和语言国情调查实施的难度、特点,广义地理解语言国情调查,即涵盖人口普查中的语言调查、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标准化语言评估和专题性语言调研4种基本类型,是一个动态丰富的调查体系。而中国语言国情调查体系的构建应该以掌握国家语言资源情况为主要目的,重点获取语言衍生数据,保存、开发和利用话语数据、语言学科数据,构建以语言普查和大规模语言专项调查为主体,标准化语言评估和专题性语言调研为补充和支撑的多层级语言国情调查体系。语言数据是国家的基本数据,关系到国计民生,语言数据的应用不只限于语言决策、教育决策,在经济发展、国家安全等各领域都会发挥大作用。目前,我国缺乏对语言数据,特别是语言衍生数据的认识和了解,需要开展语言普查、大规模的语言调查。系统全面的语言国情调查是对国家资源的掌握和国家力量的体现,我们期待更多的学界同仁重视语言国情、开展语言国情调查研究,立足新时代和世界新格局,从国家发展高度理解语言国情,从国家战略层面强调语言国情调查对于现代化国家的意义,树立起语言国情调查的国家服务意识,通过语言国情调查将语言数据变成国家资源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