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山
在大理云龙县城西北一隅,诺邓古村静静地盘踞在群山的环抱里,如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虽历经沧桑,但依旧温暖、安详,散发出久远的历史气息。
从群山之中奔流而来的沘江,是澜沧江的一条主要支流,流经云龙县城时,也许是上苍的刻意安排,它用一个“S”型的大弯,俯瞰之下俨然一幅天然雕琢的“太极图”,庄坪和连井坪这两个村庄被一条江揽进了臂弯里,成为饱满的“两仪”,从而创造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一个传奇。诺邓河蜿蜒而来,从“太极两仪”的正中流出,形成“太极锁水”的奇观。
在我的家乡滇西北永胜南部的涛源镇,奔腾的金沙江也突然转了一个“S”形大弯,形成了壮观的“太极图”,让它身边的这个村庄因此而得名“太极村”。这一下就拉近了我与云龙诺邓的心理距离。云龙县和永胜县,虽然一个在滇西的大理,一个在滇西北的丽江,但它们却因同样的自然景观而在灵魂深处紧密扣合。“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是我面对云龙和家乡永胜的“太极图”时,自然而然想到的两个词语。
迎着朝阳一路驱车南行,经大理,过漾濞,再沿着盘山公路到达诺邓,时间已是下午。匆匆在村边的宾馆里安排好住宿,便迫不及待地向着这个古村落进入。那些古老的民居,掩映在同样古老的树木的浓荫里,一片古朴祥和的景致,让我对诺邓的观感瞬间就鲜活起来。
如果说大理是一部厚重的书卷,那么,从诺邓村掀开第一页,无疑是最为精彩的开篇。1000 多年的时光沉积下来的记忆,让那些琐碎与荒芜早已随风飘散,留下的是最为真实的生活底色和烟火气息。在南诏国与大理国曾经的辉煌与没落中,诺邓,因偏于一隅,而显得更加真实和从容。在滇西地区,“诺邓”这个白族语中意为“有老虎的山坡”的村落,已经悄然存在了1000多年。在云南最早的史籍《蛮书》记载中,诺邓是唯一存在的原名称不变的村落,它的历史传承几乎和南诏一样久远。唐朝开元年间,当蒙舍诏的皮逻阁从巍山起兵,向着大理进发,吞并其余五诏,建立南诏政权时,诺邓的制盐业就已经开始盛行,成为一个以盐井为生存依托的村落。
比起更迭、征战、刀光、剑影、烽火、计谋这些常常被历史用简短文字记录下来的冰冷情节,我更愿意让自己的文字,依偎在平凡、烟火、生活、慈爱、自由的温暖之中。而走进诺邓能感受到民众幸福而平静的生活、如花的笑靥、袅袅的炊烟、丰收的年成。
诺邓因盐而兴,盐作为中国古代的重要生活物资,被各个王朝视为战略资源,其生产与销售几乎都是由国家直接掌控。有了盐,一个村落想不繁华都难,何况诺邓的井盐在品质和产量上都属于上乘,这就让诺邓村拥有了无尽的底气。来到这,我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这样一幅场景:在深深的诺邓古盐井里,那些卤水被不停抽取出来,家家户户熬制井盐的铁锅下燃着熊熊的烈火,铁锅中时刻雾气腾腾,村民在灶台旁忙得大汗淋漓,他们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那些制作好的井盐,或是被提前预订,或是在讨价还价声里找好了买主,通过茶马古道被南来北往的马帮运到四面八方。而进来的马帮当然不会放空,驮着各色货物进入诺邓村。因此,在诺邓村里每天都会是喧闹的场景,四方商贾云集,各色马帮出入,不同文化交汇,百业繁荣兴盛。可以想见,在古代拥有重要战略物资的村落,即使被战火波及,交战双方也只会争夺这个村落的拥有和管辖权,不到万不得以之时,肯定不会将其摧毁。这对于一个村落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长期远离战火,在经济繁荣与文化交融的滋润下,这个村落也就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诺邓古村 张建东/摄
经济的繁荣,让一切都有了可能,也让梦想一天天接近或变成现实。衣食住行是百姓最为看重的生活基础,有了经济的支撑,建房便会被提上每家每户的议事日程;有了经济的支撑,盐马古道也就不会忽略掉这个村庄。那些商贾,来自不同的省份,操着不同的口音,因经营盐的生意常年在诺邓盘桓,有很多或许厌倦了漂泊,也会愿意在此建房定居。这样,诺邓村的民居建设,便开始如火如荼开展和延续起来,有的甚至留存至今,呈现在我的眼前。白族本就是一个善于学习和借鉴其他民族优秀文化的民族,诺邓作为一个千年白族村,在建房中也充分体现了他们兼收并蓄,又始终保留着本民族建筑文化的这种特色与风格。于是,诺邓村的民居建筑,呈现出了中原建筑文化和白族建筑文化融合的风格,也充分展示了古代白族先民们的睿智。
闲暇的时刻,我喜欢慢慢走进古镇古村,去看看那些承载着时光记忆的古建民居。喜欢古建民居,是因为在这些建筑里,不仅沉淀着时光的印迹、历史的烟云、文化的内涵,还能触摸和品味到最具生活气息的人间烟火。
走进诺邓,也就走进了一部宏大的古建筑画卷里。眼前这些大量留存至今的明、清甚至元代古建筑,构建起了这个白族村落的骨架;而在山顶的玉皇阁道教建筑群里,盘旋着这个白族村落的精魂。
在诺邓村,几乎所有的民居都建造在半坡上,依山就势,各得其所。格局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一天井”“四合五天井”“五滴水”“一颗印”等,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这些充满中原风格的四合院建筑,一般都只留存在平坝里,方方正正,宽宽阔阔,体现出稳重、大气的风格。而诺邓村的民居,因整个村落依山而建,绝少有平地,在地基的面积上自然受到了极大的制约,难以有足够宽阔的场地布局高大的四合院,但这并没有难倒我们的先民。他们摒弃了硬生生在山坡上平出地块建房的思维,而是在山形地势中努力寻求可布局的空间,让房屋与山势寻找到一个可以和谐共生的契机,这样,一座座民居井然有序,既不零乱,也不整齐划一,呈现出千姿百态、各得其所的场景,这既遵守了“天人合一”的法则,又彰显了一个小村的生存智慧。空间的逼仄与窘迫,让追求工艺的精美成为诺邓民居建筑的主流,夯土墙、瓦屋面尽显古朴风貌,门、窗、梁、柱,斗、拱、檐、廊,都用不同的彩绘与图案雕刻,来阐释自家的文化韵味与特色。清晨,阳光从山顶倾泻下来,让整个诺邓村都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氛围里。在蜿蜒的村道里徜徉,那些曾经被马蹄打磨得锃光透亮的石板道,便会泛起一片明亮而温润的光泽。随便走进一个院落,就仿佛穿越了近千年的历史,在那些木雕与图案里,寻觅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让我惊异的是,屋檐数叠,小到只有一个平方的天井,依然能够把一个个四合院,完整地呈现在你的面前,而且不会显得局促和压抑。在街巷里穿梭,那些或零散或集中的民居建筑,却如同一个整体,把这个村落紧紧聚合在一起。
沿着山道崎岖而上,走进位于山顶的玉皇阁古建筑群,让我不由得心生感慨。曾经的诺邓,热闹、喧嚣;如今的诺邓,宁静、古朴。高大的古树,浓荫蔽日,仿佛让诺邓村瞬间远离了人间烟火,但纵目四望,整个村落尽收眼底。房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却隐藏着最为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息。而在玉皇阁,信步游走在大殿、弥勒殿、关帝庙、孔庙里,我感觉到这个村落的崇文重教之风和传承了上千年的文化底蕴,至今仍旧扑面而来,这种气息,能够让我更加地接近神灵,玉皇阁大殿顶层上现存的绘画“玉阁星图”,其描绘的二十八星宿图,更能让我的内心变得宁静。寺庙是先人和神灵离得最近的地方,先人对待自然和生活里的那些未知,通过这样一种形式,用特定的礼仪与跪拜,来祈求神灵的庇佑获得平安、幸福。因此寺庙建筑的体量和精美程度,都会远远超过民居。先人的智慧,在寺庙的那一幢幢建筑、雕塑、绿植、香火里,闪烁着光芒,千年不灭。寺庙寄存了人们的祈愿,而民居则承载了平静的生活。
在诺邓村,我流连、徜徉。在道长月台,我仿佛听到了唐宋时期的洞经音乐正在奏响;在银匠旧居,我仿佛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铁锤敲打声;在进士家雕,我仿佛看到了一双双巧手正将栩栩如生的图案雕刻成型;在多台院落,我仿佛也穿越了时空,正从那些台阶拾级而上;在袖珍小院,我仿佛听到了雨水正滴滴答答地从屋檐下滴落……
一条小溪,将诺邓村一分为二,时光渐晚,我走出这个村落,让自己伴着这份古朴沉沉入睡。而第二天的朝阳升起时,整个村落明暗交织,更显神秘与深邃。于是,又沿着另外的一条石板山路拾级而上,去感悟那一片片密集而紧凑的民居,让它与我的目光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样漫不经心的行走,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直到火腿的香味扑鼻而来,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诺邓有着高品质的井盐,能腌制出精美的火腿是顺理成章的事。在我的故乡滇西北永胜三川坝,也有着非常出名的三川火腿,这种非遗的传承,正是中原文化和边地文化融合之后的结晶,先民的智慧无处不在。我认为,腌制这种工艺最初出现的意义,在于让一种新鲜的食材可以长时间的储存,方便携带,这种工艺出现之初,必然经过不断的尝试、改良,才具备和固定了它的基本工序,从而不断流传至今。在浙江的金华、云南的宣威、诺邓、永胜,均有着腌制精品火腿的技艺。眼前,这新鲜的猪腿,在盐与酒的包容里,被时光酵藏,变得历久弥香。火腿,是时光沉积的味道,是岁月赐予味蕾的厚赠,是我最为真实而温暖的乡愁。诺邓,莫非与我的故乡是失散的一对兄弟?在滇西和滇西北各自延续着它们的根脉。在河边的一张小桌前落座,点上一份火腿炒饭,伴着阳光和树荫,就着茶水和酱菜,细细地咀嚼生活的味道。在日益繁忙的常态里,给自己一点空闲和自由,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古老的村落里,让时光悠缓下来,喝一杯茶,能够忆起很多幸福的过往。
在我所走进的古城、古镇、古村中,诺邓以近乎完好的保存而彰显着它独特的价值。古建筑最离不开的,便是人间的烟火气息。没有人居住后闲置的瓦房,会在短暂的光阴里快速衰败,消失,而只有不息的炊烟和人们的活动轨迹,才能保持一座座古建筑的活色生香。现在的古镇,古村,那些古建筑已经被钢筋混凝土重重包围,在现代建筑的围困面前,老屋无一例外都是风雨飘摇,层层败退,仿古建筑无论怎么精美,毕竟和古建筑无关。而眼前诺邓的古建筑是凝聚了时光精华的珍藏,它所散发出的气息和底蕴,总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深陷。以前,走进有些传统村落,只有零星的几栋老屋躲藏在村落深处,颤颤巍巍,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诉说着过往和曾经。持续拔地而起的钢混、砖混水泥平顶房,几乎碾碎了传统村落的荣光。有些文化底蕴深厚的村落,民居古建已经绝迹,听人介绍说这里曾是哪位名人的故居院落,而看到眼里的是高大威猛的水泥平顶房,让人不由得感到扼腕叹息。随着时光不断流逝,渐渐感到守护诺邓这些精美的古建筑,将是一件极其困难而重要的工作。因为,这些古建筑能够让人品味到历史和时光的印迹,能够让人永远地记住乡愁。
作为诺邓的一个匆匆过客,我终归是要离开的。世间的很多风景,一旦踏入便只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让人不会生起再去一次的心思。而诺邓古村,却用它的古朴与底蕴征服了我。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还会来到这个村落里,去找寻人生中一些令人难忘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