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蓝(外一篇)

2023-10-12 02:20达瓦次里
大理文化 2023年10期

●达瓦次里

向栋所乘坐的公交车正由西向东横穿S 城,终点站到终点站。西边是母亲的家,东边是父亲的家。

公交车是不会因向栋的想法而改变路线的,朝城外开,朝大海开,飞一会儿,或积碳使气缸内可燃融合气提前燃烧,致使燃烧时间延长导致燃爆好重新等一辆。向栋控制不了这些,他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速度。坐几站他就会下车。运气好的话,在刚开门的小卖部里买根可爱多。通常母亲给的钱是足够买梦龙的,这要看他下几次。下太多次,向栋只能蹲马路牙子上看落叶,玩手指,每根往后掰,直到关节处清脆的“咔哒”,唯独小指不行,容易脱臼。再或者,向栋会去数那些从面前经过的自行车,斜梁自行车踩三下,直梁自行车踩两下。偶尔,只是偶尔,向栋能见到趴着骑过的赛车,踩一圈就能路过整个自己了。向栋也试过去数汽车,那让他觉得神奇。大轮子没小轮子快,轮子少的比轮子多的慢,这世界真是疯了,去看看蜈蚣。

这样横穿S 城的旅行有许多年了。六岁起?四五六岁的样子吧。每年向栋过生日这天,都得找父亲要下一年的生活费和学费,父亲则会准备一桌子炸鸡和汉堡。向栋第一年去的时候有张阿姨和妹妹作陪。时间太久了,关于那顿饭的细节早已解构成无数碎块,以有用和无用区分,堆进记忆深处。有用的是张阿姨很客气,父亲有些尴尬。无用的是向栋很撑,妹妹智障一般只知道哭。除此之外,还有些无法识别的片段:向栋跟张阿姨要回家的车费,父亲将他拽到厨房说“你怎么可以跟她要钱。”

那之后,向栋再没见过张阿姨和妹妹。父亲有时说她们开车去了游乐场,水族馆,博物馆,美术馆,水上乐园。有时说她们离开S 城,去个叫牛角山的地方。向栋当然没兴趣知道她们去了哪里,父亲偏要解释,还许诺将来有机会四口人一起去,这让向栋感到好笑,口字只有三笔,伴随着笑点向栋更感到疑惑,他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进山,也不明白山里能干什么,他通常只在乎什么时候能拿到钱,什么时候说明年见,什么时候开启回程那段同样美妙的旅行。至于对那座牛角山的幻想,对向栋来说,仅限于张阿姨和妹妹能顺利爬上山顶,然后分享彼此的拥抱,踮起脚尖,跳下去。

向栋已经在车站玩了半个钟头,跟路旁的柳树。他将头埋进柳条,细长的叶子在脸和脖子上刮来刮去,逗得他总错过停到面前的公交。向栋将绑着绷带的手伸进口袋,剩下的钱已不够再中途下次车的了。也许装个可怜能再来一次,但他不想冒险,去年他就被个大头司机赶下了车,当然这样也成就了更为美妙的旅行,只是回到西边的家后,母亲掴了他个耳光。向栋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不愿再多给些钱,他算过,父亲每年给的钱够他一年里在公交车上不停坐来坐去。母亲应该给他钱的,她该将弟弟的陶瓷小猪储蓄罐砸碎,分一些给向栋,好让他在别的地方买两个属于自己的爸妈。

就这样吧。向栋上了下一班车。他将一把硬币挨个儿塞进投币箱。差了两毛,好在司机基本不会看,早几年有售票员的时候就没这么容易混过去了。

这个站上车,前面一人一个靠窗的座位是不用想了。晃动中向栋走到后排,靠近后车门的双人座还有空位,这让他有些为难。他想坐在窗户边上,可如果直直走过去,大概率上,坐在过道的那个人会挪去窗边。当然不是不能坐在过道的,只是那样的话向栋找到空位的好心情也会荡然无存。

向栋走到那人跟前,男人正低头睡着,衣服和怀里抱着的大包都有些脏,并不是农民的泥泞,也不同于下水道耗子那种肮脏,只是尘土。向栋想从他膝盖前面蹭过去,显然没有成功,他又抬起脚想跨过去,一个刹车,踩到男人大腿上。男人醒了,不是被踩醒的。刹车中他的头撞到座位前的竖杆上。

“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的。”向栋说。

“小事小事。”男人说,“你想坐里面还是外面。”

“我更想坐里面。我到终点站。”向栋的声音跟着男人的善解人意变得轻快起来。

男人抬起包侧过身,放向栋进去。

“谢谢叔叔。”向栋说。

“你小学生?”男人问。

“初二。”

“那你可够矮的。”男人说。

向栋并没觉得被冒犯,他私下里也叫弟弟小矮子。李叔叔比父亲矮,弟弟将来也肯定会比自己矮,这对向栋来说是少有的慰藉了。

“不对啊,你叫我什么。”男人说。

“什么叫什么。”向栋说。

“你刚才叫我叔叔来着。”

“那哥哥?”

“对嘛对嘛。我大二。”男人说,“不上学吗今天。”

“我请假了。”向栋说。

“逃课吧。校服拉链都不拉,一看就是逃课。”

“我没有啊。”

“我高中那会儿也逃课去网吧,没事儿。”男人说。

“我也会逃课打魔兽世界,不过今天不是,我要去终点站办点事。”

“你联盟还是部落。哪个区的。”

“亡灵神牧。龙骨平原。”

“玩得比我还早啊。”男人说,“我玩亚洲服的。还是亚洲服好玩,人多。你玩亡灵怎么不来亚洲服。”

“有机会我试试。”向栋说完看向窗外。他并不觉得跟一个见面就让自己叫哥的男人聊魔兽世界是个好主意。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讨厌这个人,事实上正好相反,向栋很乐意在这趟公交车上找到跟自己爱好相同的人。他只是没法对一个主动示好的陌生人不产生抗拒。再说,看男人的样子也不像能给自己买点卡的有钱人。

“你要想玩亚洲服,来玛拉顿,进我的工会。”男人拉着向栋又扯过好一会儿,才因为一通电话停下了絮叨。

其实向栋是有些困的。早起早出发,这是父亲的要求,迫不及待渴望着亲子时光,无论向栋是否愿意。可向栋依然不想将车上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路程还未过半,向栋的心情依然如抛物线般上升着。窗外隔几米一棵柳树,连同着街边小店,扫地阿姨,电线杆子,汽车道和自行车道之间的白色虚线,都朝着玻璃窗的后方抛弃自己而去,也可以说是他抛弃这些而去。也是有比公交车快的。一辆白色轿车在向栋眼前快速驶过,却在下个路口与公交车并排,这让向栋有些开心。快又怎样,还不是一起吃红灯,况且自己还比轿车里的人坐得高。再次起步,公交车直行,白色轿车右转,很快在他视野中消失。这时,一辆灰绿色的小巴车从公交车左侧转进向栋的玻璃窗。两辆车开始以相对静止的状态往前方开去。这辆小巴该是要出城的。一个马尾辫女孩坐在小巴车后排靠窗的位置上,与向栋相对。

小巴车的玻璃窗不同于公交车,是茶色的,向栋并不能看清女孩的脸。他本能地觉得女孩很漂亮,有种光芒在她脸上流动。女孩低着头,似乎在皱眉。向栋想,她或许在看书,正看到一句被翻译毁掉的美妙句子,句子可能是主人公借着赞美天气向心仪的姑娘表白,那表白十分委婉,委婉到需要足够的共情和诚恳才能被准确捕捉,主人公在赌,赌那姑娘听得懂,可姑娘到底是没有明白。正因为这样,才让小巴车上低头的女孩皱眉。当然,女孩也可能在做试卷。那么是哪门学科呢,向栋无法从她表情里猜到。他觉得是语文,他希望女孩做的是语文试卷,这是向栋唯一的强项。向栋可以教她如何读懂阅读理解中的象征手法,如何利用联想和想象让作文更有张力。或者他可以邀请女孩一同下车,喝杯奶茶,珍珠芋圆双料超大杯,清爽不粘牙,你一口我一口探讨如何像博尔赫斯那样写作却不至于失明。

“同学。”男人挂断电话后拍拍向栋的肩膀,“怎么称呼啊,同学。”

“我叫向栋,栋梁的栋。”向栋说。

“小栋,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景点吗。”

向栋不想理他。小向,向同学,向向,哪怕栋栋都好,为什么要叫他小栋。向栋讨厌这个称呼,在西边的家里,他已受够了李叔叔没日没夜这么叫他。

“也不用非要什么景点,好玩的地方就行。像什么游乐场,水族馆,博物馆,美术馆,水上乐园都行。你懂我意思吧。”男人继续说。

一股愤怒没来由从向栋心里升腾,他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句:“乡下人。”可还是不过瘾,向栋伸了伸脖子,继续开口:“大学生都还没去过这些地方吗。我爸年年都带我去,开车去,也就海盗船,水上滑梯什么的,玩腻了都,幼稚得要死。”

说完这些,向栋依然意犹未尽,但他不能再说了,主动挑衅的意味过浓会让他联想到插队买火车票的母亲。可他毕竟还是有些后悔没有更近一步羞辱男人,只能弱弱补了句:“一看就是外地人。”

向栋的头靠着玻璃,全身肌肉都已绷紧。他等待着身旁那个乞丐般男人的疯狂反扑。向栋已准备好对骂,甚至对打,反正自己未成年。可等过许久,向栋只等来了男人一句居高临下的“你怎么了。”

向栋看向窗外,承载女孩的小巴车早已不见了踪影,没有奶茶,没有博尔赫斯,自己也没瞎。好吧,就算女孩还在,向栋成功邀请她下车,也会有人从某个地方跳出来揍他一顿。一般会有三个人,大猩猩,四眼,竹竿,或者竹竿,河马,大炮,也可能是其他组合。不同的组合内容会有差别,每个人喜好不同,四眼喜欢把人拉进厕所,竹竿也是,竹竿爱往向栋裤子上泚尿;河马偏爱器材室;大炮和大猩猩一般出了校门才动手。当然,向栋并不介意,挨揍前他们总先跟自己聊会儿天。朋友间才会聊天,朋友间才打打闹闹,这是他们表达友好的方式。向栋的方式是等他们表达完友好后给他们买珍珠芋圆双料超大杯奶茶。

“小栋,你怎么了。”男人说。

“不要叫我小栋。”向栋说。

“好吧,同学。”男人说。

向栋感到男人的声音不再对着他耳朵,这让他感觉舒适了些。

“我今天到明天走,差不多有一天的时间吧,在这儿。我想走走,又不知道去哪儿。”男人说。他递来片香口胶,“那个,我之前不这样的。从医院溜出来后不知道怎么就特别爱说话,之前在西藏,在新疆,碰到人我就跟他们聊天,他们也喜欢跟我聊,他们说我能鼓励很多人的,我就更爱说话了。这不是刚回到城市,有点不太适应嘛,不好意思啊。”

向栋并没有去接香口胶,男人安静下来。公交车正横渡跨海大桥,窗外逆光,海面是饱满的灰,对面有山,藏在雾气中,两道山梁几乎完全对称,山顶有个尖,像早餐摊每天出锅的第一笼包子。向栋朝前望去,大桥并不是直的,宽稳的弧度,另一头通向的前方蒙蒙地,那样藏进灰雾。他知道,这趟旅行即将进入后半程。

“这是跨海大桥,这里最好看的地方。”向栋说。

“你说什么。”男人说。

“最好看的地方。”向栋指着窗外的海,“不过桥上不让走人,你要想看,下站下车,旁边有片林子,可以偷偷爬上来,记得靠边。”

“谢谢。”男人说。

“还有个地方。”向栋想了想说,“这附近有个牛角山。听说山里有个小湖,汪绿汪绿的,有白鹭和狐狸,能钓到金鲤鱼,不过我没去过。”

男人再次从口袋里掏出香口胶递过去。

“什么味道的。”向栋说。

“你不喜欢什么味道。”男人说。

“葡萄,葡萄我过敏。”

“草莓,草莓。”男人笑了。

公交车很快驶过大桥,在一片并不如何茂密的樟树林旁停下。

“你可以下车了。”向栋说,“钻林子,往回走。”

“算了吧,我现在可惜命了。”男人说。

向栋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糖果。那是今早出门前,小矮子弟弟偷偷摸进向栋房间塞给他的。

“那个,吃糖不。”

“好吃吗。”男人说。

“花生酥心糖。”向栋照着包装纸一字一字念。

“我花生过敏。”男人见向栋低下头去,又笑起来,“开玩笑的,啥我都吃。”

男人吐掉香口胶,撕开包装纸,将酥心糖塞进嘴里,左边脸颊撑起个包。

“你是背包客吗。”向栋说。

男人拍了拍自己硕大的背包,“想听听不。”

他讲得十分细致,只是极少有景点和对宏伟建筑以及自然风光的叹服,多是些精致而动人的无聊。

布达拉宫门票太贵他没去,闲逛过半天后他感到孤独;喀什街边炒栗子的孩子发现他多给了钱,追着找了两条街;在日喀则某个酒店里,电视机用藏语转播比利时对德国,三比二,德布劳内贡献两传一射;在和田喝醉后去踹当地人的车,车主竟不敢报警。

男人每越过一座城市,讲述就会停顿几秒,仿佛蓄能,待再开口时又是神采奕奕。

“你该去看看别的地方的海,跟这里的不一样。很深很深的蓝,远远去看,静得好像一动不动。这样的海可不能跳下去,会卷进深海,自己游不出来的。我没想到竟然还是被船长救上来了。”男人尴尬地挠挠头。

向栋没有说话。他是去过那样的海的,在几年前。母亲,李叔叔,弟弟和自己坐游轮从一片陆地去往另一片陆地。船上的服务很周到,冰激凌,汉堡,炸鸡,可乐管够,还有电影院,泳池和网吧,不要身份证的网吧。但向栋并不如何开心。他了解这种周到,也厌倦了这种周到,就如这些年来他早已厌倦母亲和李叔叔对他的客气。他该庆幸这份客气的,无论任何情况下自己都不必挨打,哪怕偷钱,逃课,去网吧。相比之下,弟弟要惨得多,练不好毛笔字要挨揍,不好好吃饭要挨揍,说谎挨揍,打架挨揍,连数学课上叠飞机都要挨揍。但向栋无法从弟弟的不幸中得到安慰,或许小时候有吧,不懂事的时候,可惜他早已懂事。

那天在游轮泳池边,向栋故意将岸边的弟弟拽下水,母亲和李叔叔闻声赶来,才将弟弟拉上来就是一顿揍。他走过去承认是自己把弟弟拽下水的,可等来的只是李叔叔温声细语的一句:“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以后别老欺负弟弟。”接着,李叔叔拉着弟弟走去舰桥看海。海是深蓝的,看着是那么的平静,仿佛静止一般,向栋站在他们身后,忽然很想将他们推进海里。事实上他真的这么做了。弟弟还好,毕竟是个小矮子,李叔叔扶着栏杆一个趔趄,回头惊惧地看着向栋,胸腔剧烈起伏,可等过半晌依旧没动手,拉着弟弟走了。母亲倒是痛快,走向向栋时,右臂已高高举起。

那次旅行后,母亲想给向栋办住校,可西边的家离学校实在太近,安排不了。向栋如愿得到了自己的房间,与此同时,母亲再不许弟弟跟自己独处。

车厢已空了大半,窗外的楼房渐渐变成荒地,种菜的荒地,向栋并不愿称这些为田地,长菜是田,长草就是荒,他觉得不公平。

每到一站,还是有人上下车的,衣着已不是城里人的模样,扛着锄头或者提着鸡笼。向栋渐渐有些烦躁,汽车的轰鸣,愈发听不懂的本地话,加上身旁男人的神采奕奕,一切都让这旅行的后半程比以往更叫他焦躁。

“那个,你第一次来这儿,看好站台,别坐过站了。”向栋打断了男人正讲述的在青海丢了钱包去警察局要饭吃的故事。

“不用看,我到终点站。”男人说。

“不会我说要到终点站你就去终点站吧。我真不是去网吧,我是去办事。”向栋说。

“我也去办事。”男人说。

“随便你。”

向栋觉得男人是在逗他,就像之前自己给他发糖时一样。终点站除了父亲那个差点烂尾的小区,就只有个墓园。向栋并不觉得这么偏僻的地方有什么事值得办。

向栋想透透气,风比刚上车时暖一些了,却也将周围的化肥味儿焐得更浓。就在向栋准备拉上车窗时,他看到窗沿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只蜗牛。

小时候向栋以为蜗牛跟毛毛虫一样,总有天能蜕去硬壳,然后再不回来。他曾捉了只放进铁皮盒里,装上树叶,随身带在身上,隔一会儿就看看它有没有长出翅膀。就那样,他足足等了三个月,三个月后,蜗牛依然没有变化,甚至没有长大。他等不了了,将蜗牛从壳里拽出来。一天后,蜗牛死了,向栋并不知道,只当蜗牛快长出翅膀了,直到铁盒里散发出化肥的味道。

向栋想把蜗牛从窗沿上弹出去,试过几次没有成功,便将蜗牛摘下来放到掌心。蜗牛慢慢伸出触角,接着是头,蜗牛在向栋手上爬出条微微泛亮的道。

“你还用回家吗。”向栋对男人说,“我的意思是,当了背包客是不是就不用回家了。”

“回啊,我明天就到家了。那将是场新的旅行。”男人笑得更灿烂了。

“我去玩魔兽世界的亚洲服,你会陪我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男人有些为难,他想了很久,对向栋说:“要不你玩我的账号吧。”

“那算了。我只想找个人陪我一起玩。”向栋说。

“就没有朋友愿意陪你开新区吗。”男人说。

“没有。”

“你不问问就知道?”

“没有。”

“那你也是够菜的。”男人笑着说,他的笑容依旧那么神采奕奕。

向栋想将蜗牛粘回窗沿,可它无论如何都不肯露头出来。向栋只能把它放到窗边。等了好一会儿,蜗牛终于重新伸出触角,却被阵无来由的风卷出窗外,如同卷进深蓝色的看似平静的大海。向栋猛地把头伸出窗外,接着是半个身子。男人赶紧将他扯回来,“多危险啊。臭小子。”

“怎么还不下车啊你。你要不想玩就把账号卖了,我又不是代练。神经病吧你。”向栋突然喊道。

男人愣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写下排账号和密码,撕下来塞给向栋。

“这是我的账号。我的装备,我的宠物和我的朋友都归你了。将来如果有天你玩腻了自己的,可以拿我的继续玩下去,可能要比你自己一个人容易些。”

“你喜欢吃炸鸡和汉堡吗。”向栋说。

“快到了。”向栋说。

当我倒数第二次见到父亲

为那场非正式会面我准备了许多。我买了眼馋许久的潮牌外套,拿牙膏将板鞋刷得雪白,剪了头发,将胡子修出合适的形状和长度,我还画了妆。遮瑕,粉底液,润唇膏,再用眉笔加重胡须的密度。

我背上很少带出门的笔记本电脑,将自费出版的两本书塞进包里,最后在镜子前反复端详后,走出门去。我家离车站并不算近。该打车的,跟父亲约定的时间已超过半个钟头,可我还是想走着去。我觉得自己有股古怪的亢奋,这亢奋让我感觉不到太阳的炙烤,也让我的步子越来越快,我控制着自己慢下来,我发现我慢不下来。我果断放弃了原本抵达车站最近的路线。

路过某家饮料店时,我让自己觉得渴,我点了杯冰拿铁。咖啡师熟练地磨豆和萃取,我没来由地有些急,那焦急愈演愈烈,隔几秒钟我便会抬手看表。那是块假的绿水鬼,买回来后这是我头一回戴出去。

四五分钟吧,也许远没有这么久,我已原地直晃。咖啡师的动作没了之前的从容,双手翻飞着将一杯不那么冰的冰拿铁放到我手里。我道了句谢,拎起咖啡朝车站飞奔。

转过十字路口,前方便是车站,我停止了奔跑,以比之前更慢的速度朝车站走去,宛若散步。近了,我看到有个男人站在站牌下朝我招手,那是父亲。我并不看得清他的脸甚至身型,我只是觉得那样冲我招手的一定不会是朋友。十年没见,我不知道父亲怎么一眼就认出了我,这让我有些恼怒。

没办法,我又跑起来。躲过几辆车后,我穿过马路,带着我自认为最专业的笑容,迎到他面前。

“才忙完工作,来晚了,不好意思。”我说。

“你瞅瞅你这胡子,也不刮刮。”父亲说。

“自己一脸毛还说我不刮胡子。”我说,“你行李呢。”

“放招待所了。刚下车就围上来,真热情,我看不贵就住了。这边走。”父亲说完,错开我半步在前。这样的破冰很好,得体,幽默,平等,见过世面。

“招待所里有口井,说是百年古井,水是甜的。”父亲说。

“你听他们吹,以前这一片是坟地,哪来的百年古井,都是忽悠游客的。”我说。

“也是,也是。”

父亲带着我拐进条巷子后忽然停下来。

“吃饭了吗你。”父亲说。

“哪有空啊,忙得前脚跟不搭后脚的。”我说。

“我请你吃个饭吧,你选地方。”

“不忙不忙,先歇会儿的。”

那是条逼仄又漫长的巷子,阳光在高墙上印出屋檐的影子,墙上只是白,什么都没有。我掏出手机,假意拨通个号码,对着漆黑的屏幕和寂静的听筒开始了无实物表演。我不记得我讲了什么,大抵是逃不过各种有关摄影技术的专业术语,间或强硬且刻薄地对着那不存在的员工的训斥。我能记得的,只有凹凸不平的,有些湿滑的青石板,和墙根茂盛的苔藓。

到了客栈,我却有些意犹未尽,点上根烟,一脚踩在院子里那口六边形的“百年古井”井沿上,弓着腿继续对手机说话。我已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角色,我仿佛真的听见某个员工对我道歉并哭泣。我右手的小指上挂着拿铁,食指与中指夹着烟在空中不断比划。我注意到父亲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我,我走到他面前,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递上根中华烟,用嘴型和眼神告诉他回房等我。

差不多可以了。我“挂断”电话,一扭头,父亲并没有离开,依然站在屋檐下。我卸下小指上的拿铁。

“给你买的。”我说。

开门后,我跟着父亲进了屋。没什么特别的,当地人拿自家院子改成的廉价小旅馆。父亲房间在一楼,晒不进太阳,屋里有股大衣柜味儿,窗户外就是院子里那口井。

“喝茶,还是给你买瓶汽水儿。”父亲说。

“茶就行。”我说。

父亲将水烧开,给我泡好茶,自己点上烟。

“你尝尝,大理最好的咖啡店。”我说。

“你也尝尝,战友给带的茶。”父亲说,“我还给你背了两条烟。”

“还是云南烟好抽,全国最大的烟草种植基地就在云南。”我说。

“净扯淡,中华不是上海烟吗。”父亲笑着,“你挺好的吧,看你这忙的呀。”

我有些别扭,拧着嗓子说:“瞎忙,哪儿都一样。”

“挺好,真忙假忙的,能忙就好,现在这经济环境,有事干就不错了。”父亲说着躺到床上,并不脱鞋,两只脚相互勾着,耷拉在床沿上,晃得我直心烦。

“你妈说你在这儿开了个照相馆是吗。”父亲说。

“摄影工作室。”我说,“给客栈拍些宣传照,还有写真什么的。”

“我一路过来看到好多人拍婚纱是吧。”父亲说。

“我不干这个,钱少事多的。我们价格比一般婚纱都贵,有钱人可没那帮穷鬼矫情。”

父亲起身,从外套里掏出包大重九,递给我一根。

“这工作你打算干一辈子吗。”父亲说。

“嗨,走一步看一步呗,比别人挣得多就行。”我说。

“听你妈说,你这工作还得自己交保险。”

“可不是,还得给员工交,可苦死了。”

父亲走到我对面,一样靠着窗户,看着窗外的水井说:“你妈说,你到现在还没找个女朋友,怎么样,有目标了吗。”

“合着你这跑了三千公里,是来审我的啊。”我说。

“闲聊,闲聊。”父亲说,“饿了没。”

“不急,再歇歇的。”我说。

一个缠着扎染包头,蓝染坎肩,墨蓝围裙的白族老妇从正厅走出来。她将系绳的铁桶扔进水井,晃动几下后,费力往上提。

“这可是好东西。”父亲说。他从破旧的背包边上抽出水壶,跑到井边,帮着老妇把水拽上来后,倒了满满一壶,拎回房间。

“这里的水硬,得烧开喝。”我说。

父亲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甜。真甜。”接着他又说:“大理的天气可真好啊。”

“姣姣怎么样了?”我说。

“忙,放假都不回家,上个学跟上班似的。天天跑步,以前我带着她跑,现在在学校她自己也跑。成绩也不错,去年拿了奖学金,学费都不让我给拿。有出息。”父亲喝了口水,“跟你一样,都有出息。”

“交男朋友了吗。”我说。

“小姑娘家家的。”父亲说。

“什么专业来的。”

“跟你一样。爱看书。俩孩子一个比一个爱看书,好啊。”父亲说,“你还创作吗,我是说,你还写作吗。”

“新书合同都签了,就是没时间,编辑成天催。”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两本书,“这是我前两年写的,送你。”

“还是诗歌吗。”父亲说。

“什么年代了都,混混才写诗。游记这是。”我说。

“还是诗好。”

父亲没急着拆开书封,他带上花镜,将封皮和封底上的字看过一遍,说:“看着确实去了不少地方。”

“三四十个国家吧也就。太苦的地方不想去,吃不好睡不好的,还容易被抢。”

“是啊,多危险,没必要遭那洋罪。”父亲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年轻人出去看看也好。反正我是不会出国的,满中国都不够浪的了?你看新闻联播,到处都有战争啊,抗议什么的,外面哪儿还有太平地方。”

手里的茶杯已不知续过几次水了,茶叶滚来滚去的,再滚不出味道。南方人懂茶,北方人懂酒不是没有道理的,处理关系的目的不同,使用的工具自然不同,茶是指南针,酒是寻龙尺。我不想再喝茶了。我放下水杯,“要不吃饭去吧。”

其实是有更好的选择的。在大理这些年,哪些店是好吃的一目了然,但我只在客栈附近随便找了家江浙菜馆子,一看招牌就知道又贵又不好吃。

“喝点不。”父亲说。

“你现在还喝酒?”我说。

“不总喝,陪你点儿。”

我要了两瓶风花雪月啤酒和四个菜,一凉一荤一素一汤,荤菜避开红烧,素菜炒个时令。我很满意自己点的菜,既不显得要宰他,还够体面。

我跟服务员要了叠餐巾纸,掏出卸妆水,自顾自揉搓起自己的脸。

“你还化妆啦?”父亲说。

“店里化妆师回老家了,只能我自己上,不弄精致点,显得不专业。做生意不容易啊,有时候想想还是打工好,挣得少,操心也少。”我说。

“你妈当年就爱化妆。”

“她是为了美,我是为工作。”

“行,都行。”父亲说。

酒上来了。父亲起开酒瓶,给我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陪一杯?”父亲说。

“我卸完妆的。”我说,“我妈前两年就退休了,你也差不多了吧。”

“年龄上呢,还早,不过想退就能退,我是不想退的,也不用坐班,就到处走走看看,还得给我开工资。这就是有单位的好处。”父亲说。

我仔细揉搓完唇膏,拿起杯子,跟父亲碰了下。

“姣姣有没有说过将来想去哪里工作。”我说。

“哪儿都行,去哪儿都有出息,干啥都有出息。”父亲说。

“就没想办法把她留你身边吗。”

“那她要愿意我肯定没问题。她妈妈身边也需要人,不强求。”父亲说。再次给我倒满,自己却不喝,也不说话,双手撑着膝盖。

我自己点上根烟,等着父亲。杯子里啤酒不断往外冒着泡泡,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马丁·路德。如果啤酒花的发现是个偶然,马丁·路德的诞生也是个偶然,那么现代啤酒的诞生就不再只是偶然。世界上没什么真正偶然发生的事情,需求便是创造一切偶然的必然。

“你最近读什么书没有。”漫长的沉默后,父亲再次开口。

“挺多的,最近读了大教堂,短篇小说集,卡佛。你知道卡佛吗?就是那个美国极简主义作家,雷蒙德·卡佛。”我说。

“讲什么的,那本书。”父亲说。

顺着卡佛,我开始了滔滔不绝。两瓶显然是不够的,我又要了两瓶,一瓶卡夫卡,一瓶托尔斯泰。看过的,没看过的,天花乱坠,满口胡诌。我不怕穿帮,以父亲的学问,是不足以戳穿我的。

又是两瓶,父亲开始跟我聊《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天龙八部》。我都没读过,我并不认为一个写游记的需要读什么武侠小说。但我显得很有礼貌,对父亲的谈论并不打断,只是偶尔说一两句自认为富有哲理的评语。父亲聊到什么是“侠”,什么是责任,聊到上山下乡,那时候的单位,聊到筒子楼。直到他说到母亲。我觉得不能再喝了。

父亲买完单,跟着我走出饭店。

“下午有什么事吗你?”父亲问。

“不清楚啊。”我说。

“大理是不是有个湖,我想去看看,就是不知道怎么走。”

“有公交车,到才村就能看到湖了。”

“那行,你去忙吧。”

“我陪你等到车的。”我说。

我跟着父亲走到车站。烟已经没了,我想去买,父亲口袋里掏出还剩大半包的大重九塞给我。车一辆辆从面前路过,有不到才村的,有到才村的,我并没有提醒父亲,父亲也似乎不急着赶车。

“你穿了外套出来的,外套呢。”父亲忽然说。

“忘饭店了大概。”我说。

“你这丢三落四的。”父亲说。他跑回饭店,拎着件衣服跑回来,“还穿吗。”

我说不穿了。父亲将衣服叠成豆腐块,拉开我的背包塞了进去。

“你这会儿没事的话,要不陪我走走?”父亲说。

“那不坐公交了,咱打车去。”我说。

“不远的话,走着去也行。”

“车来了。”我说。

湖边的大部分地方已经被客栈老板圈进院子,我只能带着父亲,在狭窄的青石路上一圈圈地走,导游般介绍着风土人情和建筑结构。这方面我并不在行,常常讲到一半,发现与前面说的并不一致。我觉得这不重要。这样的散步,总需要些佐料。但很快,连这些也讲完了。

“你最喜欢哪个作家呢。”父亲重开话题。

“卡尔维诺吧。”我说。

“他有些什么作品。”

“就各种小说。”

“你为什么喜欢他。”

“也没什么,挺好看的反正。”我说。

“行吧。”父亲说,他点上根刚买的烟,薄薄的烟雾从他嘴角漏出来,在空中缓缓散去。他提了口气,“我觉得你该写小说。你喜欢的卡佛,卡夫卡,卡尔维诺不都写小说,他们还都姓卡,你可以取个笔名嘛,叫个卡什么的。你有笔名吗。”

“没有。”我说。

“行吧。”父亲说,“你吃饱没,光顾着喝酒。进来的时候我看到有卖凉粉的。你小时候一见到就走不动道,非让你妈给你买,还非得要甜的。人家凉粉哪有做成甜的。你就不行啊,哭着喊着要吃甜凉粉啊,哇哇哭,把那老板给笑的。”

“我请你喝咖啡吧。”我说。

我将父亲领到隔壁咖啡馆里,“两杯美式,热的,谢谢。”我对店员说。

父亲掏出他那台老式智能机,坐到我边上。

“你看看,这些年我也没少出去旅游。这是黄山,这是泰山。还有这个,九寨沟,我跟姣姣和她妈妈一起去的。你看看这水,多绿,拍得好吧。还有这里,红色之旅,去年我刚从广东回来……”父亲每翻一张就讲一段,而我则时不时点个头,附和一句。

父亲去过的地方实在是不多,没一会儿,照片就从旅游照翻到日常照,跟谁吃了顿饭,跟哪个领导喝了顿酒,姣姣的录取通知书,连衣裙姣姣,运动服姣姣,胖姣姣,瘦姣姣,汗流浃背的姣姣,埋头写作业的姣姣,姣姣跟父亲,姣姣跟她妈妈,姣姣跟爷爷奶奶。翻到最后,是张翻拍的老照片,大白墙前,姣姣举着把小花伞坐在父亲肩膀上,我叉腰站在父亲身旁笑。

“还记得这张照片不。”父亲说。

“记得,记得。”我说。

“在哪儿拍的记得不。”

“深圳吧,你那时候在眼镜厂当厂长。”

“是在上海。”父亲说,“我在深圳那会儿你才多大。那时候你妈妈带你来深圳找我,住的厂里宿舍,一屋住好几家,你还把人家拿五分钱拼的大船给摔了。记得不。”

“好像有印象。”我说。

“带你去世界之窗,刚进去就吵着要吃冰糕,结果拉了一裤兜子,抱着你往厕所跑,你边跑还边笑。还记得不。”

“记得记得,我记得有个大亭子。好多人在里头拉二胡。”

“那是苏州,我没去,你妈带你去的,给你拍了照片。”父亲说。

电话铃声响了,不是我的,是父亲的。

父亲挺直腰板,“喂,喂。赵工啊。我在云南呢。儿子不是在这儿嘛,过来看看。开店的,他自己创业当老板,给人拍婚纱照什么的。生意好,挺忙的反正。小打小闹吧,也做不成咱厂子那么大。工程上的事儿你跟李总商量着来,最后我验收就行。好,好,那挂了啊。”

父亲刚挂断电话,又有个电话进来。

“姣姣打来电话了。”父亲笑着说,赶忙接通,“姣姣啊,怎么了。我跟你哥在云南呢。这个事儿等我回去再说。对了,你跟你哥说两句呗。”

父亲打开免提,将电话放到我嘴边,自己也凑了过来。

“你好啊,姣姣。”我说。

“哥哥好。”娇娇说。

“你那边挺好的吧。”

“挺好的。”

“学习忙不忙。”

“也,不太忙,课不多。”

“学校伙食怎么样。”

“还行吧。”

“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熬夜知道不。”

“行,那个,哥,我要上课了。”

“好,好,赶紧去吧。”我说。

挂断电话后又是沉默。咖啡有些凉了,我拿搅拌勺在浑浊的液体中不断晃动。像是速溶咖啡冲的,没糖没奶,二十二元一杯。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再拿餐巾纸擦去垫盘的咖啡印。木纹桌面像是贴皮的,桌角粘合处有热熔胶的痕迹,我试着将胶块抠下来,可胶块早已老化,硬得跟长在桌面上一样。

“最近我看了本书。”父亲说,“叫什么百病食疗,里面说咖啡不能多喝,会中毒。”

“是,我平时喝的也少。”我说。

“里面还有很多健康食谱,很值得学习。”父亲说,“你平时做饭吗。”

“也做,就是没什么时间。”

“是啊,忙嘛,忙点儿好。现在不忙老了要吃苦的。”父亲说,“大理的天气真是好啊,咱要不走回去?”

父亲抢着买完单,并排在来时的路上往回走。我时不时瞟一眼父亲,他似乎兴致不错,左右张望着两旁的油菜花田。这时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笑了。

“看什么呀傻小子,你这胡子跟我可真像。”父亲说。他将手绕过我脖子,勾住我另一头的肩膀。我不得不弯着背迎合他粗短的胳膊,这样的姿势让我很不舒服。我从没发现父亲这么矮,也许他本来就这么矮,也许到了这个岁数身高都会往回缩。

电话终于来了,我赶忙接通。

“喂。好。好。我这就回去。”我挂断电话赶忙锁住屏幕,免得让父亲发现屏幕上的10086。

“客户那边出了幺蛾子,我得回去了。”我说。

“没事,回了招待所你该忙的忙你的去。”父亲说。

“那边急,我现在就得走。”

“这也没个公交车站的。”

“我打车回。”我说着,顺手拦下辆路过的出租车。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不用,我忙我的,你逛你的,不耽误。”

后来我跟父亲的见面是如此之少,以至于这个倒数第二次见面倒显得有些重要。至于后来的倒数第一次见面,那已经是他濒死状态,聊胜于无的事了。

这些年我始终在想,如果我已事先知晓那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父亲,我会怎么做。开车带他环湖一圈?带他去古城吃烤乳扇和鲜花饼?我想我不会的。我可能只会陪他走完那条油菜花田夹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