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武进
夏天来了,天气渐热,早上的乡村集市,很多水灵灵的蔬菜崭露头角,其中苋菜也闪亮登场。红的,绿的,纤细的、柔弱的,一簇簇乖巧地待在菜摊上。此时,苋菜长得刚好,柔嫩轻软,吃在嘴里,似有若无,像一曲汉代的舞蹈,伸展又婉约。
这是吃苋菜的最佳时机,它能给我们的胃口来丝丝清凉。苋菜的营养价值极高,能促进儿童生长发育,富含膳食纤维,含有较多的铁、钙等矿物质;含有较多的胡萝卜素和维生素C,为鲜蔬菜中的佼佼者,常食可减肥轻身,促进排毒,增强体质,有“长寿菜”之称。民间有“六月苋,当鸡蛋;七月苋,金不换”的说法。
苋菜无论清炒还是上汤的做法,都是十分合宜的美味快手菜,且功效明显。如凉拌苋菜,清淡凉爽,开胃助食;苋菜豆腐汤,清热解毒,生津润燥;清炒苋菜,补虚助长,尤宜儿童食用。如果家中老人身体不适,则可做点紫苋粥。此粥具有清热止痢的功效,适用于老年体虚,大便不畅,急性菌痢,急性肠炎等病症,常食之可益脾胃,强身体。因此,很多人将它作为夏季餐桌的必备菜。
我家也不例外。妻常买些苋菜回来,或清炒、或打汤,总让我们百吃不厌。妻做得最顺手的是上汤苋菜。苋菜洗净去老梗,姜去皮切丝,蒜子切片,皮蛋去壳切丁备用。苋菜沸水焯半分钟捞出控水沥干;起锅倒油烧热后放蒜片和姜丝炒出香味,加入熬制好的高汤煮开,皮蛋放入,加盐调味。放入苋菜煮约五分钟即可装盘。此道菜菜身软滑,味道浓郁,食后心生凉意。
苋菜里讨喜的也许是红苋菜。张爱玲就对它情有独钟:“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乎乎的苋菜香。”
大家最喜欢的红苋菜,有个神奇之处,炒好后会有红色的汁液。这些汁液是不爱吃饭的孩子的“催化剂”,放些汁液进去,一碗米饭很快一扫而光。记得儿子小时候吃饭,妻会舀一大勺菜汁拌进白米饭里,粉粉的颜色,甚为可爱。那米饭沾染了粉红的菜汁,顿时变得神气起来。这时,很少有孩子抵住诱惑。儿子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小嘴吧唧吧唧,一碗饭一会儿就吃完了。
苋菜长得很有中国古典韵味,纤细轻巧不盈一握,且味道淡淡的,符合大家含蓄委婉清淡的审美趣味。苋菜原产中国,甲骨文中已有“苋”字,有风韵的历史文化。据史书记载宋代苏颂云:“赤苋亦谓之花苋,茎叶深赤,根茎亦可糟藏,食之甚美,味辛。”清代萧雄的《西疆杂述诗园蔬》说道:“几畦蔬菜不成行,白韭者葱着意尝。萝菔儿情秋色老,蔓蔷缥贮隔年香。”
这给苋菜赋予更多的文艺内涵。原本如邻家姑娘一般的家常小菜,一下子变得冷傲,深深吸引人的并不是夸张或艳丽的外表,而是与众不同的清冷气质。这么想想,就觉得炒苋菜必备的蒜头成了它的追随者和仰慕者,心甘情愿守护在它身边,直到奉献出自己的滋味,然后浸润在红色的汁液里,幸福无比。这种天然绝配,让苋菜充满了文艺气质。
苋菜虽是常见青菜,但在川菜、粤菜、淮扬菜里都有出名的菜式。如川菜中有道“红柿绿苋”,用酿有肉的西红柿配苋菜做汤。粤菜中有“蟹蓉烩苋菜”,是苋菜脱离寻常小炒后登大雅之堂的经典做法。苋菜洗净,热水汆熟,加点牛奶、料酒和蛋清把蟹肉调成蟹蓉,油锅烧热,下苋菜、蟹蓉、勾芡,同时下牛奶,盛碗后再撒上火腿末。
哦,听着,我就垂涎欲滴。还在等什么呢?买点苋菜回家吧,与它柔情相伴,度过漫长炎热的夏天。
去酒店吃饭,友人专门点了份时蔬。他说,那道菜是纯天然的,被人称作养生菜,长寿菜。这让我充满好奇与期待。稍后,服务员把菜端到桌上——原来是清炒马齿苋。它色彩翠绿,吸引我的目光,温暖我的心田;吃一口,爽滑柔脆,咸鲜香嫩,令人味蕾大开。于是,我的关于马齿苋的记忆之门缓缓打开。
马齿苋,夏天常见的野菜。这个时节,乡村路边会冒出很多马齿苋。过去,生活条件差强人意,马齿苋是普通人家饭桌上的家常菜。它生命力很顽强,生长速度也很快,不仅可用来充饥,还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小时候,我与小伙伴们常在菜园的角落、田地僻静处采摘肥厚的马齿苋,回家焯水后凉拌或清炒,食后倍觉清凉惬意,无限欢喜。
这种欢喜刻骨铭心。小时候,我在菜园拔草摘花,被马蜂蜇了一下,疼得我如杀猪般嚎叫。在菜地一角,母亲揪了棵马齿苋放在嘴里嚼成糊状贴在红肿处,片刻后居然止痛了。后来,我得了痢疾,母亲也是去揪了几棵马齿苋,洗净,捣乱,用白布包了拧出里面的汁水,煮了服用,数次后我竟然好了。与它的名称相比,它更像草药。
不过,有的人却并非如此。自成都徒居夔州的杜甫,心中怀了点愤懑与嫌恶。虽有都督关照,但世间乱象横生,杜甫归园田居难以独善其身。掌管菜园的园官倦怠,送滋味苦涩寡淡的野菜充数。杜甫作《园官送菜》诗:“苦苣刺如针,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又云:“又如马齿盛,气拥葵荏昏。点染不易虞,丝麻杂罗纨。”大意是马齿苋掩嘉蔬了。
在杜甫看来,菜之美者,葵菜至孝,荏菜怀香,如果多吃马齿苋,则可致人乱而不知他菜之味,无论嘉蔬恶草,食之皆相近。事实上,吃马齿苋的确有个适应过程。我初识马齿苋,也认为它味道寡淡,口感黏润,既不爽脆,也无糯韧,仿佛口中咀嚼的是条嫩滑无骨的鼻涕虫。杜甫以之为粗鄙菜蔬,将其与苦苣相提并论,情有可原:他心忧家国天下,兼怀自身的困顿境遇,该有怨言了。
马齿苋毕竟是可食之物,太过寻常,田边地头俯拾即是,人们难免将其采回去,聊充饥肠。士大夫们以为,沦落到取食马齿苋的境地,与土人类同,唯有避世隐者,方可安之若素,将这恶草泰然咽下肚去。当年,陆游蜗居山野村头,不问功名,只饮酒吟诗:“日高羹马齿,霜冷驾鸡栖。”日上三竿,煮马齿苋作菜羹,乘简陋“鸡栖车”而行。这种生活,快乐又洒脱,令人神往。
后来,食野菜之风日盛。尤其是饥荒时,为填饱肚子,人们顾不得许多说辞,不管它为恶草,只要能免去饥饿就好,故而,民间多有取食马齿苋的方法,或凉拌,或清炒,或腌制,久而久之,竟将这野草当作美味,鲜食有余,晾作干菜,冬日可食。清人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中记载:“淮南人家采其肥茎,以针缕之,浸水中揉去其涩汁,曝干如银丝,味极鲜,且可寄远。”
汪曾祺说:“我们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做馅包包子。她是吃长斋的,这种包子只有她一个人吃。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油吃,挺香。”我也有这样的口福。我母亲常用晒干的马齿苋蒸肉、炒豆干、做成包子等,丰富我家的餐桌,尤其是干马齿苋蒸肉,出锅后味道浓郁,酸辣鲜香,非常下饭。端上桌来,顷刻间一扫而光。
与友人分开后,我去了菜市场。然而,在南方大都市的菜市场里,要找一把马齿苋实属不易。那么一天,我在菜市场旁边的本地菜农处买到了,便宜且厚厚的一把。拿在手上,极为满足。在我需要的时候,马齿苋及时和恰当地出现了。这样的生活,令人欣慰,
值得拥有,珍惜拥有,便是幸福。
我喜欢约上三五个好友,去小巷深处那家夜宵店坐一坐,不为别的,只为老板炒的那盘田螺。其实,周边炒田螺的夜宵店有好几家,但我就喜欢去那家店,喜欢吃那个老板炒的田螺,因为他放了紫苏。刚炒熟的田螺,洋溢着紫苏叶的香味,让人有种先尝为快的冲动。尝一口,螺肉鲜嫩,紫苏香浓,辣度适中,常常令我吃得欲罢不能,舍不得停下来。
据说,紫苏炒田螺是广东传统名菜,属于粤菜系。主要用料有田螺、紫苏叶等。用紫苏叶炒田螺,不仅可以除去田螺本身的泥腥味,更能带出田螺的鲜味,入口时能品尝到一种香中有辣、辣中带甜的“怪”味。田螺下锅前先用油捞一下,然后再下紫苏叶炒,这样更能带出田螺的鲜味。于是乎,紫苏炒田螺逐渐成为南方人所喜爱的一道特色美食。
紫苏这种奇异的气味,主要原自紫苏醛,它是紫苏所含挥发油里的主要成分,约占总量的50%。此外还包括柠檬烯、石竹烯和金合欢烯等物质,这些物质相互组合,使得紫苏成了香料中的多面手。紫苏叶中所含成分,对大肠杆菌和葡萄球菌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因此与生鲜食材搭配就如呼吸一般自然;其加热后散发的浓郁芬芳,能掩盖住腥味,常与鱼类、虾蟹和贝类一起清蒸或炖煮,以刺激嗅觉、促进食欲。
紫苏,听起来像是一个清秀水润的女孩子名字。紫苏也确实有女孩子的清秀水润,紫苏叶背面是紫色,正面是绿色中带着紫色,肥嫩叶片看上去让人喜欢。紫苏的味道和薄荷近似,有奇异的清香,闻起来、吃起来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李时珍如此形容紫苏:“苏从稣,音稣,舒畅的意思。苏性舒畅,行气和血,因此叫苏。”
紫苏嫩叶,可凉拌着吃,也可以清炒或和其他食材一起烹制,像紫苏干烧鱼、紫苏鸭、紫苏百合炒羊肉等。吃鱼蟹尤其是螃蟹时,常用紫苏叶来去腥、杀菌、驱寒。在南方一些地区,人们在泡菜坛子里放入紫苏叶或杆,可以防止泡菜液中产生白色的病菌。紫苏在我们的邻国——日本和韩国,也有广泛的食用。日本人做料理时多用紫苏叶,韩国人则用紫苏制作泡菜,制作肉类食品时还用紫苏叶做调料。
我母亲常做的菜有紫苏鲤鱼煲。将鲤鱼肚剖开去掉内脏洗净,放入油镬里煎炸,煎炸好的鲤鱼放入瓦煲中,加些豆豉、紫苏、姜丝,炆煲,溢出带着紫苏特有芳香的鱼香,沁人心脾,馋得我直吞口水。它是送粥送饭的好菜,更是难得的佳肴。当然,还有新鲜紫苏叶煎鸡蛋。紫苏叶洗净切碎扔进打散的鸡蛋里,放在锅上煎熟,浓烈的香气,鲜艳的紫色,浓烈的清新口感,我确定那是我吃过的最美煎鸡蛋。
古代人对紫苏情有独钟。宋代仇远道:“窗户莫嫌秋色淡,紫苏红苋老生花。”朝代薛琼有诗:“齿拈酸味尝青杏,甲染清香摘紫苏。”从诗里可知,紫苏很早就被广泛地种植了,是人们庭院、菜圃里常见的植物,也是当时人们餐桌上的常见菜蔬。宋人逸民在《江城子·秀才落得甚乾忙》一词写道:“吟配十年灯火梦,新米粥,紫苏汤。”从中可以看出,宋人经常用紫苏做汤品喝。
我在院子里种了几棵紫苏。每当我想吃石螺、排骨时,会摘几片紫苏叶剁碎做佐料;当我受凉感冒时,会摘几片紫苏叶煲茶当药喝;当我想驱赶蚊虫时,会烧几片紫苏叶,让芳香缭绕房间;当我长时间不回家乡时,会到院子里闻闻紫苏的香味……闻着这熟悉的气味,犹如闻到母亲做的紫苏鲤鱼煲。于是,在紫苏香味的牵引中,我开始计划着返乡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