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际的审美打开:从《咏鹅》看儿童教育的中国之道

2023-10-12 14:33刘铁芳周碧琼
学前教育研究 2023年9期
关键词:儿童教育

刘铁芳 周碧琼

[摘 要] 中国文化背景下的儿童教育呈現出一种独有的审美化成长图景。本文通过对骆宾王《咏鹅》一诗的哲学阐释,探讨中国儿童生命打开的初始方式与儿童教育的独特意蕴,发现儿童因为被自然事物所吸引,萌生对自然事物的爱,进而主动地走向自然事物,更细致入微地经验自然事物,由此而生发出活泼优雅的生命诗意,这是中国儿童成长的基本过程。从切近的自然出发,以身体与自然的相遇而打开一个有声、有形、有色的活泼生动的世界,并由此而孕育置身天地万物之中活泼而开放的个体心灵,这是中国儿童成长的基本结构。儿童与自然的审美相遇,让儿童活泼好动的天性显现为一种与自然相契合的有声有色、多姿多彩、活泼向上的生命情态,由此而呈现出一种先情后理、先整体感知后具体深入的发展态势。个体成人的起点就是儿童与天地自然的审美相遇,让儿童在爱与自由之中审美地走向自然世界,成为我们作为中国人之个体成人与教育的起点与基础形态。

[关键词] 《咏鹅》;儿童教育;审美相遇;中国之道

维柯曾言,起源即本性。[1]“起源是人之为人之理被自觉的那一‘刹那’,在各个民族中,起源都意味着‘人’与‘非人’的本质区分,意味着一种超越生物意义的‘人’的诞生。”[2]如何考察“人”的诞生?维柯认为,一切研究古代异教民族智慧的哲学家和语言学家们都应该从原始人,从这些愚笨的、无情的、凶狠的“野兽”开始。[3]他将“新科学”研究的对象定位为描绘每个民族在出生、进展、成熟、衰微和灭亡过程中的历史,也就是在时间上经历过一种理想的永恒历史。他运用各民族的神话材料,将其作为探讨“新科学”的语言学证据,因为这些神话显现的是“最初各族人民的民政 (civil)历史,最初各族人民到处都是些天生的诗人”,[4]他们以神话方式对民族生活与民族历史进行了诗性的叙述。“诗人”在古希腊文中就是“创造者”。维柯在这里实际上是阐明了一个民族历史上的诗性智慧跟民族个体“精神成人”之起源有着某种根本性的联系。

《诗·大序》有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中国亦有着悠远的诗歌传统。言为心声,诗歌成为再现个体生命形态的直接而重要的载体。“中国真正伟大的诗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都把生命和诗歌结合在一起,用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来印证和实践自己的诗篇。”[5]从经典唐诗解读入手,还原其间所折射的个体成人的生命意向,我们可以寻求更真切的理解中国人生命的理想形态,由此而探寻开展中国教育的内在路径。我们选择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孩提时写下的《咏鹅》,尝试着寻求趋于成熟之际的中国人之生命打开的初始方式与儿童教育的可能性。

一、儿童与自然的审美相遇

我们来看骆宾王的《咏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里所呈现出来的是一位初唐儿童之生命世界打开的初始秩序:当儿童个体走向自然,首先是听到“鹅鹅鹅”的声音,接着是看到“曲项向天歌”的形状,这是儿童个体走向世界,首先获得的对事物的整体印象,由此而唤起个体进入倾向事物的冲动;个体凭借对鹅的整体性感知而萌生兴趣,再进一步去仔细观看、悉心探究,于是就有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发现。如果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传达出来的乃是年幼个体为自然事物所吸引而被动地感知事物,那么,“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所表述的就是儿童因为被自然事物所吸引、萌生对自然事物的爱,进而主动地走向自然事物、更细致入微地经验自然事物。在这里,伴随个体人生的发端,所打开的正是一个有声(鹅鹅鹅)、有形(曲项向天)、有色(白毛、绿水、红掌、清波)的鲜活而动态(浮、拨)的切近的日常生活世界。从表达方式而言,前面两句是一种整体而粗略的呈现,后面两句是一种局部而细致的呈现。前面两句简略,属于白描性质;后面两句详细,属于深描性质。前面两句是对鹅的整体而模糊的直觉表达,后面两句,分开来看是对鹅的局部而清晰的观察,结合在一起,又构成一个活泼而有机的整体。这一过程乃是由整体到局部,逐渐把事物看清楚明白,最后通过局部的联合达到对鹅在水中游的整体认识,也即对事物的整体把握。这里呈现出来的乃是典型的“整—分—整”的发展模式,前后两个整乃是不同层次的整,初始阶段的“整”是对自然事物的整体而模糊的印象,最后的“整”乃是人天合一的整体,也即自我融入了鹅的世界,自我心灵之中整体地呈现出鹅的世界,人与鹅走向合一。

这首诗典型地呈现出作为儿童的骆宾王认识事物的基本过程与思维层次的变化:首先是对于事物的整体感知,是一种被动地看,在此过程中兴趣得以生发;然后是因为兴趣驱动而主动地看,走近事物而清晰地看,由此而有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深描。从更深远的意义上分析,这首诗所蕴含的就是一个孩子的世界是如何打开的:为世界所吸引,萌生出兴趣,然后进一步去细致入微地认识世界、体验世界;最后这种认识与体验在儿童生命之中的沉淀与表达,就是回到家中把这首诗写出来,也就是把自己与世界交往获得的体验与认知变成一首诗。由此,个体与自然的相遇就变成了自我的精神生长,变成了诗化的心灵。

不仅如此,其中还隐含着个体向着世界的爱意之萌发的过程:“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里是骆宾王为鹅的声音和形状所吸引,萌发儿童向着自然之爱,走进鹅的世界,去做深入的观察与探究;“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则不仅意味着骆宾王对鹅的世界更清晰的认识,同时也隐含着其对自然世界的深深喜爱;而骆宾王最后写成这首诗,无疑是其对鹅的世界之喜爱的深度表达。

二、走向自然与儿童生命的自我建构

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发现,儿童成长的基本过程就是个体与自然自由而美好地相遇的过程。站在早期儿童教育的视角看,其核心就是自然审美教育与爱的情感之培育。自然审美教育就是让个体的身体感官直接与世界相遇,让事物有声、有形、有色,还有动作地融入到人的世界之中,然后变成孩子们盎然的诗意。爱的教育就是在人与自然审美相遇的过程中焕发个体向着世界的爱与热情,以此来推动个体深度地探究世界、认知世界。正是自然之美与爱的教育造就了中国人丰富、活泼而美好的心灵世界。换言之,当周遭自然的丰富、活泼、美好内化到个体生命之中,个体内心就拥有了一个丰富、活泼、美好的世界。这意味着从更深远的意义而言,作为儿童的骆宾王所写下的《咏鹅》,其间所蕴含的正是中国儿童的生命打开方式,一种人与自然在爱的萌发中审美相遇而建构自我的生命方式。这里之所以突出自然审美教育,是因为从周遭自然审美出发,个体可以走向天地之大美。由此,中国人的生命结构之中拥有了一方有声有色、生动活泼的精神之山水,从而开启中国人精神超越的可能性。如果说西方人的精神深处是上帝,那么中国人的精神深处就是一方山水。一首《咏鹅》,其背后打开的正是我们作为中国人的基础性文明形态。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种教育,其背后的支撑就是一种文明与文化。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这个过程其实就是中国儿童如何走向自然世界的过程,反过来也成为中国儿童如何建构自我的过程。年少个体感受世界,首先是以纯粹的身心感官与天地自然相遇,天地自然直接而整体性地给予个体一种感受,个体获得对世界的初步印象,同时唤起个体向着世界的积极意向姿态,一种更进一步地走近世界的生命意向。直白地说,“鹅鹅鹅”所打开的个体成人初始性空间,乃是从聆听自然的声音开始,一步步带出个体对自然的向往与走进自然的兴致。以此为基础,儿童进一步走近事物,有意地去观察、探究事物,形成对事物的局部而清晰的认识,再回归到对事物的整体认识。中国人的世界乃是从切近的自然出发,以身体与自然的相遇而打开一个有声、有形、有色的活泼生动的世界,并由此而孕育置身天地万物之中活泼而开放的个体心灵,这就是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基础性生命形态。

《周易·系辞》有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6]始自远古包牺氏的于俯仰之间而打开观世界的基本方式,正是以个人身体与自然世界的相遇而奠定了中国人之朴素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这里实际上传达的是中国人认知世界的基本过程,是一种“整—分—整”的认知结构方式,也即从对周遭世界的模糊而整体的感知出发,发展到对事物的具体而细微的局部认知,再回归到更高水平的整体认知。初始阶段对周遭事物的模糊而整体的直觉感知,可以唤起个体之于周遭事物的积极情感,启迪个体向着世界的初始意向;紧接着个体对事物的具体而细微的感知,体现的是思维的分化与细化,是个体理智能力的深入展开;更高层面的整合则体现的是情感与理智的合一。站在人天关系的角度看,初期的整体感知乃是一种为周遭事物所吸引的非自主的人天融合,具体而细微的认知则是在凸显个体理智能力的过程中使得人天在对象化思维中彼此相分,后面的整合则是个体向着周遭事物的自主融合。

值得一提的是,从整体出发来认识事物,其间隐含着中国人之生命成长的独特机理。个体与自然事物的整体而直观的审美相遇,形成了我们与事物之间的最初联系,再逐步达成我们对事物的局部而明晰的深度认知。前期个体对事物的整体而模糊的直观感受使个体与事物产生情感联系,使个体萌发向着自然事物的爱意,这种初始性的情感联结让个体愿意把自我投射到事物之上,由此而展开个体与事物的深度互动,这意味着个体发展初始阶段与自然事物整体而直观的相遇,这种相遇具有某种奠基性,奠定了个体与世界的情感基础。唯有当个体有了整体的投射于周遭事物的生命意向,个体才会更多地倾心于事物的局部认识,逐步产生深度探究的兴趣。这里提示我们,作为中国人之个体成长的初始阶段,其教育的基本形式乃是自然的、有情感的、直观而整体性的。作为儿童的骆宾王倾其身心与鹅相遇,在鹅与池塘之水的关联中,感受到鹅在其生存的世界之中整体地显现自身,显现自身的自在与和谐之美,进而经由鹅而进入自然世界的和谐与秩序,进入天地大美之中。在此,所谓的“童心”就是儿童凭借自我身体感官,直接地向自然事物的整体敞开,反过来让自然事物的和谐一体,整体地进入儿童生命之中,开启个体心灵的和谐一体。不仅如此,“鹅鹅鹅”为听,“曲项向天歌”为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乃是视与听的结合。耳听为聪,目视为明,结合起来,所谓“聪明”,就是个体置身天地万物之中,向着天地万物打开耳和目,由此而让个体活在与万物的活泼联系之中。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探究《咏鹅》得以发生的前设条件:7岁的骆宾王之所以能无意之中亲近鹅,其前提条件之一就是日常生活中有鹅,也即个人居家本身就跟鹅以及鹅得以自由栖息的水亲近,由此可以看出,先于骆宾王而呈现出来的是中国人之人天和谐的生存环境;7岁的骆宾王之所以能自由地走向鹅,另一个前设性条件就是家人所给予的爱与安全感,也即作为骆宾王生活背景的人与人之和谐。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地分析骆宾王所代表的中国人之个体成人得以发生的基本过程:以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为基础,以自然之美来唤起孩子们向着世界打开的心灵意向,让孩子们积极地走向自然,探究自然,进而开启活泼丰富的心灵世界,这就是中国孩子成长的鲜活的生命过程。在这里,个体成人乃是从隐在的人天、人人和谐出发,让幼稚而感性的个体直接地与自然审美相遇,在此过程中自主建构、自我丰富活泼开放的内心世界,由此而在人与自然双向互动之中一步步打开个体悦动不已的活泼人生。不仅如此,其中不仅能显现出儿童自主学习与自主探究的行动方式,同时也蕴含着儿童自主学习与自主探究的内在基础,也即个体向着天地人事的积极生命意向的开启与个体生命之爱意的真实生长。①

三、儿童生命成长的基本秩序

非常有意思的是,《咏鹅》就诗的基本结构和写作方式而言,跟汉乐府诗《江南》可谓如出一辙: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7]

这首诗同样是基于个体与自然直接的相遇,写作的路径乃是“整—分—整”的范式。“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是个体与大片莲花相遇而直接获得的对莲的整体印象,由此个体萌生对江南之莲的爱意;“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则是个体获得对莲的整体印象之后更细致入微地观看莲而获得的场景,换言之,正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之爱意的萌动,让个体进一步走进莲的世界,欣赏鱼莲相戏的场景。两相结合,其间所呈现出来的是一个莲鱼相戏、动静相宜、活泼生动的自然世界。值得一提的是,鱼戏莲叶之东南西北,这里不仅有方位也即空间的变化,而且隐含着时间的持续,也即个体持续地把自我融入鱼莲相戏的情景之中。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写作方式乃是自然世界的直接呈现,作为观看者的个体隐而不现,个体全然是就着自然世界而原初地呈现自然事物,自我融会、隐匿在优美而富于生趣的自然之中。不仅如此,鱼戏莲叶东、西、南、北,构成鱼在蓮叶之间嬉戏的轮回,进而提示着鱼在莲叶间继续嬉戏的可能性,由此而提示一幅天地之间动态而持续的鱼戏莲叶之图景。其中所隐含的正是个体成人的古典路径,那就是个体在与自然相遇之中的被给予性,个体潜移默化地为周遭的自然世界所塑造,进而形成自我生动活泼的心灵世界。个体在与莲相遇的过程中获得美妙的生命体验,这就是中国人审美生命形态的重要体现。当然,这首诗一开始就是“江南可采莲”,这意味着隐在的主体乃是采莲者,或有过采莲经历的成年人。如果说采莲之人不乏辛劳,那么,这种辛劳之所以可以承受,除了所采之莲的收获,就是采莲过程中自我融入鱼莲相戏情景之中所带来的美妙与欢欣。如果说“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乃是以观者的主体姿态面对鱼之戏,那么当诗人专注于鱼戏莲叶东、西、南、北之时,诗人作为观者的主体意志已经同化到鱼在莲叶东、西、南、北的游戏之中。正因为如此,这种生命体验所蕴含着的不仅是个体对世界的认知,同时也是情感的投射,是一种生命整体的趋向。这意味着个体与自然相遇所激活的审美生存正是中国人之个体生命的基础形态。

我们再往后看,跟《咏鹅》表达思路几乎完全一致的一首杜甫的诗,《江畔独步寻花》(其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②

历经战乱而终于安顿下来的杜甫,以欣喜的姿态向着周遭的一切敞开,寻常事物也焕发出无限的诗意,相遇的刹那即成诗章。“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是对黄四娘家附近铺满鲜花的小道整体而直接的感知,“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则是诗人为其间两个灵动而优雅的细节所吸引,进而展开深度的描述。“戏蝶舞”与“娇莺啼”隐含着空间的切换,“时时舞”与“恰恰啼”隐含着时间的绵延,整合起来,“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显现的乃是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彰显出来的无限的诗意。这里同样是典型的“整—分—整”的生命路向,也即从个体与自然事物的整体相遇,再到细节上的深度感知,再到此情景作为一个整体而完整地呈现在诗歌之中。不仅如此,“时时”与“恰恰”同样意味着戏蝶之舞与娇莺之啼的自由自在与持续性,以及诗人的沉浸其中与自我融入。当诗人沉浸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之时,实际上诗人也在此人天合一的审美情境之中获得了生命意义的丰盈与自我生命的圆融,此时此刻的诗人生命达至柏拉图所言的自主性的完满与亚里士多德所言的无待而求之歡娱。

如果说《江南》所呈现出来的是古典中国之个体成人的基础性生命形态,一种在劳动过程中所敞开的人与自然的审美相遇,那么《咏鹅》所呈现出来的就是发生在个体成长之初的基础性审美形态,而《江畔独步寻花》(其六)不过是《咏鹅》所呈现出来的生命结构在个体人生发展中的延展。正因为如此,《咏鹅》之所以作为今日大多数中国儿童人生启蒙的第一首诗,其间的文化—生命意义在于,这首诗不仅仅是骆宾王的个人作品,而且通过这首诗道出了中国儿童打开自我生命的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基本姿态:儿童个体以自我纯净的身心感官走向天地自然,天地自然直接地给予个体反馈,形成个体与天地自然的审美性相遇,由此个体建构出丰富而活泼的内心世界。简言之,这里折射出的是中国人之个体成人的初始而基本的生命形态,也即人在与天地的感性相遇过程中生命向着天地万物的审美性开启,也即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人格基础就是人和自然的审美相遇。在此审美性相遇的过程中,天与人彼此敞开,潜移默化地形塑着个体活泼生动而又丰富多彩的心灵状态,带出个体置身天地之间的活泼而富于生趣的生命。进一步说,中国人之个体成人正是基于个体与世界审美相遇之中天地之然的直接给予与由此而来个体生命的潜移默化与渐次生成。儿童原本就有活泼好动的天性,《咏鹅》提示我们的,正是儿童的天性在人与自然的审美相遇中得以充分地打开,这种打开方式成为个体生命的基础结构。因为儿童与自然的审美相遇,让儿童活泼好动的天性显现为一种人与自然相互建构的有声有色、多姿多彩、活泼向上的生命情态。

不仅如此,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思考:“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是个体为鹅的声音与形状所吸引,由此而唤起个体对鹅的世界的好奇,也即形成儿童对鹅的世界的爱的情感,从而使得年幼个体自然地让自我为鹅所吸引,一见鹅而钟情于鹅的世界,进而深入地去观察了解鹅的细节。正因为如此,短短四句诗,前后是递进而不同的两个阶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是基于天性的好奇与个体对世界之爱的情感的萌发,“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则是主动观察与个体分析与判断思维的展开。前两句是个体兴趣之激发,后两句则是个体自主而深入的探究的展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是个体转向鹅之世界的起始性过程,正是有了前一个阶段个体在起兴中专注于鹅,个体才能整体地进入鹅的世界之中,去发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和谐之美。显然,这里所呈现的个体生命成长结构乃是一种先情后理、先整体感知后具体深入的发展态势。其中隐含着的正是孔子所说的起兴而后启发的个体成长与教育之基本路径。

四、走向人天合一:个体生存视域的形塑

《咏鹅》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从听到“鹅鹅鹅”的叫声到看到“曲项向天歌”,再到细看“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从头到尾都是儿童个体当下经验的直接呈现。这里所显现出来的个体成长初始性世界的当下性,首先是时间上的当下性,也即完全是个体此时此刻感官所及的世界的打开;其次是空间上的当下性,也即完全是个体当下感官所及的空间之事物本身的呈现。我们用现象学还原的方式来看,这里呈现出来的就是典型的中国儿童如何打开初始性的自我,融入周遭自然世界的基本方式,也即一种在当下的时间和空间里审美性地经验当下事物的方式。

其中隐含着一种根本性的关系结构,也即中国人之个体成长,一开始就是在人天视域之中打开的,丝毫没有神的痕迹,有的只是自然,是人和自然的直接相遇,其间所蕴含的正是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初始形态。中国也有神,但中国的神大多是自然神。中国人让自己活出一种感性的丰盈,达成自我生命的充实,其基本方式并不是去教堂皈依上帝,而是走向自然,中国人之为中国人乃是在与自然的相遇中开启并建构自我丰富而活泼的生命世界。中国人生命的圆满,其根基就在当下,就在周遭的人事,就在个体融身于天地万物的过程之中。一个人在年少阶段与一方山水充分地相遇,其实就是在给个体终身发展奠定精神的根底。在这个意义上,所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不仅仅是现实的养育,更是精神根底的培育,也即一方山水其实隐含着个体成人的价值根基,个体由此而走向人天合一。这就是非神化的视域中个体成人的独特样式。如果西方视域中个体成人乃是扎根于对上帝的信仰,那么古典中国视域中的个体成人则是扎根于天地自然,扎根于个体与天地万物之间的生命联系。

人与自然的审美相遇打开儿童的世界,人与天在儿童阶段的合一构成中国人之个体成人的基础性生命形态,个体生命初期人与自然的整体而诗性的相遇建构着个体感性而富于诗意的童年。正是个体童年阶段与自然(天)的审美性相遇,也即最初的人天合一,使得个体在成长过程中伴随理智发展而走向人天相分,进而在成年之际而得以理解天地自然背后之道,进而重返人与天在更高层面上的合一成为可能。所谓“道法自然”,其间所蕴含的不仅仅是社会文化的逻辑,也意味着我们所欲探寻的道的本体在于自然,同时这也是个体成长的生命逻辑,也即个体发展过程中对道的自觉正是根源于个体对自然的感受。站在历时性发展的视角来看,个体成年过程中对道的觉悟的起点正是童年阶段个体与自然的生动相遇。换言之,作为中国人,其真正的生命根基就是自然,就是天,人天合一的过程正是确立中国人之生命本体的过程。这意味着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基础性生命形态乃是审美性的,孔子所言的“兴于诗”无疑切中了中国人之基础性生命形态的教育路径。如果说《周易·系辞》所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所开启的是作为成年之中国人的基本生存视域,那么骆宾王的《咏鹅》就是作为儿童的中国人的基本生存视域。

我们对照一下古希腊,在这里,如果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言的“教育即回忆”来解释,那么,中国语境中的教育即回忆,并不是个体灵魂伴随诸神周游世界之际的神圣记忆的激活与再现,而是年少阶段个体与天的感性相遇所孕育的個体对自然之道的诗性体验的再现。苏格拉底多次论及教育(学习)的基础形态乃是回忆,回忆作为教育(学习)的基础形态,其逻辑起点乃是灵魂的永恒性,也即正是个体前世灵魂跟随诸神周游世界而留下的高贵记忆,成为此世个体回忆得以可能实现的基础与前提。正如《美诺篇》中苏格拉底所言:“既然灵魂不朽,生成过很多次,既见过此世的事物,也见过冥府的事物,也就是说,灵魂见过一切事物,那就没有灵魂没见识过的东西,那么,灵魂能够回忆关于德性和其他东西的一切,就没什么好惊异的,因为灵魂之前就知道。既然自然整体是贯通的,而且灵魂学过一切东西,那么,只要某个人一旦回忆起——人称“学到”——哪怕一样东西,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此人探究其他一切,只要他足够勇敢,探究时不懈怠。探究和学习完全是回忆。”[8]学习的过程乃是激活个体生前的神圣记忆,使之活化在当下的过程。

骆宾王的《咏鹅》所折射的中国人之个体成人的基本路径跟苏格拉底的教育(学习)即回忆显然大相径庭,《咏鹅》所呈现的中国人个体生命的打开完全是个人身体感官与周遭自然的审美相遇。在这里,人与天的初始性的契合构成个体成人的起点。而《咏鹅》所呈现出来的个体成人路径,则没有任何神的痕迹,全然是个体感官与自然的审美相遇。如果说西方视域中个体成人的初始形态具有明显的神学意味,那么中国视域中个体成人的初始形态则具有鲜明的自然审美意识。如果说西方视域中的儿童成长在走向自然的同时敞开的是一个人神相遇的世界,其核心乃是人与神的相遇,是自然世界与超验世界的合一,那么,中国视域中的儿童成长更多地以审美的方式与自然相遇,个体生命之中所呈现出来的乃是自然世界与人的世界的内在契合与彼此融通。

正因为如此,这首诗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或者说特殊的教育意涵。年幼的骆宾王写出这首诗,严格地说是活出这首诗,正是基于中华文明进入唐代之际作为中国人的理想形态。简言之,骆宾王的《咏鹅》代表着进入唐代文明的中国人打开自我生命的初始形态,这也成为其后的中国人——一直到当下以至未来——人生发端之际,个体进入文化世界的初始性学习情景。换言之,那作为打开初唐个体之成人的基础性生命姿态,潜移默化地成为其后的中国人——一直到今天以至未来——打开自我文化生命的初始性形态,也即开端。因此,《咏鹅》从其文化意义而言,乃是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启蒙范式,也即作为个体打开自我的基础形态,而《咏鹅》也成了今天乃至今后适合中国人在幼儿阶段开启自我的诗歌。个体成人的起点就是儿童与天地自然的审美相遇,让儿童在爱与自由之中审美地走向自然世界,就是我们作为中国人之个体成人与教育的起点与基础形态。不仅如此,这一起点的打开实际上也给个体人生提供一个不断回返的生命视域,并最终使得个体在个体成人的高级阶段走向人天合一之境成为可能。因此,个体成人的开端,实际上包蕴着个体成人之目标。

五、儿童教育的中国之道

《咏鹅》这首诗出自七八岁的儿童之手,其间洋溢着的乃是个体向着世界打开自我的积极向上的生命姿态,是个体在与世界关联之际的生动成长,其核心主旨乃是生,是生的教育,生长的教育。“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意味着儿童个体向着自然打开自我,“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意味着个体向着世界打开的同时,世界以其自身的整体和谐给予个体审美体验。这一过程,同时意味着个体生命的赋形,也即以自然的整体和谐与优美给予个体生命以整体和谐与优美。

《咏鹅》所呈现出来的儿童成长理路是:儿童从家走出来,为自然事物所吸引,走向人与自然的审美相遇,感知、探究、深度体验和谐与美,一步步让自我深度地融入自然之中,达成自我生命的整体跃升。这一过程显现出个人主体性的内在生长过程:焕发感性能力,培育对世界的爱;展现探究世界的欲望与能力,形成对世界的积极感知;获得整体和谐的生命体验,增进自我在世的存在。与此同时,这里所显现出来的个人主体性的生长乃是自我在关联境遇之中的精神生长,是自我与天地万物紧密联结之中的精神生长。这种主体性的发展植根于个体与世界的联系,植根于个体与天地万物之爱的联结,从而让个体成人深深植根于自我与世界的关联之中,避免个体成长的无根化。

个体与世界的联结直接地基于儿童身心整体,基于儿童身心向着天地万物的直接打开,这意味着儿童教育的中心乃是充分地运用自我身心感官,以充分的耳听与目视真实而鲜活地活在天地万物之中。由此,所谓“聪明”就是要回归到我们与天地万物的直接联系中,而非让儿童过早地停留在记诵之学与理智思维的先行运用之中,从而阻隔个体与天地万物的本源性联系。后者可谓小聪明的运用,前者乃是大聪明。如果说小聪明乃是要发展个体的理智思维能力,那么大聪明就是要确立个体在世的根本,让个体真实地活在世界之中,活出自我与天地万物的本真关联。今天中国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以小聪明替代大聪明。因此我们要回到聪明的本原,让个体先行融入世界之中,融入天地万物之中,确立自我人格发展的“根”与“本”,使得个体成为活在天地之中的“大人”成为可能。

正是在这里,个体成人的中国之道显现出来:个体成人的初始阶段,乃是以人与自然的感性审美相遇为基础,在充分舒展儿童感性生命的过程中给个体心灵赋形,赋予个体整体和谐与优美的生命秩序,由此而确立个体成人的基本方向,建构个体成人的初始形态。正如西方是以人与上帝的相遇来给个体心灵赋形一样,在个体成人的初期,中国教育是以人与自然的审美相遇来给个体生命赋形。从儿童天性出发而生发出来的人与自然的审美相遇,不仅给予个体成人以内在的形式,同时也给予个体成人以积极的动力,也即让个体活在向着世界的爱之意向中,在人与世界的爱的联结之中获得自我主体性生长,并在其中孕育个体成人的目标,也即顺应天地自然,活出自我生命的整体和谐,进而促成个体在更高视域之中的整全成人。这其中隐含着的正是个体成人的中国路径:个体成人始于人与自然的审美相遇,发展于人对自然的理智探究,成于整体和谐的生命形塑。简言之,个体成人始于审美性的人天合一,发展于理智性的天人相分,成于情理相融中的人天合一。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9]

注释:

①我们今天也大力倡导自主学习、合作学习与探究学习,但我们更多地关注的是自主学习、合作学习、探究学习的外显形式与路径,而较少关注其间的内涵。一旦缺失了自主学习、合作學习、探究学习的内在基础,这样的自主、合作、探究就是空洞而乏力的,难以转变成儿童积极向上、悦动不已的生命姿态。

②公元760年(上元元年)杜甫定居成都西郊草堂,在饱经离乱之后终于有了安身的处所,诗人为此感到欣慰。春暖花开的时节,他独自沿江畔散步,情随景生,一连成诗七首,本诗是其中之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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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杨伯峻.论语译注:简体字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93.

The Aesthetic Opening of the Space between Heaven and Man:

On the Chinese Way of Children’s Education from “Ode to the Goose”

LIU Tiefang,1 ZHOU Biqiong1,2

(1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0 China;

2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 and Law, Xiangnan University, Chenzhou 423000 China)

Abstract: Starting from the well?鄄known poem “Ode to the Goose” by Luo Binwang, this article presents the initial way of opening up Chinese children’s lives and the unique meaning of children’s education: children are attracted by natural things, develop love for natural things, and actively move towards natural things, experiencing them in more detail, thus giving birth to a lively and elegant poetic life. This is the basic process of Chinese children’s growth. Starting from the close nature, opening up a lively and vivid world with sound, tangible, and color through the encounter between the body and nature, and thus nurturing a lively and open individual soul in the midst of all things in heaven and earth, is the basic structure for the growth of Chinese children. The aesthetic encounter between children and nature reveals children’s lively and active nature as a vivid, colorful, and lively and upward life modality that aligns with nature, thus presenting a development trend of feeling before reason, overall perception first, and then in concrete depth. The starting point of individual adulthood is the aesthetic encounter between children and nature, allowing children to aesthetically move towards the natural world through love and freedom, becoming the starting point and basic form of our individual adulthood and education as Chinese people.

Key words: “Ode to the Goose”, children’s education, aesthetic encounter, The Way of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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