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恬
伟大的“短篇小说之王”契诃夫一生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之作,但鲜为人知的《洛希尔的提琴》却是我极其钟爱的一篇,我觉得也是最能表达契诃夫对人生感悟的一篇。
《洛希尔的提琴》写于1894年,此时契诃夫已进入他的“成熟的晚期创作”①童道明在《契诃夫的小说创作》中写道:“1890年以后契诃夫创作走向成熟”,见[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第1卷“代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页。:1892年他写下了震惊世界的《第六病室》,表达了对俄罗斯社会的深刻洞察,同时也发展了一种创作方式,即隐喻和象征手法的运用。这间充满病态和绝望的“第六病室”,正是病入膏肓的俄罗斯社会的整体隐喻。而稍后写作的《洛希尔的提琴》②《洛希尔的提琴》最初发表在《俄罗斯新闻》1894年2月6日,收录于[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第9卷,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2-212页。以下《洛希尔的提琴》引文皆出自该书,不再逐一注明。,将这种手法运用得更为娴熟而不动声色,在一种契诃夫式的日常细节的叙写中,表达的是契诃夫的人生观。通过细读这篇小说,分析其中几个关键的情节和物象,我们可以解锁这一人生密码。
小说的主要人物是亚科甫,又名青铜,他是一个待人刻薄、内心充满怨恨的人。他的主业是制作棺材,棺材是为死人准备的,是要埋到地底下的,它代表的就是一种“损失”——死亡首先是一种损失,而棺材更是这种损失的具体表征。亚科甫几十年不间断地做棺材,可以说,他一生都在与“损失”打交道。这也与小说塑造的角色形象相对应。我们看到在亚科甫作为制棺人的时候,他总是在抱怨和不满。小说一开始就说明他所住的小城镇不足以让他这个职业发达,因为“住在这个小城里的几乎只有老头子,这些老头子却难得死掉,简直惹人气恼。医院里和监牢里需要的棺材也很少。一句话,生意坏透了”。而第二次讲述他的不满时就更加负面,他几乎是盼着人死,还得死在城里,“警官害痨病,病了两年,亚科甫焦急地盼着他死,可是警官动身到省城去就医,不料就死在那儿了。这又是损失,至少也有十个卢布,因为那口棺材一定很贵,而且盖上锦缎。”诸如此类的关于损失的表达比比皆是。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也就是他的妻子玛尔法去世之前,亚科甫完全被“棺材”所笼罩,不论是对自己的妻子,还是拉琴的同伴,他都极其刻薄,甚至虐待他们。但小说并不止于外在,而是细腻地揭示了这一凶狠外表下内心的痛苦和无望,“不管你往哪儿转,到处都只有损失,别的什么都没有。”小说显示出一种颓废、不耐烦、毫无希望的氛围,甚至与之相对的“提琴”的意象都被笼罩在了其阴影之下。
但这个制棺人还有一个业余特长:拉提琴。“提琴”的象征显然是与“棺材”相对的。提琴作为乐器,总是和音乐联系在一起,而且作者在一开篇就给它定了性:亚科甫通常是会去婚礼上拉琴的,提琴所对应的婚礼与棺材所对应的葬礼形成一个鲜明的反差。如果棺材象征损失,那么婚礼上的提琴就代表了一种希望与获得(亚科甫在婚礼上的收入也是一种获得)。提琴具体的象征意义也许不如棺材那么明显,但其总体来说是更加美好,富有希望,可以给人慰藉的。具体表现在亚科甫被损失搅扰地心神不宁时,“他就触动琴弦,提琴就在黑暗里发出声音,他心里才觉得轻松一点。”或许提琴就代表着生活中除开遗憾和损失以外那些容易让人忽略却真实存在的美好。在小说前半部分,提琴出现的频率虽然并不高,或许在亚科甫生活在一堆棺材中时,他觉得提琴所带来的慰藉微不足道的,但是在他离开他狭小的、布满棺材的房子里时,才发现与提琴相联系的另一种生活才是更好的。
这一转折发生在亚科甫的妻子马尔法得病去世的过程中。当妻子小声喊出“我要死了”的时候,亚科甫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辈子似乎从没跟她亲热过一次,从没疼过她,也没有想过给她买一块头巾……却光是对她叫嚷,为了损失而骂她,捏着拳头向她扑过去……。”他带着她去看病,等待她走向死亡,埋葬她,这个看来铁石心肠的人终于感到“非常难受”,“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一步,……为什么人们总是妨碍彼此的生活呢?要知道,这造成多大的损失!多么可怕的损失呀!要是没有憎恨和恶意,人们彼此之间就会得到很大的好处了。”他终于醒悟,他这一生最大的损失不是金钱上的,而是心中的憎恨和恶意!
亚科甫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也将不久于人世,此时唯有提琴,这象征了生命美好一面的提琴,让他一看见“心就揪紧,他舍不得死了”。“他一面想他那白白糟蹋掉、充满损失的一生,一面拉那把提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曲子,可是曲调悲凉而动人。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想得越深,提琴的音调也就越悲凉。”
他对人生的全部醒悟与悔改,体现在临终前将这把贵重的好琴,送给了他一直欺负的犹太乐手洛希尔。这象征着他彻底放下了憎恨,而想要将生与爱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吧。这也是小说命名为《洛希尔的提琴》的深意所在。
整篇小说,从棺材—损失开始,渐渐地,提琴—爱与希望出现的频率逐渐增大,文章的后半部分几乎没有出现棺材,这非常形象地展现了亚科甫的内心转变。同时亚科甫对于希望发现得实在太晚,导致有可能实现更好生活的希望变成了遗憾,也带来了一种无奈。这正是典型的契诃夫式情调,但不是绝望:对于生之爱与希望,作者一直没有放弃,只是这希望里,也含着太多的痛苦。也许,这就是契诃夫想要传达给我们的人生密码:人生充满损失和痛苦,但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转向善良和爱,因为最大的损失就是善良和爱的缺乏。这素朴但深刻的人生洞察,甚至亚科甫整个的一生,都浓缩在提琴和棺材两个鲜明的意象中,展现出契诃夫短篇小说世界独特而隽永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