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文类学术论文中哲学性概念过度使用问题

2023-10-12 05:43蒋万胜
写作 2023年1期
关键词:学术论文哲学现象

蒋万胜

习近平指出:“面对新形势新要求,我国哲学社会科学领域还存在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比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战略还不十分明确,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水平总体不高,学术原创能力还不强;哲学社会科学训练培养教育体系不健全,学术评价体系不够科学,管理体制和运行机制还不完善;人才队伍总体素质亟待提高,学风方面问题还比较突出,等等。”①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第2版。学术研究活动在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因为它担负着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活动提供智力支持、构建学术话语体系的职能。但在我们的哲学社会科学学术研究活动中存在着对于哲学性概念的过度使用问题,这个问题严重影响它在新时代所担负职能的实现。其中值得关注是,在人文类学术论文中存在的对于哲学性概念的过度使用问题,即出现了在文章中大量堆砌哲学性概念的现象。本文要探讨的这个问题是与学风有关的、更具现象性的学术研究活动中的文风问题。

一、学术研究活动中对于哲学性概念的两种极端使用方式

目前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活动中,对于哲学性概念①本文对哲学概念与哲学性概念予以区分。哲学概念是哲学学科中的核心概念,其特点就是具有对于世界物象的高度概括性。哲学概念具有概念指涉内容(或者说物象)的最普遍的一般性,而这些指称使人不能一下子迅速联想到它所指向的经验性现实的某类现象或某个具体事物。而要做到这一点,人们就必须对这些概念的现实指称(或指向)加以思索,在思想中对概念加以分化(或细化),即从这些处于认识体系中最顶级的概念通过几次下降,降到距离日常经验很近的概念(词汇)上,方能知其在具体现实生活或经验领域的所指,例如从存在到客观存在(物质)再到树又到松树。这主要是因为从这些内涵限定较少、外延覆盖广大的概念下降到日常现象领域一般要经过几次概念的分化,就像一个树苗的生长一样,从树干上生出两三个枝条,然后在每个枝条上再长出树叶。我们可以使用这个形象化的比喻,对于哲学概念与世界上物象(或人们经验世界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加以说明,但需要明确的指出的是,哲学概念与经验现象之间的关系只是类似从树干到树枝再到树叶的关系,但不完全是。因为哲学概念是按照属性的进行划分,是人在思想上的直接划分,或一分为二、为三,或分为更多的次级概念。这些次级概念还可以按照上面的方式继续分化,直至使人们容易联想到经验领域的事物。对这些经验领域的事物,我们可以称之为概念提供实在内容(或信息)的“树叶”(它们像树叶一样为整棵树木生长提供充分的营养)。哲学性概念是具有哲学概念所具有的那种内涵限定较少、外延覆盖广大的特点,但又不完全属于哲学领域的抽象概念。很多具体学科里的概念就属于哲学性概念,例如人类、生态、信息等。哲学性概念指由哲学概念及其由它分化而来的次级概念,是由哲学概念和由它分化而来的次级概念组成的集合。它在为研究者所熟知的意义上讲,就是学术概念和抽象概念。(或者说抽象概念②康德认为概念都是抽象的,只是因为它们使用场合的不同而区分为具体的和抽象的。他指出:“抽象和具体两词与概念本身无关(因为任何概念都是抽象概念),而仅与概念的使用有关。这种使用可有不同的程度,人们各按其程度,或多或少抽象或具体地对待这一概念,即或多或少地去掉或添加规定。通过抽象的使用达到最高的属概念,通过具体的使用则接近于个体。”(康德:《逻辑学讲义》,许景行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7页)笔者觉得概念之所以被区分为抽象或具体,是因为它所指的对象是否为现象性的东西,而不是因为它本身作为符号形式存在的抽象性。)的使用有两种极端方式:一种是使用哲学概念时,把它与现象之间的联系完全抽去了,只留下也不算错的类似绘画中素描的梗概图。对于这种梗概图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它们就像由几笔勾画出来的人物、山水、景色等图画,这些图画如果太简略,让人无法看出它的基本特征的话,那就仅在人的头脑中留下模糊的似乎最有用又无用的东西。所以,使用哲学性概念的时候必须将其抽象度(即对现象的抽掉程度或与经验世界的远离程度)在人的思维中限定在一定层次。

那么这个合适的界限应该在哪里呢?这个界限的确定需要根据我们的目的来决定,我们必须学会确定这个合适的界限所在。例如我们现在不能否认数学公式具有最高程度的抽象性,因为它最后会完全变成一种作为形式化的符号联结起来的概念之间的关系。世界上千变万化的现象经过多级简化后最后会变成可以被认为是纯粹符号性的存在。数学符号只是就其对于事物的概括性来讲,达到了让人不能从这种符号一下子迅速联想起它的实际所指的程度,但只要我们仔细思考,还是能够联系(联想)到其现象性或经验性的所指。我们在实际理解数学符号时还是必须在自己的头脑中以形象化的画面或形象化了的物来思考,只是在进行那种抽象的思考时我们将日常所见所感的事物在自己的头脑中浓缩为一个单纯的符号,让它的形象性特征在我们思考时尽量不要干扰我们,以便我们的注意力能够专注于对于它们所指示的事物之间关系的思考。

对于哲学性概念的另一种极端使用方式就是将大量的高度抽象性概念堆叠在一起,这种概念之间的相互联结(有时看起来很精致,有时看起来很随意),使得以这种方式写就的论文初看上去信息量特别大,但这种信息量只是由这些概念能够在读者头脑中所能勾起的经验性记忆或杂多性意象所带来的,而这些记忆或意象在读者头脑中是不确定的、是模糊的。对于这种概念之间的意向、意象相互之间由于大脑在思维活动中自由使用概念并将之联结的能力而造成的判断性观点的合理性,我们必须运用逻辑的方法或经验的方法对其进行检验。在实际上,对于很多由于人的大脑对标识物象的概念自由处理(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任性处理)带来的结果,我们只有使用严格逻辑和日常经验进行检验,才能发现那个结果(包含着断定或所指)是否符合人们日常生活的实际。现在哲学研究者所使用的概念还多是从人们日常经验经过择取而来的,只有少数对于自然科学某个学科有深刻了解的人,才能够将自己所使用的概念与自然科学的实践(即自然实验)和自然科学专业学科进展联系起来。我们这里所要讨论的重点不是上述内容,而是在我们以语言文字作为表达工具时,能够使用哲学性概念数量的多少和程度的大小问题。

二、人文类学术论文中哲学性概念的过度使用问题

如果一篇学术论文满篇都是哲学性概念,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一种情况,它里面的词汇(概念)全为哲学性概念,在量的程度上达到100%。这样的著作在人类历史上有没有?也许有人认为有,那就是《易经》,康德的三大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小逻辑》。因为这些著作中包含了的大量的抽象概念,由于这些概念远离人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就将它称为抽象的,认为其晦涩难懂。但实际上它们都是在描述人们生活中实际或可能遇到的各种关系,只不过使用了抽象符号(概念)的形式,但还没有达到数学公式所使用符号的那种抽象程度。数学符号力图将语言词汇中所带来的形象化影响降到最低,力图将人们发现的物象之间的关系以纯粹符号标示并用简明形式展示,这种简明的关系使得没有进行相关训练的人会感到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现在有的人在人文类学术论文里也使用了非常多的抽象词汇(概念),这些词汇的使用乍一看让人觉得学术性很强,让人以为文章中的学术观点也会很好。初看起来,这类学术论文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很大,但这种信息量只是由这些抽象概念所指向的事物(或看到这些词汇在人们大脑中所激发出的意象)的丰富性所产生的。这种学术论文拥有大量概念联结(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纠缠)的词组或句式。不少这类论文作者在使用这些带有高度抽象性、意象缩略性的概念时,对于这些概念与其他同类概念能否联结以及联结(勾连)角度是否合适,在很多时候都没有予以考虑。他们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模仿某些西方哲学经典中的概念联结方式,例如很多人阅读康德的三大批判,就力图模仿康德的句式来写作,但他们恰恰没有注意和学习康德在自己论述过程中对于形式逻辑的严格使用。他们没有注意到,康德努力想把像数学公式那样的形式逻辑引入人文研究,以及康德在使用学术概念时对于人类思维的底层逻辑(康德认为是人类思维的先天形式)二分法的使用。我们中的多数人首先是从文本内容、词汇所指的角度去关注文本,而很少去关注这些文本对于内容的表达方式和角度。对于人的认识来讲,人们首先关注的是内容,这无疑是正确的,因为这些东西对于人们的生存和生活来讲最重要。但对于形式的忽视(有时是刻意的忽视)往往使人的思维(在实际中的表现就是观点、材料的语言表达)水平达不到很高,多数时候对于语言文字的使用只能达到词能达意、句能沟通,而达不到词联合式、句联优美。在段联结、篇布局(即篇章结构)这种需要更费脑力和精力的、事实上(但很多人没注意到或有点有意忽视的)已经带有些艺术性的方面,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够做到欣赏和再现①词联合式、句联优美、篇章讲究的作品范本,我们可以到历代流传下来的经典名著里去寻找。对于这些作品的词联、句联、篇章方面的艺术性,读者需要停下自己习惯于快速搜寻有用信息的眼光,在大脑中细加以思考才能发现,否则就会对这些东西熟视无睹。其实它们是类似空气的东西,是决定作品长久生命力的要素。。

对于学术论文所使用的大量概念(词汇)之间的联系,我们必须从每个词基本指向和维度方面进行思考,判断它们的联结是否合适。否则,就会出现那种初看气势恢宏、信息量大的文章,如果对它仔细加以琢磨和思考(进行这种琢磨和思考是很费脑力的活动),就会发现其中许多哲学性概念的联结是随意的、不合理的。虽然这些概念之间的联结方式对于作者来说是合意的,能够满足他们在使用学术概念(词汇)方面的某种偏好,但是他们可能没有思考这种偏好是否合理,是否符合人类长期演化而来和选择的思维逻辑。对于人类来讲,内在于文本的逻辑就是人们思维活动的规律,是人们之间实现信息沟通的规范。虽然学术研究可以研究人们在概念、词汇使用方面存在的问题,研究人类长期使用的某种语言规范是否合理,但有时即使通过研究发现有些规范是不合理的,但要更改已被众人长期使用的规范却并非易事,因为在人们对于语言的使用中贯彻着实用和方便原则①对此,我们可以在语言词汇使用中出现的本义、喻义和转义现象中深切感受到。。有时即使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但要提出更改语言表达规范时还是应该想一想,某种自己认定的创新的价值所在。对语言表达方面存在的某些看起来微小的问题,要在使用这种语言的广大人群中加以更改是非常难的,因为这需要整个社会做出巨大努力。有时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就放弃了想改正的想法,只好顺其自然。这种对于语言使用中某些不合理、不规范现象的顺其自然应该只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领域,而在学术研究领域中是不应该被允许的,因为学术研究本身追求的是区别于人们日常语言用法的逻辑严密性、结论科学性和表达优美性。

三、人文类学术论文中出现哲学性概念过度使用问题的原因

一些学术论文中大量使用抽象概念(词汇)特别是新出现、社会上流行的词汇,其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力图在自己的文章带进新的时代信息,二是表明作者对抽象概念关系的处理能力。对于第一个目的来说,新的概念是标示社会发展变化的符号,它的出现本身会让读者意识到环境的变化。某些概念词汇像某些事物一样,是某个时期或某种社会的特有标识,它们的出现立刻就会使人联想到具体现象,例如资本症候、话语风险、量子纠缠。如果作者力图以大量的符号化概念引发读者对于人类社会生活现象的某种意识而不对它们的含义和指向加以细察的话,这种概念的出现及与其他概念的联结易将读者的思维带入有点缥缈的状态中。与其这样,我们不如使用一些形象化的词汇(概念)、例证(事件或场景描述),让读者对于社会的现状或变迁的感知更真实一些。这样就既可以消除读者在理解上容易出现的偏差,又可以帮助作者明确自己使用的哲学性概念的所指及意向。对于第二个目的来说,如果作者力图通过概念之间的独特联结向读者展示一种技巧(技能),那么只有当这种概念之间的联结造成的结果让读者感到符合逻辑常识、经验现实,才会被认为是好的、正确的联结。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讲,要让他们已适应于处理日常的、形象化概念的大脑来理解这些大量的抽象概念之间的联系确实有些为难。然而很多读者对于那种由大量抽象概念堆砌而成的文章往往会抱有赞叹和欣赏之情,而不能发现这种概念运用中存在的问题。

在一些论文中出现了大量的哲学性概念(抽象概念)不好吗?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进行辩证理解,一方面要看到这样使用的好处,即可以增加论文的信息量,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它的坏处。在学术论文中大量使用哲学性概念(或抽象概念)的坏处,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引起作品读者数量的减少,因为对于普通读者来讲,由于他们平时处理的都是日常性的、具体的事务,已经习惯于阅读学术概念(或抽象概念)比较少的文章,对里面出现大量抽象概念的文章会望而却步。二是使用大量学术概念文章的作者都是以吸收哲学性概念的方法来弥补自己文章信息量少的不足,这些被拉拽进来的概念所起到的是补充知识和丰富内容的作用。但这些概念却仅只是以高度缩略的形式(被高度简化为缩略图)存在,在文章中仅仅能以微弱的意象或意向的形式起着一点对于具体知识和现象的指示作用。因为如果读者要把这些发着微光的、(但由于在文章数量众多而出现的)不断闪烁的星点里的信息解读出来,就需要自己的头脑具有信号增强和放大功能,否则这些单个信号微弱但总体数量众多的哲学性概念,在读者头脑中仅具有一种朦胧美的效用,但这种模糊状态却为很多读者所喜欢。那种朦胧美是一种似美与似真的结合,却不是真美与真理的统一,我们应该追求的是真美与真理的统一。虽然这种文章整体上看来很美、很炫、很酷,但对其中每个星点似信息的具体情况,我们都不能知晓更多。这种由大量抽象概念构成的文章在总体上只是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存在,其中表现出来那种美也只是一种朦胧美,而不是一种清晰的、可以细加品味的美。从实用(即想从中获取信息)角度来说,其作用不会太大,有时可以说几乎没有。要从这里获得实用的知识,即看清那些变成缩略图般的符号所指示的物象的情况,是非常艰难的,因为这些缩略图似的符号(即学术概念)一般指向的是顶级概念或更次一级的抽象概念,而不是与人们的日常经验接近的具体概念、事例。从它们(哲学性概念)那里到达这里(具体概念、事例)需要经过多个层级的下降。这个下降过程是如此地艰难,以至于很多人看到这种情况就立即转身离开。如果需要这方面的具体知识的话,他们可以直接进入现象领域来获取自己所需要的知识(或信息),而不必通过现在这种方式。但同时又因为这种朦胧状态是如此地唯美,以至于不少人对此依依不舍,不忍离去;也有不少人特别是从事学术论文写作的人开始模仿这种文章的写法,或是为了增加自己论文在论述方面的知识含量,或是为了增强论文论证的严密性,但其结果也只能是为自己所写的东西稍微增加了一种玄幻色彩。

这里首先就涉及在一篇文章中到底能够使用多少学术概念(抽象概念)的问题,这可能取决于作者将这些抽象概念关联在一起时,是否对于它们的意向(或意象)有清醒的认识,否则对这些学术概念的联结就是盲目的,就会出现概念之间关联不合理的问题。对这类概念要使用得好,就需要对每个概念的含义和指向有清醒的意识,而这本身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件难事,更不用说要大量使用这类概念了。其次,还会涉及概念含义的相对稳定性和使用方式约定性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在语言概念的使用上,我们还是要尽力尊重大众的使用习惯,学术研究可以对于某些概念的含义进行澄清、使用方式进行限定,但不宜太多,更多时候还是要尊重一种语言长期演化而来和实际使用上的习惯。现在很多刚开始学术研究活动的人也在努力模仿那种文章中含有大量学术概念(抽象概念)的做法,这样做其实是不合适的。对于刚开始学术研究活动的人来说,他们正处于努力要将自己的日常经验和从他处而来的知识材料,与他们头脑中掌握(多是从阅读书本而来)的学术概念(抽象概念)结合的阶段,应该训练自己将抽象概念与具体现象对应起来的能力,以免他们通过其活跃、丰富的想象力一下子飞到自己也看不到地面上具体物象状貌的高处,然后在那里通过使用哲学性概念(抽象概念)为地面上的人,胡乱描述地面上物象之间的关系。这些哲学性的抽象概念有使其描述的物象显得高大上的特征,因而易为思维活跃、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人所喜欢,但他们很少能确切说出自己使用的概念与现象之间的对应关系,而这种处理概念特别是抽象概念与具体现象之间对应关系的能力正是他们需要努力思索和刻苦训练的。

四、人类学术论文中哲学性概念使用的合适度

学术论文中到底应该使用多少抽象概念才合适?对此,应该有一个量的限度问题。为了理解这个问题,就有必要通过对于文章类型(按照日常的理解就是体裁)加以分类的方式来深化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我们可以将文章分为科普类、文学类、人文社会科学类、自然科学类、艺术类、公文类。我们这里着重讨论的是以语言文字为表达工具的文章,主要涉及科普类、文学类、人文类、社会科学类、公文类。在这几类文章中,有两类可以首先予以排除:一是公文类的文章,因为它主要的功能是对单位工作情况的描述、存在问题的分析和有关建议的提出,或者是事务性的信息传达,里面使用的学术概念(抽象概念)比较少;二是科普类的文章,它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形式,因为主要是向大众普及自然科学研究方面的知识,里面会涉及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学术性概念,但量不会太多,只有少量的学术概念。剩下的几类就是人文类、社会科学类和文学类文章。在这三类文章中,文学类文章比较特殊,它可以再被细分为三类:小说类(这类文章主要依靠形象思维)、散文类(这类文章以表达个人对于人生、自然的感受和情感为主,里面也会有些学术概念,但也不会太多)、文学家的反思类(这类文章中会有大量的偏文史哲方面的描述和思考)。在目前社会科学类文章中,有两种研究风格:一是运用自然科学领域内的研究方法、模型来解释社会现象的文章(学术论文),其目的是实现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科学化,就是力图将数学方法引入社会科学研究领域。这类论文目前主要使用模型方法或统计学方法对搜集到的数据、材料进行处理,论文的写作方法已经相当规范,一般格式是:引言、文献综述、模式方法选取、数据来源、结果解读、结论与建议。这类学术论文会使用学术概念,但主要是相关学科里所涉及的概念,不会大量从日常用语和其他学科借用概念,从而出现大量堆砌学术概念的现象。而出现大量堆砌学术概念现象的主要是偏人文类的社会学科领域。在这些学科中,使用规范研究方法进行研究的文章会出现这类现象,例如经济学、社会学、传播学等。这些学科因为其研究对象是社会现象中某些类别,就会出现从其他学科引进、借用概念的现象。此外,历史学科也是一个特殊的学科,这个学科的研究也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是偏史料搜集和分析的,一类是偏史学理论、史学方法的。后者在研究中会出现从其他学科引进、借用概念的现象,但可能因为受学科属性或研究者观念的影响,一般不会大量引用其他学科的学术概念,从而造成文章中大量堆砌学术概念的现象。

目前出现大量堆砌学术概念现象的是哲学这个被人们视为智慧之学的领域,以及力图使用这种智慧之学(以抽象概念来描述事物之间关系)来分析社会现象的论文。人们力图将哲学这种智慧之学用来分析和解释社会现象,在此过程中却出现了对于学术概念(抽象概念)的大量堆砌现象,这不能不说是对于哲学性概念(抽象概念)的一种误用。对于这种现象的出现,我们有必要从深层次去分析其出现的原因。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从研究的动机和出发点来看,无疑是好的,即力图从深层次来把一些现象分析清楚;从实际的效果来看,无疑是坏的,即出现了对于学术概念(抽象概念)的滥用。我们在这里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人们为什么一直要从哲学这个学科中来借用东西呢?人们从中借用了什么?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想,哲学这门智慧之学到底有什么最有价值的东西而人们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对于这个问题,人们首先想到是方法,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方法?其实就是思维方法,或者说人们看待世界或分析问题的方法。哲学方法从方法论层次上讲,都是用最抽象的、最普遍概念分析事物关系的方法。这些方法要实现对于世界上万千现象的整体性、统摄性、归一化的简约理解。而要达到这一点,就要求人们从思想上跳出日常所见的现象而仅从思维中(或者说在想象中)去思索世界万象存在和变化背后的简单性关系(或者说规律)。但对于这些规律的发现和描述又不是不需要任何工具就能够完成的,即使它们需要依靠的是人们日常也在经常使用的语言这个工具。在文字这个专门表达思想的工具出现以后,它就成为人们描述自己所发现的规律所必须的工具,而人们要将自己发现的规律描述出来,首先就必须借助于对于世界万象进行概括和指称的概念的使用。人类思考时使用的概念都是抽象的,因为它们都是类别化的,指称的都是世界上物象的类,而不是具体的个体,但人类又通过使用时空意识来对这些概念的使用来加以限定,使其指向人类社会生活中某些个体,进而使其指称明确化①人类生理结构所造成的注意力的转移使人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观察世界万象,从而形成了对物象差异性的认识。物象的属性其实只是对物象差异性的表征,在日常用语中我们一般将其称为特点、特征,其实在所指上都是一样的。只是属性是从实体与属性划分角度讲的,特征(特点)是从比较角度讲的。概念其实就是对于所指物象的类别和特征的明确化。。人们对于事物关系的规律性的描述使用的都是具有高度抽象性的概念,这些概念被人们视为充满学术性的哲学概念,哲学概念无疑是哲学性十足的概念,即哲学性概念,无论它目前只是仅在哲学领域内专门使用还是已经越出哲学领域、进入其他学科的领地。

五、人文类学术论文中哲学性概念的正确使用

在学术论文中到底应该怎么样使用哲学性概念呢?学术论文里面肯定要有学术概念(抽象概念),如果没有学术概念(抽象概念),那么就不是学术论文了。就像文学论文中没有学术概念,而只有形象的词汇(概念),那就可能变成散文或小说;历史学论文中没有学术概念(抽象概念),而只有史料,那就可能变成史料汇编或大事记,等等。但对于哲学这个学科,好像不存在这类问题,因为它本身就是要以研究抽象概念的含义和使用及其相互之间关系为己任的,所以似乎在它里面可以有大量的抽象概念,而且在某个学科里面的作品出现了大量的抽象概念,我们就会给它们冠以哲学的名号,例如汤因比的《历史的观念》,克罗齐的《美学原理》,等等。

一提到哲学,人们就会将其与抽象、深奥、高深联系在一起。似乎这些哲学著作都不好读,不过它们也不全是不好读,有的也是很好读的,例如柏拉图的《理想国》,笛卡尔的《谈谈方法》,直到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出现之后,哲学才似乎变得彻底晦涩难懂,从此也出现了以哲学研究为专责的职业。此后在哲学研究中,哲学著作中就开始出现大量使用抽象概念的现象,要读懂哲学书籍非经过专门训练和潜心苦读是不可能的。多数的读者对于这类哲学性著作都是望而却步,或浅尝辄止。德国古典哲学及其后来的存在主义、现象主义的著作读起来会令人头痛。为什么会如此?在哲学这门学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人类的哲学研究发生了如此的研究转向?其实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自然科学的表达方法开始进入哲学领域。这种方法的肇始者就是康德,是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将形式化的工具——数学的论证方法引进了对哲学思想的表达中。他将大量的数学论证方式引入人文领域里,并在自己的著作中使用了大量依照严格形式论证(形式逻辑)的句式,而这种论证确实是一般习惯了形象化思维的读者所不适应的,因而会觉得晦涩难懂②对于康德的这种形式化工具,我们可以看他的《逻辑学讲义》,在这本书(其实应该是这门课)里他经典地讲述他的逻辑思想,其实就是他的三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的论证方法。这本书是由他的学生戈特劳布·本亚明·耶舍根据其讲义整理的。这本看似不厚的小册子才是理解康德三大批判论证方法的最基本的工具,这里面阐述了他的逻辑思想,其实也是论证方法,这些方法再稍加具体化就是论证技巧。对于这些稍加细化就能发现的技巧,他没有讲,至于在当时的课堂上讲了没有,我们不清楚,至少在本书里我们看不到。。现在的很多人之所以觉得康德的著作难懂,不只是因为他的著作里面论证感性、理性、纯粹理性、实践理性、判断力与其他学术概念之间的关系,更因为它在论证时使用严格的形式逻辑方法。所以要理解他的思想或者方法,揭示它著作的奥秘所在,就必须思考、喜欢数学中所包含的那种逻辑方法。如果从这种形式化的逻辑出发理解康德的著作是不难的,但形式逻辑的学习会让很多哲学爱好者徘徊于门外,也有很多爱好者只关注书里大量的概念而忽视了他的具体论证方法却力图模仿他的思想表达方式,最后陷入对于抽象概念的不合理联结和过度嵌套中。

因为我们现在的很多学术研究者认为,好的哲学著作样式就是德国古典哲学那样的,并以那个时期的著作中的语言风格(大量使用抽象概念)为范本,所以才会产生在论文中出现大量学术概念的问题。由于使用者没有对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入思考,而他们又特别想用这些概念内涵自然携带的有关人的思维意向或与现象指向性,就开始大量使用哲学性概念(抽象概念)。对于这些概念的随意使用打破或者超越了人们在日常语言使用中的含义,因而显得不够准确,它们与其他概念(词汇)之间的联结也有些勉强。我们必须注意的是,基本语法结构的词汇之间的勾连或者联结应该符合人们经验和大众习惯,为此我们就必须思考清楚自己所使用概念的属性取向或含义指向。否则,对这些概念之间的关联方式就会显得看似新奇,其实不合理。那么人文类学术论文的风格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种论文的风格应该是论述条理清楚,概念指向明确,使用场景合适,概念关联合理。

上面我们分析了在我国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中人文类学术论文中出现的哲学性学术概念(抽象概念)过度使用问题,分析了其成因以及它的危害,并提出理想的人文类学术论文应有样态。我们可以期待,如果我们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能够认识和正视这一问题,就能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中生产①在这里之所以要用“生产”一词而没有使用“创作”一词,就是旨在强调学术研究活动是类似于工业活动、农业活动那样的物质性活动,因为它也必须有自己的产品——论文、著作、研究报告等。如果没有这些外在的、客观的、可见的东西,创新性的思想就会成为空中楼阁,无所依傍,无法呈现。出更多的包含创新性观点、富有时代信息和经验内容,论证严密、结构优美的学术佳品。在此,让我们回想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讲话中的观点:“精品之所以‘精’,就在于其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②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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