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
人生的方式有多种,于我,都有难忘的美好体验。比如,练习书法,线条变化仿佛是墨迹在白纸上舞蹈;打一套太极拳,身心随着意念自由运转,犹如旋风中的一片枯叶自高空飘然落下;听听音乐,心潮澎湃,与海岸、浪花追逐和激荡,于是产生心灵的共鸣;还有冥想,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让自己与天地交接对话,特别是在放空自己时,自有一番天地间的神游澄怀。不过,我用时最多、投入精力最大、体会最深、取得成果最丰的还是写作。写作,成为我多年来最难离开、有着最美好感受的一种生命形式。
不论是学术研究,还是文学创作,都离不开生活的土壤。就像一棵小树,它必须将根深深地扎进大地,吸收其水分和养分,在阳光的照耀下才能茁壮成长。因此,写作并不简单是技术性的,有没有生活特别是独特的生活感受,是成败的关键。一个人无论多么聪明与才华横溢,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及其真切感受,是无法写出佳作的,即使一时写出来,也难以保持长久。
路遥曾说过,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在它的枝头跳跃,禁不住高声歌唱。这句话说得特别精彩,我能感到生活对于我的滋养及其根本性意义。一是农村生活丰富多彩,这是我的生命之根。它像泉水一样,一直灌溉和滋润着我的心田,也成为我坚持写作的动力源。广大农村天高地厚,直到今天我仍能体会其天蓝、地远、山高、水长、云淡、风清,还有秋天的枯树在风中哨叫,河湾结冰时孩子在上面的天真烂漫和自由欢笑,还有那些从房檐的瓦片上坠下的冰柱子,以及从水缸里捞出的冰片,把它们放在嘴里咀嚼,所发出的咯嘣脆响,今天想来这一切都带了鲜活的诗意。二是农村有着无穷无尽的童年生活的欢乐。与今天的城市孩子相比,农村的童年乃至少年的文化生活是极度贫乏的,不过,因为没有学习的重压,又有各种好玩的游戏,还有小伙伴们的纯真友谊,于是,生活变得特别快乐。有时,晚饭后大家捉迷藏,我们就会将自己藏起来,因为过于隐蔽,结果谁也找不着谁,时间长了,我就在玉米秆的草垛里睡着了,当深夜时突然醒来,一看满天的星斗,在凄楚中有一种异常美好的感受。随着年岁增长,生活与学习的压力越来越大,但心底却一直有一种坚韧的承受力,这主要是因为童年与少年时代,我们是真正地玩过,没有让精力过早透支的缘故吧?三是注意观察生活,特别是在细微之处,这有助于我的写作表达。我写过一篇《纸的世界》,其中有我与窗纸、爆竹、书本、宣纸、线装书的亲密接触,也有我熟知的打印纸。这些感受都源于对生活细敏的观察。文中有这样一句话:“纸的世界仍是个谜,当一不小心被打印纸划破手指。此时,柔弱的纸怎么一下子变成了锋利的刀。”因为我在抚理着那些打印纸时,多次被它划伤,伤口甚深,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生活有时比文学精彩,只是可能没有被我们发现而已。有了生活,加上善于观察,还有善于发现,并将这些感受表达出来,才有可能成为好的写作者。于我而言,生活就是那些浓浓的墨汁,我用热爱生活这支笔饱蘸着墨的激情,在柔软温润的宣纸上书写,能充分体会一种丰沛充盈和淋漓尽致从笔底自然而然地流淌。
在写作中最宝贵的是什么?我认为,是真情与实感。不少人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极力贬低,但在我看来,真情与实感恰恰是一般人所缺乏的。用虚构写作,认为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那就很难有清泉自作家的心底流出,也不会让读者产生真正的感动。
清代张潮说过,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其实,随着社会的功利化加重,人们变得越来越世故,世态凉薄已成常态。因此,虚假之人多多,无情与薄情者也不在少数,有情有义者非常难得,有深情者更是少之又少。这也是中国人对于知音、知己极其珍视的原因。有实感也是如此,现在虚头巴脑的写作太多,能像大山一样朴实地矗立在读者面前的作品比较少见,不实的虚妄的创作终究无法触动人心。比如小说《红楼梦》,它如果没有那些宴席、药方、对话、交游作为坚实的基础,其宗教情怀也就必然显得虚诞。
我始终坚持真情与实感至上的写作态度。研究林语堂散文时,我格外注重细读作品,不会简单地套用理论和概念,更不会理论先行,再去找有关作品进行补充说明。散文创作也是如此,《与姐姐永别》《大爱无边》《愧对父亲》《母亲的遗物》《老村与老屋》等都是从深情与真实入手,写自己被感动、然后将这种感受尽量表达出来,也希望它们能感染读者。著名作家韩小蕙曾写了《君子学者王兆胜》(《南方文坛》2006年第4期)一文,其中有这样几句话:“我每每思之,最后终于发现,其实只用一个词,就可以把兆胜迥异于他人的特点概括出来,这就是前面屡次提到的‘诚恳’二字。”“诚恳是一种境界,全心全意的诚恳是一种大境界。王兆胜不是那种把‘诚恳’时时顶在脑门上的人,然而当他瞧着你的眼睛,跟你说话时,他眼睛里闪烁出来的光芒,就叫‘诚恳’。诚恳的基础是大善,大德,大美,在这个世界上,兆胜对谁都是这副暖暖的目光。”在此,小蕙对我多有赞誉,但她用“诚恳”概括我的写作是对的。因为我有深情,有同情,有共情,有“朴实”在,不论自己在哪一个点,都希望保持本色。这也是为什么我读林语堂、路遥、茨威格、纪伯伦等人的作品,常会泪流满面,从心底发出人生的感慨。我的写作也是如此,不论是散文创作还是学术写作,我都会被感动,有时纸巾都止不住泪水的涌流。
在我发表《与姐姐永别》一文后,有一天,收到复旦大学著名学者潘旭澜教授的信,他这样写道:
兆胜文友:
偶然在《文学选刊》上看到你的《与姐姐永别》,读后非常感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你姐姐的品格很美很高尚,她对你的呵护、关切可谓入心入骨。大作让我想起我的二姐,我曾写了《天籁永存》悼念她。我近年极少写信,写这么几句,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感动,向如母的姐姐们献上一瓣心香。
握手!
潘旭澜 2004.9.2
潘老师长我30岁,他来信虽短,但情真意浓,是美好的姐弟情谊让我与潘老师联系在一起。最后一句“向如母的姐姐们献上一瓣心香”,让我一想起来就鼻子酸楚,泪水难以控制。
我曾写过一篇《三哥的铅色人生》,后来收到华东师范大学原副校长、著名学者王铁仙的来信,信中他谈到他的感动,以及与我的心灵共鸣:
兆胜同志:
您好!
前些天我读了您的散文《三哥的铅色人生》,是在最近一期《书摘》上看到的,很感动,一时心里沉重,也像灌了铅似的。我的家境虽比您好,但幼时也在农村生活过几年(解放前后读小学的时候),知道命运不好的农民的苦辛。您写得实在、深切,写事和写情都没有一句是虚的。您不仅写出了您三哥的惨苦,也写出了他的坚韧和善良,让人心动。您对得起您的三哥,您结尾的话,是对您三哥的人生和品格的一种总结,同时透出您在无奈中祈求,也只能这样了。不知您的老父和三哥的儿子现在情况怎样?我真是有点挂念。
我爱人也看了这篇文章,认为是血泪文章,是她先读了再告诉我的。
现在写农民、写农村的厚重之作太少。一般读者太飘浮(我不知道在农村里能看到的读者怎样),像路遥、周克芹那样的小说几乎找不大出来,真正从我们生活的厚土中生长出来又含着真情的作品太少了。
即颂
编安
王铁仙 06.5.22
王铁仙老师比我大二十多岁,他能专门写长信寄我,强调的也是实在与深切的“真情”,这是散文将作者与读者紧密相连的纽带。
当然,写作中的情感表达不是简单的,它要真正感人,离不开实感,还要有艺术表达。就像护士给病人打针,之前需要向空中推动一下,冒出一串珍珠般的药水,当针扎进肌肤,还要慢慢地推进。深情的酝酿与表达有一个复杂过程,决非汹涌澎湃和一泻千里就可以了事。还有,真正的深情有时可能是无情的,是那种以大爱与博爱消解小我和自爱的努力。如我写两位导师朱德发教授与林非研究员,用的就是这种笔法,文中的他们看似“无情”(一个批评、一个放任),却包含了更内在的深情厚意。
当前,不少人的写作没有克服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传统意识下的创作,往往对于农业文明极度热爱,对工业文明及其现代化进程抱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拒斥。这既与一些作家的影响有关,也与自身的审美趣味不可分割。由于受到“五四”以来的现代思想影响,也由于我生长于农村,还由于近些年研讨中国与世界文化的关系时,我一直坚持辩证的写作立场。
一方面,我以中国文化为本位,坚信中国人的智慧与审美趣味,特别是中国人对于人生、生命的成熟理解,所以不会受到西方文化异化。基于此,我以中国的天地之道为根脉,以中国之心为容涵,以中国人善待生命的理念为旨归,去从事写作。有了天地之道,我可以反观“人之道”的局限,看到西方文化特别是近现代以来“人的文学观”存在的问题,我的一系列写物的散文都有这个特点。《老村与老屋》一文成为很多地方的中高考试题,一个重要原因恐怕不只是怀旧,还有中国人的惜物与乡愁,说到底是一种对生命之根的眷念。文中对乡村一草一木的描写,都是鲜活也是纯真的,还包含着童年、故土、亲情、人生的美梦。《水的感悟》一文不只有道家情怀,还包含了中国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那就是:无论如何,哪怕是人生再艰难困苦绝望,都不能心灰意冷,而是要以一种达观、从容、快乐、自然的方式去应对,并从中理解生活与人生之美。在《纸的世界》一文中即是如此,一种中国人的精气神透过各式各样的纸,生命才得以升华,以难以想象的人生好梦,使苦难与挫折得以升华。文中有这样的表述:
宣纸以柔韧著称,它有大地草木的芬芳,由炼狱般提纯而成,那种轻柔绵软经由生命浸透,也是一种柔性哲学。当艺术家用柔软的毛笔蘸上墨汁和色彩在宣纸上运行点染,这是生命的再生——水、墨、色连带艺术家的希望与梦想一同融入,春花般盛开。有的书画作品可保存千年,这与宣纸长久的生命是分不开的。
春节到来,人们就会写对联、做灯笼、剪窗花,让全家焕然一新。对联和灯笼喜庆,将新气象渲染得无以复加;剪纸窗花不顾被剪之痛,为的是贴上窗户后的一室春晖,特别是旧纸窗映着月光和伴着摇曳的竹影,生活就会亮起来。如将红纸剪成喜鹊、凤凰、仙女,它们就会乐滋滋地飞上窗户。
纸做的鞭炮爆竹充满喜庆,这是纸的最热烈的形式。当它们被点燃,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腾空而起的炸裂更是心花怒放。当粉身碎骨的纸屑从高空撒落,一地的色彩与浓郁的火药味儿充当了见证。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句子在笔下流淌,眼中的泪水禁不住江河般涌流。这是中国文化精神的落蕊在秋风中洒满一地,它不自觉打湿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而这也成为一种精神与灵魂的洗礼,让人感到生活的美好,倍加珍惜和感恩知足。
另一方面,受“五四”以来现代思想影响,我不能让自己被传统束缚。应该说,我的散文创作与研究一直有一个精神向度,那就是现代的价值观。像《高山积雪》《生死“地心泉”》《都市车声》等是有环保意识的,《半醉半醒书生梦》是批判时下功利主义倾向的。在文中,我这样写道:“今天的时代大为不同了,我们很少有‘无用书生’的容身之地!不要说‘无用书生’无经营之长技,不能像那些艺人高歌一曲就可日进斗金,就是经千辛万苦、成年累月写成的著作,有时不仅没有稿费,还要自掏数万元腰包出版;就是在世人眼中,书生也都变得古怪,成为令人生厌、不足挂齿的多余人和怪物。”文中还对车祸、贫富差距、沙漠治理等问题提出自己的想象式建议。
严格说来,传统与现代是不可分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陷入两个怪圈:一个是西方文化崇拜,简单否定中国文化传统;二是囿于中国传统,无视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特别是不能感应时代的心跳,没有前瞻性的历史发展眼光。“面向历史,背对时代”的写作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作家的自语与自恋。
写作最重要的是境界,也需要进行艺术化的表达。没有境界的写作,一定是平面的甚至是世俗化的,有时还是令人生厌的;没有文学性、审美性、艺术性的写作,将会形如散子、亦步亦趋、缘木求鱼,那样的写作既不感人,对自己也是没有多少益处的。我的写作试图追求一种境界,也希望在想象力、艺术技巧等方面有所尝试,避免陷入实有其事、真情实感、叙述过程的固执之中。
境界式的写作需要从世俗生活中提升,进入一种博爱的世界。以人与万物的关系为例,不少作家总是站在人的角度高度赞美人的伟大,较少关注天地万物,即使写到万物用的往往也是人的观念,很少能进入万物的心中。在《家住“四合院”》中,我注意站在“物”的角度理解天下万物,于是有了一种深度的情感表达。作品有这样一段话表明了我的心迹:“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仿佛是守卫,日夜守护我们平安,但我们很少琢磨也不理解它的心情。秋来了,树叶飘洒一地,跟着风不停地旋转,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大雪过后,寒风刺骨,我们都将自己藏在家里,它赤裸的身躯仍不屈地伸向天空;夜深人静,我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却能听到大树枯枝在彻骨寒风中发出让人难眠的啸叫。”人的仁慈不仅仅要达到天下之人,更要兼及万物——那些在人看来不知冷暖甚至没有生命感的万物。在《会说话的石头》中,我主要是从石头看人的角度进行理解,这有助于反思人的自私与局限。还有《向物学习》一文,在人与物之间建起一种新的和谐关系,不忽略人的主体性,向天地自然问道,从而实现人的超越性意向。
作为艺术表达,我希望自己的写作能进入一种富有新意的状态。这有助于改变模式化写作,也是自我不断超越的一种努力。我在《生活的漫调》中写冬青与头顶的槐树之间的对话:二者各自抱怨自己的不如意,然而,它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表达了对自己的钦羡与赞美。这是一种相互启发、共同砥砺的过程。当听到槐树自我否定时,冬青就会安慰它说:“槐树,你没看到自己的巨大贡献。当烈日当空,你华盖般为我遮挡;当槐花开放,那无疑是一场盛大的节日,果实累累如珠玉、花香四溢沁心脾。特别是槐花散落一地,我有幸披上盛装,仿佛一下子变成待嫁的公主,这是我们这些冬青做梦也想不到的。还有,冬天到来,槐树赤裸于天地间,为我们遮风挡雨,一副天地间大丈夫的形象,往往令我们这些娇小的植物为之动容。”在相互欣赏中,冬青与槐树都实现了洗礼与提升。我的另一篇文章《核桃心事》,在写法上逐渐深入,直抵内里与心灵,其结构有如一把扇面自由开合。文章是这样开篇的:
人有心事,动植物也有。
苹果被皮紧紧包裹,里面是果肉,核心部分才是“籽”。
橘子的皮色金黄,在美丽的外表下,有着多瓣心事,它们如花一样开放,还有金丝般的心绪。
石榴多籽,心事往往最重,从熟透的石榴裂口处可见一斑。
花生的皮壳较硬,剥开后,内有一层薄薄的褐色红衣,穿在两瓣白花生身上。其中隐藏着花蕊似的小芽,心事藏得小心谨慎。
至于核桃,可能是心事藏得最深也最隐秘的果物。它皮壳坚硬,很难用手剥开;借助工具打开,里面有多个房间,绝对是有身价的富翁。那密密麻麻、大小不同的屋子像蜂巢又像地道,还像能洞悉人心和天地的耳朵。核桃仁的油性很大,如宝贝般深藏不露。
核桃有着让人最难琢磨的心事。
在我看来,写作如何进入哲思和审美境界,是应该注意和探讨的问题。而这种哲学思考又要避免观念化,需要通过审美特别是艺术创新进行穿越和不断抵达。
散文写作最忌世俗平庸,也要避免不起波澜,而是要有动态势能,强调张力效果,这是增强丰富性、矛盾性、复杂性的关键,也是形成复性文体的前提。鲁迅的《野草》和《朝花夕拾》两个文本就形成一种动态张力效果,两个文本中的不少作品也是如此。另一方面,再激越的作品最后都要归于平衡,要选准中点、平衡点,找到一种大的宁静,从而内化为智慧的闪现。我的写作,特别是散文写作,力图在激越与平衡中形成一种互动,也试图达到“八风不动”的泰然、安然、超然境界。
《高山积雪》一文是我的内心躁动的反映。高山积雪不安于现状,试图要到人间去体验一下,以便为人类所用。当化为积雪后的水流遇到了巨石阻挡,它无可选择地在撞击碎裂中,充分体会粉身碎骨之痛,这就像鲁迅所言的“痛得舒服”。在悬崖边,高山积雪化成的水将自己变成一挂瀑布,有难以承受的坠落感,也有在人类污染的河流中变得粘稠后的心疼。然而,当临近大海,化为雪水的河流逐渐变得开阔,特别是看到海滩如扇面一样展开,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潇洒。于是,在将自己融入大海的一瞬间,高山积雪一下子顿悟了:这种“融入”既是自己的消失,也是一种生命的永恒,于是激越变得平稳和平衡,生命的彻悟与升华也得以实现。还有,经过阳光的暴晒,海水变为雾气,雾气以云的形式飘移,到达高山后遇冷凝结,又会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再次落在高山之巅,重回故乡母亲的怀抱,实现了一个新的轮回。在此文中,我将高峰上长年不化的那些积雪比成修行,称之为得道者。就像我在《诗化人生》与《淬火人生》中所言,真正的生命是需要诗化和淬火的,那是一种化境,能将所有的人生苦难当成磨刀石,让自己真正超越世俗人烟,变得纯粹和圣洁起来,就像庄子笔下的真人一样。这是我追求的一种“风行水上人生”的境界,要真正达成,必须进行“化解”与“升华”,是一种经过“炼狱”而后进入“天堂”的美好感受。
这是一种中国太极的境界。所有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进退旋转、方圆变化都是一种预设,让外在和内在的世界平稳和安静下来,然后才能找到力量的支点与爆发点,将自己的能量全部展示出来。写作实际上也是一个不断寻找这个支点、突破点和爆发点的过程,可将此理解为“创新”,也可将之理解为张力中的平衡与和谐。总之,审视一个写作者是有多个角度的,我最注重的方式之一是,看他有无激情,有无张力效果,有无复式结构,有无内外的和谐,有无内心的大静,有无在爆发力后的宁静致远的智慧。
不少人将散文写作当成基本功训练,认为是写小说的前期准备工作。这种看法既有道理,又无道理。所谓有道理,是指它确实可以练笔,是一种基本功;所谓无道理,是指把它看低了,因为严格说来,散文与诗歌、小说在文体上是平等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在散文写作的理解上也是这样,一方面,以“绚丽”可以写成好散文。另一方面,真正的好散文是趋于平淡的,是绚烂之极后的平淡自然。我的散文写作与研究一直坚持这样的观点。
读鲁迅的《野草》,最大的感受就是“绚烂”,不少作品充满色彩,而且是多彩多姿的,给人以春天的百花齐放之叹。在只有数百字的《腊叶》一文中,鲁迅用到了通红、绯红、青葱、浅绛、浓绿、乌黑、黄蜡等颜色,可谓“绚烂”之极;在短文《雪》中,又有灿烂的雪花、滋润美艳、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玉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更有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滋润相粘结的雪塑罗汉。当然,又有孩子用龙眼核来做雪罗汉的眼睛,“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于是这罗汉“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读鲁迅的《朝花夕拾》,最大的感受则是平和冲淡,特别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如初秋的况味一样,自然平和多了。同理,朱自清的散文《春》《荷塘月色》是绚丽的,但《背影》《匆匆》就趋于平淡。还有林语堂的《辉煌的北京》为绚烂,《生命的余晖》则是平明的。
我喜欢散文的绚丽,但更喜欢散文的平淡,有时这两种方式可以交互使用。我的那些抒情散文的情感是浓烈的,《诗化人生》《仙境里藏着一个梦》《半醉半醒书生梦》《酒中的仙气儿》《逍遥的境界》《字的家族》等是绚丽的;《纸的世界》《文气内外》《生活的漫调》《水的感悟》等是平淡的。我希望在这中间找到一种冷暖明暗变幻的色调,在自己的人生调色板上融通化合,以便散发出既具有神秘感又幽然平和的气息。
我最欣赏唐代李翱的那首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不论是做人还是为文,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境界,也是难以达到的高度,其间充满着幻化之美,也许只有真正理解了天地大道和人生苦短与生命有限后,才能达到这种快乐、潇洒、自由、自然状态。尤其是最后的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它成为我的座右铭,经常在我的眼前和心中不断地闪现。
写作,用文字进行的自我表达,由艰难进入自由状态,从外在抵达内心,由世俗人间化为仙风道骨,经“不知”到“知”、再到“不知”、最后再到“知”,互通“有”“无”,在创造中生成,从而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享受。这样的人生还是值得一过的。
2022年11月29日初稿于北京
2022年12月12日改定于沐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