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麟玉公”

2023-10-11 20:48熙卓
安徽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爷爷

熙卓

行事见于当时,是非公于后世。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各自的精彩和传奇,只要无愧于自己的内心,后世的评价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今又逢重阳,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爷爷。爷爷如果在世的话,今年正好是100岁了。但爷爷去世时年纪并不是很大,70岁。爷爷名叫孙哲,曾用名孙林玉、孙麟玉,生于1922年12月22日子时,名麟玉,号哲,祖宗簿上的名字是美富。在村子里,几乎所有人碰到爷爷都会叫一声“麟玉公”,因为辈分比较高。

爷爷所在的村子自民国以来就是行政中心村,人口最多,名为古筑,顾名思义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子,古代建筑特别多。百年来区公所,区、乡政府都设置在此村。在未通公路之前,古筑村是黟县通往祁門、安庆、九江、景德镇等地的必经之路。

爷爷一生传奇,但因为我上初一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对于爷爷的一生我大都是后来听父亲或者其他人讲的。依稀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爷爷曾常在晚上与村里的老人聊天聊到很晚,有的时候是聊他年轻时候的事情。但我当时不谙世事,对那些人生经历不感兴趣,每次只听得只言片语。据说爷爷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因家境贫寒,就被送往景德镇一个卖布的店里当学徒。因聪慧敏学,很快又去了上海,据说是拜入黄金荣门下。后加入国民党的部队,因识字且算盘打得好,所以没有怎么打过仗,一直做后勤保障,在黄维兵团某部一直当到军需处长。

按当时的情况发展,其实是后来没有我父亲和我什么事情的。如果不是命运安排,我爷爷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种景象。携北京大学女朋友,随国民党政要到台湾,从此过上中产阶级富裕的日子。但命运没有这样安排,在爷爷收拾妥当一切,准备到台湾的关键时刻,他接到家里一份十万火急的书信,信中说我的曾祖父去世,按照家乡习俗,长子须回家奔丧方能入土。爷爷分析了当时形势,认为也就几天时间,应该不碍事。因此匆匆从上海赶回来奔丧。等一切安排妥当准备回去的时候,百万雄师已过大江,长江解放了。爷爷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上海了。当时的爷爷是怎样一种心情我无从得知,只知道紧接着他参加了解放军,但没多久全国就解放了,他也转业到了黟县。可能还是因为算盘打得好,转业到了县财政局。

其实这中间有一段典型的当时中国的家族情感问题。爷爷虽然很小就去了景德镇当学徒,但当时家里有一个童养媳,也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奶奶。爷爷在外面闯荡久了,眼界高了,层次也高了,自然看不上这种童养媳制度,我猜想爷爷也不一定是看不上奶奶,可能更多的是对家族这种包办婚姻的自然抵制。其间我爷爷不断地写信回家要解除这段婚姻,每次都被我曾祖父回信痛骂。我的奶奶特别善良,特别勤快,在村里口碑非常好,将曾祖父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曾祖父始终没有答应爷爷的要求。但爷爷当时已经有了女朋友(至于是女朋友还是老婆真的是无从考究了),而且是北京大学的高才生。爷爷当时回家奔丧的时候,所有的积蓄和家当都在这个女朋友手里。后来这个女的再也没找到,到底是去了台湾还是留在大陆,也没人知道了。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爷爷当时回家奔丧的时候,正好碰到两个黟县老乡,也是当兵的,由于没有钱去台湾,爷爷给了他们每人三个大洋。这两个人在1991年回到黟县找到了我爷爷,感谢爷爷当年的救助之情。爷爷当时还拜托这二人在台湾登了一个“寻人启事”,后来二人还把刊登寻人启事的报纸寄了回来,我才知道爷爷的女朋友叫“平媛媛”,按道理这个姓很少,不应该找不到,这可能也是爷爷终身的一个遗憾了吧。

爷爷转业后还是遵从家里的安排跟我奶奶成了亲,后来有了我姑姑和父亲,中间还夭折了三个男孩。当时爷爷在县财政局工作,也算是一个比较幸福的家庭,但这种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很快爷爷就被打成“右派”,回乡下劳动改造,从此爷爷家就过上了苦日子。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爷爷被打成“右派”虽然20多年,但据说期间没有吃太多的苦。一来黟县向来民风淳朴,“文革”期间也都还算正常;二来他当初坚持退婚的我的奶奶一生善良,在村里口碑、人缘特别好,帮爷爷减轻了很大的压力。人家看在奶奶的面子上,很多时候也没太多为难爷爷。爷爷算账又快又准,因此一直都在村子里帮助记账算账,后来村子里人家有个红白喜事的,都找爷爷来带个账。

爷爷脾气不好,特别暴躁,容易得罪人,这估计也跟他的经历有关系。村里很多人都怕我爷爷,但总体上还是那种带有尊敬的怕。特别是我记事以后,村里大部分小孩都怕我爷爷,都不敢去我家玩或者待时间长。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一九六几年的时候,突然的一场大火,又把房子给烧了。当时爷爷住的房子都是分配的,是原来一个地主家的大宅子,在古筑村里这栋房子算是好的,前后好几进,当时分给了四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只有一个老妇人,她爱好抽旱烟,在一个特别冷的冬天的深夜,大火突然就烧了房子,加上古徽州的老房子都是木质结构,一下子就烧得精光。在严冬里,为保护村子集体账目,爷爷奶奶放弃了拿金银首饰等贵重东西,不顾两儿女挨冻,自己头皮被烧焦,拖着儿女,抱着完整的集体账簿、票据逃生。后来爷爷一家就借宿在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房子里,他的弟弟在县教育局上班,在县城安家,老家的房子就空着了。再后来爷爷就把他弟弟的房子买了下来。

我出生以后,爷爷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我这个家族的长孙身上了。我2岁的时候就跟着爷爷了。那时候我父亲在一个山里的小山村当民办老师,一周只能回来一次。母亲一个人要打理家里的三亩田地,还带着幼小的妹妹,因此我小时候就主要由爷爷带着。

改革开放伊始,为了补贴家用,爷爷就开始卖一些小的日用品,主要是香烟、牙膏、火柴之类的。用一个带背带的长50厘米、高30厘米的铁皮箱装着这些东西,在村子里的一条大街上摆摊,我就带着小板凳在那坐着。古筑村历来是黟县西南地区的商业中心,由于它地理位置优越,自古形成了辐射方圆十几里的商业老街。这条街长约一公里,紧邻着新安江源头之一的武溪河,路面全部用花岗岩石板横铺,沿街南北两边开设着布匹、南杂、药材、百货、烟丝、制伞、木、竹、石和金、银、铜、铁、锡的加工以及缝纫、理发、灯笼、油漆、屠宰、豆腐、糕点、小食品、石灰行等店铺,还有邮政所、新华书店等共计60多个门店,行业较为齐全。我至今还依稀记得街边有一个卖早点的小铺子,每次爷爷都让我在那吃两个包子。爷爷摆摊的地方就在理发店对面,理发店有一条长约5米的凳子给等的人排队坐,有时候我也在理发店待着,听着里面天南海北地聊着听不懂的故事。

爷爷喜欢文艺,喜欢读书看报,书法写得也漂亮。自我记事以来所有过年的春联都是爷爷自己写。爷爷很会算计家用,喜欢记账,每天的支出和收入都会记在账本上。

爷爷喜欢看电影,那时候村里有一个乡电影院,不定期地放电影,只要到放电影的时候村里就人山人海。电影院是由一个很大的祠堂改建而成,能容纳五六百人。爷爷看电影都会带着我。记得那时候妹妹小,一说看电影也想跟着,爷爷有时候也带她,但相对来说次数少多了。一旦被妹妹知道了要去看电影,我和爷爷都要费劲七拐八摸才能骗过妹妹偷偷去看。紧挨着电影院有一户人家,爷爷总喜欢提前去他家聊天,我就特别心急,总恨不得早点去电影院坐着。所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每隔一会去拉下爷爷的手提醒他该去电影院了。爷爷腿脚不好,关节炎特别严重,总是拄着一根拐杖,看完电影出来,一片漆黑,我带着手电筒,搀扶着爷爷,慢慢走回家。爷爷还喜欢看电视节目,但我家一开始买不起电视,直到1988年才买了第一台黄山牌14英寸黑白电视机。在这之前特别是春节联欢晚会,爷爷都会带我去一个也是退休的爷爷家里看春节联欢晚会。小时候我只喜欢看相声和小品,一到歌舞节目就坐不住了。

爷爷喜欢读书。摆摊摆了几年之后,爷爷就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小的零售店,就是现在小超市的前身,卖一些日用百货。正好父亲每周来回一趟都经过县城,就进一些货物。因此爷爷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读报。印象中《黄山日报》是每天必读的,我也总去邮政局帮他拿报纸,有时候爷孙俩闹点小矛盾我还以这个威胁他不去拿报纸了。爷爷喜欢看《清明》杂志,应该是喜欢读小说,可能跟他原来在外面闯荡的时候认识的女大学生有关。爷爷还喜欢看《大众电影》之类的杂志,当时爷爷特别喜欢听董文华和彭丽媛唱歌。

爷爷对我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小时候身体不是很好,爷爷就经常买野生乌龟给我吃,应该是听到的偏方。所以小时候家里的抽屉里有很多小乌龟壳。由于家里的经济条件有限,爷爷尽最大能力,让家里的伙食还不错。印象中吃肉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大都是自家种的蔬菜。爷爷每到周末或者月末,就会戴着老花镜打着算盘算账,如果一个月有盈余,就会买点肉。虽然家里穷,但爷爷对我的花费是毫不吝啬。记得是1988年或者1989年的样子,爷爷写信给在合肥的堂叔说,他看到电视台做广告,说羽绒服特别保暖,就托堂叔帮我买一件。当时堂叔骑着自行车在合肥百货大楼买了一件100元的羽绒服。当时的100元是爷爷两个月的工资,这件羽绒服我穿了好多年。

爷爷在20世纪80年代初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平了反,也恢复了工作。但由于年纪到了也就直接退休了。在我印象里,每次爷爷发工资的时候总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放学回家总看到爷爷拿出一个小信封,让我把钱数一遍,那时候只有10元的,还有很多一毛一分的。有时候一分两分就赏给我了。那时候发工资要去单位自己领取,从村子到县城是7公里,每天只有一趟公共汽车来回,早上去下午才能回。有时候爷爷也会带我去县城领工资,还会带我去饭店吃一顿点心,5毛钱一碗。爷爷特别机敏,有时候去领工资前,会在裤子口袋里装一份报纸,折得小小的,放在口袋里鼓鼓的,领的工资就贴身放在上衣口袋里,有时候回家鼓鼓的报纸就被偷了。

爷爷身体不太好,总是容易生病。心脏不太好,关节炎,痛风,最让他心烦的是牛皮癣。记得爷爷吃药是常态化的,特别是中药,家里经常有一麻袋中药。为了看牛皮癣,爷爷也是遍访各种医生,但始终没见好过。小时候对医学常识知之甚少,总是认为爷爷生病了,躺几天就好了。而在印象中也总是如此,爷爷一旦生病了,就不怎么起床,躺着躺着少则一两天,多则两三天就好了。爷爷也爱干净,总是在家里扫地。他还喜欢养些花花草草,但不精,总是看不到花开。最喜爱的是一盆绿竹,常年郁郁葱葱。小学的时候有的同学很羡慕我,因为我从来不用带钥匙上学,爷爷总是在家,家里也从不锁门。

爷爷在家地位很高,不容置疑。但是思想比较开明,从不拘泥于什么。家教也挺严,在那个家家户户打麻将的年代,我家是村子里唯一的没有人打麻将的家庭。他总是坐在一把藤椅上,不苟言笑。吃饭的时候有一双仅他自己使用的象牙筷子。每次吃完就擦拭干净放在桌子的抽屉里。每到春节,爷爷会早早准备好红包,很长一段时间是2元,后来是10元。还会给我一挂鞭炮,一个一个拆开了放。爷爷也有一些小秘密,当然他对我从不保密,所以我都知道。在哪个柜子里有一个小暗格,哪个抽屉里的角落里放着什么东西,虽然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爷爷很节俭,我印象中他几乎没买过什么新衣服,年年都是一件中山装,一双布鞋。爷爷不爱运动,大腹便便,夏天的时候我总是摸着爷爷的大肚子跟他开玩笑。印象中大部分时间爷爷都是独处,过年过节什么的也从不走亲戚,我想爷爷还是太寂寞了,可能是身边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他。

从我出生到爷爷去世,我与爷爷度过了难忘的13年。在这13年中,大部分的相处时光都难以记起,村里的人都说爷爷非常宠我,但爷爷从不溺爱。我与爷爷的感情也特别好,但从他那学到的东西太少。小时候不喜欢听他说一些过去的事情,慢慢的他也就不跟我说了。爷爷比较喜欢他的女婿,也是一位民办教师。爷爷去世那天,其实是脑溢血,但没人知道,也没有及时送大医院救治,而是跟往常一样找了当地的赤脚医生。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和父親以及他女婿都在现场。爷爷走得也很安详,没什么痛苦。

爷爷的生命时钟永远停留在了1992年4月26日下午,带着他一生的传奇,带着他一生未尽的抱负,带着各种遗憾,离开了我……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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