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
老部队由师改旅,从河南调防河北,旅长请我回去讲讲传统,自然义不容辞。回到老部队,没有了熟悉的营房,也没有熟人了,军史馆正在重新布置,破例为我开放。在一幅照片前面,我停下脚步,久久凝视。陪同的同志介绍说,这是当年侦察大队的几位烈士。我说,哪有烈士集体合影的?你们再看看。
这时候,一名女兵匆匆过来说,不是烈士,是我们的战士护送军区来采访的作家。
我说你说对了一半,再细细看。
大家就凑近了看,再后退几步看,看着看着,一名干部突然转过脸,盯着我看了一阵,有点不太确定地说,中间那个高个子,就是您老人家吧?
我说,是的,就是我老人家。是我带领几名战士,护送军旅作家董得春,到老山前线采访。
这次回老部队,让我感慨良多,并牵引了我对几十年前一段战争生活的回忆。此前的四十年间我创作了不少短、中、长篇小说,很少写到我本人的战争生活经历,总觉得小打小闹,意思不大。现在不一样了,年龄越大,越是怀旧,那我就来写一段我自己的战斗故事吧。
1984年7月,我们某某某军(现已成为某某某集团军)组建了一个侦察大队,由五个连队组成:军直和其他两个步兵师各一个侦察连,我们师除了师直侦察连(编制序列为二连)以外,还抽调三个步兵团的特务排临时组建了一个连队(编制序列为五连),加强了通信、工兵、防化、步兵等战术骨干,并成立片区指挥组,由侦察大队副大队长(本师侦察科长)卢兴元同志率领,于7月26日进至老山战区——云南省麻栗坡县下金厂地区,担任三段一至二号界碑之间地段防敌特工渗透袭扰和巡逻侦察任务。将近一年的时间,大大小小战斗将近十次,很多记忆模糊了,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记得相对清楚。
那是1985年1月中旬,我们决定对敌方茶山哨所进行破袭战斗,大队长林霖坐镇指挥,卢副大队长带领本片区指挥组和两个连队的干部,先后几次到边境线上侦察地形敌情,形成作战方案:五连主攻,二连负责掩护,控制回撤通道。并派我带领一名干部(电台台长)、两名战士和一部电台,进驻茨竹坝乡猴子箐,组成临时观察所,协同炮兵配合。
猴子箐上原有边防连的一个排,陆续上来的,除了我们,还有兄弟侦察大队的两个观察所和一个炮兵营指挥所——营长带领几名计算兵,住在山洞里。边防排一挺重机枪架在制高点上,俯瞰骑线点。
我们进驻的当天夜里,正在酣睡,山下突然传来爆炸声,各个单位的人都提着枪跑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往山下开枪,还差点出现误伤。不知道是谁扔的手榴弹,在我不远处爆炸,一块弹片擦着我的鼻梁飞过,幸好弹片不大,没有深入,只在鼻梁上留下约一厘米长的疤痕——四十年过去了,现在不注意的话,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第二天打扫战场,没有发现敌情。分析认为,可能是野兽踏响了阵地下方的地雷,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大家一起跟着打了好一阵。这次事件之后,上面来人开了个协调会,各个单位的人都在臂膀上做了标识,并明确由炮兵营长统一指挥。
记不得营长的名字了,好像是寿县人,也可能是肥西人,反正跟我是安徽老乡。此人身材魁梧,面相和善,但是讲话口气有点傲慢,印象很深的是他说过一句话:玩来玩去,就是玩我一个人——他指的是计算射击诸元。开战之前,我向他提交炮火支援方案,他看了之后说,有的目标可以,有些距离太远,恐怕不好打哦。我把地图展开,计算他讲的“不好打”的那几个目标点,跟他讲,从理论上讲,阵地到目标的距离,确实超过了他那个口径火炮的最大射程,但是,阵地高程大于目标高程,弹道飞行距离增加,加上药温、气压、风向等等因素,弹着点落到目标上应该没有问题。
他吃惊地看着我说,啊,你不是政工干部吗,还会计算修正量?
我说我学过阵地指挥,也学过射击指挥,要不然也不会把我当参谋用。营长哈哈大笑说,我就是要试试你这个小老乡,有没有真本事。
方案被采纳之后,我讓台长向卢副大队长报告:炮火协同顺利。这以后,前出分队按计划布局,由指挥组的参谋柯其林在一线指挥,五连连长李宗祥、指导员孙咏堂、副连长林少雄、副指导员苏家明各带一路人马到达指定位置。
那天下午,晴空万里,蓝天白云。我伏在四十倍望远镜的接目镜上,观察即将成为战场的远方。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炮兵协同任务,想象即将展开的战斗,想象一群炮弹弹丸按照我的意志飞行,穿破云海,落入密林,掀起惊世骇俗的声浪,那种感觉,确实让人膨胀,好像我不再是一个基层小军官,而是能够决定一场宏大战役的将军,至少是个团长。
快到预定战斗发起时间时,天气突然发生变化,云海涌动,很快,我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云雾还是云雾。这时候我接到卢副大队长指令,可能推迟战斗发起时间,要我待命。
待命的滋味很不好受,坐卧不安。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炮兵营指挥所的兵熬了一锅稀饭,问我是端上来吃还是到洞里吃,我说我到洞里吃,喝一碗稀饭用不了十分钟。
我离开指挥所,到山洞里端上稀饭,刚喝两口,电台台长就跑下来喊,打起来了,卢副大队长让你赶快上机。
我扔掉饭碗,百米冲刺回到指挥所,戴上耳机,听见里面传来断续的爆炸声和枪声。毕竟是同敌人短兵相接,我们的官兵都不是很有经验,所以显得有点忙乱。后来知道的情况是,因为天气变化的原因,指挥所正在观望,要不要推迟行动,可是我们的前出分队,已经抵近茶山哨所了,被敌人发现了,双方迅速接火。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打,一方面我们对敌哨所进行破袭,一方面敌人的援兵火速赶来。
我们的分队边打边撤,柯参谋在步谈机里呼唤火力,我对柯参谋说,告诉我你的位置。柯参谋说,这个位置不在编号内,我无法告诉你我的位置。
按作战计划,首先进行火力准备,然后才是破袭战斗,目标都是编了号的,可以按部就班,打起来不成问题。可是现在颠倒过来了,破袭战斗首先开始,炮火只能对敌追兵和援兵进行拦截射击,如今敌我已经混战在一起,炮兵一打,搞得不好,不仅起不到拦截的作用,反而有可能打到前出分队的身上。
怎么办呢,這时候,我竭力镇定下来,问柯参谋,你们是否已经离开茶山哨所了,距离多远?柯参谋回答,离开了,距离已经几百米了,雾大,看不清楚。我转身对营长说,先打一发,目标茶山哨所。然后又对柯参谋说,观察茶山哨所方向,马上就有弹着点,捕捉火光,估算追敌相对这个弹着点的方位和距离。
当时给我报出追敌位置坐标的还有其他的分队指挥员,具体情况记得不是太清了。只是,有一个人影老是在眼前晃动,李果祥,我一直记得那天为炮火指示目标的还有他。但是有一个疑问,因为他是二连副指导员,而当时担任主攻的是五连,为什么会由他向我呼唤炮火呢?直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又一次翻阅了战史资料,发现他当时是在指挥所,跟卢副大队长在一起,资料里并且有“组织炮火”的表述,他在协助卢副大队长指挥炮火,看来我的记忆还是比较可靠的——这是后话了。
三个小时后,战斗结束了。
实话实说,时隔四十年,我不能确定在那场战斗中,我个人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也记不得经我协调指挥打出去多少发炮弹,但是,我和我的战友都得到了一次难忘的锻炼。只是没想到,这次战斗给我带来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战斗结束后,我们观察所并没有马上返回下金厂,又在猴子箐坚守了几天,为的是防止敌人报复,随时准备重新组织战斗。有一天,炮兵营长召集我们几个小单位的负责人开会,商量防务,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我们侦察大队的二号主官打来的,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把我一顿臭骂,并且声称要枪毙我。我顿时蒙了,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说我谎报战果,影响极坏。
我说,战果是前出分队提供的,向“磨山九号”(当时的军区前指)呈报的战报是经过大队长签发的,怎么能说是我谎报战果呢?二号主官依然雷霆震怒,大声嚷嚷,你是政工干部,你为什么不把关?
我语塞。这种事情,是我一个小干事能够把关的吗?再说,在一线战斗的是参谋和连队干部,到底是什么战果,他们不比你这个身在后方的首长清楚吗,不比我这个隔云相望的人清楚吗?
战后评功评奖,我被低调处理了,没有立功。不久,部队归建之前,对参战干部进行集体奖掖,普升一级。特别典型的,破格提拔。因为“谎报战果”的阴影,我有点心虚,如果大家都升职,唯独我没有,那么说明什么,那简直同贪生怕死没有区别。
大队政工组长是从我们师政治部调到军里的,一个好大哥,过去对我有过很多帮助。瞅个机会,我向他打听,这次调整职务有没有我的事?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你表现得不错啊,大队长和你们卢科长对你都很肯定,家里(我所在的师政治部)拿的调职方案……至少也得调一职啊。
这句话让我放下心来,但是从“至少”这两个字里,我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个同志一向谨慎,他能向我透露“至少”,不是随便说的。很快我就判断出,师政治部拿的方案,我不是调一职,很可能是破格提拔,调两职。
部队撤离战区之后,在曲靖休整的时候,我找到了林霖大队长和卢兴元副大队长,向他们汇报,二号主官说我谎报战果。大队长和副大队长都很惊讶,林大队长说,向“磨山九号”报的战果,是我签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卢副大队长说,从来没有听说有“谎报战果”的事情,如果真有,二号主官为什么不直接批评我?
曲靖休整期间,在林霖大队长和卢兴元副大队长的努力下,我终于被补评立了三等功。至于调职,据说当时大队有个规定,在一百多名参战干部中,普调一职的,不在会上研究;拿出来研究的,有两种情况,一是在战斗期间表现平庸、拟不予调职的;二是在战斗中表现突出,拟破格提拔调两职的。我呢,稀里糊涂地被“普”了一下,纳入普调一职的名单。
很快,我们就归建原部队。据说,关于我们下金厂片区一年来战斗的功过是非,本师首长对于侦察大队二号主官的某些做法很不满意。甚至有个传说,侦察大队二号主官压制我们片区,掺杂着个人恩怨的因素。四个月后,我又被提升了一级职务。
至于“谎报战果”,除了挨了侦察大队二号主官的一顿臭骂,再也没有人提及,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好像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为什么会挨那一顿骂,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