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纸条与遗忘

2023-10-11 01:16胡安·爱德华多·苏尼加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纸条哥哥

〔西班牙〕胡安·爱德华多·苏尼加

“几年过去,你会忘了一切,脑子空空,这黑暗的几个月里的事情,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不过,并不是你自己想要摆脱它们,只是你会慢慢忘掉所有事,指不定哪一天,你会忘了某个重要日子;另一天,又忘了某个朋友;再一天,忘了一座城市的名字、忘了你曾仓皇逃窜的那条公路的名字,于是你就觉得自己摆脱了那些日子。”

摆脱疯狂,摆脱恐惧,摆脱饥饿和疲惫,不再害怕空中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巨大轰鸣,还有望向地平线的那一道道充满疑虑的目光——那里隐藏着最大的危险,隐藏着灵魂所承受并收纳在它巨大密盒中的一切。在这个密盒里,混杂着极致的欢愉和仇怨,弟弟对此满嘴愤恨,喃喃地诉说着他的心愿:来一只公正的大手揉搓他的大脑,用浓硫酸也好,生石灰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腐蚀性物质也好,让一切变成空白,哪怕到时候——如同哥哥预言的那样——他将不必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会如同行尸走肉。毕竟,是记忆塑造了我们的人生,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丢了灵魂,你向内探视,只找到一具空荡荡的硕大躯壳。到那时,你只好把注意力投向另一个世界,投向大街小巷、雄心壮志、兴趣爱好,投向发出刺耳乐声的收音机。

听着收音机发出的杂音和断断续续的乐队音乐,哥哥倚在窗边,望着令人窒息的夜晚,盼望着能来一阵微风吹散这干燥夏季为他们披上的厚重铅衣,恰如他们日复一日背负着的失败。时至今日,在他们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灾难——并非降临在战场上他們放弃阵线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战败者,会跟胜利者签订条款,换得苟延残喘,他们得承担起自己的那部分责任。毕竟,在这个被报复心淹没的国度,恐惧的大旗也会压在一道道无辜的脊梁上。兄弟俩一直沉默着,坐在桌边吃着一盘蔬菜,姐姐斜眼打量着他们,给每人端上一份橙子,算是结束了这餐饭。兄弟俩点燃烟卷,心不在焉地看着烟雾升腾,心思远不在这个家里,脑子里不知道想着什么。姐姐清了清嗓子,最终却没能说出一句话。她很同情兄弟俩,她知道,他们都在脑子里努力搜寻解决办法,不愿就这样全盘接受失败,不甘心成为那一切的同谋,不愿成为懦弱的旁观者。对眼中这卑鄙的行径让步妥协,却无力揭发,只能拒绝去读姐姐递来的一张张纸条,那是一位值得信任的朋友隔三岔五给他们送来的。

这位朋友不是不了解危险所在:他挨家挨户地敲开门,也不知道会是谁来打开,指不定等着他的会是个雄浑的声音,或是一只重重握住他胳膊的手,重得让他动弹不得。他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自己事先已经揣摩过的风险:口袋里装着小纸条,挨个儿拜访熟人,迅速把纸条塞给他们,同时还得高声寒暄,聊聊健康、工作或是家庭,好让自己的来访显得有理,以防隔墙有耳。

风险很大,却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莫名其妙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在车间干了一天活儿,回家打开门,就看到那些纸条。他只得揣上它们,挨家挨户地交出去,而对这件事本身闭口不谈。只要看到人们把纸条藏好——在厨房餐具架下、盐罐里、水箱后面,或是塞进橱柜里面一堆抹布和破碗烂锅中间——他就迅速离开。纸条一般都会被藏进厨房,因为收下它们的往往是女性,她们的手或是因为擦擦洗洗而总是湿漉漉的;或是纤细修长,指尖被针头戳破过无数次,又或是因漂白剂和繁重的家务而皮肤开裂。胡丽娅向他伸出的也是这样的手,随后他起身离开,走到街上,感到任务已经完成,于是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安静的房间里。那是一间租来的阁楼,只有一张床、一把松垮垮的椅子和一只行李箱。可那毕竟是他的栖身之处,比起机器的轰鸣、润滑油和车间的味道,比起单调烦闷的争吵和威胁,还有他必须执行的那些愚蠢的命令和看到的一道道空洞的眼神,这间屋子的宁静如此难能可贵。他总是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些叠得小小的纸条——上面写满了不易辨认的字迹——从自己的疲惫中感到振奋,感到自己比周遭众生高出一等,感到自己充满了不会消散的力量,这力量为他渺小的人生增添了光彩。

胡丽娅站到他面前,他细细打量起她的脸,这让她颇感讶异——在他脸上,胡丽娅看到了与其他男人不同的神色,像是在俯视她,仿佛是他伸手帮助了自己。这让他散发出一种安全、果敢的气息,以至于胡丽娅不敢告诉他这个家的全部真相,只得继续假装藏好了纸条,带着值得信任的微笑与他道别。可一关上门,胡丽娅就会撕碎纸条,把它们扔进马桶,暗忖为什么这些东西无法引起她的两个兄弟的兴趣。他们总是严肃而沉闷,埋头于自己的活计,高大结实,却总是逃避胡丽娅想要交流的意愿。她想要了解他们在前线的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那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似乎远去无踪,他们像是宁愿从没经历过那一段——毕竟,只是一场失败罢了。胡丽娅走进家里尽头的房间,弟弟在那儿猫着腰修理零件,她想起兄弟俩有时脱口而出的话,正是这些话让胡丽娅明白他们其实饱受折磨。

家里平和安宁,远离恐惧,只有家务琐事的轻微声响和只言片语。在这样家人团聚的安稳氛围中,兄弟俩坐在桌边,父亲静静地看着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他的儿子,他们一事无成。兄弟俩就在父亲面前,面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两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经历过骇人的战争;可他们不是他的儿子,不经意间,兄弟俩就长大成人,走上了与父亲的期待大相径庭的道路。为此,父亲恐怕没法容忍他们。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户对着一个院子,可他疲惫的目光已经看不了那么远了,他想,他也看不清自己这两个儿子。时光让他们疏远,这疏远也来源于缺乏亲密感,所以他这样对胡丽娅说:“他们什么都不说,但心里藏着事儿。他们对自己做的事情一言不发,现在只知道闭着嘴坐在那儿。他们没听我的话,这个错误让我太难受了。”而胡丽娅只是答道:“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大儿子走到窗边,夏天的气息从窗口涌进来。他心神不宁,像是要从夜空中寻求答案:在这样的战败和逃亡中,在大街小巷和橄榄树丛里无处不在的慌乱中,在如影相随的危险和这个空虚国家的贫困中——他不断问着自己——他是怎么遇到了这样一个女人:不仅有被爱抚浸润的躯体,还带着那样的笑容,那极度欢愉时敞开的双臂,忍住笑意的撩人模样,透着欲望的梦幻般的双眼……窗外吹进一股股热风,带着阳光下原野的气息,在那完全被遗忘的静谧中,二人难分难解。

“我走到她身旁,双手揽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脖子——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吻得更用力了些,好感受她脉搏的跳动,她心跳加速了,是爱情唤起了激情、点燃了激情。我但凡还能记得更清楚点,恐怕就还想得起,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不过我不太确定了……”

弟弟没太留意哥哥的话,只盯着焊接工具的头子——他正把一堆接头的锡块熔为液体,要是松开这些零件的接头,它们就会四下散开。收音机吸引了弟弟全部的注意力:这个物件对他袒露一切,毫无保留,所有部件都栩栩如生。哥哥的话如此激情洋溢,是因为有一个人的身体对他充满诱惑,其实弟弟也一样,手中的收音机有着娇弱而神秘的器官,也会让弟弟发出欢乐的呻吟和满足的叹息。音箱能发出声响,弟弟会按压着那小巧的按钮——栗色的凸起,柔软、光洁、灵动、鲜活——他灵巧的双手会赋予它生命,在他手指的按压下,收音机会焕发生机。

“每次我一揉捏她的胸部,她都会斜过身子躲闪,我惊叹于她那时的美,她挺立着的双乳,这个我是记得的。”在哥哥的记忆中,这个女人幻化为开满鲜花的原野,提供力量的休憩之处,幻化为一轮满月,一首古老的歌谣,如同愉悦的呓语环绕着他的脖颈,关上房门,将敌人阻隔在外,却又颇具挑逗意味地留下打开的窗户——这让他充满了阳刚之气和安全感——再把他带上尽享欢愉的床榻。

胡丽娅在另一间屋子里能听到兄弟俩正低声交谈,她不明白,她对他们的生活一无所知——除了被过去的阴霾笼罩,沉沦于那几个月的耻辱——或许他们打算去法国,可他们却只字不提,只是带着凝重的表情,沉默着,就这样,跟父亲也保持着距离。父亲已经被岁月排挤出列,静候死亡降临。漫长的人生里,他一直屈从于各种命令,屈从于一个又一个公司老板,这些人日复一日地迫使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唯命是從。他已然分不清逆来顺受与和蔼可亲,也分不清抗拒和坦诚。他也曾同情那些老板,毕竟他们也忍受着苦楚,可那种尊重和宽容渐渐转化为一种痼疾,让父亲日渐憔悴,每一次发声都唯唯诺诺,这声音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发出,无非是出自纯粹的利益驱使罢了,毕竟,所有的顺从都意味着对要求他们顺从的人的仰望。

发纸条的人总是很坚定果敢地出现,打过招呼后,就从口袋或袜子上沿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到桌上,俨然告别了曾经的自己:他已经学会了拒绝唯命是从。自从那一天,他在自己的门框下发现那些纸条、明白它们为何物、自己又该有何作为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等他再走出房门的时候,街道已然充满了紧张的气息,仿佛一张布满危险的大网,自己随时可能坠入其中。直到清晨的阳光照亮他的工服,直到他开始上班,这种危险才会消失。分发纸条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他的力量源泉,是他独享的秘密,因为不会有人懂得其中的感情——分发纸条能让他与所有重要人物和英雄志士相媲美。这依然是个大秘密,他是为自己而守着这个秘密,为了不被告发,只得隐忍,只得离群索居,就像他的祖父母一样,在困窘中保持沉默,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自己的遗憾抱怨被听了去。一旦被人听到,在沉默的黑暗之镜中,他看上去——尽管是因为不同的原因——就会跟胡丽娅的弟弟一个模样。后者正紧盯着手上的机器,其实心不在焉,喘着粗气,内心深处拒绝回忆,只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把大火烧尽他心灵深处所有过往的日子,渴望那灼人的失败不要再乍然浮现在脑海。全是因为这固拗的记忆:明明似乎什么都没去想,这该死的记忆却执意要重建过往,再现那声声嘶吼、滴滴鲜血,再现那一次次逃亡和远处一门门大炮发出的轰响,叫人无处躲藏……那是一连几周的挫败和灾难!弟弟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胳膊,卷起的衣袖旁,他能看到肌肉处的凹痕:那里皮肉塌陷,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二头肌的体毛,到那处塌陷的周围就消失了,就跟犁耙留下的犁沟一样——那儿曾被一块弹片划过。弟弟每次看到这道伤疤,都觉得自己被打上了烙印。他憎恶这一切,憎恶那一道道战壕,憎恶自己被击中时站得那么靠前,憎恶那个缺乏补给的地方——连一碗热汤都没有!在家里,他感到内心宁静,听着收音机,随心所欲地把音量调高调低,沉浸在轻松的歌曲中,听一位位演讲家用激昂的语调讴歌那位统治者,或是称赞某个足球运动员旺盛的精力。弟弟就这样把这些甜美的、呼吁善心善事的声音调高又降低,他感到孤独,所有的回忆都掺杂在一起。哥哥曾劝告他,最好是把那蠢蠢欲动、腐化败落的过去从内心的阴暗中抽出来,好好审视它,并最终想明白:兄弟二人在战争中只是执行命令而已,并没有真正参与什么事情,所以也无须承担战败的责任,无须承担这巨大的不幸——它也降临在众多与他们一样的人的肩上。而弟弟的回答始终如一,他说他修好了那些出故障的收音机接收器,能够带来有趣的话语和音乐,只消转动旋钮,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让它们闭嘴或发声。他说自己喜欢现在这样,沉浸在虚假的记忆中,毕竟,我们每一次召唤回忆,这虚伪的记忆都会依照我们渴望或以为的样子不断变幻,呈现出不同的形象。因此,除了不断沦为骗局的幻象,我们不会真正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

有多少男人曾经倚在窗边,一身大汗,也不知道是想从炎炎酷暑中,还是从他们内心深处那躁动不安的难言苦楚中,寻求一丝慰藉;他们呼吸着黑暗的空气,等待着,连对面阳台上的一线灯光都可以让他们心神不宁。哥哥就是这样。他说,他不介意一切如此,不介意把过去当作避难所,隐匿其中,他只害怕所有的记忆会在区区一年之后就烟消云散,害怕他曾如此沉迷的那张脸就此泯然于众人,面目全非:最初是嘴角,然后是兴奋的眨眼,绑着发带的太阳穴,最后在某一天,被他彻底忘掉,如同一阵飓风,从记忆的洞穴中抹去那奇妙的景象,直到日月更替,一切了然无痕——或者只剩一个表情,一次触碰,一只手掌的模样。哥哥不得不尽力修复,尽力重温这曾经的颓靡,重新握住那幸福——它转瞬即逝,以至于哥哥时常自问,在科尔多瓦那个众人撤离的小村子,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与那个跟自己一样,从不幸的命运中寻求慰藉的热辣女人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是否只是自己的想象。

一只手——并非出自铁腕,而是来自一位邻居——挽住了他,惊讶中,他听到这个他快认不出的男人跟他说,他得找位朋友谈谈那些他从门缝里塞进去的纸条,这很重要。男人还让他最好在周日上午十一点去一趟地铁口,有人在那儿等他;还说为便于辨认,接头的人会在胳膊下夹上几件工具,而他则必须准时前往。哥哥在震惊和疑虑中来到指定地点,打量起旁边的一个吹着喇叭指挥山羊玩杂耍的吉卜赛人。围观人群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带着两把锤子和一柄巨大的锉刀。男人与他打过招呼,两人稍稍退到人群外侧。衣着光鲜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哥哥听到男人假装不经意地告诉他,分发纸条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这是对我们的事业大无畏的帮助,总有一天会受到感激,因为它是正义所驱,能为广大工友谋福利。不过呢,男人告诉哥哥,他觉得,为了让大家都更安全,最好还是通过信件发送,会有人给他提供信封、邮票和名单,并不太难。紧接着,男人突然开始高声评论山羊表演有多精彩,吉卜赛人多么用心地给它鼓劲儿。围观人群的背景是一栋栋平房,矗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里面住着一个个与命运抗争的家庭。那个场景让哥哥感到,可怕的政治斗争已是山雨欲来之势,这让他害怕,觉得这一切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但还是受宠若惊地接受了任务。他告诉男人自己接受是因为心里明白这不仅有利于身边的人,也对他本人有好处。他第一次写信封时,小心翼翼,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誊抄着名单上的名字。这些收件人中有不少都在收到信后明白了其中含义,战战兢兢地把信藏起来。大家跟哥哥一样,都知道这有多危险。但就算被乱棍打死,哥哥也不会说出是谁联系了他,这也是那个拿工具的男人警告过他的事情。说完这些,那人就消失在地铁口。

胡丽娅或许疑惑为什么之前那个男人不再来送纸条了,或许她也暗自想过为什么那人不再来看她——她是通过自己的两个兄弟认识他的,可那人却从不会问起兄弟二人,仿佛只要把那些牵连人的纸条交出去就大功告成了。或许,胡丽娅的脑海里也曾闪过他是否被捕的疑问,但是她很快打消了顾虑,被那些关于食品价格或是在公墓的墙角边执行枪决的各种新闻转移了注意力。毕竟,这一切经历都来去无痕,匆匆而过,记忆就仿佛一盏渐渐熄灭的灯,一切都暗下来了。

弟弟走到街上,双眼如同照亮地板、角落和门廊的灯光,绰约又充满警惕地看到自己所经之处,而每处地方似乎都意味深长:这座城市的命运与他紧密相连,渗透进他的思想、他的情绪中。为此,他总不想去照那该死的镜子,不想离开家——镜子里映出的一切样子,都会在他的想象中对自己极尽折磨。当他走投无路时,没有什么能让他体验作为一个男人的生活,只有收音机喇叭化解他的不安,征服他的冷静。可有天早上,他路过卡拉班切(卡拉班切是位于马德里城南的一个街区,内战期间曾是马德里围城战的主要战场,战后佛朗哥政府在这里建成了用于羁押高级别政治犯的监狱),在乡间小道上迷失了方向,走到一块开阔的空地上,看到几条壕沟,一直伸向远处,明白过来这是废弃的战壕,岁月和风雨已经抹平了一些凹处的边缘,沙袋也不见了踪影,被一丛丛青草取代。这坑洼让他想起自己手上的伤疤,一瞬间,大块的记忆涌上心头,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闪过,把脑海中的画面一一投射出来,禁锢在街景中。于是,弟弟看见,在铺路石搭成的掩体后方,巡逻队的五名士兵缩成一团,正在射击。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前响起爆炸声,他们兴奋不已。那个瓦伦西亚小子高喊:“在那儿!他们来了!”弟弟把这话重复给左手边的战友,自己却压低了枪口:他看到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子。他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个孩子,却不敢面对,双腿因为面前的场景而瑟瑟发抖。一栋栋楼房和一座座花园的矮墙延伸到街道尽头,这画面与远处那些不时猫着腰闪过的人融为一体。弟弟等待着,他不想开枪,哪怕瓦伦西亚小子不断鼓噪着,警告他们即使街上空无一人也不要走神。他还觉得,自己能看到,一扇扇窗户和门廊后,躲着那些当过他父亲的老板的人:他们在花园的藤萝下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把一支支古巴雪茄、一个个雕花酒杯送往唇边。而这一头,弟弟又听见链条和齿轮的声音,这表示有坦克正在逼近。众人端稳步枪,开始射击,其实坦克都还没露影儿,只有远处传来阵阵轰鸣;而近处,就在一个起火了的报刊亭旁边,他们狂抠扳机,直到用尽力气,才发现街上空空荡荡。大家陷入寂静,绷紧了神经,等待着被一击毙命,身后却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骂骂咧咧地说:“伙计们!你们没看到吗?一个人都没有!街上没人!别打啦!”大家感觉像白痴一样受到了愚弄,也诧异于自己竟然任由恐惧支配。他们相互打量着,用手捂住嘴巴,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言不发地回过头看着冲他们大吼的男人——穿着格子衫,帽子上有一颗红星,留着胡茬。那一刻,大家只想离开这个他们浴血奋战的街区,回到已经四散逃离的家庭,找到拖着家当的女人和背着弟弟妹妹的孩子。弟弟感到羞愤难当,带着直击心底的沮丧,他只想做出一个决定。他猛地掉转身,走向车站,打算回家。他咬紧牙关,遏制住自己的绝望,坚信在战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他的意识中抹去这场灾难的裂痕,任何时候他都会充满怨恨地诅咒。一股又一股仇恨从弟弟的脑海里掠过,他并不知道该恨谁,或许该恨那一个个连双眼都在燃烧的鬼魂,恨那些控告者,他们背负了太多的责难。反正,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只是一团垃圾而已。

哥哥跟他说,即便是那些头头脑脑也未必担得起这个责任,更别说他自己了,该担责的是那些统治着国家、扭曲了历史的强大力量。既然当初是自由选择的阵营,如今这自由就应该使他看得清楚,最该被诅咒的人究竟是谁,而不要再去挨个寻找罪人:沿着发号施令的职级层层往上,就算直通哈卡地堡(哈卡地堡位于马德里奥苏纳林阴道旁的地下,是内战时期共和国军中央指挥部所在地),或者财政部下面的地道,也只能看到那里坐着一名面容疲惫、垂垂老矣的将军,正排布着最新方案,他盯着文件,却已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反正,真要这么追溯下去,恐怕就不会只局限于战场,而是牵扯到自己的身世根源,要去诅咒把自己生出来的人,把自己的毁灭归咎于他们,哪怕他们已经形容枯槁,动弹不得,还是要狠狠羞辱他们。哥哥接着说:“这种怒火最終会让你仇恨你的本质,仇恨组成你的一切,仇恨自己的身躯和呼吸,可对我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除了那个女人,我什么都不在乎。或许,我踏遍空荡荡的村庄和街道,就是为了找到她。我知道她就在某个地方,我得找到她,长长久久地跟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急。我想再次抚摸她,凝视她的身体——她从我身上起身时,我觉得她的身体无限辽阔,辽阔得像推开窗就能看到的天空和云朵。我就是这样想念着她。”哥哥感到一阵夜晚的凉意,仿佛自己已投身一双温柔的臂弯,所有对爱的需求都得到了满足。如此草草地坦陈了自己在那样奇怪的情况下经历的艳遇之后,哥哥感受到思念的分量,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从未如那次一样,在一切即将毁灭的紧迫中,迸发出那般狂热的爱恋。现在他懂得了沉浸在忘我的欢愉中是何种滋味,他的想法始终如一,他愈发需要这个女人。他眯起眼睛,在视线中寻找她的身影。每当他合上自己温软的眼皮,总会招来困意,聚拢回忆:令人遗憾的也好,光彩夺目的也罢,时间都会一点一滴没收记忆,直到将它消耗殆尽。

哥哥攥紧装有信封的包裹,朝位于索拉尔站另一头的邮筒急匆匆地走去,同时暗中观察着四周,以防被人跟踪。胡丽娅走进卫生间,看着水管尽头,一张张纸片消失在那儿,都是她撕碎后扔掉的——不是卫生纸,那上面印满了文字。那人如此镇定地把它们托付给她,这些纸条想必非常重要,甚至可能还会提到关于她的兄弟、她的父亲,或是她自己的事情,也可能会提到工作、食物、金钱,可她从未读过,从未停下来想一想,这些纸条是交给她的。哥哥刚靠近邮筒,就有两个男人从旁边停着的一辆车上下来,紧盯着他,高喊道:“站住!别动!”电光石火间,哥哥反应过来自己该怎么办,拔腿就跑,想回到索拉尔站里面。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弟弟正转动旋钮,收音机响起,一名播音员正在呼吁,应当狠狠惩罚那些与民众为敌的人,随后响起一阵欢快的方丹戈舞曲和布雷利亚斯(一种弗拉门戈舞曲),让一旁用心调着电容器、电位器和扩音器的弟弟有些走神。他待在家里最深处的房间,听不到外头的响动,更听不到那一声声高喊:“站住!不然我开枪了!”哥哥还在垃圾堆之间狂奔,慌不择路,随后听到两声枪响,他还在向前跑,却像是被一双硕大、强壮却又温柔的手推向地面,他脸朝地面跌倒,有那么几秒钟,他依然存留着一丝憧憬,让他这样的无名小卒感到自己至关重要。

原载《世界文学》2022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汪天艾

本刊责编  吴晓辉

胡安·爱德华多·苏尼加(1919—2020)是西班牙战后“世纪中一代”作家群体的代表人物,2016年西班牙国家文学奖得主,出版过三部长篇小说和多部短篇小说集。热爱俄罗斯和东欧文学,翻译过多部俄语文学作品,并著有屠格涅夫的传记。在苏尼加毕生的作品中,最负盛名的是以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为故事背景的34篇短篇小说,《尊严、纸条与遗忘》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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