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国宁
一
氤氲的水汽从清晨的江面上缓慢升起,将沱江两岸绵延开来的山体和建筑,全部笼罩在一片厚重的雾气之下,极难分辨得出具体的方位。远远看去,只剩下粗略的轮廓,影影绰绰。
连接两边江岸方便通行的跳岩处,已经有早起的游人和本地居民,不时地相对而行,去往江水的对岸。脚下这些大如斗装的石块,本来或许有更为宏大的使命去完成,却因为对这片山水的留恋与挚爱,毅然地走到石匠的刀斧之下,化身为棱角分明的方形石块,然后肩负起渡人渡己的重任。
从古城中央穿过去的沱江,与沿江两岸依次排开的古城建筑,以及将古城掩映于山体之间的葳蕤苍翠,形成了一幅风格别致的山水画卷。墨绿、灰白、青翠,构成了这幅山水写意画的主要色彩。
阴暗的天色逐渐开始放晴。被灰色气息笼罩了大半个早晨的江面,在阳光穿过云层的间隙投射下来以后,开始显露出它本真的面容。视野尽头处,连绵起伏的山体上的那层厚实而浓重的湿润水汽,也在悄然消退。大片的墨绿、翠绿和青绿色,在自然赋予的最为独特的笔锋下,饱蘸色彩,倏忽间就灵动了起来。于是,原本看上去显得单调的画面,顿时变得立体而宏大。
相比于伫立在横跨沱江之上的虹桥和风雨廊桥上所能看到的风景,我更喜欢立身在距离水面最近的跳岩上,感受这条自武陵山脉延伸出来的水系的生动气息。它与江南水乡小家碧玉般的景致不同,有一种更为通透和豪迈的特征,显得大方得体。沱江两岸之间上千米的跨度,赋予了我对于这条自然河流的更多想象。
栖身于江水之中的跳岩,可以說是沱江上最接地气的交通方式。它们整齐地立身于水流中,排列得工工整整,井然有序。你仅需一个半蹲姿势的俯身,便能够在弯下腰来的一刹那,掬水月在手,感受到它澎湃与激昂的心跳声。当地的导游说,在这条连接两岸的跳岩上,从早到晚,都有等待体验的游客排着队伍,络绎不绝地由此通过,去对岸的街巷间,找寻一座水城的久远回忆。
在凤凰,每一轮红日的升起与坠落,抑或悬挂于天际的浩瀚明月,都会在映照于大地之上的第一时间,将自己的身影投到这奔流不息的江水中去。它们也许有过让人心醉不已的美好想象——跟随河流的汹涌浪潮,不费吹灰之力去任何想要抵达的远方。
沱江是凤凰神韵的点睛之笔。它的美,不仅体现在它气吞山河万里如虎的气势上。在沱江之上奔走的苗族同胞,大都能够驾一叶扁舟,撑一支竹篙,纵情山水,往来各处且畅通无阻。这与江南之地的摇橹泛舟,必然是迥然不同的体验了。
我趁着落日坠入江面的那一瞬间,抓拍了一张照片。画面里的沱江之水,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不仅洒满了宽阔的河面,也洒在了我的身上。
二
以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在整个凤凰古城里,竟然有二百余条。毫无疑问,在这个体量庞大的数字背后,必定凝聚着汗水和智慧结晶。行走其上,你会发觉脚下的每一块青石板,不止有石块本身的故事,更有历史烟云从这里穿梭而过的厚重感。
漫步于古城的巷陌之间,在林林总总的商铺里找寻古城的风物人情,是我的兴致所在。从苗族服饰到苗族银饰,从地方美食到特色工艺品,都能让我停下奔走的脚步,去探寻究竟。
说起奔赴凤凰的缘由,想必大多数人和我一样,都是与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小说《边城》有关,与小说中的“翠翠”有关。当然,作者笔下所提及的边城,是另一座位于川湘边境的小城——茶峒。
那么,现于眼前的这个凤凰古城,自然并非小说中那个边壤之城的所在地。但在沈从文身上闪耀的文学之光,一直在心底呼唤着我,催促着我来凤凰古城,来感受一番这里的风物景致,来追寻一位文学巨匠的脚印。
脚下的青石板,保留着石块最为初始的面貌。它不像江南水乡的青石板所呈现出来的细致平整,多数表面看上去坑洼不平,显得粗犷而原始。这是一种先天独有的粗犷豪放,与湘西人嗜辣如命的味觉召唤,与苗族人对天放歌的天籁之音,完整地契合在一起,混为一体。
湘菜中较为出名的萝卜干炒腊肉、农家小炒肉、血耙鸭,皆是尚不及入口,便有强烈的辣爽气息,在靠近口腔的那一刻开始横冲直撞,一股脑地往喉咙的领地里冲过去。这股让人爱恨两难的湘辣,纵然有着太过浓烈的气息,却能让人贪恋上它的味道,且欲罢不能。
跟随古城一起穿过历史烟尘,慢慢变老的,是沱江之水,是江岸的山峰,更是古城里无处不在的青石板。它们是盖着凤凰烙印的生命体,更是穿过历史长河的风云见证。在凤凰,这些带有印戳的个体,或是街巷道路上的某一个成员,或为防御城墙上的一把尖刀,或是庙宇禅院上的一块基石,或为亭台水榭上的一部分,但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见证了这座古城的岁月变迁,沧海桑田。
三
每一位到凤凰古城的游客,在拿起手中的相机想要为自己的行走留下痕迹时,他们的镜头深处,都会不约而同地出现矗立于江水之畔的吊脚楼的群体身影。
沱江两岸的吊脚楼群,是湘西文化中一个极为鲜明的符号。沈从文先生在他所写的《湘西散记》一书中,有诸多的篇章都一再提及吊脚楼的存在。曾几何时,在湘西沱江水岸的每一码头或者堤岸旁,都有它们不断闪现的身影,这让先生记忆深刻,难以忘却。
据说眼前这片吊脚楼的形成,最早可以追溯至唐宋时期。对生于沱江之畔的本地居民而言,临水而居是一种风雅,也是一种生活背后的无奈。为了能够尽可能地与自然水系亲近,省去挑水的劳累之苦,吊脚楼便应运而生了。它们临水而立,依山而建,以极为完美地矗立姿态,收纳青山绿水的灵秀,与大自然在精神层面上完成了最佳的契合,继而浑然成为一体。
站在沱江水畔的街口举目望去,这些具有浓郁的湘西苗族古风的建筑群,依次排列在面向古官道,背靠沱江的河岸上。吊脚楼都分为两层,上层雕梁画栋,极为精致,用来住人;下层设置简陋,多为圈养牲畜之用,存放生产农具等。每座吊脚楼伸出到江面的那一个脚,下面用木头柱子作为支撑点,以此来衬托出江边房屋的别致与精美。从远处看过来,仿佛这屋子是修造于江面之上的,给人一种立身水面,远离陆地的错觉。
伫立于吊脚楼上临近江水的这端,无论是想欣赏旖旎风光,还是渴望追寻日月之影,都是视野极为开阔的所在。这种独特的视野所及,与你在一般房屋楼宇间所能窥视到的山水景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吊脚楼,早年一直是当地居民的日常居所。随着涌入凤凰古城的游人越来越多,这些曾经在当地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吊脚楼,也走向了商业化的用途。各类酒吧与风味食肆,纷纷打上了自家的门头牌匾。夜幕悄然降临后,坐在观望夜景的近水处,听着音乐,或是小酌几杯,或是大快朵颐,都不失为人生的一大快事。
倘若再借着星河璀璨,皓月当空表现出来的幽深意境,与沱江为邻,与凤凰古城相伴,就甭提有多惬意了。此番情境之下,就算不用像诗仙那般举起酒杯与明月相邀,只是隔江望月,细品年华,也是极好的。
四
凤凰古城的出名,很大程度上与三位名噪一时的大人物有关。这三个人包括民国第一内阁总理熊希龄、画坛鬼才黄永玉和文坛巨匠沈从文。他们是这片山水的代表人物,赋予了这座湘西水城独有的文化气韵。
立身于沱江之畔的古城,不止接纳了武陵山脉的自然秀气,更融合了沱江水流的豪迈之姿,然后将这二者的灵魂与神髓,在这片浩瀚的山水间合二为一,达到最为极致的契合与相融。
古城之中,与你擦身而过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扇门,每一扇窗,甚至于每个窗棂、每块砖、每片瓦,都有着一段属于自己的过往与传奇。
那天走进沈从文故居,在踏过那道陈旧而庄严的门槛之后,我就已经捕捉到了这位已经故去的文学大家的精神之气,那是一种穿越时光至今仍游荡于故居院子的灵秀文风。它跟着风前进的脚步,穿过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以极为轻盈的细碎步伐,引领我跟随沈先生的笔墨,打开了民国时期的那段关于湘西诸地的岁月流沙。
接着在北文星街的小巷深处,我与民国内阁总理熊希龄的故居,不期而遇。熊希龄故居的院子并不算太大,迎面而来的是三间正室。中间的木门两边是一副对联,上书“一生赤诚爱国盼中华振兴,半世慈善办学为民族育才”。这副饱含赞许之情的对联,许是对熊希龄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伟大抱负的真实写照吧。在这座三间两层的建筑物空间里,一张张照片,一件件旧物,无一不是他披肝沥胆,一心为民的生活缩影。这位身怀家国天下的大才子,不仅文韬武略之功不在话下,而且胸藏珠玑学富五车。在那样一个危难的年月,他走上前來,毅然挑起了民国内阁总理的重担大任,寄望可以通过自己的绵薄之力,来挽救一个国家和民族。遗憾的是,他所伴随的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妄图开历史倒车的投机分子。纵然他有满腔热血,想必也是徒叹奈何,悲愤难平。
至于画坛鬼才黄永玉大师的“玉氏山房”,不知因何缘故,大门紧闭,以至于未能亲睹风貌,可谓是件憾事。让我未曾料想到的是,文坛大师沈从文与他竟是叔侄辈的关系,这似乎印证了文脉的延续是可以影响到身边人的说辞。黄永玉画作之功力,我辈只能从书本信息或者网络资料中去获取,至于他当年在凤凰古城的那些过往之事,终归是因未能入得“玉氏山房”之故,而无从寻觅。
思忖间,我已漫步至古城的西门外。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以凤凰神鸟为原型的雕塑。它那形象逼真的流畅线条,振翅欲飞的秀丽形体,观之便能给人一种奋发向上的澎湃之力。在神话小说中,凤凰是百禽之皇,万鸟之祖,有着上古神鸟之美誉。这座雕塑,不仅是凤凰古城的外在象征,还是生长于斯的古城人心中的精神图腾。
想来每个慕名前来的游人,大抵都会像我一般,在游历了古城的街巷之后,移步到这座形神俱佳的雕塑跟前,注视着它,继续思索和探寻,在这片亘古千年的山水大地上,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人文故事,经历过怎样的历史烟云。唯如此,方不负凤凰古城的山水风韵,亦不负湘西胜地的绝佳美景。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