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世界观视角下严复翻译的古文选择

2023-10-09 15:39王荣

王荣

摘 要:翻译的文体选择不是单纯的美学问题,更体现了一定的语言文化立场。目前学界对严复翻译的古文选择的评论忽视了清末语言文字地位论争背后的民族主义思潮,以及严复本人对语言文字的本体论认识与思考。从洪堡特的语言世界观来看,严复翻译西学时的语言本体论意识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语言是民族精神的寄托;反对主张语言进化的工具论;强调语言可以对思维产生反作用。严复从民族语言的自豪感出发,用典雅的古文承接民族精神的精髓,并试图通过翻译这一利器,对汉语加以厘定考量,从而实现语言对思维的反作用。

关键词:严复翻译;文体选择;语言本体论;语言民族主义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獻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539(2023)03-0076-07

一、引言

作为一名思想家、翻译家、教育家,严复通过语言文字来影响世人,言说自我。严复在翻译西方社会科学的经典著作时,坚守“雅”的底线,刻意模仿先秦古文,使用汉以前字法、句法的文言来“达旨”。然而,由于先秦古文语义的浑圆性以及语法的高度意合性,注定很难实现句与句的对译,即译文与原文表层的“信”。对于严复采取晦涩难懂古文的原因,学界比较流行的观点是“他所呼吁的对象是士大夫,即知识分子阶层,因此他决定用一种投他们所好的语言”[1]。这种视角不无道理。相对于新流行的俗语白话,古文的确更容易引起当时知识分子的阅读与思考,但仅仅以受众群体为目标来解释严复的古文选择,往往忽视了清末语言文字地位论争背后的民族主义思潮,以及严复本人对语言文字的本体论认识与思考。

本文将严复的古文选择上升到系统的语言观高度来考察,结合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分析严复翻译西学时文体选择背后的动机与依据。严复之所以选择先秦古文,而不是其他文体,如“报刊文体”“东瀛文体”“小说体”“俚俗体”来翻译西学,除了桐城派的影响,更渗透着他对语言文字的本体论认识。具体地说,语言文字在严复那里是一个独立的概念。语言不仅仅是交际的工具,更是民族文化与民族思维的载体,有着其独特的生命力和价值。从语言世界观的视角来看,严复从民族精神出发,选择用雅正的古文承接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并试图借助翻译活动实现语言对思维的反作用,从而实现对民族精神的改造。

二、语言观与语言世界观

语言观即对语言现象的哲学思考,对整个语言体系的基本看法,包括语言的起源、语言的性质、语言的发展、语言的功能等问题。语言观有很多种,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三种:强调语言交际功能的“语言工具论”,强调语言是音义结合的“语言符号论”,以及强调语言存在属性的“语言本体论”。语言工具论的思想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柏拉图认为语言是一种工具,是对来自原型、事物本身这一类东西的描摹、制作和判断。语言工具论思想也是亚里士多德逻辑的起点,在形而上学思维模式中占有统治地位。在认识论哲学中,语言问题从来不占据一席之地,哲学家感兴趣的是语言背后的思想、概念而不是语言本身。启蒙理性主义时期,语言没有独立存在的维度,更多是以一种工具的角色为人的理性而服务,并受制于理性的法则。尽管语言呈现为各种各样的形态,但它们都属于符号,是思想的工具。在符号和工具的层面上,它们具有统一性,因此可以被化约为符合普遍语法的语言规则的符号系统。它没有任何个性,不表达任何世界观和价值观,是一种透明的、不含歧义的表象工具。

20世纪的“语言转向”把语言问题看作哲学的首要问题,语言被赋予了本体论的价值。这其中的先驱是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洪堡特反对将语言视为独立于语言之外约定俗成的符号,也不接受语言只是表达思想的工具。因为语言参与了我们所理解的世界的建构,语言本身就是意义所在。他强调语言表达的语音差异中存在着世界观的差异,主张不应该将语言看成是理解的手段,而应该看成是目的本身,即语言应该被视为民族思维与民族精神的工具,甚至语言就是民族精神本身。洪堡特站在哲学的高度,以语言为切入口,揭示人类精神的奥秘,将语言与民族精神联系起来,同时强调语言对思维的能动性。

洪堡特首先将语言看作一种独立的精神力量,是每个民族接受的馈赠。语言具有一种“本质上难以索解的独立性。就此来看,语言不是活动的产物,而是精神不由自主的流射,不是各民族的产品,而是各民族由于其内在的命运而获得的一份馈赠”[2]20。人类精神有着普遍性与共同性,但不同民族精神的发展具有特殊性。因此,语言同时承载着人类的共性与民族的个性,语言差异性背后是不同的民族精神,展现了不同的民族文化。若想真正地把握语言的存在属性,需要从精神出发,然后探讨其对精神的反作用。语言对精神的影响主要施予人类的思维,人类在进行思考的时候,必须借助语言。因此,“人们可以把语言看作一种世界观,把语言看作一种建构思想的方式”[2]47。每一门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背后是该语言群体在长期使用语言的过程中形成的对于客观世界的观点和看法。这种观点与看法反过来又制约着每一个语言使用者的精神活动,即语言世界观的形成有赖于一个民族共同的精神个性,并反过来影响民族精神的发展。

三、 语言世界观背后的民族主义

洪堡特的语言世界观具有浓郁的民族主义色彩,这点经常被人们忽略。洪堡特之所以强调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利用德语语言建构起德意志的民族认同。自16世纪以来,德意志地区的分裂局面由来已久。统一的德意志是几代人的梦想,但受到外部势力的干扰以及自身原因,一直未能实现。19世纪初,为了反抗拿破仑的入侵,浪漫主义思想家、文学家以及历史学家极力倡导德意志民族的传统民俗文化,将语言视为民族凝聚力的基础,希望借此唤醒德意志人的民族意识,实现德意志民族国家的统一。为了完成这一目的,突出德语的独特性,不惜贬低其他语言,将语言类型从低级到高级排序,依次为孤立语-黏着语-屈折语,认为梵语、德语靠近语言的思想,而没有语法基础的汉语则要低级得多。不同民族的语言在思想表达的清晰度和丰富程度上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背后是不同民族精神创造力的不同。就这样,德国成为近代“语言民族主义”的诞生地,德语不但作为一种语言工具发挥了作用,而且在集体身份认同中展现出其政治功用,成为国家统一的基本要件。

语言世界观与语言民族主义具有天然的联系。如果将语言被转化为具有政治意涵的“民族的语言”与“民族的精神”,它就不仅是区别本族与异族的明显标记,还是加强民族凝聚力,增强民族自豪感,推动内部民族认同的工具。由于语言的民族属性,“欧洲的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者在过去两个世纪动辄祭起语言这面大旗,语言成了最有效的一个政治工具”[3]

这种情况同样适用于中国近代的民族主义运动。学界已达成共识,“考察清末语言文字改革运动,必须将其置于晚清民族主义思潮的大视野下”[4]。正是受到西方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以前不被重视的语言文字才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并被赋予“立国之本”的重要意义。“伴随语言文字地位的上升,与其密切相关的文体问题也成为朝野共同关注的一个焦点”[5]。“国文”的称谓变得非常广泛,甚至包括所有文字印刷品,成为“中学”的近义词。文言作为狭义上的“国文”,被奉为“国粹”之源泉,一切文物之根本。邓实提出:“一国之立,必有其所以自立之精神焉,以为一国之粹;精神不灭,则其国亦不灭”,而“文言者,吾国所以立国之精神而当宝之以为国粹者也。灭其国粹,是不啻自灭其国”[6]。在“报刊文体”“东瀛文体”以及“万国新语”的夹攻下,国粹派对文言的坚守,非但没有动摇,反而将其上升到民族精神的高度,将文言视为华夏民族的馈赠,国民思想之代表,民族精神之所寄。王国维说:“言语者,代表国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广狭,视言语之精粗广狭以为准。观其言语,而国民之思想可知矣”[7]。这些论调与洪堡特对于语言与民族精神之间关系的强调如出一辙。

中国自古以来就存在对语言是“器”还是“道”的争论。秦朝统一文字之后,各地方言差异很大,但作为书面语的汉字,地位是不容动摇的。文学被赋予了“道”的价值,但文字是载“道”的工具,从根本上仍然视语言为工具。随着西学东侵的深入,中国士大夫阶层意识到现代国家灭亡的方式与古代不同。“今之灭人国也,不过变易其国语,扰乱其国文,无声无臭,不战而已堙人国圮人种矣,此欧美列强所以多灭国之新法也。”[6]在科技经济落后,政治上被动挨打的情况下,中国人的自信心大受打击,唯有辉煌的文学聊以安慰。学外语因时势所迫,更应强调本国语文。如果连国文的地位都保不住,让位于“东瀛文体”“万国新语”,自然无法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若能保住文学之美,即立国之精神,即使暂时落后,终于一天会复苏。“故一国有一国之语言文字,其语言亡者,则其国亡;其语文存者,则其国存。语言文字者,国界种界之鸿沟,而保国保种之金城汤池也。”[6]可见,文言的地位已经上升到危及种族存亡的高度,成为延续民族及国家的文化命脉所在,客观上突破了传统的“文以载道”和“因文见道”的语言工具论。可以说,清末的最后几年,从狭隘的民族主义出发,一些士大夫对语言文字的认识不自觉地转向了“本体论”,完成了一种质的飞跃。

四、严复翻译古文选择的语言世界观意识

19世紀下半叶,在民族主义运动的推动下,从西方到东方,语言文字地位从“工具论”到“本体论”转向的时代背景对认识严复的语言选择具有重大影响。我们无法考证严复是否阅读过洪堡特相关著作,但是相似的时代语境激发了知识精英阶层严复自觉的语言本体论意识。严复在文章以及与友人信函中多次为自己的古文选择辩护,显示出其超越世人的语言世界观倾向。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 坚守民族语言的自豪感

清末最后几年是民族存亡的关键时期,文言被视为民族精神的代表,民族要素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国家存亡、民族命运紧密地联系起来。严复虽然不是保守的国粹主义者,但认同吴汝伦的“文者,天地之至精至粹,吾国所独优语其实用,则欧美新学尚焉。博物、格致、机械之用,必取资于彼,得其长乃能共竞”[8]。严复选择用先秦古文来翻译西学,本身就是对当时民族主义思潮的回应,有着维护民族尊严的意味。

语言世界观直接影响了萨丕尔-沃尔夫的“语言相对论”,并广泛地促发了一种民族语言的自豪感。萨丕尔在《语言论》中说“每一个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语音的、节奏的、象征、形态——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艺术家必须利用自己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9]。相似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处境使得严复与洪堡特、萨丕尔等人,在对待民族语言问题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出于对中国悠久历史和语言优势的认同,严复放弃了浅显的白话文,亦不采用东瀛报刊文体。正是对民族文学资源的自豪感,促使着他从经史子集中寻找词汇,利用中国古人的思想,来阐发外来西学,并常感叹:“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10]1320正是出于对司马迁、韩愈的崇敬,对先秦隋唐文明的怀旧,促使他舍弃绮丽空洞的骈文,采用长短相间、声音抑扬顿挫的古文,目的在于提升汉民族自豪感,增强民族凝聚力,促进民族认同。

严复对民族语言的自豪感,还体现对日语“外来词”的抵制与抗争。遭遇西方文化时,日本曾向汉语寻求养料,以四书五经为源本,创造新词,并造就了日本的书面语。为了适应西文概念,这些根植于中国文化的抽象名词被日本借用后,意义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变化。后来,这些出自日本学人之手的译语,在清末经留日学生之手又回流到中国。但是,经过日本学人的借用后,很多意义已和古汉语中的固有用法截然不同,意义扩大、缩小或者完全转移了。如“大学”原为《礼记》中的一篇,是专讲修身齐家的理学代表作,日语译词却用它来形容西方的高等院校。从维护汉语语义连续性的角度来说,这似乎让人难以接受。严复强调要了解西方思想学术,须直接读原著。借助翻译已是万不得已,借助翻译的翻译,就相差更远了。他认为日本对西方概念的翻译,多不准确,因此不能无条件地借用,而往往坚持自己的译法。严复自认对本国语言渊源的理解,远远超过日本同仁,也坚信汉语有承接西语的能力,不必拾人牙慧。他曾感叹梁启超为日本所利用,“任公文笔,原自畅遂,其自甲午以后,于报章文字,成绩为多,一纸风行海内,观听为之一耸。又其时赴东学子,盈万累千,名为求学,而大抵皆为日本所利用”[10]648。严复深知定名之难,备受“一名之立,旬月踟橱”之苦,但不愿意转接日本学人之手,故放弃日语译词“进化、哲学、形而上学、社会学、经济学”,坚持将其译为“天演、理学、玄学、群学、计学”。

(二)反对语言工具论

《天演论》是近代中国社会进化论的滥觞,为维新运动与近代民族革命提供了理论支持,是一代仁人志士的精神食粮。后来,革命党人将赫胥黎的观点运用到文学中,推演语言文字、文学进化之次序应与生物进化同理,从象形文字到表意文字,再到合声文字。汉语是象形文字,自然是最低等的。当时日语已有废除汉字,向拼音文字转化的趋势,趋新者以日本为榜样,视汉字为中国野蛮落后的根源。不少人呼吁废除汉字,建立“万国新语”,向拼音文字转化。文字进化的另一极是由文趋质,由深趋浅,由文言向白话的转变。1903年,梁启超用进化史观审视各国语言文学演化趋势,指出“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11],并正式提出了“文界革命”的口号,希望用平易畅达的文字,输入西方的思想文化。

从语言观的角度来看,主张文字进化的两级,不论是“万国新语”还是“言文一致”,实则都是将语言交际功能放在第一位的“语言工具论”,忽略了语言背后的民族精神与个体差异。为了交流的便利,教育的普及,那么删繁就简,越简洁通俗,与口语越趋同越好。如果世界大同,取消差异性,使用一种共同语言,中国再也不用担心落后于他人。文字改革的倡议体现了中国被迫打开国门后,急切地融入世界的愿望。但这种“语言工具论”全然不顾中国的语言文字的独特性,无视几千年来文言与白话各有所长,和平共处,并行不悖的历史现实,将文言视为造成国人识字率不高,影响开启民智的主要原因。然而,若语言文字不仅是工具,而是民族创造性的活动,是各民族由于其内在命运而获得的一份馈赠,则其存废与变革便牵涉到亡国灭种问题,远非便利与否可决定的。

就文界革命的问题,严复曾与梁启超展开过辩论。他认为雅俗二体,各有所长,文界不需要革命。如果要保存国学,成就不朽之名誉,万不可使用俗语。“若徒为近俗之辞,以取便市井乡僻之不学,此于文界,乃所谓陵迟,非革命也”[10]516。不仅如此,严复还从文体与文明的关系入手,为自己的“复古”辩解。“且执事既知文体变化与时代之文明程度为比例矣,而其论中国学术也,又谓战国隋唐为达于全盛而放大光明之世矣,则宜用之文体,舍二代其又谁属焉?且文界复何革命之与有?持欧洲挽近世之文章,以与其古者较,其所进者在理想耳,在学术耳,其情感之高妙,且不能比肩乎古人;至于律令体制,直谓之无几微之异可也。”[10]516汉语已经绵延了几千年,是世界上最长寿的文字,曾经支撑起世界上最古老发达的文明之一。先秦时代百年争鸣,是中国学术、文化思想繁荣的黄金时代,堪称中华文化的源头。因此,从文体与文明程度的关系来看,先秦隋唐文体是最好的选择。即使在欧洲,近现代文章的情感表达与审美水平,也达不到古人的层次,只是表达了新的观念和学理而已。将文明的退化与国家政治经济的落伍,都归结于文体古雅,实在牵强。

严复反对“言文一致”,批评激进的白话文运动没有考虑中国的语言事实,只是照搬欧洲与日本的做法。在与学生熊纯如通信中,严复说:“北京大学陈、胡教员主张文白合一,在京久已闻之,彼之为此,意谓西国然也。不知西国为此,乃以语言合之文字,而彼则反是,以文字合之语言。今夫文字语言之所以为优美者,以其名辞富有,著之手口,有以导达要妙精深之理想,状写奇异美丽之物态耳。”[10]699严复突出了拼音文字與象形文字的差异性,指出欧洲言文合一是用书写语言规范口头语言,而胡适等人却要用书写迁就口头语言,完全是学倒了。汉语是象形表意的孤立语,很难做到我手写我口。如果从历史进程来看,欧洲“言文一致”发生的历史背景不是语言统一性问题,而是试图抛弃拉丁文,将地方性口语与文字纳入书写体系,体现了更强的民族独立意识,为现代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做了必要的准备。而在中国,书面语的地位自古以来都高于日常俗语,文言统一了各地纷纭的方言,促进了经济文化的发展,增强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言文一致”则可能危害这种民族凝聚力,造成某种方言地位明显高于其他方言的现象。两种文字系统不同,岂可盲目照搬。这里严复从语言对比的角度,以民族语言的差异为原则,来阐释自己对于古文的看法,观点颇有可取之处。

(三)重视语言对思维的反作用

洪堡特的语言世界观强调语言不仅具有表达功能,还有认知功能,“语言是一个民族进行思维和感知的工具”[2]8。语言从民族精神出发,又反作用于民族精神。我们总处在一个用语言来思考世界的位置,每一种语言背后都有一种独特的世界观,语言差异的背后是思维方式和世界认知的差异。人类在进行思考的时候,必须得借助语言,依靠语言这个中介,人类的思维活动才能运转和表述,语言的构造方式、形式、词汇、句法等特征无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人类的精神活动。语言限制了人类的精神以及其他活动,构成了处于思维与客观现实之间的中间世界,这个世界制约着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因此,输入一种新的语言表达,就有望引入新的思维方式,改变一个民族原来的认知模式。

语言与思维的密切关系,严复在中西语言的转换实践中有着深刻的体悟。学习一门新的外语,就打开了思维的另一扇门。正是因为翻译活动的介入,中国近代知识分子才发现中国文字的不足,促发了观念的革新与文学的觉醒。严复在翻译《名学浅说》时,写道“人类能力,莫重于思辨。而语言文字者,思辨之器也。求思审而辨明,则必自无所苟于其言始。言无所苟者,谨于用字已耳”[12]13。在任何情况下,人都不可能脱离语言进行思维。“字有定义,言有定意,此思辨之始基,而名家之所谨”[12]109。字词有确定的意思,是思辨的基础,是精神的起点,因此翻译时必须重视概念、术语的界定。

在汉语与英语奋力搏击时,以英语为参照,严复反观出古文的很多缺陷。“所恨中国文字,经词章家遣用败坏,多含混闪烁之词。此乃学问发达之大阻力”[13]9。在《穆勒名学》的按语中,严复批评了中国哲学忽视对概念的明确界说,训诂注释连篇累牍,见仁见智,反而增加了概念的纷纭。“盖西学自希腊亚理斯多德(亚理士多德)以来,常教学人先为界说,故其人非甚不学,尚不至偭规畔矩而破坏文字之事也。独中国不然。其训诂非界说也,同名互训,以见古今之异言而已。且科学弗治,则不能尽物之性,用名虽误,无由自知”[10]1031。严复认为,文言的歧义模糊是导致文言地位岌岌可危的重要原因。在这种情况下,翻译是反观古文,改造思维的利器,用文言翻译西学哲学著作,输入新观念、新词汇,可以改善文言的地位,保存其大。正是意识到语言对思维具有反作用,严复在介绍西方的逻辑学著作时,才特别重视译名的界说,把译名定例视作翻译工作的“权舆”和“归宿”。他在《界说五例》对于术语的厘定提出了严格要求:“一、界说必尽其物之德,违此者其失混;二、界说不得用所界之字,违此者其失环;三、界说必括取名之物,违此者其失漏;四、界说不得用诂训不明之字,犯此者其失荧;五、界说不用‘非‘无‘不等字,犯此者其失负”[10]95。严复寄望通过自己的翻译,引进一种新的概念系统,进一步廓清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引进西方哲学的实证主义思维。

1911年,严复为《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作序时,认为要保存国学、保存文言,必须有所作为,一味尊古,国学反而不存。革命派将中国文字全然弃之,改用“拼音文字”或“万国新语”更是因噎废食,万不可取。“古不能以徒存也,使古而徒存,则其效将至于不之存”[10]276。如何保存文言呢?可参照佛经翻译的做法。“而佛非吾物也,其入吾士也,起汉魏以迄于今,所为力尝大矣。然而卒不足以夺吾占者,非仅辞而辟之者之功也,亦在用吾古以翕收之以成吾大。此古之道所为变动而弥光明,而转译傅会之功为不可没也。”[10]276严复认为,如果翻译西学能够像佛经传入中国时,将其吸收为本土利用,用中国古文的大盒收纳西学,古文不但不会衰败,反而会愈加兴旺,这方面就有赖于译者的功力了。“而用本国文言,正似制钟表人,而用中国旧有之刀锯锤凿。制者之苦,惟个中人方能了然。然只能对付用之。一面修整改良,一面敬谨使用,无他术也”[13]9。虽然修正着实不易,但有可能促进汉语向明晰化转变。可以看出,严复寄望翻译来补葺古文,以保存其大的良苦用心。

五、 严复文体选择的启示

文体的选择不是单纯的美学问题,更体现了一定的语言文化立场。历次文体变革不仅是文学领域的革新,还酝酿着更大范围内思想文化、社会体制和学术规范的变革。清末最后几年,国粹派对语言文字的认识不自觉地转向了“本体论”,对古文的坚守上升到了民族精神、国家存亡的高度;革命派改革语言文字的呼声高涨,但对改革方向又意见不一。作为学贯中西的伟大思想家,严复既不赞同“国粹派”无所作为地一味尊古,也反对革命派不顾民族语言的个性,按照西方的语言模式来建立一种“万国新语”,将汉语拼音化。从语言世界观与语言本体论的视角来看,语言不仅是承载思想的工具,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傳承。严复希望通过引入新概念、新思想,会通中外,沟通古今,以保存文言之大。可以说,严复的文体选择代表着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从语言内部,而不是借助外界力量,缓慢承接语言变化的努力。

严复的文体选择有着历史的局限性,选择先秦词语,尤其使用先秦的单音节词语来翻译西方学理名词,输入新思想、新理念,难度太大,基本无实现的可能。从语法结构来看,“文言汉语句子因其自身的简短、对称要求,可能会对英语的包孕结构很不适应,从而造成更多的语义丛生”[14]。严复的译文虽然简洁雅正,但意义与原文相差甚远,这也是其译著后来不再被人关注的原因。从语言的便捷性角度来看,提倡“言文合一”白话文运动显然更加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甲午战争失败后,激进的新势力非此即彼,甚至不惜丑化、扭曲旧文学的初衷,严复缓慢承接汉语的努力,进而改造民族精神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今天,深入反思新文化运动以来激烈的语言变革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我们意识到语言文字改革不同于政治制度变革,过于突然的语言文字改革很有可能会导致民族精神的分裂与断层。回顾五四运动前后翻译活动的历史影响,我们不难注意盲目崇拜和全盘接受西方文化与语言结构,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后果,如语言层面过度“欧化”现象,文化层面的“西化”倾向等。因此,在进行语言文字改革和从事翻译活动时,我们需要审慎考虑,并充分掌握其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以保持文化的连贯性和完整性。

尽管严复的译文成为历史的弃儿,但他对待民族语言的立场和态度值得肯定。在世界范围内,从古至今,语言问题常在特殊历史时期、各种民族主义运动中被拿来大做文章。语言文字的定位是一个民族身份认同问题,事关历史文化的定位、认同和传承,关系着国家综合实力的比拼。无论国家实力强弱,我们都应该增强文化自信,任何时刻都不能丢失“言说自我”的欲望和能力。同时,我们要防止落入“语言民族主义”的窠臼,重视翻译活动与翻译精神。严复认识到翻译的作用不是一般的工具性的功能,译者在修整改良旧语言的过程中,也引入新事物、新观念,建构一种新文化与新思维。翻译是一个继承与创新的过程,是一个打破封闭的“自我”世界,向“他者”开放交流,求同存异,求新求异的精神活动。在新的历史时期,我们应该继续发扬翻译孕育着的“开放”精神,促进中外文化交流,利用其他语言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反哺、关照汉语,从而促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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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 Fus Literary Style in Translation and Linguistic Worldview

WANG Ro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Hangzhou Dianzi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18, China)

Abstract:The choice of translation style extends beyond mere aesthetics; it reflects the translators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stance. Current academic commentary on Yan Fus use of classical Chinese in translation has often overlooked the nationalist sentiment driving the language debate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as well as Yan Fus personal understanding of and reflection on language. Drawing on Wilhelm von Humboldts linguistic worldview, this paper emphasizes three facets of Yan Fus linguistic ontology in translation: language as the embodiment of national spirit, the opposition to various language evolution theories, and the emphasis on the power of language to shape thought. Driven by national language pride, Yan Fu employed sophisticated classical Chinese to encapsulate the essence of national spirit. He used translation as a tool to scrutinize and refine the Chinese language, thereby aiming to realize the impact of language on thought.

Key words: Yan Fus Translation; Stylistic Choice; Linguistic Ontology; Linguistic Nation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