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作篆“让头舒足”现象研究

2023-10-09 09:39李骏骁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赵之谦篆书

摘 要:吴让之为赵之谦印谱作序时,提出了赵之谦印文处理“让头舒足为多事”的观点。鉴于“印从书出”之论,从“让头舒足”一词入手,爬梳其相应概念、历史,认为吴氏此评系承袭了其师包世臣的书学理论,并以“让头舒足”现象最明显的赵之谦篆书为对象进行研究。研究表明,赵之谦篆书受汉魏六朝碑刻、印外求印思想、好友胡澍启发、自身审美追求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进而得出赵之谦书、画、印皆贯彻“让头舒足”现象的结论,肯定赵之谦书、画、印艺术的内在审美,立足汉魏六朝的求古和杰然特起,以及其不与时同的艺术品格。

关键词:“让头舒足”;赵之谦;篆书

一、“让头舒足”释义

(一)词汇释义与来源

“让头舒足”中,“让”为偏侧、揖让之义,“舒”为伸展、舒张之义,“头”“足”即同一笔画之首尾或一字之前后、上下的突出笔画。“让头舒足”,直白而言即为“探头伸脚”,是指对同一笔画首尾或是一字之首尾进行笔画的延长、弯曲、穿插等夸张处理的方法,使文字结构富有个人风格的书写现象。

“让头舒足”为世人所知,大多因吴让之。同治二年(1863年)七月,魏锡曾携《二金蝶堂印稿》拜访吴让之,并请吴氏为印谱作序,吴氏赞叹之余,称“窃意刻印以老实为正,让头舒足为多事”,有规劝之意。然而此语并非吴氏首创。吴让之学书师从包世臣,包世臣《自跋删拟书谱》有言:“然鼓努者,屈铁抽刀之类,标置者,让头舒脚之类,此在右军无定法,而子敬真、行所不能免。”此文原论孙过庭之草书,认为其虽学“二王”,然未能学到王羲之的“无定法”,只能达到王献之“鼓努为力、标置成体”的“定法”境界。可知“标置”即为字体之独特处,也就是上文所谓“让头舒足”。祝嘉译包氏此语为“字的结构上下左右回避朝揖的神情”,实为确论。而吴让之有此评,体现出他对包氏书论积学至深。

(二)表现特征举隅

由上文可知,“让头舒足”专指字体结构的特征和现象。赵之谦书写中的这一现象,不仅由运笔而来,而且受邓石如“印从书出”之影响,在印面文字的设计中也对此有所体现,使文字达到突出个人风格的效果,并强调字势特征,避免将文字处理得平庸和规范化。但因其审美导致其作书大拙大巧、起落鲜明、对比强烈,呈现出仪态多变、飘逸飞扬的新奇面貌,与吴让之平正安和的书风不同,两家观点乃现分歧。

据齐渊《赵之谦编年印谱》所辑赵之谦现存篆刻,可知其存世最早印章刻于咸丰二年(1852年)。是时诸印皆未见有“让头舒足”之状,而是多出以浙派,苍茫方正,寓巧于拙。最早有“让头舒足”之萌芽者,当为咸丰四年(1854年)所刻“癸巳人”小印(图1)。26岁的赵之谦在采用《说文解字》篆法安排印面时,特意将“巳”末画之尾部逸出,因其他二字相对朴实,全印以此平添不少灵动之气。而在咸丰九年(1859年)刻的“赵之谦印”朱文大印(图2),已将“让头舒足”之势融合独运,无论是“赵”字“走”部、“之”字上部的弧线,还是“印”字上翘的起收笔,甚至“谦”字“兼”部的上端,都带有明显的、装饰性极强的笔触。配上“疏处可以走马”的大胆留白,令人心折。可见赵之谦的篆书与篆刻已熔铸为一炉。

赵之谦笃行“印外求印”之理,印风面目多样。其偏重于“让头舒足”一类,偶尔也有较为极端的作品。例如不知刻于何时的“苟全性命”(图3)一印,除“全”字外,其余每一字都有极大角度的弧线尾画,成为印面的视觉焦点。

以图4为例,左为邓石如篆书“危”字,右为赵之谦《三略八屏》中的“危”字。从整体风貌来看,邓字更加规谨严正。就用笔而言,邓字笔画方向大都下垂以顺应字形,展示小篆通常的纵势;赵字笔画在弯曲弧度上的强调则体现出笔画间鲜明的向背关系,几呈“八”字状。邓字笔画末端向内弯,相应的笔画部位在赵字中却向外舒出。因此,赵字在气象上打破了篆书本该有的宁静端雅之气,而呈活泼、灵动之姿。

赵之谦为表现“让头舒足”的相应笔触,在用笔上颇具匠心。这一点在其绘画方面有集中体现。比如作于同治六年(1867年)的《紫藤》(图5),此画的疏密布白手法与其篆刻如出一辙。在上端繁密的枝叶间伸出的两笔细劲的藤枝,与其说是暗合书、印方面“让头舒足”的现象,不如说是赵氏“让头舒足”在绘画方面的成功运用。其挺拔凝练的用笔,更是章法构图之奇险得以体现的直接原因。

二、赵之谦作篆“让头舒足”的成因

(一)碑派书法与金石时风

清代统治者在思想文化领域实行变本加厉的专制统治,这使文人将治学方向转移到考据古物上,学术界一时尚古、崇古成风,盘鼎碣石、秦砖汉瓦成为热门。文人的加入使金石碑版的学术价值得到充分研究和利用。此后,有涉于翰墨者也逐渐注目于碑版的书学价值。时风陶染下,赵之谦在书法上先学颜,而后倾心于北碑。他曾与沈均初、胡澍和魏锡曾于同治二年一起校订、摹拓金石碑版,其《补寰宇访碑录》《六朝别字记》《二金蝶堂双钩汉碑十种》均为金石考订的精心之作。校订、摹拓金石碑版的经历,使赵之谦接触到许多“平中见奇”的古刻,更开阔了自身的眼界,其曾言“六朝古刻,妙在耐看。猝遇之,鄙夫骇,智士哂耳。瞪目半日,乃见一波磔、一起落,皆天造地设,移易不得。必执笔规模,始知无下手处。不曾此中阅尽甘苦,更不解是”。上文谈及他取法多样,各种碑版文字风格皆能随取随用,“莫不触处洞然,奔赴腕底”,实是受时风影响而治金石之学所致。

(二)前辈、友朋之熏陶

赵之谦真、行、篆、隶无所不能,而据其自述,篆书是他个人风格突破的根基。他的篆书师法邓石如而又自成一家,邓氏的篆书对他的书、印方面影响极大。赵之谦的好友胡澍也擅长篆书,且与赵之谦的风格相似,但因其英年早逝,书名不及赵氏显赫。胡澍作篆虽稍显文弱,不及赵氏挺拔活泼,但其篆法在笔画起收处亦有“让头舒足”的些許修饰,应对赵氏产生了一些启发。在同治元年(1862年)九月,赵之谦在为弟子钱式所书的《峄山碑》册页中写道:“我朝篆书以邓顽伯为第一,顽伯后近人惟扬州吴熙载及吾友绩溪胡荄甫。”可见赵氏对胡澍篆书的肯定。

赵之谦对碑派书法的其他先导人物也有借鉴。他对包世臣的碑派书法理论极为服膺,在书写中“逆入平出”,笔画中截饱满浑实;对阮元的代表著作《北碑南帖论》《南北书派论》也学习颇多。“让头舒足”所形成的宏肆古丽的面貌,也是对碑派书法理论和实践认识的发展。

(三)个人学书取法、审美之选择

赵之谦早年学颜,为用笔的理解和实践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北碑中的波磔之法,又被他取用与变化,发掘碑版契刻笔画中的书写性,于刀锋中见笔锋。尤其是对《郑文公碑》中“卷锋”的解读和吸收,使其出于碑派的笔法愈发完善,自有一番新奇独到的天赋和才能。其篆刻刀法的熟练和执着于自我风格表达的需要,也促进了他对篆书中锋用笔及起讫转折的把握,满足了“让头舒足”的技巧需求。他的篆书、治印经此种种,已是拙中藏秀之面目。

赵氏虽推崇邓石如的篆书,但不死守邓法。他用笔不喜平直伸展,而是加强笔画弧度;在结构上立足汉魏六朝碑版,追求出奇创新而成“让头舒足”之态。这种“极尽奇态”使他的艺术作品融合“古意”的思想,也在他的诗文上多有体现。据《赵之谦传》载,他早年科考时因喜用奇字而遭考官贬抑,数考不中,只得捐官。其有“奇气”的艺术风格亦为其性情的写照:“赵之新意,专以侧媚取势,所以无当大雅。”其实,“侧媚”是他对邓石如篆书的合理发展,更是他与吴让之等人的不同之处。“让头舒足”化的点画有“侧”有“媚”,符合赵之谦的审美理想,也能达到“不主故常,随时有新意”的目的,使他自立门户。故这种选择与他具有强烈的、个性化的艺术审美和追求不无关系。

三、“让头舒足”之评与赵、吴二人交游

魏锡曾和吴让之的一次会面为后人留下使赵、吴二人的印学主张更加明确的文献,在印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这也使赵、吴两家的印学分歧更趋明朗。据赵之谦尺牘中所叙,赵之谦欲托魏锡曾寄《文殊经》与吴让之订交,但吴氏默然不应。笔者认为当是吴让之读过赵之谦《书扬州吴让之印稿》后,发现二人秉性和印学思想等多有不同,因而不再辩解,是求同存异、息事宁人之举。

吴让之先学汉印十年,然后见邓石如作,遂尽力追随。然而汉印浑厚平正之美及用刀之稳健,已使他受益匪浅。因此,“老实为正”之语多有宗汉印平正安舒之色彩。魏锡曾跋《吴让之印谱》时,亦言吴氏“生长江南”,限于地域而不喜钝丁,时风又推崇浙派赵之琛,故不厌其作,“间一仿之,欲示兼长”。可见在取法范围上,吴让之并不及赵之谦;而在勤奋钻研之人力上,吴让之则多过他。从此以后,赵之谦欲求吴氏作书及订交之事,可见他推崇吴让之这位印坛前辈是发自内心的。至于在尺牍中所言吴氏为“知一不知二者”,不过是性情之语罢了。

四、余论

长期以来,人们认为篆书作为一种静态书体,其风格应当是端庄、浑厚且具有古雅意趣,然而赵之谦篆书书风活泼大胆,其笔画和结字相较于严谨工整、朴实无华的传统小篆,显得更为灵动夸张,并散发着强烈的个性。笔者肯定篆书的这一变化,并已在文中阐明篆书如此发展的积极意义,以此在谨守古法与锐意创新之间寻求折中平衡的视角,客观地去学习、借鉴,并吸收赵氏篆书的长处。

赵之谦不仅在入印的篆字处理上有“让头舒足”之相,而且在平常书写篆书时也有此特征。笔者认为“让头舒足”很可能是赵之谦对碑版“波磔起落”的个人理解和夸张化表现,但这有赖于进一步研究。赵氏篆书在其人生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面目,但总体演变趋势是字形结构愈加奇险,用笔波磔更加大起大落并富有装饰性。这发轫于他个人独特的审美趣味,根植于他深厚的学养基础,且一心学习邓、吴等前辈与同侪之笔法,在金石学的兴盛之际将自家风格发展成熟、融会贯通。他曾言他的篆刻“取法在秦诏、汉灯之间,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他的篆书何尝不是如此。总之,“让头舒足”现象作为他篆书的重要技巧之一和魅力所在,在没有被“变本加厉”的前提下,不仅是对篆书风格与技法的一种突破,更是值得我们去深入探讨和研究的书学现象和美学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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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骏骁,暨南大学艺术学院学生。研究方向:美术学、中国书画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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