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

李梓煊

已是黄昏，太阳慵懒地挂在城西摩天大楼的顶端，洒下一片惨淡的昏黄。大厦的阴影被拉长，半遮住已经十分空旷的街道。远处的路灯已然亮起，近处的却还没有迹象。抬头，我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间破败的小酒吧。记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开始营业的，总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由于没什么客人，店主也懒得打理，这里的蛛网已经泛滥，偶尔还会有蟑螂等小昆虫从桌面爬过。但毫无疑问，这里的东西确实是最便宜的。

我是一名外科医生。我本过着平凡的人生：美好的童年、迷茫的少年和千篇一律的中年。本来我会就这样过完没有波澜的平淡一生，直到我那位可怜的朋友拉着我投资，让我欠下一百万的巨债。在破产的那天晚上，他吞下了一大瓶安眠药，而我选择活下去，这也意味着我要承担这笔巨额债务。眼看还有两个月就到还款截止时间了，我却有六十万的缺口補不齐。这样下去，我将面临牢狱之灾、离婚纠纷和无休止滚动的利息。

我也想过逃跑，但且不说我不愿意在惶恐和苟且中过完余生，单是客观条件就行不通。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有一小块身份芯片，提供着GPS、心跳、健康检测等多种信息。如果不把它取出来，便会一直被警务系统追踪；而如果把它取出，就会触发警报，全城的监控系统都会聚焦于你。何况，逃债被抓住只会让我判得更重。我想过许多种方法，却没有一个可行的策略。看来我的后半生都将在还债中度过了。

推开泛黄的玻璃门，刺耳的摩擦声惊动了里面几位喝酒的人。他们披头散发，大多是附近的流浪汉，当然也有一些像我这样因为各种烦闷来借酒消愁的人。叫醒已经睡着的酒保，我从口袋中翻出一点儿钱，要了一大杯矿泉水，捡起旁边一个醉鬼还没喝完的半杯酒，勾兑着饮了下去。我注意到酒保恼怒地瞪了我一眼——不知道是因为被我从美梦中吵醒，还是因为我不要脸地只买了一瓶矿泉水，也可能二者兼有之。但我没有理睬他，又开始在其他醉鬼的桌子上找着。

“先生，我想你一定遇到了什么困难。”在我溜达到一个角落时，阴影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紧接着一张脸凑了过来，“我已经观察你几天了。我们能帮你解决任何问题。任何，都可以。”

我抬起眼看着他。一张平平无奇的亚洲脸庞，留着一头平平无奇的头发，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看上去也不像一个社会背景强大到能摆平任何事情的人。

“我叫杰克，先生。”他自我介绍说，“我就是专门干这行的。如果你有意向的话，先生，我们可以换个更方便的地方说话。”杰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典型的推销员表情，“我们公司可以为你解决任何问题。是的，任何问题。”

“那么，”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说看吧。”

杰克带着我走出那所小破酒吧，左拐右拐，走到市郊一所大楼旁。“××汽车销售中心”几个大字醒目地立在楼顶。

“不要怀疑，跟着我，就是这儿。”杰克看出我的疑惑，补充道，“副业而已。”

“你是说，你能用副业帮我摆平事情？”我不由得怀疑起他们的专业性。

“不，销售汽车是副业。”

杰克带着我来到地下不知道多少层。电梯门尚未打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敞亮的走廊，地砖清晰地反射着天花板的倒影，几位白大褂在玻璃门后忙碌着。杰克带着我走进一间会客厅似的房间，沉香木独特的气味暂时驱散了刺鼻的消毒水味。

“先说说看吧，先生。”杰克弯腰给我沏上一杯茶，“你具体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欠了许多钱，大概……一百多万吧。”

“啊，这种事，”杰克笑了起来，接着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完全不是问题，我们已经处理过很多例了，先生。请让我先为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服务。统一价格是三十万……”

我倏地站起身来。

“我欠了一百万，你让我再倒贴三十万？免谈了，出口在哪儿？”

“别急，别急。你先坐下，我为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服务项目。”杰克把我按回沙发上。

“我们会提取你的DNA，为你制造一个克隆人，由他代替你生活。”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杰克接下来想要说什么。这似乎确实是个好方法。

“……所以那时，欠款是一百万，抑或是一百三十万，有区别吗？反正你已经不是你了，拿着你身份的是那个克隆人，到时候坐牢的是他，还款的也是他。而你，没了身份芯片，只要走出市区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注意到你，仿佛从未存在一样，可以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享受与世无争的生活。”

我盯着杯中的茶叶，看着它缓慢旋转又缓缓下沉，在杯底痛苦地抽动着，不久后就陷入静止。

“先生？先生？”杰克叫醒晃神的我，“你觉得怎么样？”

“那么……”我缓缓张开已经微微发黏的嘴巴，问出一个我深思熟虑后的问题，“那个克隆人，或者说我的替身，会不会因为太累受不了而举报我？克隆人可是违法的，你知道，那样只会让我被关更久。”

“举报？”杰克笑了起来，“不，完全没有可能。这也是我们这个项目最有意思的地方。”

“他不可能说出有关我们做的一切。甚至——”杰克压低的声音，似在说出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是克隆人。我们会将您的记忆——除了与这次会面相关的——全部植入克隆人的大脑中，他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是克隆人。可以认为，他就是你。”

我又陷入了沉思。沉香木的烟雾缓缓升起，在空中纠结地扭动着，跳着怪异的舞蹈。

三十万，放弃现在的一切，人际关系、社会地位、一切财产……但是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最重要的是可以完全摆脱现在的债务纠纷……

“也许你现在没有太多的存款，我们可以给你一点儿小优惠。报个价吧。”杰克见我许久未发话，便补上一句。

“二十五万。”我砍下一刀。我需要十万左右的钱买一辆飞行摩托，还需要剩一点儿钱以备不时之需。

“二十八万，不能再少了。”杰克装出痛苦的表情。

“成交。”我似乎看到光明就在眼前，“多久能完成？”

“大概一周左右的时间。到时候我们会再把你喊过来，会为你整容，然后把你的身份信息转移到克隆体上，再激活克隆体。”杰克站起身来送我。

“书面合同和电子合同就都不签了，以防泄漏。一周之内，你想办法搞到二十八万现金，我们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分别之际，杰克一再叮嘱。

走出大楼，外面已是星光璀璨了。前面阴沉了几天，今天晚上好不容易阴云散开，勉强能看得见星星。

我来到银行，取走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四十多万现金，其中一部分要用来买一辆飞行摩托，剩下的钱就先留着。我还要记得拜托杰克帮我删掉今天的取款记录，他跟我提到过他有这个能力。

一周后，我和杰克再次约见在了那间小破酒吧。已是天黑了，外面的路灯悉数亮起，在柏油马路上映下一片昏黄。整座城市已经基本陷入沉睡，只有偶尔能听到鸮的叫声划破夜空。

我和杰克坐在一个小角落，我把装了二十八万的袋子扔给他。杰克点了点数，连同袋子一起装到背包里，随后向我點了点头。

“克隆已经完成了，现在就去激活。”杰克小声对我说。虽然酒吧里已经没有什么人，酒保已昏昏欲睡，但还是小心点为妙。

“对了，我还要提醒你几点，等你摘掉身份标识后，医院就挂不了号了，最好注意安全，受伤的话会很麻烦。”

“知道了，快走吧。”我同样小声地急切催促着。

又一次走进了那所地下实验室。这次我躺在手术台上，一位医生用激光手术刀在我脸上比比画画，但由于做了局部麻醉，我并没有疼感。我看到另一位医生用注射器吸了一管液体打到我手臂上。我注意到瓶子上写的是“促生剂”——这种药可以让人的表皮组织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一小时后，随着手臂上的身份芯片被取出，并在触发警报前装入克隆体，我的蜕变算是彻底完成了。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人。

杰克启动了克隆体的激活程序。

“好了，现在他在深睡状态。”一会儿后，杰克转头对我说，“现在天气已经不是很冷了，把他拖到酒馆门口就行。”

我们布置好了一切，把它伪装成一个醉倒在路边的酒鬼。

“好了，合作愉快，先生。再见，哦，是再也不见。”杰克朝我挥手，我并没有回应他，而是骑上了那辆没有定位系统的飞行摩托。引擎的咆哮声在午夜时分显得十分响亮，城市的光点在后视镜中越变越小，直到隐藏在云雾中，再也不见。

摩托的速度很快，我闭上眼，享受着清凉的晚风拂过我的脸颊，抽走我的烦恼。

我回到了老家。父亲曾和我提起这里，但我从未来过。我小心地把摩托推进院子，开门时的震动让灰尘从门框上跳下，在车灯的聚焦里奇特地舞动着。我躺在门前的杂草丛中，这里没有大气污染，满天的星河似要投入自然的怀抱。

我想，真幸运，让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那个人，拯救了我的后半生。

我是一名悲催的外科医生。朋友拉着我投资，使我欠下一百万巨债，而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还款时间就到了，我却一分钱也没存住。自从上次醉倒在酒馆门口被警察找到后，我满口酒气地吐露了我欠下一百万的事。现在妻子和我已经离婚，孩子和房子都被她带走了。我表示理解，但心底却不断骂她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只剩我无力地躺在办公室里，中途保安来看了一眼，略带怜悯地叹了口气，摘下房间里“办公室人员展示框”中我的照片，出去了。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值班护士们的聊天声和保安的鼾声，这构成了我最后几小时自由时间的背景音乐。

不知何时，一阵不和谐的杂音出现在这曲音乐中，我听出是飞行摩托的声音。轰鸣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窗口，接着，有人敲响了玻璃。

“医生……”一阵呻吟，“救救我，贯穿伤，肚子。”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是一根粗大的树枝，沉暗的树皮已经被鲜血染红。

“急诊右拐。”我冷漠地回了句。

“不，医生……我没有身份标识，挂不了号，请帮帮我，虽然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们曾是朋友……真的，相信我……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缺钱……这是三万……”窗口扔进来个袋子。

我坐了起来。三万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意义，救他纯粹是职业道德。我把他拽进来，让他躺在手术台上，随后为他注射了麻药。

一段时间后，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我翻出一瓶促生剂治疗他的创口。这种药可以使人的表皮组织在短时间内恢复。

我拿起一根注射器，吸了满满一管的药，准备用最后的静推结束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手术。但我的大拇指却迟迟没有推下去，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短时间……”我喃喃道。我比较了一下，我俩的脸型很像，我有把握把他整成我的样子，我还有办法把我的身份标识装在他身上。这样，他就变成我，会替我承担所有。

至于他会不会举报我，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举报我，就等于承认他取出过身份标识，这是重罪，只会让他被判得更久。

我看了眼手表，还有时间。我再次拿起手术刀，打开无影灯，一只机械臂举着我的照片，我比对着……

在这个夜晚，我完成了蜕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我看着他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好，端详着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作品——不是很完美，但足够了。我把他拖到刚才我躺的那张床上，伪装成已经睡着的样子。

戴上鸭舌帽和口罩，我跨上他的摩托车，找准方向，拧紧油门，消失在夜色中。

后来，我听说那个人被送进了监狱。正如我所预料，他没有揭发我，他的后半生会弥补我犯下的过错，对此我略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庆幸。

再后来，我回了老家。我的父亲曾和我提起这里，但我从未来过。我在那儿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有时候，在夜晚，当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我还是会想：

真幸运，让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拯救了我的后半生。

【责任编辑：临 染】

要说对这篇小说的评价，小雪就两个字：流畅。可以看出，这个点子确实也不算新颖，但是小作者能把一个平平无奇的点子写成一个丰满的故事，节奏性很好，而且在反转情节的设计上也有一定的技术，前后两次换脸相互呼应，达到极强的戏剧效果和讽刺感，这才在众多来稿中脱颖而出。所以，要想一篇科幻小说出众，抛开每个人的文笔参差不谈，要么是你的点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给读者以极大的新奇感，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对故事性的要求稍微放宽一点儿；要么还是以跌宕起伏的情节取胜，点子虽普通，但能用故事牢牢抓住读者的心，让读者忍不住一口气读下去。显然，对于咱们这个阶段的小作者来说，后者能做好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前者。给大家上点儿干货，比如奥森·斯科特·卡德的《如何创作科幻小说与奇幻小说》、格尔克的《情节与人物：找到伟大小说的平衡点》等，可以适当阅读学习一下，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多写多练，不然到头来还是纸上谈兵终觉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