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科幻巡礼（上篇）：从古老走向未来的拉美科幻文学

所有人都要在大地上死去，

像一幅画，

我们将会被抹去。

这几行诗，出自阿兹特克诗人内萨瓦尔科约特尔（Nezahualcoyotl，1402—1472年）。这位特斯科科城邦的君主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推演了世界终结的方式：像一幅画那样被抹去。而在《三体》中，我们会惊讶地发现相似的描述：比人类更高级的歌者文明，用一块“二向箔”对整个太阳系进行“降维打击”，太阳系从三维跌落到二维，最终变成一幅厚度为零的画。难道大刘竟然挪用了五百多年前阿兹特克人的点子？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但这样的巧合，或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想象力”在中国和拉丁美洲的共性：两个幻想文化传统和历史一样悠久的古老文明，对于宇宙的终极宿命，也有着相似的想象。

书写拉美的科幻史不是一件易事。即便同在一个地缘区域，有着相似的文化传统、几乎能互通的语言，也共同写就充满血与泪的殖民抗争历史，拉美三十四个国家和地区依然有着各自独立的政治经济语境，而科幻的脉络亦是如此。当然，以整体视角观之，科幻在拉美的发展还是可以提炼出一条比较清晰的主线。

18世纪开始，原型（Prototype）科幻作品开始在拉美出现；在19世纪的拉美现代主义文学中，也能找到一些带有科幻色彩的叙事。目前已知最早的拉美原型科幻小说，是墨西哥人曼努埃尔·安东尼奥·德·里瓦斯（Manual Antonio de Rivas）在1775年创作的《朔望》（Syzygies）①。小说的形式是一篇同年天文学年鉴的序言，讲述了法国人来到月球与当地文明接触的故事，探讨了包括基督教创世神话在内的地球文明始源问题，无论语言和主题都深受当时欧洲科幻小说的影响。也有不少拉美学者认为，《朔望》不仅是墨西哥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科幻小说，也很可能是包括北美在内的整个美洲大陆最早的科幻小说。

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尽管有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的《莫雷尔的发明》（La invención de Morel，1940年）这样的零星“爆款”，文豪博尔赫斯等的试水，科幻始终没有在拉美形成连续性的创作传统，原因之一，大概是没有出现像雨果·根斯巴克、约翰·坎贝尔这样强有力的推手。

《莫雷尔的发明》封面

拉美科幻第一次黄金时代的到来，要到20世纪60年代。其时，拉美文学大爆炸，幻想文学和魔幻现实主义盛行。而美苏冷战期间，大量科学技术知识也涌入拉美，激发了一众作家的创作热情，在“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创作氛围下，科幻也进入了蓬勃发展期。阿根廷、巴西、智利、墨西哥和古巴都涌现了许多优秀的科幻作家，无论是作品的主题还是表达方式都更加多样化。1969年，巴西里约热内卢在举办国际电影节期间召开了一次大型国际科幻研讨会，这是第一次全世界科幻从业者在拉美聚首的盛会，J.G.巴拉德、阿尔弗雷德·贝斯特、阿瑟·克拉克、罗伯特·海因莱因等众多知名科幻作家的出席引发一场科幻热潮，对拉美科幻的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然而，进入20世纪70年代中期，拉美地区经历了大规模的政治动荡和经济危机。在政治和市场的双重压迫下，出版业保守之风大行，本土科幻创作在夹缝中艰难图存。直至80年代，整个拉美社会时局逐渐缓和，科幻才在这片南方大陆迎来了第二个春天。以墨西哥、阿根廷和巴西为代表，各国都出现了成体量的科幻小说作者群和粉丝，科幻写作成为一种可持续性的文化和政治实践。

英文世界第一本拉美科幻选集《拉美宇宙：西班牙及拉美科幻选集》

20世纪90年代至今，全球化和互联网的兴起将拉美科幻迷与世界联结在了一起，也为本土科幻作者提供了更多的发表平台和国际交流机会。一些作者努力追赶欧美最新的创作潮流，而另一些则坚持本土立场写作，且不再为意识形态所拘。

了解中国科幻史的读者，大概会发现科幻在拉美的发展历程和中国惊人的相似，在某些时间点上甚至完全重合，例如20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的两波浪潮。这是巧合吗？

的确，科幻在中国和拉美皆诞生于现代科学技术的萌芽时期，深刻参与了两地的现代化进程。在相似的殖民危机之下，两地的知识分子都曾将科幻视为开启民智、进行科学教育的手段，履行着谋划未来、针砭时弊的职责。

與中国科幻起起落落的百年发展历程相似，科幻在拉美也常为政治时局左右，在高潮与低谷间发展出了独特的生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卡斯特罗执政时期的古巴，科幻作为实现社会主义理想的一种方式，得到了国家层面的积极支持。而在许多拉美国家的军政府执政期间，科幻都为批判军政府专制主义和想象现实世界中无法触及的自由提供了理想的“伪装”。

就创作主题而言，拉美的许多作品都延续了科幻这一文类对科技与社会的关注，内核较“软”，同时带有明显的区域色彩。例如在构思未来时，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主题的作品会涉及农业改革、种族和民族、地方政治、宗教习俗等问题。或然历史的作品则喜欢重新想象，甚至逆转欧洲对美洲的征服历程。这些故事不仅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墨西哥城、里约热内卢等现代大都市，也发生在马丘比丘、的的喀喀湖、亚马逊雨林、安第斯山脉……

毋庸置疑，欧美科幻的“范式”对于拉美科幻的发展有着深刻且长久的影响，但我们更不应忽视的是这一文类植根的拉美本土文化传统。与中国早期的“科普型科幻”一样，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科幻”从一开始就参与了“科幻”这一全球文类的构建。

在欧美和中国科幻发展的过程中，杂志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推动作用，不仅为作者开辟了发表阵地，为读者提供了广泛的阅读渠道，更定义了“科幻”这一类型本身。

早期的欧美杂志对拉美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最初，拉美的科幻爱好者通过旅行或邮寄，将一本本杂志带回故乡旧地。在完全不同的政治经济社会语境下，这些热心读者成了“转换器”，以编辑的身份创办新杂志，将这些舶来的故事和观点，设计、糅入本土的文化脉络中。

已知最早的拉美科幻杂志，是1937年在阿根廷创刊的《幻想小说》（La novela fantástica），这也是西语世界的第一本科幻杂志——虽然只发行了一期就夭折了。这本“创刊号”共包含四篇小说，其中三篇来自美国科幻杂志《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第四篇是爱伦·坡的一篇小说。和文字内容一样，杂志中的插画也是从《惊奇故事》中“拿来”的。这种“新瓶换旧酒”的操作在当时的拉美很常见。在《幻想小说》之后，阿根廷至少还出现了八种类似的杂志，其中最长寿的《颤栗叙事》（Narración terrífico，1939—1952年）共出版了七十六期，里面的故事大多取自美国的《诡丽幻谭》（Weird Tales）。

《幻想小说》第一期

起初，这些杂志中的故事都是“拿来”的，到50年代末，才逐渐开始刊登本土作家的作品，封面和插图也经历了相同的变化。20世纪上半叶影响力最大的拉美科幻杂志《超越》（Más allá），共出版了四十八期，走的也是这个路线。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本拉美科幻粉丝杂志（fanzine）也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是阿根廷人里卡多·阿尔贝托·埃特尔（Ricardo Alberto Ertl）创办的《科幻新闻》（Science Fiction News）。

《幻想小说》的第一页左边写着“阿根廷第一份科学幻想月刊”

到了60年代，拉美科幻人不再一味模仿美国的“纸浆杂志”。1964年创刊于墨西哥的《计时器》（Crononauta）开启了全新的探索，相较于盛行北美的通俗科幻，其理念更与欧洲的先锋艺术运动接轨。《计时器》的一大特色是国际性，虽然在墨西哥出版，但它的供稿者遍及拉美各国，包括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危地马拉等，甚至还有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和俄罗斯的作者参与。内文除了小说外，还有各种实验性质的文章、视觉作品等。可以明显看出，《计时器》的编辑有意与坎贝尔的科幻范式偏离，它最看重的并不是故事的“可读性”，而是通过科幻来表达对拉美文化身份认同的思考。而彼时在北半球，科幻也正经历着从“黄金时代”到“新浪潮”的转型。

80年代是粉丝杂志的“黄金时代”，主要代表有阿根廷的《新世界》（Nuevomundo）、智利的《天底》（Nadir）、乌拉圭的《星石》（Diaspar）等等。遗憾的是，囿于人力和财力，很少有粉丝杂志能出版超过十期。时至今日，不少拉美国家都有自己的科幻杂志，比如巴西的《暗面》（DarkSide）①、乌拉圭的《白噪音》（Ruido Blanco），还有墨西哥、巴拉圭、美国和迪拜四国科幻人合作的西英双语科幻杂志《星座》（Constelación）②等。出于市场考虑，拉美的大型出版商向来偏爱欧美科幻作家，而这些科幻杂志就成了本土作家主要的发表平台和发声阵地。

《星座》试刊号

在拉美诸国中，阿根廷、墨西哥、巴西、古巴和智利是公认的科幻文学高地。阿根廷的科幻小说在故事性和思辨性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巴西则在或然历史、赛博朋克类型上独树一帜。墨西哥因为“地理优势”，能够很好地吸纳美国最新的科幻潮流并化为己用。篇幅所制，本文将主要介绍三位最具特色的代表作家。

科雷阿毫无疑问是智利科幻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他是智利科幻俱乐部的创始人，曾担任智利UFO协会主席，被誉为拉美现代科幻小说的奠基人之一。科雷阿的作品主题聚焦于外星人、不明飞行物、未知世界、太空探索以及对未来技术的想象，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至高无上》（Los Altísimos，1959年）和中篇小说《有人住在风中》（Alguien mora en el viento，1959年），两者都是智利科幻的经典作品。

科雷阿也是最早获得国际认可的拉美科幻作家之一。1962年，《奇幻与科幻杂志》发表了他的《最后的元素》（El último elemento），这是美国科幻杂志第一次发表拉美科幻作家的作品，在当时鼓舞了许多本土作者——时至今日，能在美国发表作品依然被拉美科幻作家视为最大的成功。1972年，西班牙科幻杂志《新维度》（Nueva Dimensión）将第三十三期作为科雷阿的个人专辑，以肯定他对西语科幻的贡献，称其“以拉美口音，讲雷·布拉德伯里和洛夫克拉夫特的语言”。80年代后，科雷阿创作减少，但一直活跃于粉丝群体，参与各种科幻交流活动，担任比赛评委，扶持培养新人。

在拉美，女性作家很早就开始涉猎科幻写作，并且一直是拉美科幻的中坚力量。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最多产和最著名的两位科幻作家都是女性，一位是阿根廷的安赫莉卡·格罗迪斯彻（Angélica Gorodischer），另一位是古巴的达伊娜·查维亚诺 （Daína Chaviano）。

安赫莉卡·格罗迪斯彻

格罗迪斯彻是世界奇幻奖终身成就奖得主（2011年），是当代最杰出的拉美科幻作家。科幻以外，她对奇幻、恐怖、侦探等其他类型也游刃有余，擅长用先锋的女性主义笔触，探讨性别间的张力，批判权力对人性的腐蚀。科幻大师厄休拉·勒古恩对格罗迪斯彻非常欣赏，更将其代表作《卡尔帕帝国》（Kalpa Imperial，1983年）翻译成了英文。《卡尔帕帝国》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讲述同名的虚构帝国的历史。这部西语版的“一千零一夜”，以寓言的形式批判了阿根廷右翼军政府的独裁统治，为格罗迪斯彻赢得了很高的国际声誉。

福塞特是一位跨界达人，身兼创作型歌手、节奏吉他手、作词人、小说家、剧作家、记者、演员、编剧等多重身份。他是巴西说唱摇滚和赛博朋克文学的主要倡导者，代表作为歌曲《里约热内卢40°》（Rio 40°，1992年）和科幻小说《圣克拉拉捣蛋鬼》（Santa Clara Poltergeist，1990年）。

《圣克拉拉捣蛋鬼》是巴西赛博朋克的必读经典。性工作者布卢梅瑙在跌入一个泥潭后发生了身体变异，不仅能够机体自愈，且百病不侵。马修是一个能够修复任何电子设备的黑色赛博格，两人成为搭档，一起执行拯救人类的任务。小说混合了“科技色情”和超现实主义，最终，里约热内卢的“磁断层”释放了人类最基本的本能，消除了现实和其他存在之间的障碍。

相比欧美，拉美国家的科幻奖项较少，其影响力也远不及西班牙的伊格诺特斯奖（Premio Ignotus），但它们对于西语和葡语科幻文学的贡献也是不容忽视的。

墨西哥、古巴、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等国家都有自己的科幻奖项，例如墨西哥的国家奇幻和科幻短篇小说奖（Premio Nacional de Cuento Fantástico y de Ciencia Ficción）、古巴的科幻小说竞赛（Concurso Ciencia-Ficción）、哥伦比亚的米拉比亚短篇科幻小说竞赛（Concurso Mirabilia de cuentos de ciencia ficción）等。

巴西作為拉美唯一一个葡萄牙语国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的科幻年度奖项，是由巴西科幻小说读者俱乐部①颁发的阿戈斯奖（Argos Awards）。近几年来，巴西科幻创作势头强劲，也涌现出了更多的奖项，例如勒布朗奖（Le Blanc Awards）、奥德赛幻想文学奖（Fantastic Literature Odyssey Awards）等，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科幻迷和专业人士投身科幻创作。

从18世纪至今，在几代从业者和粉丝的共同努力下，科幻文学已在拉美这块土地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风貌。下篇，我们将目光投向游戏和电影，看拉美科幻产业的版图如何在流行文化中扩张，然后跟随着一带一路的足迹，走进中国和拉美的科幻交流。

参考资料：

1. Bell， Andrea L.， and Yolanda. Molina-Gavilán ed. Cosmos Latinos： an Anthology of Science Fiction from Latin America and Spai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03.

2. Molina-Gavilán， Yolanda， et al. “Chronology of Latin American Science Fiction， 1775-2005.” Science-Fiction Studies， vol. 34， no. 3， 2007， pp. 369 431.

3. Rachel Haywood Ferreira. The Emergence of Latin American Science Fictio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11.

4. Roberto Causo.“SF in Brazil”，Locus. January 2020.

5. Silvia G.Kurlat Ares& Ezequiel De Rosso ed. Peter Lang Companion to Latin American Science Fiction. Peter Lang， 2021.

6. 范軼伦：《现实和幻想的复调——拉美科幻初探》，《科幻世界》2016年第5期。

7. 王彤羽：《西语世界的朵朵星云——西班牙和拉美地区主要科幻奖项介绍》，《世界科幻动态》2022年第3期。

8. ［智利］莱奥纳尔多·埃斯皮诺萨·贝纳维德斯：《智利科幻小说：致中国的一封信》（上、下），许伊珉译，2021年第6、7期。

作者简介

范轶伦，青年科幻作者、学者，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科幻研究项目博士候选人，中国科幻研究中心首批“启航学者”，美国科幻研究协会（SFRA）2023—2024年度“青年学者支持计划”获奖者，长期关注科幻文学和文化产业。短篇小说曾获未来科幻大师奖银奖并被译介至英、美、意等国，论文入围国际幻想艺术协会（IAFA）2023年度最佳非英语论文奖。

【责任编辑：竹 子】

①该小说的西班牙语原标题单词超过60个，在此缩写为Syzygies。

①巴西科幻杂志还有《怪奇》（Estronho）、《龙》（Draco）和 《传奇》（Lendari），后两者都只发表巴西作者的作品。

②已于2022年暂停办刊。

①一个粉丝俱乐部，而不是一个读书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