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

2023-10-09 12:23蒋照翔
科幻世界 2023年7期
关键词:空地交流思维

蒋照翔

与后来的许多人一样,我说,我会永远记住那天。

从那以后,我才明白我毕生钻研的一切是多么拙劣。它是百分百完美的,人们无法想象出它的样子,只有在看到之后才惊讶于它的存在。

慢慢地,我开始明白,我们语言本身的稚拙。有时我对此感到厌恶,却无法从这种稚拙中跳脱出来。那天,我吃掉了餐盘里的最后一块牛排,手指在咖啡菜单间犹豫;长发没有束起,懒懒地披在肩上,有点儿发油。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落地窗慢慢映出了我的脸庞,那是一张开始生长皱纹的脸。

但我随后有些庆幸,好歹没有像其他中年妇女一样发福。我依旧与年轻时一样瘦削、矮小。

军方的通知打破了傍晚的静谧,他们告诉我,六小时前,外星人的飞船刚刚降临。

“请您具体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那时候,俺还在咱小区院子里和几个邻居唠嗑,忽然那玩意就落在靠山那边的空地上了,把俺吓得啊……”

“嗯……抱歉,能否说得详细一些?”

“详细一点儿啊……”

“比如飞船的外观、降落的过程、当时你们在做什么、周围的环境如何、大家的反应怎样等,任何能想起来的都可以。”

“那个,那玩意儿降在了空地了嘛——咱小区有点儿偏,虽然水泥地院子是小了点儿,不过靠后面山那边有块儿不小的空地。虽说有人种了点儿菜吧,但基本上还是荒的,里头的杂草能埋到大腿,深的地方差不多都长到脖子了……俺那時候在跟邻居几个大妈唠嗑,然后就听到有人尖叫,喊的什么俺也没听清。俺一回头,看到那玩意就落在空地上,吓得俺死命跑。说起来也丢人,跑到一半俺腿软了,咚的一下就摔到了地上,这个时候俺回头看了一眼,小区乱成了一团……”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吗?”

“也不见得,也有瞎跑的,也有腿软了跑不动的……对了,夏家那闺女跟傻了一样,看着那玩意一动不动。”

“只有这位女士这样吗?”

“不吧,俺一眼就瞟到了两三个一动不动的,当时比较慌嘛,其他几个一下就没认出来,肯定还有……这,这个很重要吗?”

“在没查清之前,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是重要的。”

“哦,这样啊。”

“您继续说,飞船降落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这……您这个……俺一个糟老婆子,哪记得了这么细啊……扭过头的时候,那玩意儿就在那里了呀。”

“那么,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呢?比如巨响、气浪、强光……任何能想起来的都可以。”

“这我倒是没怎么注意,可能有吧,但俺真没看到。”

……

事实上,音频内容大同小异,但仍有疑点存在。如果算上人群骚动之后再来看一眼的人,整个小区上上下下的直接目击者可达数百人。奇怪的是,目击者数量如此之多,竟没有一个人目击到飞船(姑且叫它飞船吧)的降落过程,更没有一个人目睹降落时应有的巨响、气浪、强光……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比起降落,它反倒更像是凭空出现的。仿佛一直默默地隐藏在空气中,只是一次显形——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技术,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引起我注意的还有另一个疑点。据统计,在降落时一动不动注视着飞船的人,共二十九名,无一例外,他们都接受了调查,且都有一个共同点。

“您当时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是什么导致了您愣在原地呢?”

“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吓傻了吧。”

“您愣在原地时是注视着它吧,当时您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当时,当时我在想,外星人的飞船怎么是这个样子。在我印象中就应该是那种……那种……飞船的样子。可它不是,它……更像一个几何图形,数学书里那种概念性的完美几何图形。我从不知道现实中也有这种东西……”

“可您不是吓愣了吗?这种状况下真的可以思考这么多吗?”

“可……我就是愣住了啊,这种状况……想啊。”

“那您又是如何在这种状况下思考的呢?”

“你们烦不烦啊,我什么都没想行了吧。”

……

这些人对于自己注视它的事,不是说忘了,就是闪烁其词,言语大多前后矛盾——像是现编的拙劣谎言。疑点在于,他们一致选择了隐瞒,但隐瞒的方法却不一致。不约而同的行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私底下有所联系。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人们很自然地就会统一口径——至少会统一一个讲得过去的说法。而事实是,他们各编各的,漏洞百出。显然,简简单单的一句“他们忘了”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观点。我也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不见得能看出他们有什么特殊的交集或共同点。

他们在隐瞒什么?我想不出任何符合常理的解释——说到底,这件事究竟也不在常理之中。

我将这些分析写成了报告,交给了上层。事实上,这份报告不是疑问句就是“我不明白”,而我也未曾收到过关于报告的任何回复。

两天后,我接到了通知。我的任务变成了与上面安排的其他语言学家合作,提出与外星人交流的可行性方案。

两个文明的首次交流,语言必然地成为首要障碍。说起来,这项工作也不算坏。只是,每个人都从未如此切身地感受到,人类命运的走向,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捧在自己小心翼翼的手中。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当我的工作难以推进时,也会希望不需要我们摸索着去交流,而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时,有个大脑袋大眼睛的外星人走下来,操着一口地道的中文或英文说,嗨,愚蠢的人类,我是来侵略你们的。

目击者

我是在那天看到它的。我会记住那天,记住那时的每一个细节。

我坐在二楼的窗前,旁边是我凌乱的床,拧成一团的被子旁,静静地躺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百年孤独》。午后,雨过天晴,阳光照进来,多了一点儿温馨。透过窗户,我恰好可以看到楼下的院子和更远一些的空地。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十分钟前的小雨让院子里满是泥巴。在墙根下,还可以看到青黑色的苔藓。空地里杂草丛生,有的蔓延进了院子。

忘了是哪一天,你在空地的杂草中发现了那个石凳,你孩子气般欣喜地把它擦洗干净,在上面坐了一个下午。后来有人提醒你说里面可能有蛇,事实上,在小区住得最久的人家也没听说过有人在空地里遇见过蛇,的确很奇怪。

从那以后,你就习惯了午后在空地里坐一会儿,我也习惯了午后坐在窗台上看空地。

同之前的无数个午后一样,你坐在空地里,我坐在窗台旁。那时阳光照亮了你的脸颊,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湿润。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也更不可能从那模糊的面庞中读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当然,你也不会知道我的一切。本来故事就应该这样索然地重复下去,等着时间让一切平静地慢慢路过。可下一刻,一切都变了。

我看到它了,没有任何预兆,然后是耳边的尖叫,视线边缘闪过无数蠕动的黑点。一扇扇窗户被猛地推开,里面又是一声尖叫,窗户里传来跑动的声音。

在我下意识要迈动双腿时,我回头看了你一眼。说不上出于什么,也可能纯粹是慌乱中的无意一瞥。

你正凝视着它,一动不动。距离很远,我本不可能看清你的表情,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你平静如水的目光和镜面下平静的、令人心悸的波动。说不出那是什么,但那里,让我感到了恐惧和……向往。

我顺着你的目光又重新看向了它。我会庆幸我选择了多看一眼的。

我們是它的最初发现者,比第一个目击到它降落的人,早八小时。

总有人指责我们隐而不报,让降落点的人们陷入了无端的恐慌。对此,我也只能表示,我们无能为力。

它是一个十分小的物体,以我们现有的观测技术,判断出该物体的异常,是在其行进到小行星带附近时。那时,我们的距离是三个天文单位,而它的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五。

光速的百分之五,行完三个天文单位,仅需八小时。

或许还有其他团队发现它吧,但结果都一样,八小时内大范围预警本身就不可能。

第一时间,我们甚至找不到可以上报的机构,这种尝试一开始便难以推进——各国根本没有此类事件的紧急预案,也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有实权的国际组织。即使有人能找到一个勉强可以上报的机构,且这个机构得幸运地没把它当作疯子的梦呓,又幸运地刚好拥有实权,级级向上汇报才是可能的。而八小时根本不可能走完全部流程。即便走完流程,最高层面的确认与决策仍旧显得漫长到不可理喻。一切必须是大规模警报,毕竟,我们无法推算出它的具体落点。

另一个途径则是学术途径,但从论文写作到投稿,再到审核通过、报刊印发,再到引起高层关注、高层决策……按这个路线,别说八小时,八十天都毫不奇怪。

问题在于,没有谁会真正无时无刻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从某种角度而言,我们都是在享乐的泥潭里打滚的猪。我们安逸了太久,久到眼里只剩下了栖身的泥坑,为泥坑里一丁点儿不舒服的小石子或哭或笑。于是,当泥潭之外的事物终于降临,当杞人所忧虑的天空终于塌下来的时候,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真正面对以往漠不关心的事物时,我们会显得多么不知所措。

我知道这一切难以置信,但我依然得说,它们的科技是难以想象的,决不在人类的理解范围之内。如果真的爆发战争——请允许我这么说,我们不会有赢的可能。

在许多目击者眼中,它是一个纯黑色的平面几何图形,图形长什么样各人的说法不同,有说三角形的,有说四边形的,不同的角度看是不一样的。不过有一点相同,这个图形始终以一个角指着地面,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为安全考虑,我们建议上面封锁了那片空地以及周围的地区。在研究了无人机拍摄的各个角度的画面后,我们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实际上,它是一个棱长约为13.32米的正三棱锥,始终以一个角垂直地指向地面,悬浮在离地面约3.10米的空中。

再黑的立体图形,也很难想象在光照充足的地方被认作是平面图形,答案显然易见而又难以置信:它不反光。

观测站最早观测到的,事实上只是宇宙背景辐射的一小块空白,在那块空白地带,不存在任何可见与不可见的光芒。这个性质很像黑洞,但观测站并未观测到黑洞周围应有的吸积盘,所以观测站最初也只把它称为“不明天体”。

吸积盘是一种由弥散物质组成的、围绕中心体转动的结构,它是包围黑洞或中子星的气体盘。盘内的摩擦力使气体逐渐螺旋下落,被吸积到黑洞或星体。中心体可以是年轻的恒星、原恒星、白矮星、中子星以及黑洞。重力使得盘中的物质沿螺线被吸附至中心体,角速度的不同则使得物质进行着角差转动。引力场使得物质被压缩,同时激发出电磁辐射。被激发出的射线频率取决于中心体的形式,中心体为年轻的恒星或者原恒星,那么吸积盘辐射多半处于红外区,中子星及黑洞产生的吸积盘的辐射多半处于光谱的X-射线区域。

黑洞只有在视界内,光才是无法逃逸的;视界之外,由于巨量引力吸引了大量物质,而引力又恰好不至于使光无法逃逸,所以吸积盘是可见的。事实上,它的降落也并未引起任何引力失常。一切证据都表明,它只是不反光——即照射在其表面的光线被其百分百吸收,并不是像黑洞那样,以巨大的引力把视界内的一切光线拉扯过去。

科学界也就此进行了一些讨论,原理方面的研究几乎无法推进,也几乎不可能提出合乎逻辑的理论,用途方面的猜测则比较多。吸收光的属性,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吸收能量。不过,这种猜想具有很大的争议性。因为,若只是把照射在其表面的光线全部吸收,顶多只是相当于一块转化率极高的太阳能板,这点儿能量对于光速的百分之五的宇宙飞行只是杯水车薪。

另一种有趣的解释是,吸收光线是它们收集信息的方式。视网膜也好,射电望远镜也罢,都离不开辐射的收集。的确,辐射以光速运动,高速度令其具备了高效、低延迟的特点,用于观测的确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我们曾为了接收到更多的辐射,建造了整整五百米口径的球状接收面。把它对辐射的全吸收与我们越造越大的接收面放在一起,的确是个生动的联想。

相对于飞船速度而言,从它进入大气层到降落这个过程,真的只不过是一瞬间,对此,观测站也收集不到任何细节。了解这些的唯一途径似乎只剩下了向目击者询问,而他们的答案竟也出奇的一致。

凭空出现的,就像它本来就在那里一样。

这是比较典型的回答了,我们可以想象,它在进入大气层后仍未减速——或者只减了一点儿——要达到“凭空出现”的效果,速度一定不会小。而它也应该是在接近地面时才將速度骤然降至零。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科技,你能想象,一列全速行驶的高速列车在踩下刹车的一瞬间骤然停下来吗?而它的速度,是高速列车的2.703×108倍。

事实上,要做到“凭空出现”,所需的技术远不止这些。据目击者称,它的降落是一个平静的过程。也就是说,它消泯了高速穿过大气必然会发出的火光和巨响,消泯了降落时必然会激起的气浪。一个短短的出场,它所展现的每一项技术都是匪夷所思的。所以我说,跟这样一个文明打交道,我们必须放下姿态——我们生来自大,身为地球几百万年的霸主这一点无可厚非,但霸主的时代结束了,我们要学会放下我们在手心里捧了几百万年的尊严。一旦点燃战火,请允许我说,我们不会有赢的可能。

我知道语言学家们一直在努力传达政府想传达的东西。在我看来,政府想传达的信息,态度未免太强硬了些。一部分目击者和语言学家又在宣称,只有面对面,交流才会成功。我不是语言学家,不懂交流方式有何异同,但对方的沉默令我感到恐惧。

工作丝毫没有进展,我不知道我们错在了哪里。我们借助无人机在空地上方喊话,用上了能找到的所有语言,但都毫无效果。

于是我们换了一种思路,我们设法用无人机与无人车带了块屏幕过去,放映我们的动画演示,试图以会意的方式传达信息。会意虽然不够准确,但眼下绝对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一句“禁止停车”或许只有懂中文的才看得懂,但如果画一辆车,再在上面加一条斜杠,那么即使这个人不识字也能看懂这个标识,会意的动画会更易解读。但遗憾的是,对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试图教它们我们自己的语言。说实话,这种思路是我认为成功率最高的路子了。例如,先依次播放“山”的读音与字形,再展示山脉的画面,以此来显示语言与概念之间的联系。这是教小孩子的方法,没道理失败。可它仍旧冷冷地悬浮在那里,好像我们所忙乱的一切是个笑话。

认为它不愿交流毫无疑问是个合情合理的结论。但我们不能轻易就默认如此——哪怕这是对的,也要在承认之前排除其他可能性。

我试着换一种思路去思考问题——如果前提是它愿意交流——阻碍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教小孩说话的方式在它那里不起作用?小孩子学习说话的困难点在于,他本身并不知道语言与概念之间的联系。我们只能指望他在耳濡目染中自己领悟到这一点,一旦他开始领悟,之后的语言学习必定一日千里。可它显然不会出现这种障碍,难以想象,一个如此发达的文明会没有交流的存在。信息是不可以直接传递的,声波也好,无线电也罢,信息的传递必然需要一个载体。我们的语言便是一种声波载体,它们不可能不懂得这一点。

但如果从外星人的角度看,我们的语言本身是难以理解的呢?

这个思路很有意思,在生物学上,我们与外星人的差异可能是超乎想象的,甚至可能超过了我们所界定的生物范畴。在巨大的差异下,两者的语言很有可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而这种背离使它们对人类语言难以理解。

虽然合乎逻辑,但这个思路至此便再难往前推进了。如果连它们都对我们难以理解,我们理解它们也同样只能束手无策。结果一如既往地令人沮丧,这个假说只为我们提供了又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可能性,对双方的交流很难说有什么实践意义。

此时,另一位同事提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可能性:它们理解了我们的信息,我们却没有理解它们的回复。

我从未想过这层关系。若是它们理所应当地以它们独特的方式回答了我们,而我们却对此视而不见呢?这一点在逻辑上完全讲得通,但问题在于,如何找到它们的回复。

在仔细研究了其他领域研究小组的资料后,我们发现了这么一个假说:它对于光的全吸收是一种收集信息的方式。

醍醐灌顶一般,事件仿佛通透了。如果这个假说是正确的,收集信息的方式是吸收辐射,那么发出信息的方式会不会是释放辐射?

物理界的研究与我们的交流尝试是错开的,也就是说,我们在对话的时候并没有观测辐射的变化,物理界是在其他时间对其进行观测。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在对话的时候释放过辐射,但因时间错开,物理学组并没有观察到此现象。

想通这一点后,我们马上调用仪器开始尝试。但在我们把之前试过的方法全部重试一遍后,仪器上的数值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它对一切辐射仍旧是全吸收。我开始厌倦了这个只吸不吐的外星物体。

这种思路还远未有所进展,便出现了另一种悲观的推论:如果说放出辐射是“诉说”,吸收辐射是“倾听”,那么很可能一开始我们就没发出能让它们听懂的语言。辐射与声波相差太大,它们本身从未理解我们的意思,也从未发出理解的回答。

问题是,我们并不会所谓“能让它们听懂”的“辐射语言”。这是又一个能自圆其说而没有任何实践意义的假说。

至此,一切可行的思路全部走到了尽头。调查真正进入了死胡同。

当我百无聊赖地歪在工作椅上时,有人告诉我,有位目击者想见我。

以往也常会有人想见我,多半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最新消息,特别是新闻界。本来我不怎么见人,但现在反正也没有事做。

“好,让他进来吧。”我说。

这位目击者比我想象的年轻一些,二十岁左右,头发稍长。装束比较休闲,戴着副眼镜,气质比较像未谙世事的大学生。

“问吧,”我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并不打算从你这儿得到什么,”他说,“相反,我想告诉你一点儿东西。”

“有趣,你说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们必须与它面对面交流。”

“为什么?”

“如果你认真研究过目击者口供,就会发现有二十九人并未第一时间撤离。”

“这个我知道,后来警方对里面喊话你们才出来的。怎么,你们成功地面对面交流了?”我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

他停下了,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达,“嗯……怎么说呢,以不同的眼光看它是不一样的……从某種角度来说,我们的确建立起了交流——但不是与它,是我们二十九人之间的。那是前所未有的交流,是全面的、百分百的……如果只是一瞥是感觉不到的,只有长时间的,以平静、交流、观察的目光去看,一切才会不一样。”

他的语言逻辑很混乱,但不是内容,而是表达。看得出来他很认真,这种认真是难以伪装的。似乎他觉得他想表达的东西难以描述。

“平静、交流、观察的目光?”我故意笑着说,“这位外星人先生一定是位诗人。”

他涨红了脸,“我知道我讲的这些难以令人信服,但——”

但我信。

他接着说:“但二十九名目击者,全部都会这么告诉你。”

“是二十九名并未第一时间撤离的目击者。”我纠正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才算得上真正的目击者,只有我们才看到了那些。”

“哪些?”我问。

“你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然后他走了。

或许年轻人没耐心,但我们不能没有。无论如何,我都得思考如何说服上面解封空地。

从语言学家那里走出来,我便开始质疑。我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让那些老古董相信这些。

我会联系其他人,让他们向她提议这件事,但说实话,我并没有把握这样就可以说服她。

即使失去了联结,至少我们曾是一体。

我总是想起那天的情形,经历过的人都一样。在尝试过那种感觉后,失去就显得无比痛苦。这种痛苦令我们再也无法承受,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能再隐瞒下去。

那天,我惊异于你的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像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我从未感受到这样的目光,其间的复杂度与本质感,我看不透。

于是我重新看向了它。我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那黑色实在奇怪,很难描述。不反光的黑色用屏幕看是感受不到的,我们屏幕的像素表现不出这种颜色,不纯净。真正纯净的黑色,只有亲眼见过才会明白。

它吸引住了我,相比白色,反而是黑色更配得上“纯净”这个形容词。白是多种光芒的组合,而黑则是对光芒的不反射,是没有颜色,代表一种“空”,一种“无”。

有一瞬间,我似乎感受到了它不再纯净,那一刻,它不再是一个平面图形,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它的立体感。

不纯净的表面似乎多了一种东西,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这种东西给了它并非空间也非时间的纵深感,一种无穷的复杂度,像是一切的本质联结。

我渐渐意识到,它的表面是座活的迷宫,无穷地裹挟着它包围的一切。

我感到我迷失在了其中,茫然地在它的表面上找寻那从未想象过的东西……迷雾散去,我看到了你。

不只是你的此刻。我看到你坐在石凳上时,一遍又一遍所想的东西;我看到你路过橱窗,心心念念的那件昂贵饰品;我看到你牙牙学语,思考“妈妈”这个词与眼前那个女人的联系……然后我疑惑了,两份记忆,平行地缭绕在我的脑海里,哪一份才是我的?然后,你我的界限模糊了,似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接着,我看到了迷雾中的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我们不再是二十九个个体,我们是我们。

之前我所见过的一切语言、音乐与绘画,所能传达的,都显得太单薄。我们之间的联结太令人震惊,像一个聋人第一次听到了声音,惊异于之前的世界竟如此寂静。我从未想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竟如此单薄,我们之前竟能忍受那样的孤独。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警车的低鸣,声音越来越大,外面传来喊话声,我们从它的表面走了出来。

我看向远方那个喊话的警察,联结过后,他的话语便显得苍白无比。我难过于再也无法将任何人看得通透了。曾经我所习惯的一切,成了绵绵无期的孤独。就像一个盲人,只有真正感受过光明,才能切身体会到失明的痛苦。

我们怎么也难以适应这种巨大的落差感,我们再难信任一个个再难看透的其他人。出于可悲的隔膜,我们选择了隐瞒。但这种孤独终究令人难以忍受,不可以考虑太多了,空地必须解封,我们必须拿回我们的东西。

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独特的行星了。

含氧量竟如此之高,从这一点看,我们把它称之为氧星。另一方面,氧星表面大部分都维持在273.15—373.15K之间,这意味着,这里的水在大部分时候既不蒸发也不凝结,维持在实验室才能看到的最特殊的液态。能在天然环境下维持如此巨量的液态水简直闻所未闻。

高含氧量、液态水、精确的温度区间,这样的环境必然增加有机物的活性,大大压缩无机生命成长进化的空间。这里绝对是生命的禁区——以我们的标准而言。

氧星或许能告诉我们,我们的标准并不一定准确。

我们的接收屏在刚刚降落之时,便接收到了一些微弱的思维信号。虽然微弱、低效,但的确是思维活动产生的信号。而这些,全部来自有机体。并且,这些思维竟是独立的——这归根于他们间缺乏高效的交流方式,后来他们以我们的接收屏为交流媒介时,思维活动才得以连接起来。

很有意思,在我们看来,有机体本身高度不稳定,且寿命太短,难以形成生命。现在看来,我们错了。他们以不稳定性换来了基本单位的高速分裂,以更新换代的高速度弥补了寿命的短暂。

事实上,是我们的思维定式让我们想不到这一点。我们的思维是联结的、一体的,躯体的衰老与更新并不影响思维的连续性。我们从未想过思维独立的生命形式,我们也不会想到,在有机生命更新换代的过程中,思维竟是不连续的,新生体与母体拥有独立的两套思维。

搞清楚这一点后,在我们打算尝试与这些有趣的全新生命体交流时,他们却主动断开了联结,离开了。

我们不明白这一切行为背后的原因,直到我们在氧星度过的第三十一个昼夜交替来临时,他们才再次出现。

我争取到了解封空地的资格,但考虑到安全问题,只允许自愿的专业人士前往。说实话,够所谓“专业人士”资格的语言学家,也就几十个,况且年龄都不小了,缺乏年轻人的那种冲劲,一谈到“自愿”溜得比谁都快。

我考虑过,带一个曾成功建立交流的人或许胜算会大很多,于是我提议带一个“助手”。出乎意料的是,上面竟然没有特别地反对。于是,他将以我助手的名义与我进入空地。

“喂,如果这法子行不通,你就去死吧。”我对他比了比拳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后辈面前,我总是变得孩子气起来,觉得这样会很好玩。

“相信我吧,”他一边说一边穿防护服——他总是穿不好,“嗯……我说,我们干吗要穿着这玩意过去,它刚降落时那么多人在那里不是也没出什么事吗?”

“以防万一。”我把呼吸器丢给他。

空地的杂草的确太多了些,掩盖了里面的坑坑洼洼,穿着笨重的防护服很难行走。有几次我险些摔倒,手忙脚乱地拉住他才没有倒下。

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它走去。这时,天边刚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空地还是很暗,但我没想到它还是那么醒目。

它太暗了,即使是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也依然比周围的黑暗黑一大截。再黑的染料在它的表面也算得上高光。

我停下了,扭头向他看去,“然后怎么做?”

“看就是了,会感觉到的。”他盯着它,没有看我。

我开始认真地观察它,它表面的那种黑很深,像能把人吸进去。里面翻涌着一些东西,说不好那是什么。然后,那种东西忽地外化了,它瞬间具有了体积感,这时我才切实地感到它是个三棱锥了。

我打开了耳麦,说:“怎么样?”

耳麦中传来了声音,“它开始释放辐射了,你是对的。”

“能破译吗?”

耳麦中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们语言学家都做不到的话,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但我已经不能回答了,我眼中的它起了变化,我似乎脱离了我的存在。另一部分到了它的表面,在那上面,我看到了他。

很奇怪,我感到在那之前,我与所有人之间,都隔了一层浑浊的湖水,而现在,我与他站在了湖面上。我不知道我們从前所信任的到底是什么,从未把一个人看透。我也惭愧地发现,从前我所致力研究的一切——那些我们创造的语言,是种多么低效的交流方式。同时我也意识到,那层湖水不仅隔离开了个体的分界线,它本身也构成了个体间的分界线。分界线的消失,令个体失去了意义,也令——

欢迎加入我们。他想。

当思维联结在一起,我们也就成为一个整体,我们也成为我们。

我感到了另一个意识体的存在,庞大而复杂。在这里,我们终究只是蜷缩在它表面上联结在一起的两团小小意识,而它是整个表面。

我们从未见过这种生命形态。它想。

你们是什么,表面吗?这是你们的本质,抑或是另一种形态?我想。

这个接收屏是我们物质载体的一部分,你们可以理解为我们的感官与交流器官。它想。

那么思维器官呢?在表面之下?他想。

对。它想。

这些是以什么方式运作的?如此复杂庞大的思维,支持你们的是什么原理?他想。

对不起,这不在你们现有的理论物理框架之内,推导公式很复杂,理解它们需要强大的算力。我们无法将那么巨量的信息传输给你们。它想。

我想它是对的。我像一个高度近视患者,戴上了一副并不合适的眼镜,为能看清之前看不清的简单物体欣喜。只有在我第一次看向真正复杂的东西时,才会意识到眼镜的不合适。但这不是眼镜的问题,是我们本身的局限,身体结构的缺陷决定了不会有一副适合我们的眼镜。

你们的社会,一定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我想。

准确地说,那不像是你们概念中的“社会”。那更像是一个生物个体——按你们的概念说,一切事物都像是这个庞大生物中的一个个细胞,具有高度的组织性,每一个细胞都受着统一的调配,而这种调配来源于整体的意志。每一个不起眼的信息都以百分百的效率反映在这个整体中的每一个角落。显然,这种模式比你们的社会更加高级。它想。

可,这样的存在不会有……隐私啊。他想。

隐私。请允许我说,这是个费解的词。在我们看来,这种对不公开信息的需求心理,源于你们不透明的社会关系。个体间的不透明令你们难以信任彼此,出于保护自己的需要,你们选择了信息的不完全公开。对隐私的追求是思维孤立的病态,由于个体间的疏离与不了解,你们欺骗、贪婪、暴力,为了一部分个体的利益甚至不惜发动战争,这些,都浪费了大量的社会资源。而我们,认为一切贪婪都是荒唐的,一个整体不存在争夺个体利益的行为。我们的资源总能得到最大化的利用。它想。

听着一个外星人士对我们干过的事如数家珍还真是奇怪啊。他想。

我们可以直接看到你们的所有记忆,你们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它想。

等等,有一个问题。看得出来,你们的交流媒介是辐射,而这依旧受到光速的限制,一旦在空间上相距过远,你们同样会分裂成个体,对吗?我想。

对的,你很聪明。但这与你们的观念不同,这只是感知不到对方时出现的特殊情况。若是无法感知到对方,我们也无法对其不利,所以这样的两个个体依旧不会发生战争。一旦重新感知到,我们又会重新化为一个整体。况且,始终从整体的角度思考已经成为我们的思维惯性,对他人不利的行为对我们而言是不可思议的。它想。

可以讲讲你们的文明吗?我想。

可以,但只能讲个大概。它想。

没关系。我想。

我们的文明起源于仙女座星系中的一个小小行星,我们的星球环绕着两颗太阳,那是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很热,非常热,星球表面上滚动着液态的金属。那是一个以无机物为主流的世界,我们就诞生在那里。光、热量与辐射,是那里永不衰竭的事物。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历史进程的必然。在一颗已然存在了七十亿年的星球上,在地层深处的一个小小地方——既足够深,让其得以避免受到太多的太阳辐射;又足够浅,不至于吸收到太多的地热能——温度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金属凝固成固体,勾勒出一个简陋的、直接的“接收屏”,那是生命的起源,就像地球上的第一个细胞。信息在接收屏上传播,慢慢地,信息开始与物质的组成发生联系,开始指导物质的构成与重组,于是,我们诞生出了思维器官。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与你们不同的是,虽然这些最原始的生命从外观上看仍然是一个个的独立的个体,但它们却通过辐射连接起来,就像一个个神经元,信息在它们之间传递。它想。

地球上的生命也可以通过一些方式来交流,比如声波。可我们并没有进化成你们那样的群体意识。他想。

你们的思维方式是神经元里传递的电信号与化学信号,你们的交流方式与思维方式并不统一,这就是你们无法形成群体意识的原因。而我们的思维方式与交流方式是一致的,不需要特意对彼此表达,彼此的记忆与思维都是互通的、一致的,是不分个体的。我们不需要额外创造一种语言。它想。

那你们来地球干什么呢?我想。

觀察、研究、离开。它想。

观察什么,又研究什么,为什么离开?我想。

出于好奇。由于我们高效的文明机制,从我们第一次具备思维能力开始,到飞出母星,仅仅用了三百年。继续待在母星毫无意义,因为永远待在一个星球,收集到的信息是有限的,继续待下去只能进行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经验总结。更何况,我们拥有超强的记忆能力,在我们的思维中,存在着另一个母星的模型,那个模型存储着我们目前采集到的一切信息,为了得到更多的信息,我们决定飞向深空。它想。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收集更多的信息对你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

你们不也在这么做吗?人类不顾一切地扩张与发展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这是所有生命的共性吧。它想。

所以,你们的终点是什么?宇宙的终点又是什么?他想。

或许我们会慢慢扩张,直至占满整个宇宙。在路途中,我们已经遇到了好几个文明,他们也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或者说我们成了他们的一部分。我们就这样不断融合着,也许,宇宙会因我们的扩张,而成为一个全新的超级意识体。或许这个超级意识会庞大到连我们自己内部的交流都出现巨大的延迟,毕竟光速太慢了。在宇宙的另一端,最远的思维体与我的距离已经达到了三亿光年,光速的限制令我们的延迟高到难以置信。我们依旧是一个整体,但相较而言这个整体的思维无比迟钝,在这一头遇见你们的信息,那边要到三亿年后才能知晓。它想。

不可思议。他想。

你刚才说你们找到了其他的文明?他们是什么样子的?我想。

千奇百怪,交流方式也不尽相同,可归根到底,他们的思维方式与交流方式依旧是统一的,也就是说,它们也拥有群体意识。这有利于我们与他们融为新的群体。最终融合时,我们还是选择了辐射作为统一的交流方式,毕竟,这是目前最高效、最快速的信息传递手段了。它想。

这么说,我们才是宇宙中的特例?他想。

没错。你们的思维依旧局限于你们小小的大脑之中。对我们而言,扩张后的一切星球,都只是我们大脑中的一个小小神经元。我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物种。它想。

所以我们面对的是星系级别的思维?我想。

对。它想。

那我们会怎样?也会与你们融为一体吗?他想。

不会怎么样的,你们的生理结构与思维方式注定了不可能与我们融为一体;就你们的价值观而言,也不会愿意任外星生命对你们进行改造;通过暴力行为强迫你们顺从对我们而言也难以想象,我们不是一个好战的种族。你们还是古猿的时候,厮杀与竞争就盘旋在你们周围,那是刻在你们基因里的本能,但我们自诞生起,所拥有的唯一关系就一直是共生。既然无法融合,也无法强迫你们融合,我们只能离开。它想。

我们交流的东西不算少,但因为接收屏高效的转换效率,我们的整个交流过程事实上只用了一瞬间。

在它的最后一个想法传输后,它便消失了。消失得毫无征兆,就像它来时那样。

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它,想起那个清晨,偶然间与宇宙中某个无法理解的存在发生的一次对话。或许,“对话”这个词已然无法形容那种交流。我感受到了真正的认同,真正的孤独之外的另一种东西。

原来相比它们,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孤独之中。

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空地会变得不再平凡。我明白,在之后的无数个午后,你再没法坐在空地里发呆,我也再不能静静地坐在楼上看空地了。作为第一个接触外星生命的人,我今后的生活再不会平静了。但我也知道,随着它的离去,那份缭绕在我生命中的孤独,再也不会飘散了。

【责任编辑:临 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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