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罕
人类文明史上不计其数的文学作品,可以比作一座座海上岛屿。每位读者都站在各自的地面上,和岛屿隔海相望。作为读者,我们有时会觉得,有的岛屿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碰到它周身的刻痕和纹理;有时,我们却觉得它们缥缈无比。眯眼眺望过去,似有亭台楼阁坐落其上,却又像海市蜃楼,如梦幻泡影,并非凡人能够染指之物。
有时候,观者觉得小的岛屿,其实庞大非常,只是离他太远罢了;还有的时候,观者看不真切的岛屿,本身并非不可名状之物,只是他视力不够好,又或者站的位置低了,只能管中窥豹,不得一见全貌。
刚才的比喻,描述的正是读者和文学作品之间存在的“距离感”。作品和作品各不相同,读者和读者也千差万别。这种“距离感”不是物理上的远近,而是心灵层面的远近,是由读者和作品两者共同造成的。
当然,我们不能就此陷入相对主义的陷阱,觉得既然各人眼中有各自的风景,那岛屿就无所谓好坏,只看是否满足观者的需求和喜好而已。商品市场上,从产品销售角度来看,这么说也有它的道理。但在文学场域中,我们总要在相对性中找到某种“绝对性”,基于某种原则,在读者和岛屿之间构筑起一些坚实、有用的“桥梁”——这就是我认为“文学批评”的作用。
我认为,文学批评的本质与目的,正是拥有“批评家”这一身份的部分读者,试图用某种“确定性”来一层层剥离掉纷扰的不确定性,为其他读者提供一片相对清晰的视野,使他们得以跨越一定的时空和心灵距离,看到更多原本难以看到的岛屿样貌。不过,这就对文学批评和批评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批评家们如何能做到,让自己的批评是真正有价值的,具有一定的客观性,而不是另一种以偏概全的“主观性的霸权”呢?
在我看来,文学批评这座桥梁,需要基于某种“真实”构建起来,才不会成为一脚踩上去就会踏空的虚幻,或是将懵懂的读者导向满是傲慢与偏见的方向。具体而言,我认为,文学批评的真实性主要体现在“对话的真实”“坐标的真实”和“才学的真实”这三方面。
建一座桥之前,首先要确定好一件事——是否真的有建桥的必要,又打算投入多大的预算和成本呢?如果两岸距离不算遥远,水流也并不湍急,趟水过河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并非难事。那么,倘若决策者还决定砸进大笔资金,修造奢侈华美的大桥,就是荒唐可笑的了。
偏离了利民惠民的初心,就很容易沦为形象工程。文学批评也是一样,需要首先确立好对话的初心,才不至于从一开始就偏离正确的价值取向,变成“为批评而批评”。好的文学批评,应该是批评家与作家之间平等的交流与对话,建立在尊重和真诚的地基之上。有了这样的理念和原则,文学批评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它应该具有的功用——成为作家和批评家相互启发、碰撞、表达、再创造的过程。
作家和批评家就像两面镜子,从彼此眼中互相映照出各自的身型与光彩。批评家的意义,是让作家看到先前可能有所忽视或者不甚确信的地方。而作家的权利,则是对批评家进行有理有据的回应或反驳,从而也让他们反思自身。因此,文学批评应该是作家和批评家共同参与的文学批评,不能成为单向度的审视与批判,也不该是无所回应的“装聋作哑”。两面镜子都需要在文学场域里担任好自己的角色,才能相互生发,不仅让“桥梁”实现其应有的功用,更要实现“一加一大于二”的功效。
因此,批评家对自己应该有更高的要求。原则是,要尊重自己评论的作品,不遗余力去细读、精读,全面调动自己的知识水平来做全面的评估。批评家绝不能隔着先入之见的滤镜,肆意做出眼中没有实际作品的不及物的批评,更不能趾高气扬,站在制高点,由上而下去蔑视作家及其创作。这里就要特别指出了,好的批评家应该掌握一种“批判的艺术”,从事批评时,既要有勇于说真话的胆识,又要把握好体面的姿态和分寸感,尽量“对事不对人”,避免让戾气充斥于文字间。李敬泽的《庄之蝶论》既有他对抗主流评论界的勇气,更有一种跳脱出主观情感漩涡之外的清醒和冲淡。李敬泽做到了,又或者说,至少,他认真地去尝试当一回贾平凹的知音,体谅他内心世界的想法,是否在《废都》中得到了实现①李敬泽:《庄之蝶论》,《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期。。倘若文学批评是愤怒和有敌意的,或者只为了博人眼球而出奇袭,作家就很难敞开心扉,平心静气去回应充满攻击性的评论家。这样一来,文学批评就无法成为加深理解的桥梁,彻底变为短兵相接的战场,“真实的对话”也就无从提起了。
桥梁建设并不是一项孤立的工程,而是一门跨学科的大学问。从建筑学、水利学、地理学甚至历史、宗教、文化等多方面考量,才能尽量因地制宜,让工程与环境和谐共生,而不是成为一颗既不好看、又不好用的毒瘤。因此,尽量多参考类似的项目、借鉴前人的教训就是尤其必要的了。新工程应该考虑清楚,有什么可以继承的过往成功经验,在其基础上再结合实际加以变通、改进。这样,不仅可以少走弯路,还可以打下新的历史坐标,为后来项目指引方向。
建造一座桥梁之前,要反复确定好合适的位置再动工,从而使效益最大化,修筑起来也更顺利、有效率。如果在错误的地头上动了土,很可能就会地基不稳,不但影响工程进度,还可能导致塌方等事故,后患无穷。如果没在最合适的两点之间架桥,过路者还会白白绕圈子,多走冤枉路。
文学批评也是这样,不能孤立地去看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更不能缺了评判的坐标系。没有比较,差异就不存在,优劣也更无从谈起。好的文学批评者,绝不能欠缺文学史的宏观视野。至少要理清相关概念,通晓了各个流派和思潮的发展,才能获得相对稳定的坐标系,站在历史角度来较客观地评价具体作品的意义与价值。谢有顺在早年的论文就具有了这样的文学史观思维。他从历史传统出发,观照社会和历史进程,才能坦然谈论先锋小说的存在意义与局限性,再为部分先锋作家试图突破局限的尝试做出肯定的论断①谢有顺:《历史时代的终结:回到当代——论先锋小说的转型》,《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2期。。张清华的《莫言与新文学的整体观》也令人印象深刻。倘若直接拿莫言作品中的俗陋一面和鲁迅兴许已被世人神化的一面做比较,自然是一种缺乏整体意识和连续性的割裂的文学观。而如果放在宏观的文学史发展进程中来看,从鲁迅到莫言,未免没有实现一种良性的乃至伟大的传承②张清华:《莫言与新文学的整体观》,《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邱华栋高度肯定了张晓琴的文学批评,说她的文学批评建立于学院派深厚底蕴和宏观驾驭能力上,又有难得的初心和真诚。张晓琴自己也明确表示:好的文学批评首先不能囿限在文学内部,而应该从整体性景观上进入文学与世界。哲学、历史、政治、经济、社会、生活、人性等,它们与文学一起构建了这个时代的文化形态和文化想象,批评只有跨出自身,才有可能走得更远。同时,好的批评要在共性的基础上突破个性,这是文学批评的生命所在③邱华栋:《有才也不任性:张晓琴侧记》,《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2期。。显然,这是在坐标真实上有非常明确的理性自觉意识。
一个作品的好与不好,是否具有“当下性”——符合时代的要求和需要,自然是一种评判标准。然而,时代和社会都是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发展的。为什么有些作品在某个时期会受到极力推崇,可一旦过了那些年,就会默默无闻,甚至遭到批判和唾弃呢?这跟文学作品中是否体现了本质的“文化性”“民族性”“文明性”乃至“人类性”是密不可分的。只有掌握宏观的视野,才能把握某种不被时代和意识形态操控的“恒久的真实”,这或许才是文学创作的灵魂所在。
确定了建桥的真实需求,又在综合考量后敲定了选址,接下来不可松懈的要点,就在桥梁本体,也就是结构和材质的设计上了。一般来说,建筑师负责桥梁的外形和功能区间分配设计,偏向感性审美水平。结构工程师则负责结构和承重的构造,偏向理性知识境界。审美水平和知识境界合在一起,我称之为“才学”。
追求“真才实学”这一点上,文学批评和建造桥梁又有了异曲同工之妙。从事文学批评,既要追求较高的审美趣味,又要有广博、扎实的知识和理论体系作为坚实的学术支撑,“灵性”便是两者之间的粘合剂。不过,审美趣味固然跟天分、悟性有关,但也是完全可以后天培养和浸润的,如历史见识、文化判断力、反思意识、鉴赏能力,有心者都能靠勤奋来补足与进阶。“见多”虽然不一定“识广”,但“识广”必定离不开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广泛经验和涉猎,以及科学、系统的归纳整理。张莉沿着“古籍”这一条线索去梳理晚年孙犁之变与不变①张莉:《晚年孙犁:追步“最好的读书人”》,《南方文坛》2013年第3期。。贺桂梅则找到了合适的关键时间节点,从而将繁杂的资料进行了有效的梳理②贺桂梅:《90年代的“女性文学”与女作家出版物》,陈平原、山口守编著:《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488-505页。。接受了众多的理论之后,或许会觉得知识太过驳杂,容易照本宣科。不过,一旦经历了量变到质变的转换瞬间,自然能拨云见日,信手拈来真正适于自己的兵器。
说到底,对文学作品进行批评,其实也是一个求证“内在的自己”的过程。写出一篇好的文学批评,看似在向世人展示该作品的意蕴与肌理,其实,更是为了亲自走过那座桥,在对面遇见深藏于心的那个能让自己兴奋的“我”。
所以,文学批评不仅是批评家创造出来的与作家、作品对话的桥梁,更是批评家与真实自我对话的镜子。看见镜中的自己,或许能得到意料之外的反馈与自省,批评家就会有意识地去修正原有的看法、矫正评判标准。知其不足,才能向前迈进,开辟出前所未有的道路。我想,这就是好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