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歌剧《刘胡兰》中英雄人物的塑造及其影响

2023-10-08 11:19:47秦林芳
南方文坛 2023年5期
关键词:刘胡兰

歌剧《刘胡兰》是以同名话剧为基础于1948年春编创出来的。战斗剧社的魏风、刘莲池等编创者之所以要将《刘胡兰》由话剧改为歌剧,其重要目的之一便是为了“更鲜明地塑造刘胡兰的英雄形象”①。同名话剧是魏风在刘胡兰1947年1月壮烈牺牲后不久创作的,其表现重点就是刘胡兰的牺牲,而未更多涉及其生前活动。在话剧公演后不久,毛泽东于1947年3月为刘胡兰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对照这一题词,歌剧的编创者意识到了话剧表现内容上的不足,于是,“为了弥补过去话剧的缺陷”,在歌剧中“增添了刘胡兰的生前活动,表现她发动和领导全村妇女打饼子、做军鞋、亲自冒雪劳军、掩护伤员、进行对敌斗争、发动清算、领导穷人翻身、帮助孤寡穷人、争取阎军士兵回家等模范事迹”②。这样,歌剧《刘胡兰》通过对其“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全面表现,较之话剧更加鲜明地塑造了刘胡兰的英雄形象。1949年6月,在观看了第一次文代会招待演出的《刘胡兰》后,来自国统区的著名剧作家田汉盛赞主人公刘胡兰是“新社会(解放区)产生的伟大的新英雄”③。对于该剧塑造英雄人物的成就,1950年代出版的权威文学史也一再予以了肯定。它们认为,剧中的刘胡兰作为一个英雄,“表现了中国人民创造新社会的崇高理想和共产党员的英勇顽强的革命精神”④;她是“一个为实现新社会的崇高理想而坚决献身的英雄形象”,是“一个崭新的具有高尚品质的革命女性的典型形象”⑤。刘胡兰是一个在解放区后期文学中出现的、具有很大影响的英雄形象。那么,这一英雄形象是采用了哪种方法塑造出来的?以这种方法塑造英雄形象具有怎样的效果?它对于后来英雄人物的塑造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本文拟就这些问题作出分析和探讨,敬请方家指正。

从题材上来看,歌剧《刘胡兰》属于“写真人真事”类创作。剧中所表现的内容,从刘胡兰生前的许多事迹(如组织妇女支前、照护八路军伤病员、参加清算斗争等)到最后与阎锡山军队(剧中称“阎匪军”)英勇斗争以至壮烈殉难,均有其事实基础。但是,正如周扬所说“写真人真事”也是“容许而且需要想象”的⑥,《刘胡兰》作为艺术创作,在摄取和表现题材时,没有事事照实而录,而借助于艺术想象对刘胡兰的事迹予以了加工和创造。自然,选择什么样的真人真事来写,本身就蕴含着写作者的主观意图。但可以肯定的是,与如实呈现“真人真事”本身相比,写作者的主观意图在艺术想象中会得到更明显也更强烈的表现。毫无疑问,现实中的刘胡兰就是一位伟大的英雄。她出生于1932年10月,到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时还不满十五周岁。正如《晋绥日报》在专题报道其英雄事迹时所评述的那样,她“是千千万万中国人民英雄中的一位英雄,她也是我们每个共产党员,每个革命同志的最好的榜样与楷模”⑦。在歌剧《刘胡兰》编创、演出过程中始终给予支持、关心的贺龙也称赞现实中的刘胡兰“就是中国的卓娅,是了不起的英雄”⑧。而事实上,与苏联卫国战争中出现的年轻的女英雄卓娅相比,刘胡兰牺牲时还要年轻三岁多。因此,即便是实录刘胡兰的事迹,也能够显现出其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气概。但是,《刘胡兰》的编创者显然还不满足于此。他们在改编之初就“确定以‘表扬气节,激发斗志为主题”⑨。为了发挥刘胡兰英雄事迹的宣传鼓动和“激发斗志”的作用,除以激烈的戏剧冲突对刘胡兰英勇牺牲作真实再现外,他们还在新增添的刘胡兰生前活动中强化了对刘胡兰崇高气节和高尚品质的表现。

为达此目的,编创者通过自己的艺术想象,对刘胡兰生前事迹作出了改造和重构。这首先表现在他们纯化和简化了其生前的人物关系。马克思曾经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⑩而在戏剧中,人物关系就是这种显现人物本质特性的“社会关系”的具体化。为了凸现刘胡兰的英雄本质,编创者首先对其生前的人物关系作出了纯化,即主要通过改写她与伤病员的关系,使其身份单一化。剧中有刘胡兰照护伤员老赵的情节内容。其本事为:八路军某部连长王本固因染上传染性较强的疥疮,于1946年10月底被部队安排到云周西村疗养,地方党组织派妇女干部刘胡兰来照护他11;同年冬,因形势严峻,王本固离开云周西村转移到山上。在此期间,由于接触频繁、情投意合,刘胡兰与王本固之间由原本的軍民关系发展为恋爱关系。他们的这一关系在编创者那里原本不是秘密。编剧之一刘莲池在1948年所撰的《写在〈刘胡兰〉前面》中就称王本固为“刘胡兰的未婚爱人”,并且说他们自己就是从王本固那里了解到刘胡兰的一些生前活动的12。

对于刘胡兰与王本固的恋情,1949年8月加入战斗剧社的高平曾经作出过比较深入的分析。在他看来,刘胡兰“有着朴素的阶级觉悟和英雄崇拜的心理,在军与民同呼吸共命运的年代,在相依为命的战争环境中,在精心护理伤痛的日日夜夜,对王本固产生了纯洁而深厚的感情,是非常正常的”。在肯定恋情发生的合理性的同时,高平还对之做出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从中可以见出刘胡兰“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与解放事业、与革命军人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他因此把歌剧《刘胡兰》不能按照真实情况来写刘胡兰与王本固的恋情,视为“历史的局限留给历史真实和文艺作品的遗憾”13。对于他的这一观点,笔者以为还必须做出全面的辨析。应该承认,在刘胡兰对于王本固的感情中是既有人性的成分也含有革命性的因素的。从这角度看,编创者对之不能作如实表现,是有些遗憾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当时严酷的战争环境中,为了提高战斗力,部队对于战士和一般干部的婚恋问题有着严格的纪律要求。也因为编创剧作时还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所以,编创者对刘胡兰与王本固的恋情作出抽象处理、对像王本固这样的基层干部的恋爱不作正面表现,而把它纯化为一般军民关系,也是势所使然、情有可原的。从这一意义上说,这也并不纯然是“历史的局限”和“遗憾”。

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编创者对刘胡兰的感情领域做出如此纯化处理的价值取向及其艺术效果。这就是使现实生活中原具有多重身份的刘胡兰在剧作中基本上就只有了单一的革命者身份。可以这样认为,将刘胡兰身份单一化,应该是编创者的一种自觉意识和自觉追求。如果说他们在对刘胡兰与王本固关系的改写中尚存在着不得不对其身份作纯化处理的客观性因素,而在他们对刘胡兰与家庭成员关系的描写中所表现出来的则纯然是他们这一自觉而强烈的主观意图。剧中虽然出现了刘胡兰的母亲刘大婶、妹妹爱兰子,但却没有多少对于母女情、姐妹情的叙写。即使偶尔出现,也是服从对于其作为革命者形象塑造的需要的。这就将她们之间的血缘伦理关系也纯化为革命战友关系了。这样,在剧中,刘胡兰基本上是以单一的革命者身份出现的——她不但不能是一个恋人,而且由于没有表现出她作为一个女儿、一个姐姐的丰富的情感世界,所以其作为女儿和姐姐的身份也是暧昧不明的。

在对刘胡兰与王本固恋爱关系及家庭成员关系作出纯化处理的同时,为了强化对刘胡兰崇高气节和高尚品质的表现,编创者对刘胡兰与“众人”关系也作出了简化,将二者之间的互助合作关系简化成了一个单向度的“说”与“听”、“指示”与“接受”的关系。纵观全剧,可以看出,在尖锐激烈的敌我斗争中,少年刘胡兰始终站在斗争的前列,成了我方阵营的主心骨和“众人”(即我方其他人员)信赖、依靠的对象,并且在工作和斗争中一无闪失。例如,第一幕第一场写小恶霸石头一来到刘胡兰家,她就训斥其游手好闲、“想偷懒”。石头离开后,众人都担心他捣鬼。此时,她又鼓励大家“齐心”团结对付他。她的话给了大家信心,引起了积极的回应。又如,到第二幕第八场,刘大婶得知阎匪军进村时,惊慌地问:“这怎么办?”刘胡兰沉着应答:“不怕,咱收拾东西快走!”敌人捣锣集合时,众人也异口同声地问她如何应对,刘胡兰又给大家指明了方向:“咱们大家都不去,赶快分散躲一躲,万一叫他抓了去,敌人问甚也不要说。”直到石头带便衣来抓她时,她还鼓励母亲、妹妹和乡亲们“不要怕”,并向他们宣传了革命终将胜利的前景。从这些场面中可以看出,刘胡兰与“众人”的关系被建构成了一种“说”与“听”、“指示”与“接受”的关系。为了突出这一关系,在第二幕第六场中还借地主石三海之口对此作出了渲染。他在阎匪军徐连长那里告状说,“只要她说上句话,众人都听”。编创者通过对这一种人物关系的建构,将刘胡兰塑造成了一个“众人”所信赖、所依靠的引路者、指导者的形象。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编创者在建构刘胡兰与“众人”关系时,还以“众人”行动上的失误反衬了刘胡兰的正确。在第一幕第五场中,五十多岁的村农会秘书李老四在刘胡兰面前检讨自己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让石三海混出村去了;到第二幕第八场中,阎六嫂赶来报告二十多岁的民兵阎六被阎匪军捆住了,刘胡兰这时也批评了阎六的“疏忽大意”。这样,久经磨砺的李老四们不时出了差错,倒是事实上缺乏历练的少年刘胡兰在言说处事上一无闪失和缺憾。她不但句句“说”得正确,而且事事“做”得周全。编创者建构出这样一种反衬关系,强化了刘胡兰出类拔萃的个体优势,显现了其何以能够指导“众人”的缘由。

编创者在对刘胡兰的人物关系做出纯化和简化后,还以艺术想象着意突出了刘胡兰比实际更大的事功与作用。其所用之法首先是“侧面介绍”。刘莲池说过,对于刘胡兰“在群众当中的活动”,他们“多是用侧面介绍表现的”14;而刘胡兰在清算斗争中的活动则是其中的重要活动之一。在对该活动的侧面介绍中,编创者借剧中人物之口,突出了刘胡兰比实际更大的事功与作用。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即“五四指示”)决定将抗日战争以来实行的减租减息政策改变为没收地主土地分配给农民的政策,各解放区由此开始了土改运动和对地主的清算斗争。云周西村的相关斗争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展开的。对于刘胡兰在这场斗争中的事功与作用,编创者通过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之口都作出了有意的交代。在第一幕第一场中,李老四叙说抗战胜利后“咱们分了粮食分了地,出了气,抬了头”的过程,当面表扬刘胡兰能够“办大事”,说在清算斗争中“要不是咱胡兰子东家进,西家出,劝说众人,谁敢起来斗呀!如今咱受苦人翻了身,胡兰子可是有大功劳”。在第二幕第六场中,石三海到大象村见徐连长时也告状说:刘胡兰这个“女流之辈,黄毛丫头,算我的账她最积极”。虽然剧中李老四和石三海这两个人物分属两个对立的阶级阵营,但他们对于刘胡兰在云周西村清算斗争中的事功与作用的认识却是一致的。编创者通过对于他们这一“共识”的叙写,意在说明:在这一斗争的组织发动中,刘胡兰居功至伟、无人能及。那么,实际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在历史真实的层面,云周西村的土改工作是在区委的领导与村干部的配合下展开的。时任中共文水县五区区委书记的王瑞15回忆,当时,为了培养刚任区“抗联”妇女干事的刘胡兰,让她参加了由他领导的大象土改试点。大象土改以后,根据区委分工,云周西村的土改工作由区组织委员石世芳(之前为云周西村的党支部书记)、县“抗联”妇女部长兼五区抗联主任呂雪梅和刘胡兰他们负责领导16。显然,在区里派来的代表中,刘胡兰并非骨干。而在村干部中,同时还兼任着云周西村妇救会秘书的刘胡兰也非主要干部。应该看到,刘胡兰在云周西村的土改中确实是发挥过积极作用的。据比较可靠的资料,刘胡兰的作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区、村干部研究确定斗争对象时,被地主收买的农会秘书石玺玉转移斗争方向,提出要斗争一富裕中农,刘胡兰对此予以反驳,而力主斗争地主石廷璞。最后,会议经过激烈的讨论,决定将石廷璞作为斗争对象。二是“会后,组织上分配刘胡兰负责动员石廷璞的长工刘马儿参加斗争”。刘马儿苦大仇深但又胆小怕事,刘胡兰有针对性地开展了工作,最终消除了他的顾虑,完成了组织上布置的任务。此外,作为妇救会秘书,刘胡兰还在穷苦妇女中做了工作,动员她们也加入到斗争石廷璞的行列中来17。总之,在清算斗争的组织中,刘胡兰忠实履职,发挥了积极作用。在这过程中,刘胡兰也显现出了自己的政治水平和工作能力。但是,其具体作用的发挥说到底所依托的还是区、村两级组织的领导。她在清算斗争中作了具体的工作,为这一斗争提供了助力,但远没有也不可能像剧中人物李老四所说那样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在表现刘胡兰的事功与作用时,除作“侧面介绍”外,编创者还通过戏剧动作和场面予以了“现场展现”。剧中“欲背伤员”“警告地主”与“转移伤员”是表现刘胡兰热爱子弟兵情感和阶级觉悟的重要动作和场面。第一幕第二场叙写三十岁的县政府黎秘书扶着四十岁的左腿挂花的炊事员老赵出场,遇到往火线送干粮、军鞋的刘胡兰和李老四,暂时把老赵交给他们村里养着。老赵休息一会起身,感觉伤口更痛了。此时,刘胡兰热情地招呼:“来,同志,我把你背上”;而老赵则以“你一个女人家……”的理由拒绝了刘胡兰的美意。编创者对于刘胡兰话语的如此设计,其用意显然在于突出地表现刘胡兰对于子弟兵的热爱和关心。但是,在这里,问题和疑问也是明显存在的:凭一个不满十五岁少女的体力何以背负得起一个成年男子?如果不是老赵因为还残留着性别上的旧观念,那情节又该怎样发展下去?陈德照是从刘胡兰懂事起就担任云周西村的党支部书记和区委书记的。在他的眼里,刘胡兰是一个“个儿不高,英俊秀丽”“人小志气大”的“好闺女”18。因此,对照现实中刘胡兰的性别、年龄和身体条件,剧中刘胡兰“欲背伤员”的话语,显然是编创者有意为之的结果。若将现实中的刘胡兰置身于如此情景中,不管其对于子弟兵的爱心有多切,估计也难说出这样不切实际的言语。

在对刘胡兰“欲背伤员”而不得的戏剧动作作出呈现之后,第一幕第三场接着又叙写了在阎匪军占领大象的情况下,刘胡兰与李老四、阎六等赶到石三海家,警告石三海和其侄儿石头“敌人问什么,谁也不准说”。那么,从常理来说,在这一特定场合中,应该由谁在“警告地主”中起主导作用呢?在刚刚结束的土改斗争中,农会在组织发动群众、划分阶级成分、斗争地主、分配土地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一行去石三海家,就是要保卫土改成果,让他明白众人在土改时算他的剥削账的合理性(剧中的原词为:“众人算你的剥削账,/难道不应当!?”),从而使其不敢依仗阎匪军之势力来反攻倒算。从这个角度看,这应该是土改中斗争、清算地主的延续,因此,以农会秘书李老四为主来警告地主较为适合。当然,民兵的职责在于负责治安保卫、惩治阶级敌人、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因此,若以民兵阎六为主来警告地主也未尝不可。但是,在剧作中,在农会秘书李老四和民兵阎六均在场的情况下,编创者却让“村妇女秘书”、具体负责村妇女工作的刘胡兰主导了对地主的“劝说教育”和警告,而让李老四和阎六处在一个陪衬的位置,致使他们的作用只是偶尔插话、为刘胡兰助阵而已。在陈德照之后担任云周西村党支部书记的刘根深是任命刘胡兰为村妇救会秘书的领导。在他的记忆中,刘胡兰当时所承担的妇救会工作主要“是督促检查收交军鞋,组织领导妇女为来村宿营的我方部队洗刷、缝补军衣、军袜,慰劳部队,有时我方部队在附近作战时,发动妇女烧水做饭、搞支前、救护伤员、洗伤换药等”19。刘胡兰生前好友、担任过村妇救会委员的陈玉兰也说,妇救会“比较重要的和经常做的工作”就是“支前、做军鞋、纺棉花”20。对照刘胡兰作为妇救会干部的基本工作职责,可以说,编创者对于刘胡兰“警告地主”的设计虽然突出了刘胡兰个人的阶级觉悟和斗争精神,但也于一般的事理不相符合,因而其中也含有相当明显的有意为之的成分。

再来看“转移伤员”。第一幕第五场开场时,石三海已溜出村去了大象、阎匪军的两个便衣探子也进了村子。在这山雨欲来之时,李老四、阎六“迎头急上”来到刘胡兰家,来找她商量办法。事出突然,但刘胡兰处事不惊,应对得极其缜密周全。见在她家养伤的老赵怕牵连大家而执意离开,她考虑到为了让他“路上好走些”,便让母亲拿出便衣让他换上。在怎么走的问题上,李老四和老赵意见不一。李老四要牵上毛驴去送老赵,老赵则担心动静太大对大家不好。这时,又是刘胡兰提出万全之策:让李老四备上毛驴装着走亲、先到村外等着,而老赵则由自己送出村后再骑上毛驴走。对于刘胡兰的这一意见,李老四连呼“对!对!”最后,因刘胡兰的这一计谋,并在刘胡兰的护送下,带着刘胡兰所给干粮和农币的老赵终于顺利转移。总之,面对着突发情况,刘胡兰在极短的时间内为老赵的转移作出极其妥善的安排、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主导作用。在这中间,她表现出了周密的思虑和极强的应变能力。那么,在实际生活中,少年刘胡兰的工作状态又是怎样的呢?她年轻、对工作充满热情,但也因缺少经验并“不是事事都做得周全,有时也出岔子”,如一家婆媳起纠纷,她不分青红皂白就罚媳妇磕头21。所以,她自己也是在学中干、干中学。曾任中共文水县二区区委书记的唐云有过这样的回忆:“刘胡兰当妇救会秘书后很注意学习,经常向区、村领导反映情况,提出问题,请求帮助。”22由此可见,实际生活中的刘胡兰是一个也需要他人“帮助”的、在学习中成长的年轻革命者,还不是一个成熟老练的干部。而在“转移伤员”的场面中,她处理突发情况却显得如此成熟老练,致使剧中作为其长辈的母亲、李老四、老赵等“众人”均成了她的陪衬。因此,与事实相对照并从事理上来分析,可以说,编创者对于刘胡兰在“转移伤员”中的表现和作用的想象同样也是带有很强的理想色彩的。

总之,在刘胡兰形象的塑造中,编创者从“表扬气节,激发斗志”的宗旨出发,除真实再现刘胡兰英勇斗争、壮烈牺牲场面外,还借助于艺术想象,对刘胡兰生前的人物关系做出了纯化和简化处理,强化了刘胡兰的革命者身份和指导者地位;同时,运用“侧面介绍”和“现场展现”之法,突出了刘胡兰生前比实际更大的事功与作用。借此,他们塑造出了刘胡兰这一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

《刘胡兰》因为塑造出了刘胡兰这一英雄形象,因此,有人把它视为“开创我国新歌剧史上第一部英雄题材的歌剧”23。其实,若将这部剧作置于整个解放区后期文学中来看,在英雄人物塑造方面它也有着重要的地位。解放区后期文学开始以后,沿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引的文艺为工农兵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与广大工农兵群众相结合,塑造出了众多的工农兵群众的艺术形象,其中,就有不少英雄人物。综观解放区后期文学中英雄人物的塑造,大多恪守了现实主义原则。相关作品既写出了英雄人物的成长过程,也写出了他们性格的丰富性。例如,傅铎编剧的歌剧《王秀鸾》与《刘胡兰》同属解放区四大名剧,比《刘胡兰》早出三年。该剧也是以塑造英雄人物(劳动英雄)为宗旨的,但是,也借其丈夫之口对她作为一个普通妇女一度“净开会,不下地”之不爱劳动的行为作出过批评。再如,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与《刘胡兰》一样,也是以土改斗争为背景的。这两部长篇小说均塑造出在这场斗争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如前者中的张裕民、程仁和后者中的赵玉林、郭全海等。它们在总体上突出了这些英雄人物的革命精神、高尚品格和积极作用,但也真实地展现了这些人物克服认识模糊、行动犹豫等缺点和弱点的过程。

与这些注意表现英雄模范人物成长过程及其丰富性格的作品不同,《刘胡兰》在英雄人物塑造上采用的是另一种方法。编创者将作为表现对象的刘胡兰视为性格已然完成、定型的英雄,除对刘胡兰英勇牺牲作真实再现外,还借助于艺术想象对刘胡兰生前事迹做出了改造和重构。在这种改造和重构中,他们纯化和简化了刘胡兰生前的人物关系,突出了刘胡兰生前比实际更大的事功与作用。这样,所有对刘胡兰的表现、塑造就成了一种单向度的展示,亦即仅从正面来呈现和展示其作为英雄的崇高气节和高尚品质。这种单向度展示方法省略了其成长的过程、忽略了其作为英雄的缺点,所以,用此方法塑造出来的刘胡兰英雄形象比实际生活中的劉胡兰就显得更为高大、更为完美,具有了相当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

当然,历史地来看,《刘胡兰》在英雄人物塑造上采用这一方法,也是渊源有自的。解放区后期文学阶段开始不久,为了发挥在大生产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劳动英雄和模范工作者(简称“英模”)的示范作用,解放区作家纷纷展开了对他们的书写。其中,较早出现的是张铁夫、穆青于1942年9月7日在《解放日报》发表的《人们在谈说着赵占魁》。1943年、1944年,陕甘宁边区两次英模大会的召开,更是促进了英模书写热潮的出现。在大量的书写英模的纪实作品中,除《解放日报》1943年3月16日发表的陈荒煤所作《模范党员申长林同志》等个别作品写了英模的转变外,其余作品均用单向度展示的方法,具体呈示了工业英雄赵占魁、农业英雄吴满有、部队英雄张治国等英模们辛勤劳作、拥护政府、乐于奉献的业绩和品质24。不难看出,《刘胡兰》对于英雄刘胡兰的塑造所采用的方法也与此类似,可以视作是对之前出现的英模书写的承续。但是,由于英模书写作品受通讯报道式的文体、篇幅和写法的限制,它们一般并没有塑造出鲜明的艺术形象来。而后起的《刘胡兰》则后来居上,它在方法上对实录式的英模书写作出了发展,通过艺术想象强化了对英雄的崇高气节和高尚品质的正面展示,从而塑造出刘胡兰这个顶天立地、气壮山河的高大完美的革命者形象。因此,从这角度看,在整个解放区后期文学以单向度展示方法塑造英雄人物方面,《刘胡兰》就具有了其代表性的意义。

编创者以单向度展示的方法来塑造刘胡兰形象,在当时的背景下,其目的就是为了以刘胡兰的崇高气节和高尚品质来激发人们的革命斗志,去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夺取解放战争的胜利。这样,刘胡兰的英雄形象越是高大、越是完美,也就越能发挥这样的功利作用。事实也正是如此。《刘胡兰》自1948年春公演,便发生了巨大的反响。彭德怀在西北野战军驻地看过该剧后表示:“《刘胡兰》我喜欢,战士们看了戏,都想去打仗,去消灭敌人。”251949年6月24日,战斗剧社在北平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主持召开了《刘胡兰》座谈会。与会代表虽然指出了该剧艺术表现上的一些不足,却充分肯定了其“教育党员和群众”26的作用。稍后,在第一次文代会的报告中,周扬对于《刘胡兰》这种作用也曾作出过这样的描述:农民和战士看了《刘胡兰》等剧之后“激起了阶级敌忾,燃起了复仇火焰”,他们愤怒地叫出了“为刘胡兰报仇”的响亮口号,有的部队还组织了“刘胡兰复仇小组”。他还以《刘胡兰》等作品为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解放区的文艺,由于反映了工农兵群众的斗争,又采取了群众熟习的形式,对群众和干部产生了最大的动员作用与教育作用。”27从《刘胡兰》公演后发生的巨大影响来看,编创者以单向度展示方法塑造的刘胡兰英雄形象,确实很好地发挥了激发群众革命斗志的功利作用。

但是,亦应看到,在文学创作中,审美与功利之间常常是存在矛盾的。对于《刘胡兰》来说,其情况也是如此。该剧用单向度展示的方法来塑造刘胡兰形象虽然突出了英雄之为英雄的本质特征,为发挥其激发斗志的功利作用奠定了基础,但是,这同时却也带来了某些审美上的缺憾。毋庸讳言,从审美效果上看,用这种方法塑造出来的英雄刘胡兰是一个扁平人物。她的身份是单一的,她的形象是单薄的,她的性格不但是固定的也是单纯的,缺少丰富的审美内涵。而在对刘胡兰“真人真事”的表现中,除对刘胡兰英勇牺牲场面作真实再现外,编创者为了突出主人公的崇高气节和高尚品质,还以艺术想象改造和重构了人物关系和事迹。在这些改造和重构中,有些又与事实不符或与事理不合。显然,这又进而无可避免地引发了人们对剧作的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之关系问题的疑虑——对于一部“写真人真事”的作品,人们是可以从真实性的角度提出这一问题来的。

在解放区后期文学创作中,除最初几年中出现的书写英模的纪实性作品外,采用像《刘胡兰》这样的单向度展示方法来塑造英雄人物的作品并不多见。但是,这种在解放区后期文学中不占主要地位的方法,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的英雄人物塑造中却占了主要地位。在渊源上,可以说,《刘胡兰》所显现出来的这种塑造英雄人物的方法,对此期英雄人物塑造产生了较大的影响。1962年2月,周恩来曾就英雄人物塑造问题明确发表意见,对当时流行的一些观念提出了批评。他指出:所谓“‘高标准的英雄人物”是不存在的,“不承认英雄有缺点”“说是一切都正确”,是“不合乎毛泽东思想,不合乎辩证法的”;“英雄人物不许犯错误,是新的教条”28。他发表的这一重要意见是有的放矢的,所针对的就是新中国成立以后英雄人物塑造中的理想化现象。因此,从他的批评中,我们可以从一个角度见出在英雄人物塑造中《刘胡兰》式的单向度展示方法被普遍使用的一般情况。再从创作实际来看。从1949年到1966年,在这个被称为是“一个以革命历史题材为主流的表现英雄历史和英雄人物的英雄歌剧时代”29里,出现了“写真人真事”的《董存瑞》《雷锋》《欧阳海》和虽有原型却作过提炼的《红霞》《洪湖赤卫队》《红珊瑚》《江姐》等许多有影响的歌剧。它们在塑造英雄人物时均沿用了《刘胡兰》式的塑造英雄人物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英雄人物塑造方法上,《刘胡兰》事实上是开了“英雄歌剧时代”创作之先河的。

当然,《刘胡兰》式的塑造英雄人物方法的影响还不仅仅局限在歌剧领域。从整个文坛来看,在一段时间里,曾经集中讨论过英雄人物的塑造问题。据黎之回忆,“全国解放以后关于英雄人物形象的创造问题即展开讨论。主要是围绕能不能写英雄人物从落后到转变,是不是能写英雄人物的缺点,特别是品质性的缺点等问题”30。对于这场大规模的讨论,周扬于1953年9月在第二次全国文代会的主报告中做出了总结。他指出:“文艺作品所以需要创造正面的英雄人物,是為了以这种人物去做人民的榜样,以这种积极的、先进的力量去和一切阻碍社会前进的反动的落后的事物作斗争。”从这种功利性目的出发,他把“表现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视为“当前文艺创作的最重要的最中心的任务”,强调“为了要突出地表现英雄人物的光辉品质,有意识地忽略他的一些不重要的缺点,使他在作品中成为群众所向往的理想人物,这是可以的而且必要的。我们的现实主义者必须同时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31。周扬这些观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文学创作中的英雄人物塑造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对照《刘胡兰》的创作实际,不难看出,周扬所倡导的表现英雄人物的方法与之是完全一致的。《刘胡兰》是周扬相当熟稔的一部剧作。如前所述,在第一次文代会报告中,他对该剧做出了很高评价。在四年以后的第二次文代会上,他提出的有关英雄人物塑造的观点自然基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但其中也应该从《刘胡兰》塑造英雄人物的方法中汲取了营养和经验。不妨说,《刘胡兰》构成了周扬提出相关观点之作品方面的基础,是对之可以作出佐证的一个具有示范性的先期文本;其中所塑造出的“刘胡兰”这一英雄形象也成了从新中国成立以后所塑造的庞大的英雄人物家族中的先行的一员。

【注释】

①⑧魏风:《〈刘胡兰〉剧本写作前后》,《党史天地》1997年第1期。

②⑨1214刘莲池:《写在〈刘胡兰〉前面》,载西北战斗剧社集体创作《刘胡兰》,新华书店,1949,第1-2、1、1、2页。

③25陈播:《战斗剧社在解放战争时期纪事(下)——从参加土改、前线作战到创作演出〈刘胡兰〉等多部佳作》,《新文化史料》1998年第3期。

④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新文艺出版社,1954,第385-386页。

⑤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作家出版社,1957,第264页。

⑥周扬:《谈文艺问题》,《晋察冀日报增刊》1947年5月10日。

⑦《向刘胡兰同志致敬》,《晋绥日报》1947年2月6日。

⑩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18页。

11张桂中:《刘胡兰与王本固的一段情缘》,载张俊山主编《巾帼英豪:刘胡兰》,山西经济出版社,2007,第148、149页。

13高平:《我说刘胡兰》,载《高平诗文精选》,作家出版社,2007,第129-130页。

15这里提到的中共文水县五区区委书记王瑞和下文将述及的中共文水县二区区委书记唐云,均是云周西村和刘胡兰的领导。其因在于:“新政权建立至刘胡兰就义的近十年当中,文水县云周西村一时划归二区,一时划归五区。”见马烽:《刘胡兰传》,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第407页。

16王瑞:《书记夸刘胡兰》,载张俊山主编《巾帼英豪:刘胡兰》,山西经济出版社,2007,第110页。

1721郭栋才:《刘胡兰》,载中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精选本·英烈与模范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第109-110、108页。

18陈德照:《序言》,载张俊山主编《巾帼英豪:刘胡兰》,山西经济出版社,2007,第1页。

19刘根深:《胡兰子是个好苗苗》,载张俊山主编《巾帼英豪:刘胡兰》,山西经济出版社,2007,第95页。

20陈玉兰:《战友情深》,载张俊山主编《巾帼英豪:刘胡兰》,山西经济出版社,2007,第97页。

22唐云:《培养刘胡兰入党吧》,载张俊山主编《巾帼英豪:刘胡兰》,山西经济出版社,2007,第109页。

23李诗思:《从意识形态的视角下看歌剧〈刘胡兰〉的三个版本》,《当代戏剧》2018年第6期。

24秦林芳:《论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26刘念渠、吴青:《在人民的舞台上》,诗剧文出版社,1949,第66页。

27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载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宣传处编《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新华书店,1950,第78页。

28周恩来:《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一九六二年二月十七日)》,載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文化组编《党和国家领导人论文艺》,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第70、72页。

29《中国歌剧史》编委会编《中国歌剧史1920—2000》上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第510页。

30黎之:《文坛风云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第394页。

31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文艺报》1953年第19期。

(秦林芳,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解放区前后期文学的关联性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8AZW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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