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何言哉:《星空与半棵树》中的自然和人

2023-10-08 11:19:47杨辉
南方文坛 2023年5期
关键词:铁锤全书人事

是书名为“星空与半棵树”,乃两种意象的并置,前者至高至大至远,后者至小至弱至微,虽同在天地之间,为人所能目见的物象之一种,却似乎相去甚远,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然通观全书,可知二者交相渾融,互相参照,无分轩轾,遂开上下四方,纵横开阖的阔大空间。主要人物及核心线索虽颇为清晰,但旁支斜出之笔墨亦复不少。读来深觉如入秦岭,眼前奇峰壁立千仞,足底山路清晰可辨,仰观俯察,不执一端,则沿途所见所感即刻消息繁多,花草树木形态各异,流云山风变态万千,有实有虚,有可见而不可感,可感却不可见,有需以目观之,有需以心会之,然心之不同,则目之色异,岂独实见实感实境所能简单描画,亦非人事、物事、心事所能全然统摄,其间“他界”声音不绝于耳,就中天地大美不言,故而“读法”不妨多样,路径也不必单一。然无论“游踪”如何调适,均不能脱“天”(自然)“人”(人事)两端。

以“人事”论,则安北斗、温如风、南归雁、何首魁、孙铁锤、草泽明、孙仕廉、牛栏山、蓝一方、陈编剧及其周边人物繁复如网,矛盾起伏无定,所涉问题亦颇为庞杂,细究可知纬度多端,耐人寻味也引人深思,不独故事而已,单论“故事”亦言之不尽。次以“他界”视野观之。那一只特立独行的金色猫头鹰,于作品开篇即呈示与俗世人间大为不同之世界观察。其既可“入世”,为人警示死生之境;亦能“出世”,居身高山之巅,俯瞰人间种种。天地人我,得失荣辱,动静进退,其皆有评说,足补“人事”之不足,亦开“他界”之幽微。由之延伸,即可得读入该书另一重要法门。如此仍然不够,还可从安北斗、温如风这一对类如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互衬互照的人物及其呈示之不同观念,各样肚肠中生发出一番思虑:安北斗热爱仰望星空,其目光远矣大矣,乃宏阔之象;温如风纠结具体得失,其思既近且小,为精微之喻。于此“广大”和“精微”之间,天宽地阔、万物生生,“人事”亦堪称繁复,有多少话头可供言说。“人事”言之不尽,以“他界”言之;“他界”言之不尽,则打开“天眼”①。叫“人事”“他界”皆复返浩渺无边之“自然”之中,以“上下四方”(宇)为参照,“往古来今”(宙)为视域,思量处理天地、物我、荣辱、进退,如此,则何所见?何所思?何所得?书中皆有话头可供参详。若能“照顾话头”,便知意味深长。

如书中人物所言,目光若能放开,便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阴阳和合,四时交替,万物生生,“人事”亦随之进退、成毁,当事人尚未觉察,观者已知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此为就其变者而言。“人事”倏忽,变化无定,然变中亦有常:四时流转为一种;“人事”代谢为一种;“人事”源出于“自然”却意于脱嵌于“自然”,最终仍需返归“自然”,亦是一种。是书于后一种,最为着力。

如作通观,可知书中亦有类乎“诗眼”的独特安排,本乎“诗眼”,便可前后贯穿,纲举目张。各色人物,种种观念,不同视域汇于一处,彼此照应、交互成就所开之复杂境况,在全书第九十八章。该章上承温如风、孙铁锤“半棵树”事件所引发之系列反应至白热化时之胶着困局,下开孙铁锤所经营之“事业”呼喇喇似大厦倾后,北斗镇困境解除转入欣欣向荣的“上出”之境,乃是颇有深意的重要一笔。或是为了说明虚实相生,“物”“我”交汇,“他界”与人间世互相补衬之复杂寓意,第九十八章以独幕剧《四体》呈现。此间所谓“四体”,乃是理解全剧观念之四重维度,亦可扩而大之,将之视为全书读法之一种。“四体”交互影响,彼此“成就”,共同表征全书诸种“声音”的浑融之境。虽非鲜明之“复调”,用意庶几近之。

何谓“四体”?安北斗是一体,孙铁锤是一体,何首魁是一体,作为最终“审判”的阎王又是一体。全剧以阎王开篇,矛盾的重心,却在孙铁锤。斯时腰缠万贯的孙铁锤早已忘乎所以,几近癫狂,因欲火焚身难以自持,遂命人绑架花如瓶,北登“天床”,行那不可告人之事。安北斗闻知花如瓶失踪,猜度必与孙铁锤有关,遂按图索骥,前来救援。何首魁在全书前大半部对温如风并不客气,便被误解为是与孙铁锤之流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人物,然此人面恶心善,早对孙铁锤不满,却苦于证据缺乏,难于将前者绳之以法。此番知晓那孙色胆包天,竟然绑架花如瓶,便生了除恶扬善之心,不计个人利害得失,将那孙铁锤击毙,自己也因之牺牲。孙铁锤死后,其魂魄为阎王收走,目的自是地府。何首魁魂灵则被“天使”迎去,有诗为证:“任何黑夜都有明亮,/任何土地都有芳香。/我们来自九天之上,/我们来自万里他乡。/让曙光照亮他黧黑的脸庞,/让太阳愈合他浑身的创伤。/我们一路向上,向上,/那是这颗灵魂该去的地方!”全剧由贯穿全书的那只猫头鹰“报幕”,也是颇有些寓意,先不细述。《四体》虽为一折戏,且是虚境,洵非实写,但不妨做实境读。孙铁锤与何首魁,前者为恶,后者为善,也是果报不爽,善有善终,恶有恶报。如是以虚写实,较之一味实写更具意味——既终结孙铁锤,也叙述何首魁观念(形象)之变。同为身死,意义自然不同,“地府”“天堂”之象,用意虽然直白,却耐人寻味——此处也不详述。

独幕剧《四体》仅拈出四人,以“安排”孙铁锤、何首魁的命运,也逐渐收束全书。但依此思路粗略计算,全书计有八体。何为八体?温如风是一体,安北斗是一体,孙铁锤是一体,何首魁是一体,草泽明是一体,南归雁是一体,猫头鹰是一体,“天地不仁”之“自然”,亦是一体。若要大致归类,则为六体:温如风、牛存犁是一体,安北斗、何首魁、南归雁是一体,草泽明是一体,孙铁锤、孙仕廉是一体,猫头鹰是一体,“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是一体。如再进一步提炼,则为三体:人间事世情纠葛为一体、猫头鹰的人世观察所代表之“他界”为一体、“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为一体。

这三体彼此参照,交相浑融,呈现的乃是浩渺无边之境,却有层次之分。“人事”及其所敞开之世道人心、众生万象为一层;猫头鹰所表征之“他界”②视域以开显理解“人事”之另一维度为一层;容括“人事”“他界”等的“自然”运化,则为无处不在的另一层。“自然”运化,不独可自地球言之,亦可在宇宙之无涯无尽中理解。此思路近乎冯友兰所论之人生四境界所彰显之精神层级。由“自然”境界至功利境界,再至道德境界,而以天地境界为终极视域。四境界并非简单的四种层级,而是可以多元共在。如那安北斗、温如风在杨艳梅别墅院内发现老槐树后一仰观、一俯察所开启之不同精神思虑,便难有层级之分。此亦如庄书申论“小”“大”之辨,其意并不在尊“大”而贱“小”,而在无论人、物,各安其位,各尽其分,“小”便是“大”,“大”亦是“小”。此间有“张力”,却无“讽喻”,绝非简单的二元选择,而是彼此共在。“小”“大”共在,“远”“近”共在,“天”“地”亦共在。

以此眼光看去,则温如风事件及其所引发之旷日持久的现实难题,以及因此牵动之政治、经济、文化各种层级各色人等的不同反应,连同逐渐打开的北斗村—北斗镇—永宁县—省城—京城这一由最基层的单位拓展至最大空间转换过程中的种种“人事”、人性、人心及人之命运的转换,为全书叙述甚详也用墨最浓的部分无需多论,以之为重点抉发其意旨,似乎顺理成章。但通观全书,可知仅自“人事”理解,并不足以抉发多种“声音”杂然并陈所开显之复杂视域。全书以“猫头鹰说”开篇,也以“猫头鹰说”收束,并非随意为之,乃有大义存焉。这品种高贵的金色猫头鹰颇有些见识,对全书“人事”、物事种种皆了然于胸,它居身阳山冠,进可入北斗村观察人世死生,洞悉人间得失;退可上阳山冠顶,俯察山间风气变化、同类命运流转,对人为造作所致之生态环境的破坏,感受尤为痛切。以其所见之“自然”为参照俯瞰人间,别有一番出奇见解,且看它如何论说北斗村世事人物:“孙铁锤最大的问题是无知无畏、胆大包天,以为世事靠钱靠权靠野蛮就可以包揽。岂不知诸事难料、变化万千,老想博取点赞,往往收获的就是一顿实锤乱砖;早上还在过寿,晚上嘎嘣完蛋;昨天还台上表演、吆五喝六,明天就被一绳捆去做了囚犯;一切都很薄脆,尤其是荣华富贵。荣誉、美好、靓丽、光鲜,比闪电短暂,比露珠易干。”③其思其想,颇有些“好了歌注”的意趣,乃“人事”思考的重要参照,聊备一格。

作者好写也善写动物,如《装台》中有“好了”,还真应了“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之说,刁顺子生活、情感甫一安定,便矛盾再起,如此循环往复,端的是“好”“了”相继,“破”“立”无边④。《喜剧》中也有一条柯基犬,它洞悉人之生活的幽微难明之处,成为开显书中世界的重要一维。《星空与半棵树》中的这只猫头鹰,所思所想所论通贯全书,且意义独具,不可视作闲笔轻易放过。它思考死生、得失、进退,也言说“人事”与“自然”、自我与他者,虽不脱“入世”见解,却也多有“出尘”之思。由它居身之阳山冠于“人事”进退之际的诸般变化为参照,更可知单以“人事”兴废理解外部世界观念之局限。此“他界”开启之思想根源,为读解全书世界观念不可或缺之重要一维。

“人事”、物事,皆在天地之间,不脱“自然”运化之基本规则。“人事”起伏无定,“自然”却运转如常。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流转,阴阳交替,即便偶有“意外”,自整全之视野观之,则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有诗为证:“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⑤此间常与变,成与毁,生与灭,老子将之总括为四字——天地不仁。孔子亦有感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可以不言,人却不能不言。仰观俯察,多元感通,终究不能脱离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及其限度与可能这一困扰古今中西思想家也事关人之生存境遇的重要问题。

前述“三体”,虽无简单的层级高下之分,卻有持存、开显之境界的区别。以之为视域做整体观,可知《星空与半棵树》具有贯穿意义的线索之一,为温如风因半棵树丢失而不断上访的过程,但却不是“上访小说”⑥;温如风上访行为及其所引发之连锁事件愈演愈烈,自然涉及各级政府的不同应对,以及不同部门上下级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其间有人官运亨通,有人被排挤被边缘化,有人私欲泛滥,置民生于不顾,也有人关心民瘼,为民请命,此间故事,深入腠理,开人眼目,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官场小说”;孙存盆及其子孙铁锤相继做北斗村主任,掌握该村发展方向,也在不同时期因应时代潮流之变,引导甚至全然左右了一村人的观念、情感、生活状态及经济状况,关于乡村数十年间发展变化之书写也堪称细腻丰富,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村题材”作品;再如那杨艳梅调入县城后与储有粮暗通款曲,且逐渐生出背叛之心,终于与安北斗这一段原本教人羡慕的夫妻关系以离婚而告终,中间故事跌宕起伏,让人愤然慨然,却也不是惯常所谓之“情感小说”;安北斗与杨艳梅之情感关系,可谓成也星空,败也星空。安北斗毕业返回北斗镇之后不久,便因学历高,工作好,且喜好特出而引人注目,那杨艳梅及其母当初相中安北斗,现实的具体考虑虽必不可少,安北斗喜好仰望星空,不同时流,亦是重要原因之一。孰料时移世易,观念亦易,安北斗成了岳母口中的“摘星星的骗子”,因所爱无力作用于具体的现实而被嘲讽。在全书故事行进过程中,安北斗对星空的观察以及以高远之星空为参照思考“人事”之得丧、荣辱、进退之际,“星空”所包含着的丰富的知识成为书中引人注目的重要部分,但该书亦非书写“星空”之作。前述种种有大有小,有显有隐,有实有虚,有须自文本总体观之,其意方显者;有仅自文本内部观察而意义难以体察,须得放开视野,自书中所述之“人事”、物事所关联之现实参照抉发始有所得者。其中有普通人情感、运命之变化;有一村一镇于大时代中之发展;有在此发展过程中世道人心人情之变,有既关乎当下生存状况亦关乎后世永续发展之宏大议题。就中最为醒目也最具时代和现实意义者,莫过于“自然—生态”问题。书中另一特出人物草泽明不厌其烦,反复申论之“天道”与“人道”之关系的根本落实,便在此处。

全书核心故事,泰半发生于秦岭南北,为极具现实表征意义之重要文化地理意象。先秦以降两千余年间,关于秦岭(终南山、南山)⑦之文学叙述始终不绝,且在不同时期存在着观念的较大差异。或将秦岭视为异己之存在,必欲避之而后安;或将其视作可以寄托身心获致现实和精神安居之所在,必待融入而后逍遥自适。无论古今,以此两种“态度”最为紧要,也最具典范意义。如韩愈如柳青,约略为前一种;如王维如贾平凹,可归入后一类。陈彦《主角》中亦不时述及秦岭,亦属近乎王维之“内在于天地自然”之态度。秦岭既属远离尘嚣、独具精神意义之所在,亦属艺术家自我开拓所可参照之深具美学意味的博大、雄浑之象。至《星空与半棵树》,“自然”所蕴含之意义更为丰富也更加多元,亦在多个层面上触及新的时代语境下的重要的现实议题。

且看北斗村及北斗镇数十年发展过程中种种事件所蕴含之观念和现实之变。北斗村因周围山形地貌形似北斗七星而得名,美丽而不富饶,历任领导,皆在经济发展方式上煞费苦心却收效甚微。书中对此亦述之甚详。先是南归雁意图以“点亮工程”发展旅游经济,事后证明不过是饮鸩止渴的短视之举,对生态的破坏一时难以估量。继而蓝一方努力发展甘蔗酒业,最后也是以失败而告终,甚至于几乎酿成一场事变。倒是因铁路修入秦岭,群山为之沸腾,孙铁锤在侄儿孙仕廉的帮助之下成立了砸石头公司,迅速赚得盆满钵满,也带动着一众乡亲发家致富。但此种“粗放式”发展的弊端也十分明显,孙铁锤的采沙船昼夜不息,将温如风房前屋后的河道挖掘得千疮百孔,地貌被迫一变。如此仍不能满足日渐被激发的欲望,孙铁锤动念以“洞室松动大爆破”炸毁山体,以获得更多碎石,赢得更多利润。那时,北斗村几乎人人参与,皆兴奋不已,一时间村中安宁不在。嗣后,“大爆破”留下隐患,一场极具毁灭性的“余爆”叫北斗村人为之心惊。此事所致之山体的塌陷触目惊心,遥望北斗村,一如宇宙大爆炸后的废墟:“山石崩裂、峭壁倾倒、断崖残峰、险不可攀。一只‘虎腿(北斗村山形酷似下山虎)带那截胯骨,完全变成了一滩仍在继续垮塌的乱坟场”,“真是满目狼藉、惨不忍睹”⑧。人为造作所致之现实恶果,于此朗然在目,堪称震人心魄。此书中类如草蛇灰线之议题之一,为读解全书重要法门。

温如风、孙铁锤的矛盾纠葛虽然醒目,其后所呈示之时代阶段性主题之变,却更为紧要。孙铁锤之成败,南归雁之起落,甚至温如风之得失,貌似仅关乎一时一地若干人物之观念、行为,根本上却关涉更为宏阔之时代命题。若无时代观念之新变,单是南归雁、安北斗、草泽明,断然无力挽狂澜于将颓。全书故事时间绵延不过十余年,但一书读罢,教人顿生沧海桑田之叹。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人事”倏忽,得失难料。然总有一二重要人物,能充分感应时代观念之变,开启全新的现实创造。他们即便身处下寮,依然心雄万夫,哪怕身处低谷,遭遇险境,仍秉淑世情怀,内含天地正气。这样的人物,精神振拔,行为特出,却为书中世界的重心,乃精神之所系,如松如柏,岁寒方知其后凋也。安北斗、草泽明、南归雁皆是此类。安北斗时常仰望星空,能思人在宇宙中之位置,乃是“远想出宏宇,高步超常伦”的重要人物;草泽明深谙世态人情物理,可以应物变化,能重整精神“乾坤”,其思其想,亦儒亦墨亦道,乃是识见卓越的乡间智者;南归雁则奋发有为,胸次开阔,不拘于己见,不泥于成说,故能感应时变,且可开出新说,乃是实践层面的重要人物。此三者,观念、行止、际遇并不相同,却共同形塑着全书“自然”和人关系之变的重要意旨。其所见所思,并非虚言,乃有实效,可证之以全书“四时”风物转换及其意义之变。

“人事”跌宕起伏,哀荣难有定在,“四时”却运行如常,的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情境之再临。安北斗对此体味尤深,某一日忆及孟浩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句,他顿生世事更替、生灭代谢、古今同慨之感:“也许过去时事发展缓慢,‘往来成古今甚至需用千年百年说话。”到了此时,“寒来暑往、春去秋至的人事更替、涛走云飞,常常像在一瞬间。有时只感到无法概述、无从说起,而事实已是匆匆过往、花开花谢了”⑨。花开花谢,犹有定时;“人事”转换,殊难把握。书中人物被“人事”纠缠、挟裹,甚至于内外交困、身心俱疲之际,无为的“自然”依然春回大地,万物竞发,一派生机:

一场春雨,加上荡漾的春风,把北斗村烧火粪聚下的烟雾,刮得干干净净。大地显出湿漉漉的润泽感来。数处桃花,也赶在柳梢绽开前,艳炸地抢了春的头彩。喜鹊生怕人看不见似的,要跑到人前屋后,叽叽喳喳,把人的视线朝春之眼上引,好像春天是它们带来的。就连坡上觅草的羊,都你钻我挤地加快了兴奋的脚步。⑩

春来草青,桃花盛开,万物萌动,其间数个重要人物却难以感知。斯时正是温如风返家途中被打,凶手逍遥法外,带累得安北斗分外焦灼的关键时期。安北斗虽劳心费力,矛盾却愈演愈烈,难有了局。斗转星移、春秋代序,但“人事”焦灼,无力疏解,不如去看鸢飞鱼跃、风物闲美:

眼看到了立夏时节,整个勺把山上的阔叶林带都茂密得蓬住了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现在就是最疯狂的生长季节。从山头望开去,除了盘龙一般的逶迤河道被粼粼清波荡漾着以外,群山苍翠、万树俯仰。奇花异草、百色虫鸟也都争奇斗艳、竞相舞动鸣唱着。一群野蜂甚至让他想起了在大学时,学生乐团演奏的《野蜂飞舞》,充满了生命的跳跃与灵动,声音的狂浪与奔放。而他现在就置身于这群欢乐无限的野蜂之间了。他们追寻着无尽的花蕊,在嘻戏狂欢,声音动作都带着春天的节奏。而躺在杜鹃、凌霄、紫薇、金银花丛中的他,就是这辽阔舞台上的唯一观众。同时他还新奇地感到,浪漫的野蜂、蝴蝶、蜻蜓、蚂蚱,在天地间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笼子,他在笼里,而它们置身笼外,自由而放浪形骸。11

——这仍属安北斗所见所思,与其仰望星空所获感悟之于自我的心灵安妥作用一般,多少有些类似苏轼自陶诗中发现的“内在乌托邦”的意趣。此“内在乌托邦”具有“道教洞天的核心特征”,并不向所有人敞开,唯有慧心妙悟的“冥想的心灵可以抵达”,且不论他“现实的物理位置或外在处境”12如何,一念(冥想)之生,得见如来(内在乌托邦)。其时温如风暂时安稳,南归雁的“点亮工程”却让他心思烦乱,不由得游心物外,颇多感怀。“他知道这七座山上除了没有虎豹、黑熊这些伤人的大动物,山羊、麋鹿、麂子、锦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连娃娃们都敢钻进半山中扑蝴蝶、逮画眉、捉刺猬、躲猫猫。”13不难想见,随着“点亮工程”的逐步展开,不独让他心醉神迷的星空渐次消隐,这人与万物和谐相处之美境亦不复得见。此后未几,随着数座山连接而成的“人造银河系”逐渐“点亮”,天空的银河系“却慢慢暗淡下去”,斯时人群一片欢腾,于锣鼓齐鸣、烟花飞溅之际,安北斗却“嚎啕大哭起来”14,一时泪不能禁。仍是斗转星移,“人事”倥偬,这一年秋天,温如风处境已十分艰难,安北斗也是家庭破裂、心忧神劳,没个安排处。何以解忧?唯有仰观俯察、感应天地消息:

这天的晚霞,比任何一晚都更光焰四射,山河尽染。如红墨水、如红洋漆、如火山口、如喷涌而出的血浆。太阳这个大火球在落山时,把身后的云彩拿一种纯而又纯的血色,用大泼墨的笔触,一泻千里地泼洒得跟千百万人厮杀着的战场一样惨烈。它却滚到地球的另一边,大致仍是以人类最宝贵、最尊严的金黄色面目,威风凛凛地冉冉升起去了。15

俯察品类之盛,“四时佳兴”虽好,难与星空比肩。还是安北斗,他“站在院子里,仰望了一下星空,远处依然有隐隐约约的闪电,但深空已然是繁星满天了。一些星团,甚至今夜故意在给他展示那密云般的拥挤布局与亮度,美得像画。可谁又能画出这样开阔、丰富而又深邃的天幕呢?”16正因有此仰望星空所获之超迈心境,安北斗得以超然于人间世诸般矛盾纠葛。此作者以颇多笔墨详述安北斗仰望星空所见之根本目的所在。星空宏阔高远、莫知涯涘,正可映衬“人事”之微渺与有限。“人事”有涯有尽,宇宙自然恒久,相较之下,如何不教人顿生虚妄无力之感?连那黍离之悲、家国离乱之思,也显得小了。

俯瞰着群山在狂风暴雨后的寂静,尤其是在金色阳光照射下的晚秋,他发现自己所处的山地是如此气象宏大、苍茫辽阔。造物主像是打乱了调色盘,竟然把七星山皴擦点染得金黄、炸红一片。那些突然出现的堰塞湖泊、飞瀑流泉,吞吐大荒、妙造自然,是谁裁剪得如此混沌雄强?山风清朗、沧海桑田、真气充盈、万象昭彰。17

当是时也,安北斗不由得感慨:“这简直是悲壮而丰实的宇宙的一个缩影啊!”以之为参照,温如风、镇北漠等对他的牵引、挤压所致之形而下的纠葛即不足论。“许多事情身在棋局之中,又需内心活在赛场之外。不屈从于任何欲望纠缠撕裂,就活得游刃有余、自由奔放。”此非大言炎炎。有这涵纳万象、包容载重之“宇宙”为依托,此心光明,夫复何求?“我是我眺望的一切景色的君王,/我在那里的权力无可置疑。”此如伯林所言之“内心的城堡”,却不是简单的“消极的自由”,亦即“通过放弃自己在外部世界实现任何目标的愿望”,方成“核桃壳里无限空间的君王”18。安北斗洞见于此,胸中隐然有自得之乐,却并不去做“自了汉”,而是要把自家所得所见推于他人。他不顾官场规则,明确反对南归雁大张旗鼓展开的“点亮工程”,对蓝一方的甘蔗酒业亦颇有腹诽,尤其反感孙铁锤炸山取石,毁坏山林的行为。北斗镇虽地处偏僻,却为“自然”妙造,颇多山水形胜,惜乎其中人物居多自外于山水而无力感应“天地之教”。其时安北斗虽无自然—生态观念为依托,却也直觉到以“人事”得失为鹄的改造“自然”观念之鄙陋并反复申说。时机未到之际,其说被视为落后、“狭隘”而屡遭排斥,一当时代阶段性观念开出新境,便逐渐转化为现实,一如春风过处,万物复萌,势不可挡。

“人事”与“他界”,皆不能脱无言而永在的“自然”。反之,“自然”与“人事”,也不能截然二分。古人谈天象,说天文分野,并不迂阔,用心全在“人事”19。“在天成象,在地成形”20,此属北斗村、北斗镇与天文对应所隐含之意义。《星空与半棵树》细述人事之变,亦写自然運化、四时交替,初时二者似乎各安其位,各行其是,甚至于“人事”足以左右“自然”,然而历经种种阶段性“试错”,也饱尝“自然”之反噬力量后,人终究意识到从“内在于人间世”转向“内在于天地自然”21之重要性和迫切性,非独观念之变,乃具充足之实践意涵。故此,全书故事行将终结处,人自外于“自然”甚至以“人事”之力征服“自然”所致之问题触目惊心,但“自然”的伟力(某种意义上的自我修复能力)叫人惊叹:

当一场年近百岁老人都没有见过的狂风暴雨后,整个北斗镇似乎都发生了地理学上的变化。一些沟壑填平了,一些峁梁隆起了,一些溪流消失了,一些泉眼又洞开了。据说几十年前曾经有过的瀑布,又在阳山冠上奔涌而下,让“石床”变成了飞流直下的落差点。而勺把山上那个被炸掉的“虎大胯”,又在更上端涌下来的“走蛟”上,堰塞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天然湖泊来。22

人为造作十余年,眼见天翻地覆,不独既往生活观念被逐渐废弃,人人趋名逐利,罔顾人伦道义,山形地貌亦被毁坏。因之新变必然包含精神世界重组与生活世界重建之双重意涵。前者以草泽明重修之“乡约”为代表,后者则属更大范围也更具现实实践意涵的重大变革,具体落实于永安县政府人事的变动及其后发展观念的调整。

颇具深意的是,南归雁“复出”,成为武东风的继任者,为永安县委书记,历经十余年间在不同岗位上的历练之后,南归雁的观念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他不再支持原本由他起念且费心极多的“点亮工程”,而是从安北斗仰望星空中获得灵感,发觉在北斗镇创设“星空”生态旅游的重要意义。此为全书极为重要的一笔,乃是种种矛盾种种问题多个层面复杂交织之后最具观念和现实意涵的重要选择,不仅具有总括全书的复杂寓意,亦是足以开出指涉现实且深具实践意义的重要一维。其所依托之“自然”观念,庶几近乎儒家所论之“整全生机观”,即不再将人自外于自然,以人力“征服”自然而获得发展,而是将人重新归入“自然”之宏阔背景中一并考虑。此种自然观念,在多重意义上,乃是“新‘天人合一的生态文明观”要义所在23。

深具重要现实意涵的新“‘天人合一生态文明观”,既有“返本”之义——其核心思想,源出于中国古典天人关系的重要义理;亦涵“开新”之境——其所蕴含之处理“人事”与“自然”关系的新视域,足以超克晚近西方盛行之自然观之局限,打开更具时代意味的新实践的可能。《星空与半棵树》写“广大”与“精微”两种世界观念的复杂博弈,写传统观念乡间赓续之断续,写“人事”纠葛“自然”永在之常变,而“人事”“他界”“自然”运化等融汇一处,便是这“自然”观念根本变化的要点所在。其义既深且远,绝非简单的文本世界意义推演所能涵纳。无论观念缘起还是最终落实,书中所述种种皆可归因于马克思的如下判断之中:“哲学只是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此属深具实践意涵的思想的题中之义,亦是行动的文学的根本价值所托。

【注释】

①“天眼”一说及其意义,可参见翟业军《退后,远一点,再远一点!——从沈从文的“天眼”到侯孝贤的长镜头》(《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但此处所论,还要再开阔一些。

②古代小说常有“他界”,动物界、仙界、冥界,皆是如此。如《聊斋志异》所述之“他界”故事最为典型,亦是传统思想所开显之世界眼光之典范。参见郭玉雯:《聊斋志异的幻梦世界》,学生书局,1985。

③⑧⑨⑩11131415161722陈彦:《星空与半棵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第569、483、318、105、161-162、162、317、379、126、689-690、683页。

④杨辉:《陈彦与古典传统——以〈装台〉〈主角〉为中心》,《小说评论》2019年第3期。

⑤第53章在征引此诗后,安北斗还生出今昔对照,世事无常也有常的感慨,可一并参照。

⑥对此,作者亦有自述。如其所论,温如风之“出访”,颇有原型本事可循,不过仅为“话头”,并非全书重心。可参见陈彦:《说说〈星空与半棵树〉》,《作家》2023年第4期。

⑦关于此意象所关涉之复杂问题,可参见杨辉:《终南山的变容——晚近十年陕西乡土叙事的“风景”之喻》,《南方文坛》2022年第5期。

1218杨治宜:《“自然”之辩:苏轼的有限与不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第228、228页。

19曲柄睿:《天命、天道与道论:先秦天人关系理论的形成与发展》,《史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4期。

20对此观念所蕴含之复杂意义的析论,可参见邱靖嘉:《“普天之下”:传统天文分野说中的世界图景与政治涵义》,《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3期。

21萧驰:《诗与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23杨辉:《“未竟”的创造:〈创业史〉与当代文学中的“风景政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11期。对此问题更为深入的论述,可参见韩震:《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哲学研究——兼论构建新形态的“天人合一”生态文明观》,《哲学研究》2021年第4期。

(杨辉,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路遥与延川《山花》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9J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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