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飞
夜深了,白尚平给管工马强写了张条子,说家里有急事,他得坐火车赶回去,就不打搅他睡觉了。写毕,被褥也没拿,提了包,悄悄出了沙厂。
这是一处丘峦起伏的沙包,有个响亮的名字——金沙梁。白尚平听本地工友说,这里本来要绿化植树的,沙厂老板赵长发能耐大,将这片沙包承包采沙,三月初才开的工。
夜色黏稠,寂静如水。白尚平上了沙包下的公路,一阵急奔,来到岔路口,这时已是凌晨四点了,大约一刻钟,有趟开往银川的夜班车经过这里。
塞上三月,夜晚寒气还很逼人,天空一片朦胧的青灰色,青色很薄,灰色很厚;寒风幽幽地晃荡着,那冷犹如刀子般凛冽。星儿瑟缩地打着寒噤,那枚瘦骨嶙峋的月牙,也被冻成了青白色。有犬吠的声音从远处断断续续地响起,尾声涩涩的,像是嗓眼里也结了冰。
白尚平佝偻着身子,不停地跺着脚,紧张地四处张望,他怕有人会出现,更怕那个人是马强。
终于,一束灯光刺破夜空,客车来了,白尚平上车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沙厂离汽车站有一百多公里路,天刚亮时客车进了站,白尚平下车后没有去火车站,而是在汽车站里买了张六点半途经塬上的长途客车。一会儿,客车就发车了,白尚平拉下帽檐,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路上再没动过。
日头升上东天时,车子进入陕北的地面,连绵不尽的土山、沟壑,隐隐约约的羊群等一幕幕熟悉的景象,真切地展现在眼前,白尚平心里才踏实了些。
半晌时,客车上了土塬,先入眼的是黄石堡上的那个亭子,六角,黄色琉璃瓦,显得古色古香,在黄褐色的塬上甚是显眼。亭子下面是座古墓,叫黄石堡古墓。当年,白尚平和村里青壮年被招去发掘,墓里发现一方残缺的玉印,上面有一个商字,文管所的人推测墓主人是明代总兵商震。
晌时,客车在一处庙宇旁的站点停下。庙宇叫积善寺,有些年头了,据说当年李自成起兵前,到此寺求过签。寺里两年前来的道信和尚,是白尚平要好的朋友。道信自到了积善寺那天起,就成了塬上的传说。有说他是因了外遇,被婆姨扫地出门;有说他是生意破产,心灰意冷;还有说他是看破红尘,要学什么李叔同,做个世外之人。白尚平和道信结缘,是因了一场大水。
那是道信刚进寺不久,心性还没磨炼好,去响水沟里散步;响水沟虽是条干沟,却是个凶险之处。每当塬上下了大雨,满塬的雨水就经过数不清的沟壑,汇集到响水沟里,轰隆而来,又轰隆而去。其势之疾,如万马奔腾,伤了不少人。那天上游下了场暴雨,咆哮的洪水瞬间就没过了在沟里悠哉的道信腰身。慌忙之中,道信抓住沟沿上一根枯树根,才没被洪水卷走。正在那根树根摇摇欲坠时,白尚平路过这里,脱下衣裤结绳,把道信拉了上来。
白尚平望了望积善寺,想去和道信说说话,转念一想,说啥呢?把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让人家看轻了不说,走漏了风声就麻烦了。就叹了口气,从一旁的小路绕过积善寺,转到上塬的土路上。白尚平的家,就在塬畔里。
路上行人稀少,白尚平的前头,有个老汉牵着一头黄牛在默默地行走。土塬三月,天气比川区冷了许多,黄牛拉下的粪便,看得见徐徐上升的热气。翻过两个小山梁,就到了前塬沟坝,一侧卧着一个废弃的村子,一孔孔窑洞和零散的土房棋子般散落着,白尚平家原先就住在这里。有条小涧傍村绕过,很是丰富了乡亲们的生活。不知何时起,那涧里的细流没了,却常常窜来一股漫天盖地的洪水,不但卷了牛羊,还卷走了两个玩耍的小娃。前年,政府把村里人迁移到了后塬上。因前后塬相距不远,加之田地还在周边,有些人家把闲置的农具和草料还放在这里。
白尚平家的窑洞外面,用树枝圈着一个院子。这两年少人照管,窑洞的墙壁泥巴经过风雨冲刷,豁豁套着豁豁;倒是门前的那棵沙枣,枝丫已然蹿上了窑頂,一群麻雀在树上叽喳地跳跃着,像是在欢迎主人的到来。
白尚平见四周没人,从门头上方的小洞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进了窑洞,随手“咣”地把门关了。
唉!终于平安到达了。白尚平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
窑洞里,放着几件农具,炕头一侧,立着一个敞门的柜子,里面放着两床旧网套。白尚平放下包,急忙把手探向胸口那个贴身口袋里,那里面装着两个宝贝,这可是拿人品名声换来的呀。当白尚平的手伸进口袋里时,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像是掘井似的在巴掌大的口袋里探了又探,摸索又摸索,最终哆嗦着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佛来。怎会只有玉佛呢?玉佩咋没了?白尚平头上的汗水唰地冒了出来,心惊肉跳地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落在哪里了,这要是掉在沙厂就麻烦了。忐忑了一会儿,白尚平找了块塑料布,把玉佛藏到坑洞里,又觉着不妥,起身到了院里,将玉佛埋在院角老羊圈里。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日头西斜了,提心吊胆地走了大半天,白尚平累得浑身好似散了架,感到没有力气去新家了,决定在老窖里补补觉,从柜子里拿出一床网套,裹了呼呼睡了。
刚睡没多久,一伙凶神恶煞般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胖子叼着烟斗,手里攥着一根铁棍。此人,正是沙厂老板赵长发。
白尚平知道大祸临头了,绝望地大叫一声,睁眼一看,窗户外面,亮着灿灿阳光,原来是个噩梦。
白尚平心有余悸,没了睡意,想该回家了。
白尚平不想多见人,舍了大路,走了羊肠小路。家在小路斜对面,抬眼望去,似乎近在眼前,但中间隔着好几条沟沟壑壑,七拐八弯的却也耗时。白尚平新家就在村头,进村就到了家。进了院子,白尚平看到父亲蹴在向阳的墙根下打盹,焦黄的阳光散散地照着父亲,父亲的脸如漫上炭焰的黄铜老壶,不见了光泽;头发更是白多黑少,如稀疏的茅草,瑟瑟地沾在头顶上。
白尚平涩涩地叫了声:大。
父亲收了瞌睡,惊喜地问:咋回了?
白尚平说:打工的那个厂子遇事歇工,工友说城里人喜欢发菜,让我回来看看能不能弄一些。
父亲不信,疑惑地盯着白尚平说:弄发菜,政府管着呢。再说,这也不是季节,你这时回来能干啥?
白尚平不敢与父亲的目光对视,也不忍哄骗父亲,但理智又告诉他,那事不能说,说了父亲准得气死。当年,父亲是塬上的护林员,林场领导亲戚偷树,被父亲抓了,后来领导找个借口把父亲辞退了。白尚平抱怨父亲做事太死板,太认真。父亲瞪眼说你娃娃家知道个啥?那是公家的东西,我咋能不管!后来,那个领导因私自伐树偷卖,被开除公职。父亲常因此事教导白尚平,为人不能有孬心,做事要敞亮,做了亏心事心里会不安生呢。
白尚平傍着父亲蹴下来,掏出香烟,给父亲点上,又哄父亲说:这次出去看了一下,觉得在外打工也不易,现在城里人都稀罕农村的土特产,我打算回来边种地边寻摸点事情做。
父亲听了连连点头,说:这么打算好。咱庄稼人丢了田地,跑到城里去,没根没基的,连一块茅坑板板都是人家的,那日子能活得舒心?再说,国家说过几年全国都要脱贫呢,到时日子比眼下就更好过了。
父亲的话在白尚平意料之中。他知道,土塬是父亲的根,是父亲的血脉所在,老几辈都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辛勤劳作,这方水土已经渗透到父亲的血液中了。
说了会儿话,不见玉蓉出来,白尚平问:玉蓉呢?
父亲说:玉蓉带着小宝找你姨去了。
姨咋了?
别提了,你姨爹前天开农用车去城里拉化肥,半道搭了个背着一袋土豆的人,那人给你姨爹二百块钱,让把他送到城东一个什么养殖场,刚到就给公安逮住了。那人是毒贩子,他那个袋子里还装着毒品。你说你姨爹真不长个脑子,搭个车就给二百块钱,去城里车票才多少钱?为人莫贪心啊!老天可是有眼哩!
白尚平听了,心里大动了一下,可不是吗,贪心生祸呢。自己不就是见财起意,生了贪念,才落了个不得安生吗?糊涂啊!白尚平心里生了悔意。
说话间,玉蓉和小宝回来了,玉蓉也惊讶地问白尚平:咋回来了?
白尚平抱起小宝,亲了一口,把刚才给父亲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又问:姨爹的事咋弄了?
玉蓉说:听村长说,姨爹给关起来了,事大着呢!
父亲听了,愤愤地说:老话说逼良为娼,贩大烟,刨绝户坟,是三大恶事,要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
父亲的话,听得白尚平心里发紧,脸色都变了,赶忙抱着小宝进了屋。
晚上,白尚平绕着弯子,给玉蓉说了半夜知冷知热的话,让她注意身子,买身好衣服穿,买瓶好护肤油搽脸搽手;还让她孝敬父亲,一定把儿子带好,让他念书走正道。玉蓉感动得睁着一双泪眼说:你一人在外,也要好好的,现在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莫为了几个钱累坏了身子。平平安安地做工,比什么都好。清明那天寺上有庙会,我和小宝去寺里上炷香,求菩萨保佑我们一家人无病无灾,顺顺当当。
玉蓉的话,温柔体贴,却让白尚平品出了一层深意。白尚平一把将玉蓉搂到怀里,嘴张了一次又一次,却不知说什么好。
接下来的日子,白尚平整日忧心忡忡,提心吊胆。他唯一祈求的就是时间走得快一点,能一下子就过了三个月、三年最好。这样,那件事就过去了。可是,白尚平家里炕墙上挂的那只钟表,却不解人意,始终不急不躁,按部就班地走着,一秒一秒地煎熬着白尚平的神经。白尚平嘴上的火疱也就不知疲倦地此消彼长,亮得像镶了一串葡萄。而他的心里,拥挤着惊恐、担忧、焦虑、悔恨,已容不下半点儿宁静和欢喜了。
这天晚上,电视台播出一条犯罪团伙盗卖佛头,主犯和从犯分别被判了3~6年刑期的新闻,看得白尚平心惊胆战。夜里,他就看到几个似乎面熟的人,在他家旧宅寻找玉佛,吓得他从惊骇中醒来。早上,白尚平惦记玉佛,吃了早饭就奔了老宅。
惊蛰已过多时了,沿途的田地里,细细的沙眼随处可见。在乡下,真正的春天,应该从惊蛰算起。因为此时,地气已动,該忙农活了。
路上,手机响了,是后塬高中同学来的,说他刚打了一只野兔,肥得很。听说白尚平回来了,约白尚平去家里喝两杯。白尚平听了,心里暖暖的,连声谢了。挂了电话,白尚平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惆怅。以往,日子虽说不怎么富有,倒也过得无忧无虑,有滋有味。可现在,唉!白尚平忽然悟到,钱多钱少,吃好吃孬,都没有好心情舒坦。可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把好心情弄丢了,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到了前沟沟口了,白尚平住了脚,四处望望没见个人影,就拐了进去,到了自家院门前,白尚平果真看见了两行脚印,心不由得揪了起来,忙打开院门,落了一层黄土的地面上干干净净,蟋蟀爬过的痕迹都清晰可见,这才放下心来,掏出一根香烟,点了,蹲在门口,冲着院子前面的峁梁默默地吸了起来。
峁梁上,是母亲安息的地方。
母亲得的不是重病,只要到大医院里是能治好的。可那时家里日子过得艰难,没有钱去大医院。也正是从母亲去世那时起,钱在白尚平心里的分量就重了起来,他辛苦劳作,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多攒几个钱,以备急需。
玉佛安然无事,白尚平便起身回家。他怕遇到熟人问长问短的,没有上路,而是下到通向新村的小沟往家走。在一处锅台大小的凹坑里,白尚平看到一只被泥沙裹住的棕色靴子,靴筒里,探出一株纤弱的山榆苗,在风中不停地摆动着,像是在展示顽强的生存本能。白尚平受到了触动,山榆都能在靴筒里生长,世界这么大,还能没有我白尚平的活路吗?这种提心吊胆、躲躲藏藏的日子实在不是人受的!要是那事不出来,那就该自己发财;要是出来了,那就老老实实认罪,争取政府宽大处理。想到这里,白尚平的心里便有了几分轻松感。
可是,这种轻松感似乎在瞬间就消失了,就在这时,白尚平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一双暗红色皮鞋,这双鞋白尚平很熟悉。接着,白尚平心里电击似的颤抖了一下,惊骇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他最不愿看见的人。
白尚平惊惧得眼珠都鼓了出来,瞠目结舌地说:马……马管工,你……你咋来了?
来人正是沙厂管工马强。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壮汉。
马强似笑非笑,答非所问地说:老白,你连个电话都不留,要不是赵老板在汽车站有朋友,我到哪里找你啊!
原来,那天白尚平去银川找工作,刚出汽车站,就碰到沙厂招工,说管吃管住,工资四千,大伙都争着去,那人点了白尚平几个年轻人,记了名字,也没登记身份证什么的。离开沙厂那天,白尚平留的条子上说去坐火车,赵长发托人去火车站没查到,后来,赵长发又托朋友去汽车站售票处查,这才通过登记的身份证查到白尚平的住址。
白尚平故作不知地说:马管工你找我干啥?
干啥?我是来救你!
救我?我好好的,救我啥?
别装了,把你拿的那些东西给我。
啥东西?我没拿啥呀!我被子都还在沙厂呢。
马强不悦了:没拿?那只玉佩咋在你床上!实话跟你说吧,赵老板在那台挖掘机头上装了监控,你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的,手里拿着什么,看得一清二楚。你拿的那鼎香炉说不定是宣德炉,那可是国宝。幸好那晚赵老板不在,要是在了,说不定就把你闷里边了。赵老板说,那些东西你要是出手了,那你就惹大麻烦了。公安就会查到,那就要坐牢,杀头。要是东西还在,你交出来,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赵老板也不会亏待你。否则,你知道赵老板那人的手段,要是拧了他,后果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说着马强从怀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在手掌上啪啪啪地击打着。
完了,人家啥事都知道了,瞒不住了。看看闪着寒光的匕首,白尚平头脑嗡的一声,两条腿颤抖起来,脸色一下变成了死鱼肚皮。
原来,三月十二日那天下午,赵长发说挖掘机坏了,歇工半天,让面包车把工人拉到城里澡堂洗澡。也是该白尚平出事,进澡堂时发现手机落在工棚里了,就拦了个车返回沙厂,拿了手机后,发现坡上隐约有灯光,便想走过去看看,半道上骇然发现那个沙包上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赵长发、马强他们拉着电灯,正在洞里忙活着。白尚平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座古墓,自己撞见了赵老板的秘密了。原来,当年白尚平发掘过黄石堡古墓,对这件事很敏感。白尚平想这墓里肯定有宝贝,不然赵老板也不会歇工,让工人去洗澡,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便悄悄躲到一边,盯着洞口,果真,一会儿赵长发和马强、挖掘机司机小冯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出来了。接着,马强用挡板遮住洞口,小冯把挖掘机头顶在挡板上。
古墓里的东西是值钱的,当年黄石堡古墓挖出一对瓷瓶,说值好几百万元。这墓里的东西随便拿一件出来,怕是都抵得上几年工钱呢。顿时,白尚平对古墓里的宝贝起了意。心想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反正又不是我挖的,我拿了也没人知道。也是他胆大,发掘过古墓,贪念一生,便立即行动起来,摸到洞口,掀开挡板钻了进去。
借着手机灯光,白尚平发现这个古墓是砖砌的,挖掘机损坏的洞口在墓壁一侧。墓室中间,有一具棺木,还很完整,棺盖也没被打开,四周散落着一些坛子、瓶子、罐子。无意间,白尚平发现墓壁上方有一排壁龛,伸手一摸,摸到一只冰凉的物件,是一只精巧的玉佛,约有两寸高。在另一个壁龛里,取出一只铜香炉,接着又找到一只镶金的半月形玉佩。白尚平将玉佛、玉佩装进口袋里,拿着香炉和一只色彩鲜艳的方口瓶子出了古墓。遮蔽好洞口后,把香炉和瓶子埋在沙包西面的沙窝里,人躲在沙厂门前半坡上,待洗澡的工友回了,这才走过去,装作无事人似的,和大伙一起回到工棚。
口袋里装着玉佛、玉佩,白尚平心跳如鼓,一夜无眠,生怕赵长发他们发现,惹出祸事来。
第二天早上,赵长发说机子坏了,沙厂暂时停工,把本地工人都辞退了,留了白尚平和一个姓李的外地人,和马强、小冯一起,给沙厂架带刺的铁丝网,自己开着小车,带着两个大包走了。白尚平知道,那两个包里装的是古董。
赵长发走了,马强、小冯忙着架铁丝网,没再进古墓,白尚平心里暗自庆幸。心想这沙厂不能留,留下要出事,当天夜里就找了借口离了沙厂。没想到那块玉佩从口袋里滑落出来,惹出了祸事。
唉!人算不如天算哪!马强这次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应该是昨天就找到这里了,只等着机会来收拾自己。大祸临头,白尚平了,用乞求的口气说:我也没拿啥东西,就是那块玉觉得好玩,留在了身上。那两样东西埋了,我把地方告诉你,你回去挖出来吧。
马强不乐意了,沉着脸说:老白,你这说的啥话?一人藏物,千人难寻。你让我到哪里挖?我告诉你,赵老板那人,特恨不仗义的人,这匕首就是他给我的。说着马强望了壮汉一眼,又说:赵老板让张彪和我一起来找你,这意思你该明白吧。做我们这生意的,有时心不狠就栽了。好在那些东西还在,还神不知鬼不觉,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白尚平胆怯地望了张彪一眼,说:马管工,东西埋在坡下沙窝里,那地方好找,你去了就能挖出来了。眼下农忙了,家里地多,我实在走不开。
马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老白,我知道你是怕出事,所以不想去。其实,你多虑了,咱们碰巧挖到的这座墓,年头不长,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墓主人顶多是个大富人家;古书上没有记载,政府也不会过问。这几天,赵老板把墓里东西都清理了,说变现了有你一份。哦,对了,那口棺材还没打开,里面可能有值钱的东西,等你去了,我们几个一起开棺,一起发财。
白尚平哀求地说:马管工,我实在走不……
哼!马强打断了白尚平的话,阴森森地说,老白,赵老板让我俩来找你去开棺,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事由不得你!
白尚平明白了,赵长发为了封他的口,要让他掀棺材板,毁死人尸骨,是要把他拉上贼船。本想拒绝,又想这伙人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硬拒的话自己怕是命就没了。再说,自己做的实在是个见财起意的犯法事,要是传出去,人老几辈子的脸都给丢尽了,还咋活人嘛!罢罢罢,就去把那些东西刨出来给他们,再给赵老板说说好话,放自己一马。要是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事了结了,自己也好再重新宽心宽肺、堂堂皇皇地做人。于是带着哭声说:马管工,我跟你俩回去,把事情做了,我就回来,你们也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马强收起匕首,拍着胸脯说:老白,你尽管放心,绝不为难你。咱們现在就走,塬下寺旁边有个过路站,我和张彪来时就在那里下的车。我们去那里坐车。
白尚平犹豫了一下,说:我给家里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便给玉蓉打了电话,说去沙厂领工钱,过两天就回来。挂了电话,就和马强、张彪上了路。
这时,日头已当顶了,塬上洒满了暖暖的春意。远处,响起了一声声悠扬有力的赶牛号子,这是乡亲们在犁地呢。父亲也该开犁了,家里有近十亩的地,够父亲忙的了。以往,都是自己和父亲换着扶犁的。但自己犁的地没有父亲犁得直、犁得深,父亲开犁时,先是一个响鞭,接着便亮起了号子,虽说就那么几个简单的词语,竟被父亲吼唱得那么高亢、悠扬、自然、流畅!现在,父亲年近花甲,干不了几年重活了。这回把这亏心事给了了,就哪儿也不去了,一家人亲亲热热在一起过日子,只是不知这事能不能平安地完了,万一出事,不但自己毁了,还把父亲、玉蓉和娃都害了,叫他们咋见人嘛!唉!好好的日子不过,咋就糊里糊涂地走上这条绝路呢?
一时,白尚平眼泪汪汪。
土路在塬畔上绕了几个弯,被一条大沟截断了,这沟正是道信和尚差点被卷走的响水沟,积善寺矗在眼前。但是要过去,却不容易,白尚平找到一处工坡,三个人顺着一排脚窝下了沟,又顺着一排脚窝,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了沟坎,到了积善寺,寺一侧路边,立着一块牌子,塬上人叫招手停。
积善寺像是一位久经风霜的老人,显得沧桑、斑驳,大门两旁,嵌着一副核桃木制作的绿地金字对联:有罪必须求化解,无恶当亦存戒心。往常,白尚平觉得这副对联,就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大白话,没多大学问。今天见了,觉得这对联就是为他写的,心里不由得大跳了一下,走过了寺门,还回头望了几眼。
站牌下,已有几个人在等车了,马强问了,说车没来,还得等一会儿。这时白尚平想起那天玉蓉说清明要去寺里上香,想自己这次去了凶多吉少,当即动了去上炷香,求菩萨保佑的念头,便对马强说:马管工,我去给菩萨上炷香,求菩萨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马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菩萨是庙里那些和尚用来哄人的。
白尚平红着脸说:可不敢这么说,亵渎神灵要遭……报应呢。
报应?马强不屑地说,据我所知,当年这寺里菩萨头都给砸了,他连自己都保佑不了,还能保佑你!
马强这番话,说得白尚平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心想,菩萨要是不能保佑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求神拜佛呢?就对马强说:老话说菩萨的事,信则有,信则灵,我还是去上炷香吧。
进了寺内,白尚平花了十五元钱,请了炷香,怕遇见道信,低着头匆忙进了正殿,上了香,跪在佛前磕了头,虔诚地自语道:菩萨,我现在遇到祸事了,望菩萨念我是一念之差,饶恕我的罪过,保佑我躲过这场灾难吧。也是白尚平太虔诚了,不知不觉说出了声。施过礼,白尚平心里稍感安慰。起身时却又惊了一跳,发现道信和尚就立在身后。
阿弥陀佛!施主近来可好?
白尚平忙回礼道:道信师父,我还好。
道信说:施主请随我来。
两人移步到了大佛后面,道信换了语气,问:尚平,你没去打工?遇上烦心事了?
白尚平说:去打工了。没啥烦心事,就是回来拿点儿东西。
道信说:我刚才听你求菩萨饶恕你的罪过,要菩萨保佑你。
白尚平红了脸:你听错了,我能有啥罪过求菩萨饶恕?
道信说:没有就好。好人不用求佛,坏人求佛也无用。佛是惩恶扬善的,知道你做了坏事、恶事,还为你开脱,那还叫菩萨吗?
道信这番话,听得白尚平心惊肉跳,连连点头。是呀,菩萨保佑的是好人。如果人做了坏事,就去求菩萨保佑,菩萨就饶恕了他,那菩萨岂不成了坏人的保护神了?
道信又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跟你说说我的故事,你想听吗?
白尚平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道信是有来头的人,自己一个种地的,要知道人家私事干啥呢?说:我这人管不住嘴,你还是别说了。
道信颔首说:尚平,你有悟了。不过我还得告诉你,我要回城里做我的事业了。这两年在寺庙生活,我看到那么多的人来烧香拜佛,其中不乏奸恶之人,期望佛能保佑自己躲过惩罚。其实,世间并无佛,佛只是我们的一种心灵寄托、心理安慰。你寄予它善,就会走向一条善路;你寄予它恶,就会走向一条恶路。求佛不如求己。佛就在你心中,你就是自己的佛!
道信这番言语,听得白尚平醍醐灌顶,如梦初醒,似乎在溺水之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伸手紧紧抓住道信的双手,刚欲开口,殿门口传来马强的喊声:老白,快!车来了。
白尚平打了个激灵,松开了道信的手,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白尚平的举动,让道信更加认定他一定是遇着什么大事了,说:尚平,你是有智慧的人,你能救我,你就能救你自己!又叮嘱道,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白尚平心里一热,感动地给道信鞠了躬,转身跑了出去。
一会儿,客车到了,马强买了票,三人上了车,后面两排座位是空的,马强说:张彪,我迷糊一会儿,你和老白坐一起吧。张彪也没吭声,胳膊一抬,把白尚平推到靠车窗的座位上,自己坐在靠外的座位上,马强则在后面的座位上躺了下来。
春三月,塬上景物单调,眼前空旷的田野,凸起的峁梁,寂寥的树木,星星点点的羊群,散落的房子,显得那么坦荡,那么安详而有定力。
在一座过水桥旁,白尚平看到一个脸色黝黑颇显老相的妇女坐在路边歇息,白尚平知道,她的年纪并不大。人和庄稼一个理,庄稼少了雨水滋养,就会焦黄枯萎。塬上农家妇女,长年累月地劳作,又舍不得花汗水换来的钱美容护肤,咋能不显老呢?白尚平不由得想到玉蓉,这个塬上的俊俏女子,和城里同岁的女子相比,好像大了十多岁。玉蓉是多么孝顺、贤惠的女子啊,上服侍老,下侍候小,再苦再累,从没半点儿怨言。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善事,娶到这么好的女人啊!想到玉蓉,白尚平不由得想到父亲,城里像父亲这样年纪的,大都退休,或含饴弄孙,或养花遛鸟,颐养天年了。而父亲偌大的年纪还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一时间,白尚平心里立马像压了只秤砣,坠得他生疼。
客车下塬时,时辰已是午后了,车厢里暖融融的,乘客们大都来了睡意,说话的人也都低声细语,怕扰了别人。张彪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身子斜斜地靠在白尚平身上,硌得他肋骨生疼。白尚平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张彪的腰上,竟也别着一把刀子。
这是些什么人啊,出门都带着凶器,分明就是政府严打的黑恶势力。马强说得没错,他俩这次来,是准备杀人灭口的。真是万幸啊,那两件东西还在,要是卖了,自己怕是在过水沟那里就没命了。这伙人心辣手狠,和他们在一起,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能一错再错了。道信和尚说得对,我能救他,也一定能够救自己。
真可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之间,白尚平做出了他人生路上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向政府自首,交出玉佛。他看了眼呼呼入睡的张彪、马强,经过一番紧张的思考,白尚平决定请道信代他举报赵长发、马强,让公安去沙厂抓人。拿出手机,找出道信手机号码,点开了短信。因事情过于复杂,要说的话很多,又怕张彪、马强随时醒来,这条短信费时不过两分钟,当短信成功发出后,白尚平感觉他的精力、心血都耗尽了,成串的汗水从额头落下,把胸襟都打湿了。
收起手机,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白尚平心里的巨大压力和许多天来的恐慌、疲憊,得到了突然释放,对着车窗外鲜嫩的阳光,白尚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