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不返的故乡

2023-10-07 15:18:46世宾
广州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祖屋巷道故乡

世宾

广州一批诗人这些年一直在举办“出生地之旅”的活动,就是十来个诗人朋友相约到一个诗人的老家去,去看看他的老屋、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和在地的文友交流。在这一系列活动中,我去过黄礼孩、安石榴、黄金明、梦亦非等人的故乡。

他们都出生在乡村,那是20世纪80年代之前中国大多数人生活的地方。幸运的是,他们的家乡要么在大海边,要么在大山里,这虽然可能加深他们童年生活的闭塞和生活的贫困,但为他们离开故乡多年后,依然保留着祖屋、田地和早年生活的原貌提供了天然的条件。他们的故乡总的来说依然生气勃勃,主要是他们的村庄依然适于居住,依然有亲人、邻居在那块土地上耕作、生活。这些诗人朋友的家人基本上在老屋的宅基地上新建起了楼房,虽然建筑保留着这个时代的简陋、随意、缺乏风格和对长久的家族定居的追求的欠缺,但也算是宽敞、舒适;甚至我们十几个人的到来也能保证两三天的住宿而不至于流落街头——每个新家都预留了几间客房。只有梦亦非的祖屋保留完好,布依族的木房子在大山里的山坡上错落,幽暗、结实,已经被日月和时光熏黑的木板、瓦片一方面能感受到岁月的痕迹,一方面,在巨变的年代面前,又仿佛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从未在这里发生,仿佛这村庄还沉浸在农耕文明浓浓的炊烟里。当然,这样的条件就使我们的到来而不得不惊动老梦的亲戚、邻居,我们不得不去别人家借宿了。

我想说的是,这些诗人朋友从怀旧的角度看是幸运的,他们都有一个故乡可以回去,可以回到他们的童年,那里依然生机盎然。这至少是我这个外来者对朋友们生活过的故乡的理解,我不知道故乡在精神性上为他们保留或者提供了多少滋养或可以皈依的地方,但物质的故乡还依然在那里。而故乡对于我却是双重的消失,无论是形式的故乡还是精神的故乡。或者说,精神的故乡上天从来就没有馈赠给我,而物质的故乡却在小市镇的破落中逐渐成为废墟,我也许天生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没有邀请朋友们到我的故乡的因由。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没有立锥之地,匮乏和残败仿佛在我的出生地与日俱增。至少现在是这种感觉。

事实上我还是经常回到故乡的,一两年会回一次老屋去看看,但这不是依恋,只是一种惯性。我的父母已经搬离了这里,亲戚和邻居也散落在镇里的其他地方,只留下几条空荡荡的巷子和许多空落落的房子。回去我已没有回故乡的感觉。

这是否和我对故乡的定义有关呢?故乡这个词就像家这个词一样,它应该是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它应该是属于过去的、童年的,是我们现在在时间和空间上已经产生断裂或割离的地方。如果我们现在还住在那里,那就不是故乡,而是家。但安顿身心又是那么重要,生活过而没有养育过的地方,在我的情感里,很难称为故乡。并非说我对那生活过的地方没有感情,而是我对“故乡”这个词有着更高的要求;但我不得不使用“故乡”这个词,不然我没法描述那个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这种批判和怀念交织的情绪的确使人陷入了尴尬和欲说还休的境地。

我的故乡在潮州市浮洋镇庵后村,是环绕在镇市四周的众多乡村之一。乌压压的房子拥挤在一起,十几条村挤在一起,形成颇有规模的乡镇,这里至少居住着十几万人。这种居住规模和环境在潮汕平原是十分常见的。如此众多的人口聚居,却没有形成城市,它只是在拥挤的房屋中间腾出了一片空地,农民们在空地上买卖他们的农产品和廉价的手工产品而形成圩市。方圆一公里的圩市上,中间是居民屋,外面环绕一圈就是临街铺面,在西边空地上就是主要圩市的集散地,圩市时四乡八里的农民和一些赶圩贩卖各种小商品的生意人就聚集在这里做买卖。我们小孩常常在这些随意摆放的摊档间穿行,贪婪地看着琳琅满目事实贫乏的小点心、小商品。我童年的乡村在圩市的外围不远处,但算是农业户口,可是每人才有两分地,一年四季种植水稻、蔬菜也只够勉强糊口。十几二十条村庄就这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村庄之间有时就是一条田埂或一条小溪;我童年的村庄就这样艰难地趴在众多的村子中间,黯淡而逼迫地存在着。

我童年所在的这座村庄有五六百户人家,有黄、林、朱三姓,黄姓是大姓,这个姓氏的人在村里还有不少,他们的宗祠、房子还在维护、重新修建,所以他们居住的那一片貌似还生机勃勃;我们林姓这边的就显得破落了,人口好像离开得挺多的,散落在潮州、广州各地,只有过节时才会回去集体祭拜祖先和家神。林氏其实是一个大家族,有四五房,一房有七八户;其中有两房由于祖屋的争夺,造成了我們居住的几条小巷常常处于紧张的状态。小时候看邻居的大人和小孩为一些小事吵架,人多时的一方就杀到对方的门前宣示自己的力量。狭窄的巷道因为人潮汹涌而充满危险和浓厚的火药味,随时都有挤破的可能。女人的诅咒声、哭喊声和男人愤怒的威胁声在巷道里飘扬、激荡,或者从某个门洞里冲出重物,有时是刀具的撞击声而加紧了巷道里的紧张气氛。我父亲在广州工作,后来又调到潮州城里,我家因为弱小,或者说有点书卷气,多了点斯文,也就从没参与过任何邻里的争斗。物质的匮乏和伦理的失守,人们常常为一寸地、为住房、为猪吃了别人家的菜地、为田间的水灌溉而争斗。争夺成了小时候的生活背景,人活着只沦为觅食的动物。

村与村之间的械斗也常有发生。在我上小学到初中毕业,近十年时间我们村和相邻的另一条村就因为争夺水源而发生几场械斗,我们村一个年轻小伙子被打到水塘里去,村民合力把他救了回来,但由于脑部受伤,落下终身残疾。我们村人口不多,但非常强悍,村里的小孩从小都到黄氏祠堂外面的晒谷场上练武;村里有几个声名显赫的拳师带领大家练武。那条和我们村械斗的村子人数要多我们几倍,但任何时候都没有占太多的便宜。那几场械斗中,我也参与了捡石头。那战斗的激情振奋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使我在拳头、药酒和对胆目力的训练中进入了青春期。直至我们家跟随父亲离开家乡,搬到潮州市区。

童年的生长其实是没心没肺的,无论生活的环境怎样,总能在贫乏中找到快乐。在那样的环境中,我又野蛮又自由自在地长大起来。虽然有几次小孩间的野蛮游戏,以及几次水池打斗,都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我还是安然无恙地走到了今天。

离开家乡后,我还是经常回去,当然这个次数是在不断递减中。开始回去主要是去看看同学,有时候逢年过节也回去参加宗族祠堂的祭拜活动;离开潮州到广州读书工作后,就很少回去,有时候回去也可能只是对记忆的某些牵挂,去看看童年生活的老屋、嬉戏的巷道。这时候已经很少有看望老同学或者老邻居的心情了,这可能是几十年的不同生活已經把我们的关注点——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生命——都引向不同的地方,他们只生活在我的记忆里。

现在有些时候,我会检点童年的故乡究竟给我留下了什么,或者馈赠给了我什么。也许我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我无法用诗情画意来描写我的故乡。那里嘈杂、混乱、贫瘠,每天早晨福洞村的农民上市卖菜的自行车铃声都会从巷子的那头响到这头,如果自行车两边载着箩筐,窄小的巷道有时就会把车子卡住。就这样窄小的巷道还成为另一条村上市的必经之路!我们家住的是从我爷爷传下来的两间小屋子,就在巷道的一边。小时候家里地面是坑坑洼洼的、垫着白蚬壳的泥质地板;屋顶是“日出鸡卵影,雨来摆钵仔”的瓦片盖子,这应该就是贫困的象征了。但在左邻右里之中,我家还不是最贫困的,我记得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有几家人有时会到我家来借半筒米。物质的贫困现在想想还不是童年最大的缺陷,嘴馋或者吃得饱不饱,这些生理的满足感反正只是瞬间的,事实证明我的身体是健康的,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但精神的饥饿和营养不良却是无法弥补的,没有音乐,没有艺术,没有书籍,只有争强斗狠的街头游戏锻炼了我的性格。如果没有后来的阅读,我可能会因为在与人斗狠的过程中不知把命运拐到哪里去了。20世纪80年代末的潮州小城,在青年群体中流行着当街头混子的流氓文化,不少年轻人以能进洪山看守所为荣,进去一次比考上大学还牛,这样的人是可以在街头和迪厅横行的,许多小姑娘也会来到他的身边。而我那时候因为住在父亲的学校里,有一个向我开放的图书馆,那使我走向了一条内心的、精神的道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思想不知和少年时的争强斗狠有没有关系,但我妈赠送给我的“把坟墓看成房子”的性格招牌却被我牢牢地背在身上,在很多问题上我的确常常和他人看法不一。

对于故乡的回想并不能加强我的赞美,但我也未曾离弃,就像一个伤疤一样,我接收了下来。我有时回去,就是去看看那已经不用闭门、快要坍塌的祖屋,看看那人气稀少、近乎荒废的巷道,少年时的嬉戏场景时而还闪现脑海,但荒草已经在墙角蔓延开来。那在拐角处卖零食的阿婆已经化成了尘埃,那打锡器的铺面已糊上了泥浆,那曾经让我们在黑夜里疑神疑鬼的巷道更加斑驳、荒凉……

这些年,有时候我会带一两个要好的朋友回去,也会带女儿、家人回去。去看看那破旧的祖屋,看看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回去,也许只是为了记忆,只有记忆才和现在血肉相连,而那过去的生活形态,都在时光中快要消失了。回不去的故乡的确使人遗憾,但如果能拥有记忆,如果有足够的反思能力,那匮乏的生活也可以成为滋养往后时光的养分。

我是否对故乡这个词的要求太高了?虽然在那里我遭遇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但我毕竟在那里还有两片屋瓦,我的父母在那里生育了我;那里的工夫茶、精雕细琢的潮汕老农的耕作方式、美味可口的潮汕小吃、对神的敬畏,这些传统的生存习惯、生活风俗在不知不觉中也潜入了我的生命。我现在的样子事实上有很大部分是故乡在我幼小的时候就塑造了的,如果我对故乡颇有微词,那也是我对自己现状的不满意所导致的。人是被自己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所塑造的,特别是社会、时代的文化、风俗、关系、教育深刻地影响了人的塑造。我常常意识到自己的匮乏和不完善,就像意识到自己成长的营养不良,这能否把它归结为故乡和成长过程养分的匮乏?当然我知道我的失败原因不是全部来自外部。我是否对故乡过于苛刻?!

但故乡的衰败和没落已是事实,它在我童年时期已经埋下了根。但故乡的衰败和我的失落从另一个角度并不令人沮丧,我甚至认为这是现代化进程的馈赠。故乡的没落就是农耕文明的没落,我的失落应该也是一个具有反思能力的人的觉醒。现代化的城市进程导致了故乡人口的流失,房屋的空置和坍塌,以及人的生存方式的改变。我相信在故乡的废墟上,有可能在改造中耸立一座新的城市,也可能在更久之后,这片狼藉的瓦砾地,会交换给树木和茂密的植被。想想这样,也不会太过沮丧。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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