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一
五月里,一场声势浩大的龙卷风突如其来。那天是星期四,我们在上第三节课——作文课,王新知老师正摇头晃脑地给我们朗诵一篇他写的范文。他可能被其中某些华丽的句子感动了,每到得意处,会停下来咂几下嘴,用发光的眼睛扫视我们一遍。刚开始,我们都被他的朗诵所吸引,或者是假装被吸引。他待人很慈善,可一旦严厉起来,模样比村后庙里的怒目金刚还吓人。王新知老师咂巴几次嘴后,我们就没那么集中思想了,渐渐不安起来,因为教室里越来越幽暗了。虽说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老师眼睛里的光亮也像火苗子一样,一次比一次拉得长,可我们依然觉得仿佛黄昏来临了。
那可是上午呀,下第一节课时,村庄上空还裸露着大块的蔚蓝,只有几个灰色云团散兵游勇似的,在天边瞎溜达。下第二节课时,那些云团已经铺张开来,像块铅灰色的大地毯一样,把原本的蓝色都遮蔽了。天色阴沉下来。这一点也不奇怪,我们这儿是南方,老天爷的脾气臭得很,不需要什么理由,说变脸就变脸了。
风渐渐猛烈起来,趁着光线昏暗,直往教室里灌。窗户上残存的塑料布被吹得呱啦呱啦响,完全盖过了朗读声。王新知老师不得不放弃朗诵,走到门边,扽了两下拉线开关,灯泡却没能如他所愿亮起来。闪电恰逢其时弥补了他的遗憾,刀锋一样的光亮划过了教室。接着是雷声,轰隆两声响,天空像被炸开了两个大窟窿。狂风大作,把沙石和烏云一块卷进了教室,摔打在我们脸上。桌子上的书本被刮跑了,墨水瓶被刮翻了,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为了抵御狂风的攻击,我们有的双手抱头,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干脆钻到了桌子底下。
龙卷风来了。昏天黑地中,班长郑不迟在号叫,声音恐怖而凄厉。
也许是郑不迟绝望的叫喊提醒了王新知老师,他几乎在同一时间行动起来,指挥我们,快,往厕所那边跑。他用背顶住门,防止风把门关起来。我们争先恐后跑过门洞,往公共厕所那边跑去。事后证明,他这一决定无比英明,龙卷风正是对着我们的教室旋转过来的。慌乱中有两位同学跑反了方向,被老师及时给截了回来。第一个跑错方向的是李小瓜,跟在他后面的是他弟弟李小墩,李小墩死死地揪住了李小瓜的衣角,以致扯掉了两粒纽扣。王新知老师捉住李小墩的胳膊,顺带把李小瓜也给拽了回来。可能是因为多了这个枝节,王新知老师被一块瓦片砸中了,幸好他用胳膊挡过去,瓦片只是划伤了他的手背。
暴风雨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风停时雨也住了,天空里的云翳散去,又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淡蓝色。因为龙卷风的肆虐,村子里的状况惨不忍睹。公路上一棵几丈高的白杨树被连根拔起,直挺挺地躺在路中间。学校操场边一棵三四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老柳树,被拦腰折断,那断裂的部分几乎占据了整个操场。被风剥下来的一块柳树皮,怕有几十斤重,竟然飞过屋脊,落到了学校后面的公路上。我们上课的教室倒了一堵墙,另外三堵墙爆出了巨大的裂缝,随时有可能栽倒。所幸的是,全校二百多名师生,仅有几人受了轻伤,并无性命之忧。
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王新知老师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在废墟中翻找他的备课本和写有范文的笔记本,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校长不让我们靠近废墟,我们只有站在旁边观看,惊奇于这个世界的变幻莫测。有的同学显然惊吓过度了,没能缓过神来,身体颤抖个不停。有的同学则一脸苍白,说话时牙齿磕得咯咯响。我们以为看到了龙卷风的全部,其实不然,那是一场多旋涡的龙卷风,经过我们校园的只是其中一个旋涡。它的破坏力可想而知,这对整个村子来说,不啻一场小型的灾难。龙卷风过后,村子里做过一次全面而细致的调查,统计受灾情况。受伤的村民有二十三人,大多数都是表面伤,擦破点皮,或者哪儿被什么给划了一下,伤势最重的是刘大好的父亲,被龙卷风抱起来,狠狠地摔了一下,把大腿骨给摔折了。全村倒塌的房屋共计十五间,丢失的猪狗鸡鸭不计其数。菜园篱笆被推倒了,刚搭起来的瓜棚散架了,果树被削去了枝叶,就剩光秃秃的树干,未来得及成熟的果实掉在泥地上,即将开始腐烂。最奇怪的是有块稻田,龙卷风过处,原本郁绿的禾苗不见了,稻田变成了一口浑浊的水塘。
我们几天后才复学,教室迁到了租借的民房里。有一天放学,我们去学校观看基建队修葺我们先前的教室,墙砌了半层高,窗户被架起来了。郑不迟先前的座位就在窗户底下,所以有吹牛的资本。他说,我看见天上伸下来一个漏斗,比砖瓦窑的烟囱还大,漏斗像吸管一样,吸啊吸啊,把我家的两头猪崽吸进去了,我家的两头猪崽像长了翅膀,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他有些得意扬扬的,一边唾沫飞溅,一边拿手指给我们看,好像那个漏斗还停留在那里。那会儿天都黑了,你就闭着眼睛瞎吹吧。驳斥他的是学习委员陈米花,她的学习成绩比郑不迟好,所以才敢揭穿他的谎话。闪电,你没看到闪电吗?郑不迟争辩说。猪都会飞啦。陈米花嗤笑一声,不理睬他了。
我们对郑不迟的话将信将疑,将信的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龙卷风,将疑的是当时我们全都惊慌失措,只想着仓皇逃命,谁还顾得上去看龙卷风呢?我们不知该支持郑不迟,还是该站到陈米花一边,最终落了个无趣,眼见得要不欢而散了。
我妈妈……一定是乘龙卷风飞走了。正要离开时,李小瓜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哭腔,眼睛发直,像被谁用棍子敲蒙了一样。
你胡说。李小瓜的话音刚落,他弟弟李小墩就狗抱似的朝他扑了过去,两只手作势要箍住他的喉咙。李小瓜闪了一下身子,又被李小墩捞住了他的衣服。因为有过被扯掉两粒纽扣的教训,李小瓜没有挣扎,而是想法去掰开他弟弟的手。李小瓜捉住李小墩的几根指头,掰开李小墩的右手,李小墩飞快地换了左手,掰开左手,李小墩又换回右手,反复几个回合,李小墩像颗苍耳子似的,怎么也甩不掉。李小瓜有些恼怒了,踢了李小墩一脚,当弟弟的也不还手,只把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哥哥说,你就是个烂舌头。
二
我们这地方不知是出于地理原因,还是气候的缘故,龙卷风频繁光顾,一年中有两个时段:春夏之交和夏秋之交,龙卷风喜怒无常,张牙舞爪在村子里出没。它们的破坏力并不等同,可不管功力大小,每一次莅临它们都得带走点什么,绝不空手而归。哪家的鸡丢了,鸭跑了,不用问,准是龙卷风捣的鬼。龙卷风以它的幻影戏弄我们,嘲弄我们。也有一些龙卷风不是这样,它们更像调皮的少女,在你面前旋转一下腰身,长抖一下水袖,捉迷藏似的,眨眼消失了,隐遁了。它们纯粹为表演而来。你也许会愕然一下,内心有什么东西闪电似的光亮一下,而后你笑一笑,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扭过头来,看看它们是不是还在那里长袖善舞。
每场巨型的龙卷风过后,人们彼此心照不宣,循着它留下的行迹追踪而去。人们并不是为了找到它的归宿地或藏身处,要把这个祸害给灭了,而是为了找寻被它带走的人或物。也有可能是那些人或物,不想留在村子里,趁机逃跑了。人们根据龙卷风留下的路标——毁坏的篱笆,倒伏的草,折断枝丫的树,搜索前行。有人发现摔死的狗或猪,悄悄找个地方藏了,等天黑下来后再偷偷拿回家。也有人在草丛中找到了鸡,鸡活得好好的,只是受了惊吓。找到鸡的人不敢把活鸡带回家,便一手扣住鸡脖子,一拧一扭,鸡脖子断了,鸡咽了气,断了魂,照样藏了。人们在掩耳盗铃,到了晚上,哪户人家的窗户里,屋顶上,飘出鸡肉、狗肉的香气,毫无疑问在告诉别人,他们家得到了龙卷风的恩赐,享口福啦。
不是所有丢失的东西都能被人们找到,总有一些不知所终。有时候寻着寻着,龙卷风的踪迹突然消失了,人们便失去了寻找的方向。这也不难理解,龙卷风是狡猾的,当然不会轻易让人们搜寻到它的巢穴。而有些东西被龙卷风刮得太远,超出了人们想象的范围,飞到了别的村庄,或者越过了村西头的山丘。那些东西注定找不回来了。郑不迟家飞上天的两只猪崽,一只落在了几里开外的一块花岗岩上,就剩一张臭烘烘的猪皮,煎饼似的摊着,猪皮上趴满苍蝇,赶走苍蝇,见到的是密密麻麻的蠕动的白色蛆虫。
郑不迟家的另一只猪崽正如郑不迟所见,四条短腿变成四只翅膀,扑棱棱飞走了。郑不迟的父亲发动全家人,把龙卷风所过之处找遍了,也不见它的影子。鄭不迟的父亲号啕大哭起来,一下子失去两只猪崽,这个打击实在太惨重了。可是没有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人来怜悯他,谁家没丢过东西呢?谁家没有损失呢?人们清楚得很,把丢失的东西给哭回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心里头或许会好受一些。
李小瓜和李小墩也被家里人派出去捡拾龙卷风的牺牲品。李小瓜走在前,李小墩跟在后,他们俩向来就是这样,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分开。李小瓜也许不乐意,可李小墩像是跟屁虫,又像是奉谁的命令在监视李小瓜。兄弟俩顺着龙卷风留下的狼藉一地的足迹,勾着头,慢慢往前搜索。这些地方被别人搜寻过无数次了,他们自然一无所获。龙卷风走的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长长的半圆弧,终点在一块宽阔的稻田里。它把茁壮成长的水稻摁倒在泥水里,然后踩着它们的身躯上岸了。
稻田的另一边抵住山脚了。李小瓜兄弟俩走出龙卷风活动的范围,来到了山坡上。他们居然遇到了一只鸡,且是活的,那只鸡见到他们先是扑棱着翅膀仓皇逃命,没逃多远,便钻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了。他们轻而易举地逮住了它。按照惯常的做法,他们得把这只鸡现场给宰了,可兄弟俩谁也下不了手。他们像来时一样走下山坡,李小瓜拎着鸡走在前,李小墩紧跟其后。他们回到村子中央的土路上时,遭遇了陈米花的父亲。陈米花的父亲首先瞧见了李小瓜手上的鸡,而后再在兄弟俩的脸上溜来溜去,前前后后溜了三四个来回。这鸡是我家的,你们在哪里捉到的?陈米花的父亲挡住了兄弟俩的去路。李小瓜回答说在山坡上找到的。你们得把它还给我。陈米花的父亲探手来抢鸡,你们瞧瞧,鸡的蓑羽都被我剪掉了,这是我做的记号。李小瓜略一犹豫,鸡就易主了,被陈米花的父亲抓在了手上。李小墩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陈米花父亲的衣角,把他的衣服拽得刺啦一声响。这是我们找到的鸡,凭什么给你?!李小墩无所畏惧,眼睛死死地盯着截道的强人。陈米花的父亲个头不高,甚至有点瘦小,但对付两个孩子却是不在话下。放开你的狗爪子。他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李小墩就是不撒手。陈米花的父亲不愿意多纠缠,使劲在李小墩的手背上拍了一掌,李小墩受了痛,条件反射般地松了手,陈米花的父亲趁机跳开了。
这一幕恰巧被人撞见,事情很快传到了李米仓和李麦仓的耳朵里。李米仓兄弟俩一点儿也不含糊,几乎同时赶到了陈米花家。陈米花的父亲手脚还是慢了半拍,刚把鸡杀了,拔了毛,在案砧上劈成两半,正要下锅。陈米花的父亲知道敌不过李米仓哥俩,很识趣,来了个顺水推舟,好肥的一只鸡,全在这儿,拿去吧。李米仓和李麦仓也不客气,一人一手,分别抓起半块鸡,骂骂咧咧而又满心欢喜地回了。
事后,我们关心的是李小瓜分到了几块鸡肉。李小墩对我们爱理不理,我们对他也是同样,很少同他搭话。李小瓜却答非所问,反问我们,你们说鸡为什么没有被摔死?我们很诧异他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鸡没有摔死有诸多原因,比如碰巧跌在水里,或者是落在草丛里,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鸡长有毛,长有翅膀。它本来就会飞。鸡都剪了蓑羽,还飞得起来吗?李小瓜一脸纳闷,穷追不舍。我们给他的答案是,飞不起来更好,不然,你上哪里去吃鸡肉?鸡屎都没的吃。
三
那场龙卷风过后,我们发觉李小瓜变了个样,变得有些让我们不认识了。他总是心不在焉,上课时东张西望,好像害怕屋顶会突然塌下来,要提前设计好逃跑路线。王新知老师不止一次批评他,让他专心听讲。可是,他把老师的教诲当成了耳旁风,丝毫没有改正自己的错误。龙卷风留给他的阴影太沉重了,这也不能全怪他,当时那种极端的情景,谁见了不会害怕呢?我们躲进公共厕所时,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只不过那种恐惧的感觉在我们心里稍纵即逝罢了。
课间,我们到场地上追逐玩耍,李小瓜的表现恰好同在教室里相反,他不像之前那样同我们疯在一块儿。他怔怔地站在一旁,好像在注目着什么。李小墩紧挨着他并排而立。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兄弟俩张望的是龙卷风来时的方向。他们似乎在盼着龙卷风到来,或者在守候它的到来。我们当中不乏恶意的家伙,故意插到他们中间,硬生生把他们给分开。李小墩对我们怒目相向,而李小瓜全不在意,任由我们胡作非为。这种“棒打鸳鸯”并不奏效,另堂课间,他们俩又像门神似的粘在了一起。
遇上刮风的日子,李小瓜特别留恋室外活动,巴不得在风里多待上几分钟。上课铃响后,他总是最后一个回到教室。我们被风灌得睁不开眼时,他迎风而立,只听风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李小墩照旧抓着李小瓜的衣角,好像害怕他哥哥被风吹跑一样。龙卷风没有让李小瓜失望,终于有一天又来了。我们老远看见一根乌黑的擎天的柱子,旋转着,一步步朝我们逼近。它像列竖起来的铁车,飞速越过土丘,在大片的稻田上滑行,眨眼进入了我们的村庄。因为有过上次的经验,王新知老师让我们离开临时教室,可是往哪里去,租借的民房前是阔天阔地的晒谷场,晒谷场连着土路,土路两边都是无遮无拦的稻田。我们出了民房就不听王新知老师拘管了,乱纷纷往土路上跑,好像去迎接龙卷风一样。王新知老师在我们身后大叫,回来,都给我回来。听到老师的喊叫,大部分同学停止了前进,折身往回走,边走边瞧着龙卷风来的方向。也有几个同学收住脚步,停在原地没动,似乎想瞧一个究竟。而龙卷风恰恰行进到了土路上,眼看就要把他们给吸走。快跑!快跑!王新知老师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有几个同学被吓坏了,撒开腿,没命似的奔跑起来。只有李小瓜和李小墩站在土路中间没动,李小墩仍然拽着李小瓜的衣襟,不把他哥哥拉走,也不像惧怕龙卷风的样子,甚至还用空着的那只手挥舞着拳头,好像在向龙卷风示威,发誓要揍它一顿。
我们目睹了龙卷风把李小瓜兄弟俩裹住的全过程。他们俩像陀螺一样急速地旋转起来,两个人转成了一个人。好像有一股力量朝上撕扯,他们被自己的衣服包裹了脑袋,后来,可能是纽扣被扯掉了,衣服像长了翅膀,飞了起来。我们以为他们俩会像郑不迟家的猪崽一样,四肢变成翅膀,很快会飞到半空里,最终不知去向。结果却不是这样,龙卷风放过了他们,下了土路,跑到了路边的稻田里。龙卷风散了,只剩下李小瓜兄弟俩赤身裸体趴在地上。
过后,我们分析,应该是龙卷风的力量变小了,才没把李小瓜兄弟俩给带走。王新知老师却被吓得灵魂出了窍,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他清醒过来后,一只手拎住李小瓜,另一只手拎住李小墩,左右开弓,将他们从地上拎了起来。王新知老师把他们俩拎回教室,让他们面壁而立,整整站了一个下午。虽说这样,但不妨碍李小瓜成为我们膜拜的英雄。他看上去不比谁强壮多少,甚至还有些孱弱,想不到身体里埋伏着如此强大的能量。我们平时小看他了。我们缠着他,非要他说说被龙卷风裹挟后的感受,有没有害怕,想没想过会被龙卷风带到哪儿去。他对此非常悭吝,只说了一句话,我差点飞起来了。
王新知老师的惩罚并没有让李小瓜有所收敛,他仍旧对龙卷风抱有浓厚的兴趣。我们也不理解,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真的想借龙卷风之力飞上天去?郑不迟家两只猪崽的结局曾让我们唏嘘不已,一个大活人要是被龙卷风带上天,他的下场同郑不迟家的两只猪崽不会有什么区别,要么像摊煎饼似的摊在地上,要么飞往我们未知的神秘世界。那个世界存不存在,鬼才知道。
李小瓜后来的举动更加疯狂,他在一个大风天气爬上了村后的渡槽,渡槽是往下游二级电站送水的,比村里最高的房子还要高好几层。他摇摇晃晃走在渡槽上,等人们发现时他已走到渡槽中间。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胀起来,他像朵灰色的蘑菇,头重脚轻,随时有可能从渡槽上栽下来。他张开双臂,不知是为了平衡自己的身体,还是想像鸟一样飞起来。人们在渡槽底下呼号,让他快点下来,他充耳不闻,半点反应也没有。这中间,李小墩也爬了上去,摇摇摆摆朝他哥哥靠近。而最终,他还没来得及同他哥哥相会,李小瓜就从渡槽上跌了下来。好在渡槽漏水,天长日久,慢慢在渡槽下聚成了一口水塘。李小瓜正好跌落在废弃的水塘里。
这一次,王新知老师察觉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惩罚李小瓜和李小墩,而是将事情告诉了他们的家长李米仓和李麦仓。其实,即便王老师不说,这事儿已传遍了整个村子,李米仓和李麦仓不可能不知道。李米仓是李小瓜的监护人,李麦仓是李小墩的监护人。李小瓜和李小墩是对孪生兄弟,在他们两岁多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去石灰窑拉石灰,回来时手扶拖拉机不听使唤,翻倒在拱桥下。等人们把人从石灰堆里扒出来时,他们的爸爸几乎成了一根面条,哪儿都是软塌塌的。在他们的爸爸去世后,兄弟俩就同妈妈一块生活。可能是他们的妈妈不堪悲伤和生活的负重,没过多久就不辞而别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妈妈走后,兄弟俩便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待到兄弟俩五六岁时,稍微懂点事了,追着爷爷要爸爸,爷爷老泪纵横,说他们的爸爸去世了。他们又追着奶奶要妈妈,奶奶慈祥,不忍把真相告诉他们,哄骗说他们的妈妈像只鸟儿一样飞走了。怎么走的?她自己飞走的。一对老人年岁大了,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病恹恹的,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着实有些力不从心。便把大孙子李小瓜交给了他们的大儿子李米仓,小孙子李小墩给了小儿子李麦仓。
王新知老师把兄弟俩爬上渡槽的危险举动,以及之前种种不好的迹象,一一报告给两位家长,让家长配合老师,加强对孩子的教育。王新知老师刚一离开,李麦仓早已按捺不住翻卷上来的怒火,一手抄起鸡毛掸子,一手捉住李小墩的胳膊,鸡毛掸子直往孩子的屁股上招呼。李小墩不哭不躲,任由他撒氣解恨。想来平时就是这样,没少挨揍,知道早晚躲不过,索性硬挺着。李米仓毕竟是大哥,相对沉得住气,遇事会在肚子里转两个弯弯绕。王老师啊,您不是不知道,小瓜不是我亲生儿子,是我侄子,不能打,也不能骂,若是打了骂了,别人会说我虐待他,唾沫星子淹死人啦。王新知老师一听,这李米仓分明不想管教孩子,也听得出他心里头有气,凭空多出一张嘴来,他肩膀上的担子肯定重了不少,可也不能不管教孩子呀。该管还得管,不是亲生的更要管好,何况还是亲侄子。王新知老师如是说。李米仓沉吟了老半天,见王老师还不走,知道想听他一句话,这才唉声叹气说,是啊,该管还得管,可该咋管啊?我早就没辙了,要不还请老师多担待些,该咋办还咋办?
四
有一段时间,王新知老师的目光不再集中在那几个学习积极分子身上,而是像猎犬一样死死地盯着李小瓜,生怕他发生什么意外。每一次,他走进教室,第一眼就会往李小瓜的座位上看过去,看见李小瓜老实坐在那里,他松了半口气,再看李小墩在不在,确认了兄弟俩都在教室里,他才把另半口气松下来,开始给我们讲课。课间休息时,王新知老师同我们一样来到场地上,不同的是他老是站在李小瓜身后的不远处,好像随时要朝对方扑过去。不仅如此,他还暗中做了布置,让几个班干部盯紧李小瓜,特别是他不在的时候。老师的紧张催生了我们的好奇,李小瓜同我们相比,究竟有什么不同。李小瓜还是李小瓜,没有比我们多点儿什么,也没有少点儿什么。观察到细致处,我们还是有所发现,为了捕捉远处的风声,他的耳朵似乎长长了,长宽了,像一片阔大的肉色的虎耳草。我们都兴致盎然地瞧着他的耳朵,心想传说中的顺风耳是不是这副模样。还有,就是他的反应变得更为机敏,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他会突然纵身跑往某个地方。第一个追上去的是体育委员刘大好,他手长脚长,跑起来飞快。可是追赶李小瓜的次数多了,刘大好心生厌烦,有时恨不得将对方摁倒在地,暴揍一顿。
我们算是看出来了,李小瓜一门心思幻想着乘龙卷风飞起来。他的想法如此幼稚可笑,却又确凿无疑。有时,我们也幸灾乐祸地期望真能发生点儿什么。有一天,刘大好在追上李小瓜后,一手捉住他的胳膊,一脸嘲弄对他说,你瞧瞧,你长得像只南瓜样,还真能飞起来?郑不迟在一旁添油加醋,就算飞起来,你也是只猪崽,不,是两只猪崽。他把李小墩也给绕进去了。对于别人的谩骂和侮辱,李小瓜从来不还击,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这一点,李小墩不像他哥哥,他从不忍让,不管是谁,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同对方干上一架。郑不迟的话刚说完,李小墩像只公羊似的,一头朝他撞了过去。郑不迟早就提防了他这一手,身子一偏,李小墩落空了,冲出去好几步远,还差点儿摔倒了。换来的是讽刺意味更重的哄堂大笑。
这种对兄弟俩群体性的嘲讽并不是第一次,先前就有过,还不那么友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兄弟俩是孤儿,他们的爸爸死了,妈妈跟一个挑杂货担子的货郎走了。刚入学的那两年,我们中间每当有人同兄弟俩发生矛盾时,最锐利的武器就是把真相抛出来,你妈妈同浙江来的小货郎跑了。李小瓜像被什么扎中了,呆立在原地,眼眶里泪珠在打转。他曾经几乎相信了他奶奶的话,而我们一次次用真相动摇他的信仰,叫他无地自容。
众目睽睽之下,李小瓜要想重复那种冒险的冲动,已然很困难了。到了夏秋之交,龙卷风的威力似乎变小了,时有小型的龙卷风刮过来,李小瓜也没有之前那么激动了。他像我们一样,看着龙卷风把地上的落叶、草屑卷起来,抛上半空,又天女散花似的撒下来。他蒙蔽了我们,让我们放松了警惕,并且不蓄意去刺激他了。就在我们以为他偃旗息鼓时,谁知他在暗暗筹划,要将他谵妄的幻想变成现实。有一天,他向我们中的少数几个人展示了一件稀奇古怪的衣服。那是件用无数布头拼凑起来的百衲衣,黑一块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都是不规则的形状,好歹缝制成了衣服的样子。更为奇特的是,衣服表面密布小口袋,那几乎不是口袋,而是无数的皱褶。我们不过脑子都猜得出,这绝不是李小瓜所为。在我们再三追问下,他才说是他奶奶缝制了这件衣服,真不知他以什么理由说服了她。
这样一件道具的用意何在,李小瓜不说,我们也捉摸不透。过一些日子后,他再把这件衣服拿给我们看时,已是另一副模样。那些皱褶似的小口袋里插满了鸡鸭的蓑羽,甚至还有几根长长的雉鸡尾毛。他当着我们的面穿上了它,那样子分明是只瑟缩的老母鸡。他张开双臂,作势要飞起来。可能是他的胳膊不够粗壮,支撑不起翅膀,摆出来的动作总是给人一种无力感。他的眼神却透露出得意,好像在说,你们瞧着吧,我要飞起来,飞到你们头顶上,飞到天空里。
我们没有将事情报告给王新知老师,这么做似乎有意在包庇李小瓜。我们的心态变得不可捉摸,既想看到他飞起来的样子,又唯恐他真的飞起来。李小瓜向我们展示这一切时,是背着他弟弟的。我们当中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偏又将事情告诉了李小墩。李小墩听了,也是一呆,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过后,又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那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阴沉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全是不信任。那传播秘密的人又绘声绘色渲染了一番,李小墩这才撒腿跑开了。
连着几天都是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李小瓜没有再向我们抖擞那件蓑羽装扮的衣服,这个季节龙卷风已经绝迹了,要等到另年的春夏之交它们才会重现。没有了龙卷风的侵袭,王新知老师放松了对我们的拘管,我们也不必天天盯着李小瓜,况且,李小墩会寸步不离守着他。
有一天,鄭不迟故意挑起事端,笑嘻嘻地问李小墩,你找到你哥那件飞天的羽衣了吗?
李小墩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郑不迟一眼,扬了扬拳头,不屑一顾地走开了。从他的反应来看,他还没有发现李小瓜的那件宝贝。郑不迟的举动无疑火上浇油,接下来的几天,李小墩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八成是在寻找李小瓜藏匿的衣服。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有一天,那件披满蓑羽的衣服落在了李小墩手上。当时,李小瓜不知去哪里了,李小墩像抱着一只老母鸡似的,突然来到场地上。他在我们不怀好意的围观下,将衣服扔在地上,用脚踩住,双手使劲拽住两只袖子,想把它撕烂。他拽了好几下,衣服意想不到地结实,他气恼了,开始揪扯上面的羽毛。羽毛很快被扯掉了,有些小口袋还给撕破了。没有人阻止他,我们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在观看一场精彩的马戏。后来,他终于扯掉了一条袖子,还不解恨,又用火柴点燃衣服,火苗子呼啦啦疯长,织物的烧煳味和羽毛燃烧的焦臭混合在一起,四散开来。那些散落一旁的羽毛也被他拾起来,扔到了火堆上。火光映照着李小墩的脸,快意,又有些漠然。待李小瓜出现时,衣服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烬,只剩下些许火光和淡淡的烟雾。
五
李小瓜同李小墩干了一架。这一架比我们预想的晚了半天,当李小瓜站到那堆尚在冒烟的灰烬旁边时,只是没有联想到收藏起来的羽衣。他傻乎乎地同我们一起观看那点余光,直到它完全熄灭。我们脸上露出满足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们,可是没有人告诉他把什么烧成了灰烬。也许他从鸡毛燃烧发出的焦臭中嗅到了什么,到藏匿的地点查看,才发现那件精心缝制的蓑衣不见了。
他们兄弟俩掐架的地点是在临时教室前的场地上。当时,李小墩正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一角,别人不去骚扰他的自在,他也不掺和别人的热闹。李小瓜从西墙的屋檐下飞奔出来,嗷叫一声,朝他弟弟直扑过去。李小墩长得比他哥哥要敦实一些,但是在突然袭击之下,他被他哥哥扑倒在地。他们俩搂抱在一起,我揪着你,你箍着我,从场地的西边翻滚到东边,又从东边滚回西边。李小墩渐渐占了上风,骑在了他哥哥身上。你这个叛徒。打斗中,李小瓜一直在叫骂,他弟弟用手掐住他的嘴,反过来,他朝他弟弟的鼻梁上砸了一拳。李小墩流出来的鼻血把李小瓜的脸给染红了,场面有些吓人。我们这些围观者才拥上去,将他们俩给掰开。
当王新知老师得到郑不迟的报告赶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李小墩的鼻孔塞进了两根纸条,房东奶奶正用冷水拍打他的后颈窝,这是给鼻孔止血的土法子。王新知老师询问兄弟俩为什么打架,李小瓜不说,李小墩也不说。出了这种事,我们也不敢多嘴,怕自找没趣,挨老师的批评。王新知老师弄不清真相,只得作罢。
这一架的后果是,兄弟俩彻底闹掰了。李小墩厚着脸皮想要和解,可李小瓜不答应,只要李小墩走近,李小瓜就把他轰开,轰不走他,李小瓜就躲开。看到他们俩像猫捉老鼠似的,我们都觉得可笑。
另一个学期,之前被龙卷风推倒的教室修葺完毕,我们便从租借的民房里搬了回来。为了抵御龙卷风的侵袭,学校组织我们植树,那些因龙卷风摧折而留下的树茬儿被连根挖起,新栽上了白杨。不仅如此,学校还圈进来好大一块地盘,全部种上了防风林。
白杨树眨眼含翠吐绿了,过几个星期,已是密密匝匝,一片郁绿。天空晴朗得很,天底蓝得发亮。这种好日子没几天,慢慢地,天边有了云团堆积,天色转阴了。积雨云越压越低,突然狂风大作,雨滴落下来了,砸在白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空气中潜伏着动荡和不安。这都在预告一个消息,龙卷风要来了。按说王新知老师的心又该悬起来了,可是从他的表现来看,似乎忘记了龙卷风这回事。即便他不提醒我们,也该敲打一下李小瓜,看得出李小瓜又在跃跃欲试了。当然,王老师不说,我们也能理解,哪年不刮龙卷风呢?大家伙儿都见怪不怪了,晓得它厉害的人都会避着走。
第一场龙卷风忽然就来了。一根倾斜的乌黑的柱子像被什么力量拖拽着,快速朝我们村冲过来。瞧那架势,像要把阻挡它的一切都扫个粉碎。我们涌出了教室,拥挤在教学楼门口,眼看着龙卷风朝学校卷过来,却又摸不准它确切的方位。王新知老师也着了慌,破开嗓子叫喊着,要把我们轰回教室。好在龙卷风的力量没有那么大,它只是卷起了一些草屑,揭走了屋顶上几块瓦片,折断了几棵防风林中新栽的细瘦的白杨树苗,还没到我们操场上,就瓦解了。
这个过程中,李小瓜挤到了最前面,我们以为他要冲进风雨里,迎着龙卷风而去。结果他却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而李小墩呢,挤到了他哥哥旁边,握紧了拳头。龙卷风的到来,不只令王新知老师紧张,其他老师,包括校长,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发生什么闪失。学校利用一个下午,给全校师生上了一堂大课,介绍龙卷风的有关知识,以及如何防护。龙卷风是气象灾害,弄不好就会发生灾难。而对于灾难,我们已从倒塌的教室和郑不迟家的两只猪崽身上获得了初步认识。
这堂课让很多人对龙卷风有了敬畏之心,每当我们谈论起龙卷风时,语调再也不会那么轻描淡写了。可这没有吓倒李小瓜,后来,我们听到了他不少英雄壮举,事实上任何一次都足以让他丢掉性命。在龙卷风到来前夕,他爬到了村中央那棵老枣树上,那棵老枣树是个奇迹,历经多少次龙卷风,依然屹立不倒。还有一次,李小瓜爬到了祠堂的屋顶上,踩坏了不少瓦片,雨过天晴后,我們看见李米仓在屋顶上忙活,把踩坏的瓦片扔掉,换上新瓦。他一边干活,一边斑鸠似的咕咕叫着,大概在咒骂李小瓜。
五月下旬,一场骇人的龙卷风袭击了我们村庄。侥幸的是,它行走的路线多半在河滩上,对村庄造成的破坏有限。它的力量却是前所未有的,龙卷风过后,人们发现有块巨石落在了稻田里,将稻田砸下去一个深坑。很多人老远就看见了,龙卷风沿着宽阔的河面进入了村子。我们正好把学习到的防卫龙卷风的知识用于实践,找个坚固的地方躲起来,或者趴伏在低洼地带。可有些人的运气太差,怎么也躲不掉。村子里有个腿瘸的人在河滩上放鸭,龙卷风把他和几十只鸭子一并给带走了。后来,人们在几里开外的稻田里找到了瘸子的尸体,他的鸭子掉落得更远,有人在山坡上遇见过被树枝扎穿身体的鸭子,更多的鸭子不知去向。
李小瓜大概就是在这场龙卷风中失踪的。龙卷风刮来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学校放假,所以没有人留意到他的行踪。人们找遍了整个村庄,都没有找到他的任何踪迹。全校师生也投入到寻找当中,结果一无所获。难道李小瓜真的乘龙卷风飞走了?这个突发事件让我们对世事无常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体会。大约半年后,有人上山打柴,在半山腰的一棵栗树上发现一匹床单似的白布,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像只白蝙蝠似的挂在树枝间。打柴人很好奇,爬上栗树,扯下白布,发现里面兜着几件衣服,小心捏起衣服,便看到一颗洁白的头骨。打柴人把白骨带下山,从衣服上辨认,死者无疑是李小瓜。
李米仓请木匠钉了一具棺木,将李小瓜的遗骸收殓在棺木里。下葬那天,家里的大人都不许我们去送葬,因为李小瓜是夭折的,怕不吉利。还是有不少人去了,李小墩当然在其中。起初,李小墩并没有什么异样,像我们一样,沉默而机械地行走在送葬的队伍中。当装殓李小瓜的棺木被放进挖好的土坑时,李小墩跳进了土坑里,扑倒在棺木上。与此同时,他的哭声从土坑里扬上来,像龙卷风一样灌进了我们的耳朵。他哭得如此伤心而绝望,我们每个人都受到了他的感染,眼眶里积满了泪水。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见他哭泣,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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