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西夏遗民的最晚记录:晋州明代西夏后裔遗迹考

2023-10-07 07:05陈瑞青郭兆斌
西夏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遗民后裔碑文

□陈瑞青 郭兆斌

2008 年4 月,河北省晋州市石津灌渠发现元至清代22 通(块)残碑,其中有一通明代万历六年(1578)《晋州重修儒学明伦堂记》碑刻,因碑文中记载了唐代贤相魏徵,故当地学者将其视为魏徵故里在晋州(下曲阳)的明证。石碑断为多截,经清理复原后移入晋州市魏徵公园内的魏徵祠内。碑文总计20 行,满行55 字,楷书。石碑通高220 厘米、宽86 厘米、厚22 厘米,复立后基本完整,但有多处文字脱落。2022 年2月,笔者赴晋州魏徵祠考察,见祠内展柜中有该石碑拓片折叠放置,外露部分有“西夏李蕡”字样,大为惊奇,遂请求保管员打开展柜,对拓片进行了拍照。《晋州重修儒学明伦堂记》(以下简称《明伦堂记》)中出现的西夏后裔,无疑是研究西夏遗民的重要资料,故有必要对该碑刻进行重新审视和解读。

一、《明伦堂记》录文及其相关内容考释

《晋州重修儒学明伦堂记》出土后,引述者虽多,但难见完整录文,唯2001年编的《晋州市教育志》录文较全[1]22,然亦有多处脱漏,故以此为底本,对照拓片、参考其他论著,对录文进行了重新整理,全文如下:

1.晋州重修儒学明伦堂记

2.赐进士第、徵仕郎、南京户科给事真定王□撰文

3.赐进士第、文林郎、广东道监察御史真定□□篆额

4.赐进士第、文林郎、山西道监察御史武强□如式书丹

5.晋畿辅首善地,

6.圣化熙濡,尤密以深,声名文物,盖彬彬乎称名郡云。按志:晋春秋称名鼓子国,秦改称县,汉唐名下曲阳。垣隍东徙,元名鼓城,中统初升县为州。

7.披舆图封域,据恒岳东南,滹沱冠带,名山大川,降神毓秀,代产伟人,唐有魏文贞公勋誉宣奕,仁义之疏,□□□淳,弼成贞观之治,史称三代

8.遗直,嗣今人才,云蒸霞丽,驾侔往哲,谓人文缛区,非耶。黉校之建,亦肇自元中统初,在州治之西。

9.明兴因之,递加修葺,远不及叙。嘉靖乙卯,前守河内张公重修殿庑、戟门、泮池、棂星门,制加往模,拟次及明伦堂□□成,未几迁去。万历甲戌,今守

10.容大夫至,首谒庙登堂,见堂制故隘,且日就圮,念缺□□□歆完美,会本府成城,势难并建,大夫乃振兴颓废,厘裁□□,凡五移纪,政浃民和,

11.居积充裕,于是申白

12.按台许公,移檄嘉允,遂割俸劝赀,僦工聚材,概括中度,撤故□□,□□□□,栋桴巍骧,基崇数尺,阶甃方石,□□□□□,廊前列仪门之斗,缭以

13.垣墉,绘以黝垩,青碧辉映,盖与庙貌比侈垺俪云工起□□□□六月,费罔官帑,故匪民劳,告成甚速。□□□□□者,予时以留省户垣,进册

14.京师,过晋州,望儒林恢恢㸌㸌,快心夺目,询之□□□□□容大夫羡且久之,会郡博王君汝翰偕厥僚并诸弟□□赀,造予问记,且敕以励风化,

15.□□堂名,□□□□□何言□□□□□□□□明伦者,名志叙也。叙□□□明五伦,俾无焉已矣。因名践实,敬逊五品修于家

16.○□□□□□因而天叙敦率□□□□懿德,由兹弥纶,二仪晖丽,万类明伦之绪余耳。继今有如文贞公□□出,功弥宇宙,垂,

18.□补□□诸所焕乎一新,尤加意黉□□□,作名宦、乡贤二祠,连烁宏壮,别有纪载,兹不备述云。

19.大明万历□□□次戊寅冬十一月之吉□

20.大明晋州知州怀宁容若玉,判官西夏李蕡,吏目沁州刘邦奇,儒学学正博兴王汝翰,训导□□□、王历,督工官曹□、姚灿、张□□ 敬立

《明伦堂记》碑文第1行题记表明此为重修晋州儒学明伦堂而作。明伦堂一般设在书院的正殿,是读书、讲学、弘道的场所。从第19行落款可知碑文作于万历戊寅年,即万历六年。第2 行至第4行为碑文撰拟者、篆额者以及书丹者信息,由于部分文字缺失,需稍加考证,方能明确。

关于碑文的撰拟者,第2行称“南京户科给事真定王□”,此人当为“王蔚”。据《(乾隆)正定府志》称:“王蔚字国光,正定人。隆庆辛未进士,除山东滋阳知县。邑当孔道,徭役征输,驿传驰骤,向日因缘为奸,百姓苦之。蔚至,豪强顽梗之徒并裁以法,滋阳大治,擢南京户科给事中。职司耳目,不畏强御,迁尚宝司卿,旋改北京光禄司少卿,以忧归,未几卒。”[2]194《(乾隆)正定府志》对王蔚生平有所记述,特别提到王蔚由滋阳知县擢升“南京户科给事中”,但没有载明升职时间。据《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三年七月乙丑)选南京太常寺博士王希元,行人赵世勋、彭应时,知县朱东光、李冲奎、王道成、郭四维、戴光启、徐贞明、王蔚,推官刘鲁、吴汝伦、萧彦、诸大伦为给事中。希元,吏科;东光、鲁,户科;冲奎、汝伦,礼科;彦、大伦、世勋,兵科;道成、四维,刑科;光启、贞明,工科;蔚,南京户科;应时,南京礼科。”[3]928由此可知,王蔚升任南京户科给事中的时间为万历三年(1575)七月。万历九年(1581)四月“癸卯,升南京户科给事中王蔚为南京尚宝司卿”[3]2121。王蔚任南京户科给事中的时间是在万历三年七月至万历九年四月。

关于碑文的篆额者,第3行称“广东道监察御史真定□□篆额”,此人当为王藻。据《(乾隆)正定府志》称:“王藻字国华,正定人。隆庆戊辰进士,累迁至御史,出按山东。适首辅毋路出东藩,迎馈骈道。藻执不往,人服其操。历河南、济南、陕西监司,升庄浪按察使,以公慎著。病归,台省奏起霸州兵备,擢山东左布政。吏胥收支为奸,藻烛其弊,悉除之。其所著有《闲吟稿》,藏于家。”[2]194据《(嘉庆)宁国府志》,王藻中进士后,初仕宁国府推官,“廉明无失刑,及摄宣邑事,念赋役多弊薮,小民坐困。时条编法未立,藻画一经始吏为戢奸,礼贤下士,惠及工商,翕然称美。擢御史”[4]227。据《明神宗实录》,万历二年(1574)四月王藻任礼部祠祭司主事,万历四年(1576)二月任两浙巡盐御史,万历五年(1577)二月“命御史郑国仕巡按应天,王藻巡按山东”[3]1356,万历七年(1579)二月“差广东道御史王藻接管营务”[3]1769。但未明载王藻任广东道御史的时间,从碑文可知万历六年十一月时王藻已任广东道御史。王藻、王蔚同出真定王氏且为亲兄弟,隆庆年间二人先后登科,为一时之选,至今奉为美谈。

关于碑文的书丹者,第4行称“山西道监察御史武强□如式”,此人当是贾如式。《(道光)武强县新志》称:“贾太仆名如式,字孝征,号肖泉。……隆庆己巳应恩选,明年登贤书,再明年成进士。筮仕长安令,事皆迎刃而解,时颂神明。报最,擢山西道御史。”[5]616据《明神宗实录》,贾如式任山西道巡按御史的时间是在万历四年三月癸丑,“实授浙江道邢玠,山东道沈涵,江西道雷嘉祥、虞怀忠,广西道陈用宾,四川道李时成,云南道房如式,贵州道陈世宝,四川道刘应元,山西道贾如式,各监察御史”[3]1107。卸任山西道御史是在万历九年八月,“复除原任山西道御史贾如式为浙江道监察御史”[3]2184。

通过上述考证,我们大体知道《晋州重修儒学明伦堂记》是由南京户科给事王蔚撰文、广东道监察御史王藻篆额、山西道监察御史贾如式书丹。通过碑文记述可知,“嘉靖乙卯”即嘉靖三十四年(1555),前晋州知州河内张公曾重修儒学殿庑、戟门、泮池、棂星门等,本欲修建明伦堂,因调离晋州而未果。《(康熙)晋州志·学校》:“文庙在州治西,元中统间建。明正统元年,知州崔瑭修。成化戊申,知州沈林修。嘉靖乙卯知州张应时修。”[6]40从碑文记载的“嘉靖乙卯”来看,“河内张公”当为张应时。《(康熙)晋州志·官僚》“明知州”中对张应时有介绍:“张应时,河南怀庆卫人。由举人。嘉靖三十三年任,调商州。公由涿郡守补知州事,性刚断有为,修文庙规制弘敞。值岁大饥,严令捕缉。与前守巩公镒相继御盗,州境肃然,至今人并颂之。后赴部改商州。”[6]75再查《(道光)河内县志·选举表》:“张应时,知州,辛卯科。”[7]251由此可知,张应时中举的时间是“辛卯”年即嘉靖十年(1531),嘉靖三十三年(1554)任晋州知州,后调任商州。

碑文称“万历甲戌”即万历二年容若玉履职晋州知州,见儒学明伦堂残破狭隘,于是将情况汇报给按台许公,经移檄审批后重新修建明伦堂的经过。碑文中已经对容若玉的基本情况进行了介绍,然并不完备,《(康熙)晋州志·官僚》称:“容若玉,直隶怀□人,由进士。万历元年任,曾修州志。”[6]77通过碑文可知,《(康熙)晋州志》记载的容若玉任晋州知州的时间“万历元年”当为“万历二年”之误。通过碑文可知,容若玉为怀宁人,再查康熙《怀宁县志·人物志》:“容若玉,号昆石。万历甲戌进士。授晋州守,多善政。晋故乏书院,玉创之。日进诸士讲道论业,燕赵之间彬彬有齐鲁风焉。历升江西岭北道……玉以拮据行间,积劳成疾,卒于官。家无长物,藩臬诸公赙之归葬焉。”[8]721引文中提及容若玉任晋州知州时修建书院的事迹,可与碑文相印证。碑文中出现的“按台许公”当是许乾,字伯贞,河南南卫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曾任河间府推官。万历五年七月,明廷“命御史虞怀忠巡按四川,许乾巡按真定,蔡廷臣巡按顺天”[3]1425。明代时晋州属真定府管辖,故文中许公当为真定巡按许乾。

碑文中还提及晋州吏目、儒学学正、训导等人。据《(康熙)晋州志·教职志》“吏目”条称:“刘邦奇,山西沁州人,由例贡。万历五年任。”[6]83但在“学正”条缺载“王汝翰”。查《(道光)重修博兴县志》“明朝选举年表”中载有贡生“王汝翰”,并注曰“晋州学士”[9]362。从碑文可知,“学士”乃“学正”之误。《(康熙)晋州志·教职志》“训导”条称:“王泽民,直隶丰润人,万历元年任,升教谕。娄柏,河南怀庆卫人,万历二年任。王历,直隶濬县人,万历二年任。”[6]87由于碑文“王历”前有缺字,所缺之人或为王泽民或为娄柏。

碑文中记述了晋州知州容若玉修建明伦堂的始末,尤其还提及修建供奉魏徵等晋州名人的名宦、乡贤二祠。2008年,与《晋州重修儒学明伦堂记》同时出土的还有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晋州新建名宦乡贤祠记》残碑,尽管石碑已经残缺不全,但魏徵之名赫然碑上,为魏徵籍贯晋州之说提供了坚实的史料支撑。从时间的顺序来看,《晋州新建名宦乡贤祠记》早于《晋州重修儒学明伦堂记》33 年,故可知容若玉任晋州知州时重修了名宦、乡贤二祠。

二、李蕡西夏后裔身份的确认与史料甄别

《明伦堂记》对于研究魏徵籍贯的史料价值自不待言,而且提供了明代西夏人后裔的踪迹。碑文第20行落款处有“判官西夏李蕡”,这种记述形式颇为特别。碑文中的“晋州知州怀宁容若玉”“吏目沁州刘邦奇”“儒学学正博兴王汝翰”都采取的是“职官+籍贯+姓名”的记述方式,同理碑文“判官西夏李蕡”中的“西夏”二字当与李蕡的籍贯有关,而并非指朝代。《(康熙)晋州志·官僚》“明通判”条:“李蕡,陕西□夏人。由恩贡,万历五年任。”[6]81《(民国)晋县志·官察》中有李蕡的记载,其中“判官”条称:“李蕡,宁夏恩贡,万历五年任。”[10]410从这两条记载可以看出,李蕡为陕西宁夏人,恩贡出身,万历五年任晋州判官。乾隆《宁夏府志·人物·科贡》“隆庆戊辰”条下有“李蕡,恩贡”的记载[11]307。从这一记载可以看出,李蕡中举的时间是隆庆戊辰年,即隆庆二年。综合以上可知,李蕡为陕西宁夏府人,隆庆二年恩科,万历五年任晋州判官。

《(民国)晋县志》《(乾隆)宁夏府志》所载“李蕡”为宁夏府人,当无疑问。碑文中出现的“西夏”,应当是指李蕡的籍贯宁夏。或许有人质疑碑文中的“西”字乃“宁”字之误,但繁体的“寧”字与“西”字在字形上有很大差异,出现书写错误的可能性很小。另外,石刻的制作过程十分严格,经过撰文、审核、书丹、刊石等诸多环节,碑文形成后会树立在晋州儒学明伦堂前供人瞻仰,因此在石碑制作环节都比较审慎,一般不会出现错误。党项嵬名氏在唐代安史之乱时,因平叛有功被赐姓“李”。从姓氏来看,李蕡有可能出身西夏皇族嵬名氏。正是由于李蕡西夏后裔的身份,而宁夏又是西夏故地,故用“西夏”来指代其籍贯“宁夏”。也有人疑问“西夏”是否是“陕西宁夏”的省称,就目前来看无论史籍记载还是称呼习惯都没有发现有这样的例证。

《明史》中关于“李蕡”的记载共有两人,是否与碑文中的“李蕡”是同一人,需要详加考证。

第一个“李蕡”出现在《明史·王骥传》和《明史·杨宁传》:“(正统七年五月)从征少卿李蕡,郎中侯琎、杨宁皆擢侍郎,士卒赐予加等。”[12]4557“复从王骥至腾冲破贼,宁与太仆少卿李蕡督战,并有功。”[12]4582上述两条材料所记当为正统六年(1441)王骥率明军征讨麓川之事,太仆少卿李蕡、刑部郎中杨宁督战。《国榷》记载:“(正统十二年八月己丑)兵部右侍郎李蕡卒。蕡,长洲人,进士,授兵部主事,历郎中太仆寺少卿。从王骥征麓川,外艰不听归。功成,迁兵部左侍郎,终丧。兵部尚书邝埜荐其才,补兵部右侍郎。在兵间久,知边郡地图阨险远近,埜深以此倚之。为人长者,居乡甚著行义。赐祭葬。”[13]1727这个李蕡是长洲(今属苏州)人,曾任太仆寺少卿、兵部左侍郎等职,并于正统十二年(1447)八月去世。《弇山堂别集·卿贰表》载李蕡去世的时间是“(正统)十三年卒”,比《国榷》所载晚了一年[14]1064。我们无需考证李蕡去世的时间孰是孰非,大致可以判断此李蕡无论是籍贯、年代、履历,都与碑文中的“李蕡”不符。

第二个李蕡出现在《明史·魏学增传》:“(万历二十年)四月,昫引兵与故总兵牛秉忠抵镇城下。帝已擢董一奎为总兵,李蕡副之,已,复擢如薰代一奎,而以麻贵代蕡。”[12]5977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宁夏副总兵哱拜叛乱,明廷先派副总兵李昫进剿,继之又命副总兵麻贵驰援。同时,任命协守洮岷副总兵董一奎为宁夏总兵、“李蕡”为副总兵协同作战。因作战失利,明朝破格提拔参将萧如薰取代董一奎为宁夏总兵、麻贵取代“李蕡”为宁夏副总兵。然《明史》所记“李蕡”之名有误,据《明神宗实录》,万历十五年九月“戊戌,以提调宣府南山参将李蕡实调补五军二营练勇将军”[3]3565。查阅《(乾隆)宣化府志》卷二十《职官志三》“分守东路参将”条:“李蕡实,山东人;董一奎,见前。”[15]353由此可见,实录、方志均为“李蕡实”,《明史》中的“李蕡”显然脱“实”字,且李蕡实、董一奎同为宣府参将,一起参与了平定哱拜叛乱。关于李蕡实落职一事《明神宗实录》也有记载:“(万历二十年四月甲辰)兵部题:宁贼扑灭未期,副总兵李蕡实非应变材,原任大同总兵谪戍麻贵奉命讨贼,闻已抵镇。贵素骁勇多壮丁,宜令戴罪,暂管副总兵事以代蕡实。”[3]4603《明神宗实录》所记以麻贵代李蕡实,当与《明史·魏学增传》同属一事,显然《明史·魏学增传》中的“李蕡”当作“李蕡实”,故与碑文中的“李蕡”并无关系。

《(光绪)顺天府志·经政志八》武清县儒学条记载:“万历二年,知县李蕡徙明伦堂于文庙西北,立名宦、乡贤祠。”[16]136武清县知县李蕡与晋州判官李蕡时代相近,且同名同姓。然查《畿辅通志》《武清县志》等方志,“李蕡”均作“李贲”。《(康熙)畿辅通志·学校》载:“武清县儒学,旧在白河西十七里丘家庄南。明洪武初,迁于县治东北。嘉靖十六年,知县赵公辅始迁于今处。隆庆三年,巡抚杨兆重建文庙。万历二年,知县李贲迁明伦堂于文庙西北。九年知县宋兰,十二年知县陶允光,巡按御史毛堪屯田,院董应举。”[17]192《(光绪)武清县志·人物》对“李贲”有详细的介绍:“李贲字亨甫,辽东广宁卫人,岁贡生。隆庆二年知县,以事神治民为务,躬修祀典,筑先农社稷坛,建名宦、乡贤祠。学校仓库,次第增修,不劳民、不伤财,人颂其德。”[18]64从光绪《武清县志》可以看出,武清知县李贲无论姓名、籍贯都与晋州判官李蕡不同。

通过上述考证,基本可以认定《明史》《顺天府志》中出现的“李蕡”与晋州判官李蕡并非同一人。笔者之所以不惜笔墨对正史及方志中出现的“李蕡”进行辨析,主要目的是将其与碑文中出现的晋州判官李蕡加以区别,以免造成误会。通过上述考证基本明确了碑文中出现的“李蕡”与《明史》《顺天府志》所载“李蕡”并非同一人,只有《晋州志》《晋县志》《宁夏府志》所载能与碑文相印证。

三、《明伦堂记》提供了明代西夏后裔在河北活动的线索

西夏灭亡后,一部分西夏遗民留居河西故地,另有一部分遗民则随着蒙古大军迁居内地,“而徙入内地的西夏人则构成了元代唐兀氏的主要部分”。对于入元后西夏后裔的追踪以及相关文献的收集整理,一直是西夏学研究的重要课题。据学者们研究,西夏遗民除华北地区外,还分布于安徽、江浙、四川等地,甚至“湖广、云贵、福建等地区也都留下了西夏遗民唐兀人为官与活动的记载”。[19]157-179入元后,这些分布各地的西夏遗民被称为唐兀、唐兀惕、河西人或西夏人。元代河北作为腹里地区是西夏遗民的重要聚集区,这些西夏遗民主要是驻军和官员。西夏灭亡后,大批西夏人被蒙古大军裹挟南下,参与了统一中国的进程。元朝建立后,组建了以色目人为主的京城侍卫军,隶属于隆镇卫,驻扎于居庸关南、北口,专门负责戍守京师,其中就包括西夏遗民为主体的“唐兀卫”,领河西兵三千。隆镇卫防区范围很大,北至古北口(今属北京密云县),南至紫荆关(今属河北易县)。居庸关云台所存的六体碑刻中就有西夏文,应当与这支唐兀军队有关。在河北地方驻军中也能够找到唐兀军人的身影,如王恽《秋涧集》记载:“冀州管内河西军户间处乡村,不时骚扰。如强耕田、白采桑、欺凌农民等事,告发到官,司县不能追理。至元十七年,省、院已曾差官究治,此其显然也。合行严切禁约,不致别有侵渔。”[20]3731文中所提及的“河西军户”,应当是驻扎在冀县(今河北衡水冀州区)的地方镇戍部队。

元代西夏遗民作为色目人受到朝廷的优待,选官时“蒙古、色目人特优一级”[21]432。元代河北地区最著名的西夏后裔为落籍大名的昔里钤部家族。昔里钤部姓李,“昔里”即“小李”的音译,“名讳益立山,或作疾利沙”[22]41。昔里钤部为沙陀族,其父为肃州钤部。昔里钤部西夏时为沙州钤部,后归降蒙古,因战有功,世为大名路达鲁花赤。其子李爱鲁,中统元年(1260)袭其父爵,参加了元朝征云南、缅甸、交趾等战争,拜云南行省参知政事。李爱鲁长子李教化,“中书平章政事,请于朝,赠其祖昔里钤部太师,谥贞献”[21]3013。近年来随着《李爱鲁墓志铭》《昔里钤部墓志铭》的出土,在学术界引起不小的轰动,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研究成果,如史金波先生《河北邯郸大名出土小李钤部公墓志刍议》[23],朱建路、刘佳《元代唐兀人李爱鲁墓志考释》[24],朱建路《元代〈宣差大名路达鲁花赤小李钤部公墓志〉考释》[25],美国学者邓如萍《昔里钤部及沙陀后裔的神话:宗谱的忧虑与元代家族史》[26],邓文韬、刘志月《合法性的接续:元代昔里钤部家族构建沙陀认同的地方因素》[27],修晓波《〈元史〉昔里钤部、爱鲁列传探源及其补正》[28],等等论文,从不同角度深化了对昔里钤部家族的探讨。除昔里家族外,保定还生活着老索家族。1985 年在保定市颉庄发现了元代苏天爵书丹的《河西老索神道碑铭》①,记述了老索家族四代在元代的仕宦情况,反映了早期归服蒙古的西夏人及其后裔的一些情况。老索为西夏姓氏,陈炳应先生翻译的聂历山《西夏语文学》第二册中曾辑录出239个西夏姓氏,其中有“啰朔”,应当就是“老索”的同音异译[29]257。老索降蒙后,参与了蒙金野狐岭之战、南京之战、铁门关之战,后任顺天路达鲁花赤。有学者认为,老索初到保定的时间,不出元太宗灭金之战后和元顺天路设置前,即1234 至1239 年这几年内[30]。老索之子忙古曾参加蒙宋钓鱼山之战以及察罕西征等。当然,还有学者发现了元代在河北居官的唐兀人材料,如石家庄鹿泉的《重修鹿泉神应庙碑》碑阴有“本县驿唐兀氏文舜卿”,为研究石家庄地区西夏人后裔提供了新线索。[31]

除上述地区外,元代的广平路、河间路也有西夏遗民。如元统元年(1333)进士二甲第六名买住,“贯广平路,唐兀人氏,见居成安县”[32]59。元末会昌州(治今江西省会昌县)达鲁花赤常金刚奴号方壶,胡行简称其为“西夏常公”,“未曾入仕,四方云游,以为神仙中人”[33]136。后任会昌州达鲁花赤,曾主持修建会昌县学。明代陈谟称:“太守方壶常公,世家瀛海。”[34]625北宋时曾在河间设置“瀛海军”,故可知常方壶元代时为河间路人。

经过元代民族大融合,多数西夏后裔入明以后已经等同于汉人,史籍中对他们的记载日渐稀少。河北地区明代西夏后裔遗迹,仅有1962年在保定城北韩庄发现两座建于明弘治十五年(1502)的西夏文石经幢。此经幢为纪念兴善寺内沙弥巴答那征以及比丘尼师圆寂而造,这两篇幢文所记西夏遗民,不仅有建幢者、寺院主持、西夏文书写者、亡僧名姓,而且还有助缘随喜的80 多个西夏人[35]。从姓名的语源看,除了一些僧人使用藏语或梵语名字外,其他人使用的都是党项传统的姓名[36]。当然,发现西夏文经幢的韩庄(今属保定莲池区)与发现《河西老索神道碑铭》的颉庄(今属保定竞秀区)距离不远,西夏文经幢很有可能与“老索”家族有关。20 世纪30 年代,王静如先生在给《西夏文专号》所作的《引论》中还提及,定州佛像腹内发现过明代西夏文残版佛经[37]。但这批定州发现的西夏文佛经下落不明,故很难对其内容和价值作出评判。以上事实说明,明代保定地区曾生活着西夏后裔,而且还在使用西夏文。

此外,故宫博物院还收藏了明代北京能仁寺刊刻的西夏文译本《高王观世音经》,该经由一名喇嘛发起、24 位党项后裔参与发愿。2005 年,该佛经收录于《中国藏西夏文献》[38]402-408。该佛经刊布之前,史金波先生就对其进行了翻译和研究[39]327-328。聂鸿音先生对佛经中的西夏后裔人名进行了重新翻译,并指出这些西夏后裔并没有像上层贵族那样使用蒙古名字,而是保存了自己的文化传统,但是随着明朝禁止蒙古、色目人内部通婚,民族间区别意识淡化乃至最终消失[40]。

总体来看,元明时期河北地区是西夏后裔的重要聚集区。这些西夏后裔从族属来看,既有党项人如生活在保定的老索家族,也有沙陀人如生活在大名的昔里家族。元朝时西夏后裔或因河西军户驻防或因居官而落籍河北,这些散落于河北各地的西夏后裔逐渐与当地民族融合在一起。西夏后裔上层已经普遍和汉族通婚,一部分西夏后裔开始使用汉族姓氏,也有一部分人改用蒙古名字,如昔里钤部的三个儿子为李爱鲁、李罗合、小钤部,三个孙子为李教化、帖木尔和李万奴。爱鲁、罗合、教化、万奴等名字都具有典型的汉族特征,而帖木尔则为蒙古族名字。西夏后裔下层,仍保留了西夏姓名,如韩庄西夏文经幢中80多个西夏后裔仍使用西夏嵬名、昔毕、平尚、命屈、依罗、移讹等姓氏。从文化上来看,元代时河北西夏后裔上层多数已经汉化,如《河西老索神道碑铭》完全用汉字书写,而且由当时名流苏天爵书丹,反映了老索家族与当地士人之间的交往。昔里钤部、李爱鲁墓志也都使用汉字,仅昔里钤部墓志背面存在两行西夏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昔里家族在保留民族特色的同时,也表现出对汉文化的认同。韩庄西夏文经幢则反映了底层西夏后裔民众到明朝时仍在使用西夏文,他们对西夏文化的保留则更加持久。从镇守冀州的河西军户“强耕田、白采桑”的记载来看,元代内迁河北的党项人已经放弃了原来的游牧生活,转而开始从事农业生产。

尽管《明伦堂记》所载西夏后裔“李蕡”的信息很少,方志所存资料亦十分有限,但对于探索明朝中后期西夏后裔的情况提供了珍贵的资料。晋州判官李蕡来到河北与其仕宦经历有关,与上面我们列举的元明时期河北西夏后裔有着明显的不同,应当是留居西夏故地的党项后裔由“恩贡”入仕而侨居河北的。按照明代的制度,知州之下设有通判作为知州的副贰,从李蕡的级别看属于晋州的二把手,级别还是很高的。地方志中有一些关于晋州判官李蕡的零星记载,但由于族属不明,一直未引起学术界的注意,《明伦堂记》中李蕡西夏后裔身份的确认,同时与相关方志相互印证,极大丰富了明代西夏遗民材料,为探讨西夏遗民在河北的活动提供了新线索。

四、《明伦堂记》对研究西夏故地党项后裔具有珍贵的价值

西夏灭亡后,西夏故地是主要人口迁出地,如元朝组建“唐兀卫”时,“使籍河西六郡良家子以充之”[41]1087。至元二十四年(1287)十二月,“发河西、甘肃等处富民千人往阇鄽地与汉军、新附军杂居耕植”[21]303。大德元年(1297)七月,“徙甘、凉御匠五百余户于襄阳”[21]395。正是由于元廷不断从西夏故地签发人口,造成西夏遗民遍布大江南北。

关于西夏遗民,是学术界一直关注的重要问题,目前有三个比较大的西夏遗民群体较引人注目。1976 年,在甘肃酒泉发现《大元肃州路也可达鲁花赤世袭之碑》,白滨、史金波先生最早对碑文进行了研究,对碑文涉及的成吉思汗征西夏取肃州以及元代党项人在河西地区的活动,以及元代河西党项族与其他民族的同化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42]。碑文称:“时有唐兀氏举立沙者,肃州阀阅之家,一方士民咸□□化。”汤开建先生指出,举立沙又名“都水”,是昔里钤部(益立山)的同辈兄弟,同时指出肃州举立沙家族的族属并非党项人,而是沙陀族[43]。通过汤先生的研究,基本上明确了肃州西夏遗民和大名昔里钤部家族之间的关系。

1994 年冬,陕西西安发现西夏皇族十部世谱。李培业先生根据李氏世谱先后撰写了《西夏皇族后裔考》[44]和《西夏皇族后裔再考》[45]两文。这两篇论文的基本观点是:西夏末代皇帝李之子赏哥,入元后为岐王府教授,后以都指挥使驻扎西宁州,于是定居下来繁衍生息。青海李土司为西夏国主后裔,迄今已经发展到十万人。当然,此论一出即遭到学术界的质疑。白滨先生认为青海李土司的族属既非沙陀族也非党项羌,而应当与久居青海的吐谷浑有关。史籍中尚没有西夏末帝李留有子嗣的记载,故赏哥为李之子的说法毫无依据。[46]史金波、白滨、聂鸿音先生合作的《西夏后裔考论》一文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47]。1998年,由李鸿仪编纂、李培业整理的《西夏李氏世谱》出版,该书共分为8卷,分别为序跋谱、碑志谱、赦诰谱、典册谱、艺文谱、编年谱、列传谱和世系谱[48]。因此书系出自民间文人之手,曲解、附会历史之处颇多,故学术界较少采信。

1917 年宁夏灵武县在修城墙时出土了两大箱西夏文献,后辗转入藏于国家图书馆。这批国家图书馆藏的西夏文文献总计20 多种、100 余卷。其中西夏时期的文献有《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慈悲道场忏罪法》等,蒙元时期的文献有《金光明最胜王经》《悲华经》等。[49]2003年,国家图书馆在灵武佛教文献的护封中拆出一批汉文文献,总计120张,后结集成《国家图书馆藏西夏文献中汉文文献释录》[50]出版。灵武文书入藏时,王静如先生就指出:“馆中所购西夏文藏经复与明万历后写本同束。”[37]而佛教文献护封中所拆出的汉文文献均是明代刊写,故编者在给这些汉文文献做释录时绝大多数文献均注明“明刻本”或“明写本”,但所存汉文文献均无确切纪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编号为xix3.15-1 拆自西夏文《现在贤劫千佛名经》卷上的明写本《李耳卜写经题记》[50]70。该残片存汉文4行,行字不等,共44字。但是观察文书图版,在这4行汉文前还有一行未录出的7个西夏文字,对应的汉字为“佛皆非夜暗字杂”,这说明灵武的西夏遗民在明代时还在使用西夏文。

晋州《明伦堂记》的发现对于研究明代西夏后裔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碑文清楚地记载了晋州判官李蕡为西夏后裔。通过查阅康熙《晋州志》、民国《晋县志》以及乾隆《宁夏府志》,可以确定李蕡为陕西宁夏人,所谓的宁夏人即宁夏府治所所在地银川人。隆庆二年恩科,万历五年任晋州判官。从西夏后裔的分布范围来看,通过上述考证可知,入元后西夏故地的西夏后裔主要集中在肃州(今甘肃酒泉)、青海以及灵武(今宁夏灵武)等地,但学术界至今没有发现宁夏银川有西夏后裔的踪迹。《明伦堂记》中所载的“西夏李蕡”,无疑扩大了西夏后裔的分布范围,是西夏故都——宁夏银川存在西夏后裔的明证。从西夏后裔存在的时限来看,由于灵武文书没有确切的年代,不好断定其下限。保定韩庄发现的西夏文经幢,其年代为明弘治十五年(1502),而晋州《明伦堂记》的刊刻时间为万历六年(1578),比韩庄西夏文经幢晚了76年,可以说这是关于明代西夏后裔有确切纪年的最晚记录。由碑文可知李蕡以恩贡入仕,到晋州任判官。《明史·选举志一》称:“恩贡者,国家有庆典或登极诏书,以当贡者充之。”[12]1681恩贡是国家庆典或皇帝登基时,以当贡者充生员,或者是根据皇帝颁布特旨临时增加贡额,由州、府、县学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称为恩贡生。恩贡生需要参加礼部投诸卷挂号,经翰林院组织考试,合格者方能授予“恩贡”科名,不合格者则予以退回。恩贡是科举考试的一种形式,以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为主要考试内容,说明这一时期留居西夏故地的西夏遗民已经认同了汉文化。

五、结语

晋州发现的《明伦堂记》是由南京户科给事真定王蔚撰文、广东道监察御史王藻篆额、山西道监察御史贾如式书丹制作完成的。从碑文落款可知,此碑制作于万历六年十一月。碑文主要记述了晋州知州容若玉重修儒学明伦堂的过程以及功绩,碑文中涉及晋州的各级官员,其中有“判官西夏李蕡”,对于研究明代西夏遗民具有重要的价值。

其一,《明伦堂记》所载的“判官西夏李蕡”的籍贯是宁夏府,提供了西夏故地存在党项遗民的新线索,改变了我们对西夏遗民分布范围的认知,填补了银川作为西夏故都所在地存在西夏遗民的空白,而且明确了西夏遗民存在的时代下限,至迟到明代万历六年仍有人以西夏遗民自居。

其二,对于西夏遗民材料的收集整理,呈现出元代多而明代少的趋势,其主要原因是元代大量西夏遗民随蒙古大军进入中原,作为色目人或从军或居官,在中原大地留下了较为丰富的遗迹。随着元代民族大融合,这些西夏遗民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越到后代所保留的历史资料越少。从这个角度来说,并不是时代越靠后资料价值越低。恰恰相反,时代稍晚的遗民资料对于研究西夏遗民融合、消失的时代下限更具有典型意义。《明伦堂记》所载的西夏遗民李蕡,到万历六年时仍在河北居官,这是明代西夏遗民活动最晚的记录,对于研究西夏遗民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

其三,从文化认同的角度看,《明伦堂记》所载的西夏遗民李蕡以恩贡入仕,到河北居官,说明他具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对传统的儒家经典十分熟悉。由于资料所限,我们无法探知其党项文化保留了多少,但从其仕宦经历来看,表现出对汉文化的高度认同。在《明伦堂记》的制作过程中,汉族官僚并没有对李蕡自称西夏人进行歧视、反对甚至加以阻止,表现出汉文化的包容和开放。

总之,晋州《明伦堂记》的发现对于研究西夏遗民的价值是多方面的,尽管碑文所提供的信息量很少,但为进一步探讨西夏遗民的分布范围、生活状况、入仕途径以及文化认同都具有深远的意义。笔者相信,随着《明伦堂记》资料的公布以及学术界研究的深入,其学术价值一定会得到更加广泛的认知和开掘。

注释:

①关于《河西老索神道碑铭》的研究,可参见周圣国《保定西夏人探源——从西夏文经幢、老索神道碑看保定西夏人》,《文物春秋》1995年第3期;梁松涛《〈河西老索神道碑铭〉考释》,《民族研究》2007年第2期;崔红芬《保定出土〈老索神道碑铭〉再研究》,《中国文化》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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