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恒
【摘要】作为日本现代推理小说女作家,凑佳苗凭借其独特的“告白体”叙事方式和对女性与孩童形象细腻入微的刻画深受读者喜爱。本文以其推理小说《母性》中两位女主人公为研究对象,探求小说中母女关系发生扭曲的根本原因以及日本女性在家庭生活与子女教育中所面临的问题。
【关键词】凑佳苗;女性形象;《母性》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0-0028-04
凑佳苗本人27岁时结婚,婚后她便开始了自己的创作之路,28岁生下长女,在接受NHK(日本放送协会)采访时,凑佳苗称必须要完成一部以母女关系为题材的作品。《母性》是其2012年发表的推理小说,以一名女高中生在自家庭院坠亡的情节为开端,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逐步揭示畸形的母女关系。小说《母性》共分为七章,除第七章外,前六章均由“关于母性”“母亲的手记”和“女儿的回忆”三部分组成,整部作品以母女二人轮流讲述的形式展开,通过二者的回忆,逐步呈现她们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观念分歧与对“母性”的不同阐释。
一、留美:受宠女儿,失职母亲
作品中留美的母亲可以称得上“具有母性”的典型代表,她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留美身上,展现了一段理想中的母女关系。虽然二人是一对幸福的母女,宛如闺蜜般无话不谈,然而,被母爱滋养的留美在价值观方面却出现了严重扭曲,未能形成给予女儿母爱的能力。可以说,她是“母性”的获利者,同时也是受害者。
(一)获利者:滋养在母爱中的女儿
留美从小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将母亲的所作所言奉为圭臬,而其母亲极具个人魅力,对人对己都可以称得上是道德层面上的“完美”。在自己成为母亲前,留美最好的时光便是作为女儿受到母亲的呵护,家人互敬互爱,是她最憧憬的家庭形象。留美二十四岁时,顺应母亲意愿同田所哲史成婚。不过,即便是婚后,她依旧每天要回到母亲家,向母亲学习烹饪等各种生活技能,并且享受被母亲夸奖的美妙感觉。这一阶段,留美在被母爱滋养的数十年中幸福成长,充当的更多是被爱者的角色。
(二)受害者:价值观的扭曲,失职的母亲
然而,在浓厚的母爱下,留美并没有形成能关爱下一代的“母性”,相反,她的价值观出现了扭曲。留美认为“为了得到他人的爱,必须随时做正确的事和讨人喜欢的事”。留美所拥有的只有对母亲的执念,她渴望被爱,所以只做自认为会被母亲认可的事——小到对绘画作品的赏析,大到人生伴侣的选择。留美所做的每个决定,无不体现着母亲的意志:成婚对象是并不体面但被母亲所认可的田所哲史;即使婚后产女,也只是为了实现母亲的愿望让母亲开心;结婚的同时,留美也选择离职成为全职家庭主妇,这同样是因为母亲在家庭中扮演了相同的角色;当意识到女儿清佳所言内容可能会引起母亲不悦时,也会选择开口“转述”女儿的意思以让母亲开心。这一阶段,于留美而言,母亲就是自己的全部,如果没有母亲,自己的生存也将毫无意义。
当意外来临时,留美需要面临生死抉择,一边是生育自己的母亲,一边是自己生育的女儿。留美希望能救出一直以来疼爱自己的母亲,而不是充满未来与希望的清佳,甚至认为“女儿再生就有了”[5]61。但母亲在弥留之际,她却希望留美能把对自己的这份爱也带给女儿清佳,盡己所能地将其抚养成人,随后便咬舌自尽,可见母亲也有所察觉,留美在“母性”方面存在缺陷,母亲也希望留美能够将爱的接力棒传递下去,去更多地关注清佳。此后,对于留美来说,比起悉心照顾女儿这件事本身,完成至亲最后遗愿则显得更为重要。也就是说,留美对清佳的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母爱,仍旧只是为得到母亲的认可而产生的感情。
“梦想之家”烧毁后,留美一家三口搬至婆婆家居住,婆婆一家经常无事生非,不断打压留美,尽管身体虚弱,留美仍要完成远超身体负荷的家务与农活,绝望无助的她想要自尽,但当留美看到庭院内母亲最喜欢的樱花时,仿佛重新受到鼓舞,开始不断努力,幻想婆婆能像母亲那样接纳并喜欢自己和女儿。此后,留美要求清佳也必须尊敬自己的祖母,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当女儿为自己鸣不平受到婆婆不近人情的责骂时,留美却没有冲在前面保护女儿,而是任由婆婆发落,这也是她幻想被婆婆认可的另一个缩影。
母亲过世六年后,留美怀上第二个孩子,彼时她已经三十有余,婆婆一家也因其大龄产妇的身份嫌弃她。虽然不知道怀中孩子的性别,留美坚定地认为怀中的是女儿,深信她是已故母亲的转世,留美还给尚未出生的女儿取名为“樱”,也只因为樱花是留美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此时,留美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在母性方面有所欠缺,出于努力拥有母性的考虑,她希望自己可以用比对清佳更珍惜的方式养育这个孩子。
留美流产后,在朋友敏子和彰子的沟通中,留美将母亲的离世和第二个孩子的胎死腹中归咎于迷信,认为女儿“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受了蛊惑的留美便效仿朋友的做法,让女儿也喝下“治疗青春痘”的药物,以期能再度与亡母“对话”,这种妄想也进一步证明了留美将一切痛苦归咎于女儿清佳。当女儿开始做母亲,女儿应该从被爱者的角色中“解放”一部分出来,而留美却迟迟未能从“女儿”的角色“解放”,完成做“母亲”的转变。
当清佳当面向自己求证外婆的真正死因时,留美再次回想起母亲是“为了让我成为真正的母亲”[5]213,此时,留美伸出双手想要用力抱着清佳,想要表达自己对女儿迟到的爱,然而对此误解并感到绝望的清佳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面对可悲的现实,留美希望“心爱的女儿早日醒来,可以重新绽放光芒,可以绽放出美丽的花朵”[5]218。由此可见,留美最终领悟了母性的真正内涵——“母性”就是女性为了极力克制自我需求,通过引发自我献身和牺牲精神,将孩子的成长看作自己幸福的一种机制[3]。
二、清佳:缺爱女儿,成长为母亲
清佳认为“女性有母亲和女儿两种角色”[5]200,即“渴望爱”的女儿和“付出爱”的母亲,外婆和留美间的关系正是如此。清佳也曾渴望得到母爱,但结果并不如愿,最终,清佳在成长过程中,形成了自己对母性的认识,希望努力给予女儿真正的母爱,将爱的接力棒传递下去。
(一)渴望爱:作为女儿不断渴求母爱
同留美一样,清佳也在不断地努力,希望被母亲所认可,然而结果却迥然不同。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不被认可的清佳认为只有从外婆那里才能获得“无偿的爱”,而从母亲留美处得到的“爱”更像是在亲子关系建立下才存在的感情。
最早,在眼里只有母亲的留美心中,生下清佳不过是让母亲高兴的途径之一。而在清佳眼中,她讨厌得不到母亲认可的自己,因此不断寻找着被爱的途径,比如母亲留美为自己找来“治疗青春痘”的药物,面对难以下咽的不明粉末,清佳虽然表达了对治疗效果和味道的抱怨,但在换位思考后,清佳依旧选择顺从母意将药喝下,即使祖母发现“药物”是黄豆粉,根本没有治疗青春痘的作用,她也未对母亲有过任何怀疑。
外婆故去后,一家三口搬至祖母家居住,不管是言语上的否定,还是行为上的无视,祖父、祖母乃至姑姑宪子都对母亲留美刻薄至极,父亲也并没有出面调停,而是选择对此避而不谈。缺爱的成长环境使清佳对于周围人的言行十分敏感,此时,母亲留美可以说是清佳唯一的依靠,而清佳对母亲留美的保护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保护,不管是照顾有孕在身的母亲,还是替母亲与祖母争辩,清佳希望可以借助保护母亲的行为获得母亲的认可。可是母亲留美既无法自保也无法保护清佳,这也导致清佳在成长中的缺陷一目了然。
当清佳向留美求证外婆故去的真相时,留美用力地抱住清佳,想要传达自己的爱意,这时的清佳则认为母亲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认为母亲还因多年前救出的是自己而不是外婆的事情耿耿于怀。从这里可以看出,此时决定结束生命的清佳已经无比绝望,认为自己注定无法获得母爱。不过,清佳自杀的行为也终于唤醒了母亲留美沉睡的母性,小说结尾,“老房子的偏屋亮着灯,母亲在门内等我,这是无上的幸福。”也表明清佳最终还是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留美真正的母爱。
(二)付出爱:成为母亲,尽己所能地疼爱女儿
在小说《母性》中,作者将看似并无关联的独立事件以每个章节的“关于母性”的部分呈现,即女高中生跳楼自杀后,高中教师们将此作为饭后消遣议论开来。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可以得知,参与谈论的教师之一便是有着相似经历的清佳本人。作为教师的她,日常打交道的学生家长被其称作“名为母亲的那些人”[5]44,这一描写也可侧面说明清佳尚未形成自己对母性的理解,此时的“母亲”更像是一个代号。同时,已有身孕、即将成为人母的清佳也对自杀女学生的母亲所说的“尽己所能地疼爱”[5]2一词十分敏感,因为母亲和外婆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这也引发了清佳对于“母性”一词的思考。
起初,清佳认为“母性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性质”[5]46,即女人并不是生了孩子后,就能够自动成为母亲并具备母性。当一个母亲被认为缺乏母性时就会陷入自我怀疑,怀疑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为了向其他人证明自己具备母性,女人往往不断培养自己的母性,努力保持体面,即使是用言行来装饰,如“尽己所能地疼爱”。
同时,清佳看清了母亲留美虽然具有母性,却仍旧强烈希望自己只当女儿,“想要受到保护,无意识地排除了自己的母性”的心理缺陷。随着沟通的深入,清佳也重新审视了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形成了自己作为女儿对待母性的态度,即母性也是因人而异的,没有必要强行理解别人对于母性的看法,同时,“即使很不幸地成为没有母性的女人的女儿,也不必悲观”,这既是与母亲的和解,也是与自己的和解。
可以说,女性在家庭中的自我成长,是从女儿蜕变为母亲的历程。小说《母性》以没有体会过“母性”便长大的清佳怀孕而落下帷幕,作品没有明确被“女儿”留美抚养长大的清佳未来是否能够具备母性,但可以肯定的是,清佳将会像外婆那样把对孩子的爱落到实处,让孩子能够真正体会到自己的母性。
三、故事中“消失”的男性
在小说《母性》中,凑佳苗描写了两人在各自视角下的母女关系,但在作品最后,母女两人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现,作者希望通过这一手法,突出在扮演“母亲”和“女儿”的角色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失去名字的女性角色们。同时,与此相对,作品中对于男性形象的描写较少,且大都是负面的,比如遇事逃避的父亲、自私自利的表弟、性情粗暴的爷爷以及姑姑律子的骗子男友。而当婆婆听说留美可能为家庭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时,又展现出喜悦之情,也仅仅因为那可能是个“男孩”。这些细节无不体现着父系社会中女性生存和在子女教育时所面临的问题。
(一)男性在家庭关系中的失位
“父权制不仅要求女性承担起延续后代必需的痛苦与自我否定,还要求她们对此使命深信不疑。”在日本大部分男性仍依赖着部分女性做家务,他们只是盘腿享受无偿劳动,并没有承担起自己作为丈夫或父亲在家庭中应负有的责任。虽然就现实情况来看,日本家庭中丈夫收入更多,占家庭收入总额比例高,但他们往往只将重点放在工作上,即使有育儿假也不主动休息照看家庭,此时妻子就不得不同时背负起事业与家庭的重担。
在作品《母性》中,田所哲史是在铁工厂上班的职工,早出晚归。在妻子留美怀孕前,家务大多由妻子打点;在留美怀孕后,虽然哲史承担了大部分家务,但未真正关心妻子的实际情况,如在妻子害喜期间,为其制作了会引起反胃的食物;当妻子被婆婆,也就是自己的母亲指责时,田所哲史也选择默不作声;在怀孕的绝对静养期,留美被鲁莽的外甥冲撞导致意外流产,这使得留美与田所家的隔阂进一步加深,而此时的田所哲史却已沉浸在与仁美的婚外情中。毫無疑问,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田所哲史也并没有履行应尽的义务,同时,在家庭关系逐步走向扭曲时,田所哲史选择逃离的行为也难辞其咎。
(二)男性在子女教育中的失位
“没做母亲的女人不被这个社会当作完整的人看待,成为母亲后,女人虽然会被道喜,但对她们所承受的重负,社会却一点儿也不来分担。”日本女性主义学者、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指出,将“爱”和“母性”赋予象征性的价值并将其推向神坛,实际是长久以来榨取女性劳动的意识形态机制[3]。
作品中,“田所虽然会下厨,却不敢碰女儿,所以,女儿几乎是由我独自带大的”[5]23。这也反映出了“独自”抚养女儿长大的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当出现紧急情况时,她们往往不能获得丈夫的支持,只能独自解决或依靠其他人的帮助。这一现象体现着丈夫缺乏做家务与育儿的能力,而由此导致的夫妻间的经验差距和做法不同反过来又进一步加深了丈夫能力的缺乏。
此外,根深蒂固的传统性别观念中的“男主外,女主内”也导致了夫妻间的育儿责任分担不平等。同时,随着现代化程度不断加深,越来越多的日本家庭转变为核心家庭(即一对夫妇与未婚子女组成的家庭),双方老人对子女教育的帮助也逐步减少。最后,育儿制度不健全、保育设施不完善等制度层面的问题也造成了日本女性在子女教育层面需要花费更多精力。
对资本主义而言,女性从某种意义上也是生产者,也就是说她们作为不完全的生产者进入劳动市场[3]。当经济不能自主独立时,母亲在“家”这个狭小空间内也将毫无主体性可言,而随着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女性对经济与事业的追求不断扩大,参与公共生产活动的比例不断增高。不过既要“主内”,又要“主外”,这种社会性别分工制度的变化无疑进一步加重了日本女性在社会上的压力与负担。
四、结语
正如作品名所示,《母性》是一部以“母性”为主题书写的小说,母性本指“女性保护、养育自己所生的孩子,身为母亲本能的性质”,当人们提及母亲、母性或者母爱时,往往想到的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而这部小说却是一部充斥着痛苦的作品,展现出的所谓“母性”是由母亲对孩子的一种“束缚”。“母性”一词的问题在于没有反映出接受母爱的子女的背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赞美不求回报的爱,但接受了过多这种爱的孩子,并不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人,同时,人们也应当关注在社会中由男性角色失位所导致的家庭问题和子女教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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