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成
(莆田学院工艺美术学院,福建莆田 351100)
古往今来,西方雕塑始终没有脱离希腊文明的影响,而悲剧源流于希腊文化,旨在塑造被命运百般捉弄,历经挫折苦难的典型形象。悲剧不但深远地影响着文学艺术,且西方文化中蕴藏着的悲情观念和危机意识,对整个造型艺术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艺术史上的任何时期都存在着以悲情观念为审美情感的艺术。“悲剧意识是雕塑家创作中有意识地对整个作品注入悲剧性。”[2]神话与史诗给古希腊雕塑提供了广泛的题材,追求完美的古希腊美学也成就了近乎完美的雕塑作品,古希腊美学中的悲剧观念也借着雕塑艺术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特征延续下来。
希腊悲剧艺术观对于古希腊雕塑最重要的影响就是:不可逆转的“神之意志”下的命运不公。如图1在雕塑《拉奥孔》中,拉奥孔的谏言并未获得普遍性的赞赏,而是被怀疑、排斥,最终被神派出的蟒蛇绞杀。在把美作为一种典范的古希腊,从各个角度来看待美并形成了对美的一种鲜明的追求。从柏拉图的对话集中得到的结论,现实存在的事物通过有价值的选择组合成了一种美的完成体,而不只是对客观事物的模仿,便有了美的理念。雕塑家刻画出来的美应该高于自然中的形象,作为理念的那个美,才是美本身,神性的美由此产生。如此一来,神在西方文化中便成了至高无上的存在。出于本体论美学的影响,让不完美的事物变得更完美,似乎成了神的“职责”,不完美的、片刻即散的事物自然地站在了神的对立面。于是,在文化根源上,悲剧矛盾的双方在逻辑上便确立了起来。《拉奥孔》故事矛盾双方所呈现的本质就是神之意志与人的质疑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反映出了真理与意见,普遍与特殊的对立,最终凝结成悲剧的艺术。
图1 阿格桑德罗斯等《拉奥孔》
《拉奥孔》在艺术审美上其实也保存着两种对立,即美与丑,狰狞与克制。德国著名美学家莱辛认为:由于古希腊雕塑以唯美为典范,在创作《拉奥孔》中,为了避免强调过度写实而造成面部的扭曲,仅仅采用了微微张嘴、眉头紧锁,以痛苦的神态来表现拉奥孔被毒蛇缠绕时的状态。对于丑的表现浅尝辄止,以冷静和克制来平衡古典雕塑的审美要求。最终作者选择了美,这个悲剧的故事由神的压倒性胜利而告一段落,而这种悲情的、激烈对立的情感也由一种较为理性的方式来表现。
拉奥孔雕塑的悲剧美还展现在哪种悲壮的情绪,把观者带入到了一个更深的精神层次,拉奥孔表情痛苦,肌肉扭曲,表现了一种反抗挣扎中无奈的,雕塑家又通过形体的流动感增强了这一感受,使视觉在整体和局部之间流淌,雕塑不再是凝固瞬间的某个点,而表现出了痛苦挣扎的整个悲壮的斗争过程。
艺术源自人的想象力,创作者将这种想象力付诸雕塑作品,而作品反映出的是神的高大,人的柔弱。人在神的威严下显得渺小,无可奈何,因而凸显出拉奥孔的悲剧色彩。人类相信存在一种力量能够压倒一切,给人类带来危机与灾难,这种观念便是西方文化中的悲剧意识。
中世纪以来,雕塑艺术主要服务于基督教会,这个时期的艺术题材以及运用被限制在宗教的体制中。“基督教的末世预言经常被当做最终话题…始终围绕着死亡与重生。”[3]文艺复兴是雕塑艺术的另一个繁荣期,所谓文艺的复兴实质上指的是人的复兴,人们开始理性地审视自己,自我意识的逐渐觉醒。而人性苏醒后看到的不是永恒的天国,而是残酷的现实,厮杀与斗争,贫苦与战争时刻可以抹杀掉生命的存在,神性的光环悄然渐逝。如图2从米开朗琪罗的《哀悼基督》来看,圣母与怀中的基督也褪下头顶的神圣光环,能够感受到与常人一样的人间亲情,也无差别地面对死亡与分别,圣母的装束诚如一位民间妇人,耶稣的逝去也显得那样平静安详。在艺术审美上《哀悼基督》给人的感受是令人动容的悲伤,还有那神性的远去,宁静的古典美之外还多了一份人间情。从文艺复兴的雕塑看来,神性与人性的拉锯中,神性首次让步于人。艺术的种类多种多样,雕塑在表现宗教表现神的主题上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这时的雕塑所展现的主题开始发生变化,即使雕塑是围绕宗教主题所展开的创作,那么在其艺术追求和表现上也与以往大不相同。
图2 米开朗琪罗《哀悼基督》
除了古希腊文明以外,延续希腊精神的便是基督教文化。基督教的哲学基础一定程度上是古希腊本体论哲学的外延,加之犹太文明的经典与历史故事为框架,构成了一神论的宗教。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下,美妙的彼岸世界与苦难的现实世界对比下的落差,构成了该时期的悲剧矛盾,《哀悼基督》故事中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示现死亡,似乎在暗示着神性的式微,人对于生死无可奈何。人们对于理念世界的追求逐渐放缓,转而关怀今生,使得这种悲剧矛盾发展成必然。翻开西方美学史,我们发现,黑格尔以前的美学家争论的焦点主要是美的本质与美的认识论,探讨现象与本质、主体与客体、自由与自然的关系,他们试图让矛盾双方各安其位,又想使两者和谐,然而始终没有一方能够成为普遍的真理,且一直在此消彼长的抗争着。文艺复兴却是一个初见人性光芒的时代,它与充满法度的教廷构成了悲剧矛盾的两大对立面,这根本上是希腊时代西方哲学延续下来的“实体与偶性”矛盾关系的社会性表现,在《哀悼基督》中表现为人性之美高于神性之美。
德国现代美学家尼采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认为,悲剧艺术是古希腊时代人的生存体验的结晶。由于文化传承的影响,西方每一时期的雕塑作品一直以来有一个悲伤的旋律在流传着,如《自杀的高卢人》《哀悼基督》《阿波罗与达芙妮》《加莱义民》等悲剧题材,在审美中流露出一种“悲剧意识”。自20世纪初开始,雕塑艺术也进入了历史上变化最快,变革差异最大的时期。雕塑家们的创作实验也大胆起来,雕塑语言的转换从传统走向了现代,从具象转化为抽象。这种语言的转化不止表现在雕塑的形式感上,还在社会思潮,哲学美学的干预下体现了顽强的生命力。
工业革命的兴起改变了社会的种种规律,加快了变革的步伐,人们被卷入快节奏的生产和生活中。同时资本带来的剥削在快速积累资本和生产资料的同时也在全方位的压榨着生产者,给大多数人带来了苦难。资本快速扩张压迫着人们并且这种悲伤的情绪弥漫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从尼采的“上帝死了”就标志着基督教走下神坛,被压抑的人们开始摆脱宗教的束缚,产生独立意识,谋求人们的自我觉醒。尼采也认为,可能只有美学才能成为一种新的信念价值。[4]人们在这样一种哲学观念的影响下,艺术的各个领域都开始展现出自由之光,雕塑家创作上抛弃了古典美学,美的概念不再是狭义上的唯美,他打开了概念的边界和准则。雕塑语言从写实转向到了形式、对材料的探讨以及解构主义的观念。同样那个“悲伤的旋律”已然改头换面沁入了这个时代。
二战结束之后,悲观主义的情绪充斥着世界,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艺术的各个领域都受着这种极具时代属性的影响,反映在雕塑中最有代表性的雕塑家无疑是贾克梅蒂。贾克梅蒂的艺术创造了一种观念,他的人体雕塑作品完全游离与人体物象之外,雕塑中的人体好像和“人”毫无关系。细长的雕像好像一座座纪念碑,在纪念战争中消逝的生命。他的人体雕像仿佛是被强光马上吞噬的人的影像,无比悲伤和绝望。它好像和比例也没有关系,他雕刻的不是事物本身的空间和结构,而是比现实更加真实的一种心理映射。贾克梅蒂的雕塑表现的不是细致入微的刻画,而是遵从自我内心最深处的传达。“客观”在贾克梅蒂的艺术观中毫无力量,表现一种永恒的存在来审视当下是贾克梅蒂对与人和当时社会的一种新的注解。
如图3贾科梅蒂的代表作《行走的人》表现的就是一种颓废的美,似乎越伴随着时间纵深,那种消逝的伤痛就越发深刻,强烈的表现了雕塑的负空间给人的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放大了观看者的那种孤独感和焦虑感的同时,给人一种被吞食的逃脱不了死亡的状态。作品本体的塑造上体量单薄,以独特的形式传达着人类既存在又虚无的矛盾属性。这件作品打破了雕塑原本注重的视觉语言,不再追求形体的厚重和重量感,造型上在体量上做减法削弱体积,也解构了古典美。
图3 贾科梅蒂《行走的人》
图4 罗丹《思想者》
图5 罗丹《地狱之门》
图6 达利《持久的记忆》
尼采用日神与酒神来解读艺术的本质,日神代表着人对彼岸世界的希冀,但是彼岸世界却是无法接近的,人们仍然活在充满欲望和斗争的现实。“尼采并不相信一切形而上学,他对理性、逻辑、科学、知识为核心的科学主义世界观极度怀疑…”[5]于是酒神的艺术诞生了,只有进入“醉”的境界才能暂时脱离现实的痛苦,这种“醉”的境界是粉碎了上帝庭院的虚无,也是幻想,渗透出现代机械时代人的压抑,现代雕塑的形式也传达给人郁郁的感伤。在艺术创作上,雕塑家们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现实主义的道路。对于痛苦的表达也不再像古典雕塑那般直接以主题和故事来表达,而是从全新的艺术形式来引发读者的思索。在雕塑艺术中,正如罗丹的《思想者》,手抵下巴的造型,目光呆滞地凝望着前方,表现着对时代的怀疑,对未来的彷徨。《思想者》实质上是对整个《地狱之门》的点睛,反思“地狱”中的种种。资本主义成就了西方现代工业文明,剥夺了人的时间,现代精神的“叛逆”批判了传统的伦理道德,建立新的道德秩序,实质上新的秩序是经济和利益的秩序,其背后是背离了传统价值观,点燃了人性的欲望。“思想者”作为一个正在理性思考的人,与“地狱之门”同迷失在情欲中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映出现代社会人的现实存在,即一方面挣扎在工业文明的锁链中,一方面将欲望释放,迷失在这片海洋之中。
“醉”代表着人在压抑中的沉沦与自我的虚幻救赎,“梦”则代表着人潜意识中流露出的信息。现代人在理性文明的意识形态下生存,伴随着流水线机器紧锣密鼓的工作节奏,自身真实的情感无法在日常生活中表达,逐渐沦落成为“工具”,只有在梦境中才能间接表现出自我真实的意识,这就是精神分析学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
达利在他的雕塑《持久的记忆》的作品中,展现了一种荒诞的真实,达利的绘画和雕塑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潜意识”的影响下,摒弃了现实中原有的秩序,在潜意识和梦境中再现了人对现实的逃避与摒弃。钟表成为达利艺术语言中不可或缺的视觉符号,一直在用象征主义的表现方式传达着一种对时间流逝无可奈何的态度,不想被时间束缚,却又不能阻止的无奈。在达利时钟的雕塑中时钟的形态呈现出像水一样流淌的软绵绵的状态,它消解了机械时钟冰冷的质感。表现出渴望自由的同时伴随着的不安、惶恐、和焦虑。在达利的超现实主义雕塑和绘画作品中对戏剧化的表达使人们感到了一种恐惧,他的雕塑作品在时间、死亡和人性等主题中传达着悲剧带给人们的思考。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有所表述:“悲剧主角,那至高的意志现象,围着我们的快感而被否定掉了,因为他其实是现象,他的毁灭并没有触动意志的永恒生命。我们信仰永恒的生命,悲剧如是呼叫;而音乐则是这种生命的直接理念。雕塑家的艺术有着一个完全不同的目标:“在这里,阿波罗通过对现象之永恒性的善良赞美来克服个体之苦难,在这里,美战胜了生命固有的苦难,痛苦在某种意义上受骗上当,离失了自然的特征。”同时在悲剧和雕塑中,人们能看到来自幻想的快感,这快感使人们暂时脱离了生活的苦难,从这虚构的世界中找寻心灵上的慰藉,因此具有悲剧意识的悲剧性雕塑艺术也能带给观者一种悲剧快感——对痛苦现实的美丽外形所感到的日神高喊精神的快乐。[6]
如果说希腊时代的雕塑是理性凌驾于情感,那么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的审美感受则是理性略高于情感。现代雕塑传达的是人性高于神性。每个时代的落寞都有着一段悲伤的故事。雕塑中的悲剧性冲突除了延续古希腊的精神外还流露着人性关怀。艺术中悲剧性的观念并非仅仅表达消极意识,而是更清醒、更客观地看待世界,从此变得成熟,用更深刻的思维反思人生,帮助人在挫折困苦中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