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中午,我母亲张敏与一个男人在家门口对话,伴随房门开关的声音,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我父亲严国光回家了。
我从卧室探出头看他。父亲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笑了笑。一种羞愧的笑,一种侥幸的笑,这个微笑使我越发认不出他。
母亲扶着他在几间房里四处查看,一边念叨着:“这是厨房,过年前请木匠打了一个新柜子,价格老贵了;这是四年前买的沙发,看,这个木腿的漆都掉光了;还有窗帘,有小半年没洗了吧?”
我跟在他俩身后,发现父亲走路的时候两腿一高一低——右腿是瘸的,他的整个身体微微弯着,他的眼睛在笑,飘忽的眼神在回避我的目光。
这时候父亲的肚子“咕咕咕”地响了,声音之大令我吃惊。母亲把他扶到卫生间的马桶上,瞬间,暗绿色如泥水般的排泄物倾泻了出来——从门缝渗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不仅仅有植物的腐殖土的味道,还有枯枝败叶的味道,沙尘暴的味道,无数个黑夜的味道,戈壁沙漠中砾石的味道,以及动物和昆虫尸体的味道。这种混浊的气味似乎源于他所经历的,我们无从知晓的生活。
显然,他下放到南疆皮林农场十多年里,曾在垃圾堆里跟恶狗、老鼠争抢过吃的,曾在戈壁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没喝过一口水。为了活命,他喝过自己的尿液,吃过不同季节的草,灌木上的浆果,有一次还尝试喝过拖拉机机箱里的机油——还有吗?如何得知他的腹中还有我们不曾知晓的未知物?
母亲站在卫生间门口,脸色苍白。
父亲从卫生间出来后,她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看着这个眼睛似睁非睁,身体一直没有停止打哆嗦的男人。
那一天是一九八二年四月七号,是父亲从南疆皮源县皮林农场回来的日子。
小时候我多次端详父亲。他真俊朗,少见的高个儿,平而宽的肩,四肢骨骼的比例完美极了。据他后来说他个儿大是小时候吃农村百家饭给催的。还有,他的两腿都有被狗咬伤的疤痕。
他那时的样子就是放到这个年代也算是好看的,吃尽苦头后更好看,更有形色。我小时候就爱看他——好看,男人的帅气就是他那个样子,那个身高,肤色以及气质。不知会有多少女人像我一样地偷看他。据传当他在街上与一辆拖拉机满车运砖的妇女迎面而过,她们的脖子转筋似地一直看他。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荒僻闭塞的奎兰镇少有汽车,只有一条马路,五个小卖部。镇子太小,鲜有外来打工者,来此地的陌生人大多是当地居民的亲戚,以及亲戚的亲戚。在人们的各种闲聊中,有关父亲是美男子的话题时隐时现,他老是冷着脸,这使他的美男子气概又增加了一些凉飕飕的感觉,让女人们又怕又爱。
与那些样子朴实的男青年相比,她们更喜爱他这种冷淡而傲慢的美。
那时候他是年轻而又骄傲的,不会想到日后会是衰老、潦倒和沮丧的。他的过去和现在,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又无迹可寻。
我的长相更倾向于母亲,似是而非,没有多少精华,只剩下一些败笔,比两个姐姐难看许多。我从小就很纠结,私下认为凭着父亲的模样完全可以不娶母亲。他随便娶一个女人我都将有比现在更为骄纵的容貌,而不是组合出此时此刻的我。
那个年龄的我似乎只有父亲偏爱。他觉得我长得稀奇,整天和我玩,还时常把我顶在肩上举得高高的,说是要托着我去乌鲁木齐的动物园看猴子、狮子还有老虎。
乌鲁木齐对南疆小镇人来说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地名,这里的好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个小镇,更别说去乌鲁木齐。
父亲见过世面。他是地质工程师,在西安上过中专,算是当地少有的知识分子。但父亲经历了最不堪的十年,他的大半生飞速退化、败落,接近自戕。作为儿女的我们身处他命运的下游,只能默默看着、忍受着,最多怒其不争,而无法逆流申讨。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总觉得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会大展拳脚,结果一辈子到头,也只是脚步踉跄,草草收场。
是的,我总是要情不自禁地讲到我的父亲。我曾以为自己摆脱了他基因的摆布。但是没有。只要我一想起他,要为他写点什么,就像被人生巨大的悲怆袭击,深感困惑和沮丧,后来也动了自行告退、不了了之的心思。
父亲不是新疆人,那他是怎么到新疆南麓这样一个偏僻之地的?
他的家族世代在陕西渭河边一带种高粱。他从小父母双亡,被村里人用百家饭养大,还念了私塾。后来他上了西安一所地质院校。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那些来自甘肃、陕西、山东和河南的人,被“到新疆去,那里吃饭不要钱,那里有地种,去了就是公家人”的傳言蛊惑,招呼着亲戚朋友动身起程往西走。当然也有很多不肯走的人,他们在家乡守着故土和财产。
父亲所在的地质学校的大门前也张贴了告示,说是到新疆去,那里吃馍不要钱,去了就可以成为公家人,可以拿工资吃公粮等等。
父亲没有亲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加之当年物质贫乏,他的人生有如空白的严冬。世界之大,但之于他,最重要是“吃”这个字。“吃”是一个巨大的胃口,填什么进去都无法缩小它的空间,都填不饱那大漠般的饥饿感。
刚毕业的父亲为了一口能吃饱的馍,没有多想就跟着黑压压的人群上了去新疆的卡车。
那个年代前往新疆的旅程永远是这样的:在玉门,他们看见了金刚砂矿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以后漫长的,夜以继日的跋涉中,他们看到了更多奇异的景象——库车的千姿百态,枯死的胡杨,吐鲁番燃烧着红色火焰的群山……晚上撒在头顶上的是似乎手一摸就能抓到的玻璃似的浩大星辰,野黄羊在落日下的戈壁滩上奔跑。
大卡车行走在戈壁沙漠上,可能一两天过去,景色仍无一丝变化,变化的只有天空,朝霞变成晚霞,风变成雨,落日下去,月牙又呈现出来。
一路上他们靠在闷热的车壁上,闭着眼睛,睡睡醒醒,一天天消耗着体力。体弱的人病死在途中,给车厢的其他人腾出了空间,然后就地草草埋在沙漠中,同伴们把报丧的信寄回家乡;有人偷走了别人小心别在裤带里的全部积蓄;有人打架斗殴,被赶下车厢;有男女在漫长旅途中有了私情,卡车一到站就相约逃走。
他们终于到达新疆南部一个叫依奇克里克的矿区。他们跪在异乡陌生的土地上,抓起一把发硬的、白花花的盐碱土仔细端详。
依奇克里克意为“野山羊”。这个地方之所以闻名,不是野山羊众多,而是有很多石油。
某个深秋的一天,放羊人为烤火点燃了河滩一处灌木丛,没想到待灌木丛燃尽,火势越燎越高,热意越来越浓,把他的额头烤得滚烫。他用细木棒轻轻扒开沙地的覆盖物,惊奇地发现从里面汩汩渗出一摊黑色液体——洋油。当地人用流淌成河的“洋油”点灯的消息传了出去,越传越远,直到传到了山外边。
要知道,千百年来人们从没有停止寻找“黑金”的脚步。一九五二年夏天,塔里木盆地中绵延百余公里的群峰之上不断有飞机穿行盘旋,这是中苏联合石油勘探公司在进行航空大地测量。
当地百姓第一次见到飞机,惊奇地对着天空比划,希望这些“铁鸟”能找到更多的“洋油”。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依1号井开钻,十月九日凌晨四时喷出了“洋油”,初期日喷原油一百四十余立方,至此,依奇克里克油矿被发现。数千米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盆地,居然贮藏着滚滚石油。
人们变得洋气了,不再说“洋油”,而是用极富韵味的语调说着“石油、石油”。
夕阳西沉,人们集中在一个空旷河滩,将引火棍插进木堆,围着篝火纵情豪饮,载歌载舞。随后,大批外地人拖家带口来了,与先来的人一起架起钻机井。
井架顶头红旗猎猎,沉重的钻机声震荡山谷。
依奇克里克原先只有地窝子,后来因了父亲母亲这些建设者才有了干打垒,至于土坯房、学校和诊所,那是矿镇建设最后阶段的事。
站在粗糙坚硬的河滩上,人们以为自己会永远在这座红色的大山里生活下去。
为什么不呢?
依奇克里克矿镇规模真不小——有学校、医院、成排的泥坯房、宽的街巷和窄的街巷,是完整的社区形态。
一开始人们都是吃食堂,后来随矿家属多了就搞了一个小卖部,从几十公里外的库车用汽车拉来了油盐酱醋和蔬菜。虽然蔬菜只是白菜、萝卜和土豆,但也不能保证排队的人都能买到。
从依奇克里克坐车到最近的县城购买生活物品或办事需要颠簸五个多小时。被大山包围的依奇克里克,冬天的雪有半人深,夏天硕大的蚊子能钻透衣服咬人,人们一年四季都脱不下棉袄。汽车半个月来一趟,运来物资,再拉走一车车石油。
那些新来的钻工很年轻,很多人还没有长胡子,脸颊红扑扑的。他们刚到这里时,脸上闪烁着热切的光芒。节假日来临,有人想家。父亲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在依奇克里克矿镇工作数年后,他与母亲结婚了。
他们的相识源自矿镇某个乡村的一次义务劳动——拾麦穗。那时还在矿镇小学当老师的母亲也在其中。
父亲是经人介绍与她认识的,那时候的婚姻似乎都要经过这样的环节。父亲模样再好,在那个年代也不可能有更为丰富而多彩的情感体验。这是真的,那个年代的人结婚大多不是因为爱情。爱情对于他们来说是奢侈品。
义务劳动的乡离依奇克里克矿镇不远,坐拖拉机半天便可到达,途中要经过一条长长的乡村公路,拖拉机驶过碎石路面,尘土飞扬。这个乡的农民普遍种小麦、棉花、玉米以及向日葵。到了收棉花的季节,当地妇女在腹部挂着一个布包裹,把摘下的棉桃塞进去,像一只只“袋鼠”。
八月的正午闷热不堪,烈日无边无际地铺开。田地的人们停止劳作,在树下休息,或行或卧,脸上有委顿而烦躁的神色。
父亲在介绍人热心的指点下看到了在田间唯一劳作的身影,那个在今后有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她干廋细长的双脚正钉在刚刚秋收过的麦田里,一条粗壮的黑辫子在背后闪着油腻的光——正是丰收的画面。她拣拾麦穗的动作奇丽,优美,瘦削的身体在田地间一起一伏,很快把田地里的麦穗拣拾得干干净净。
父母婚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他们俩在一起从未论及爱情。直到在单位小食堂举行简单而潦草的婚礼时,他们也只是比陌生人稍稍熟悉那么一点点。
没有什么不对,在那个年代,好像很多的家庭都是如此。
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作为女人她的样子不算好看,单眼皮,黑而粗糙的皮肤,薄唇,塌肩膀,凭着父亲当年的样貌,完全可以不娶她。母亲的性格在父亲那里得到了各种不同的解释:内向,隐忍,缺少丰富的感情,精神生活贫乏,像戈壁滩干燥无风的天气。但她也有她的好,比如小户人家习惯性的勤劳,对家人細碎周全的照料,还有谦卑的微笑。
我曾经看过她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的一张黑白照片,十七岁的她站在一棵新疆白杨树下,扎着两条辫子,脸上有单纯的热情——不,是昂扬,还有意气风发。那种感觉在今天的少男少女的脸上很难找到。
我注意到照片里,她身后孤零零的土坯房上有着低垂的阴云所映照出的黄昏暗影。
婚后,在依奇克里克矿镇漫长而无聊的夜晚,我父母在盲目的,出于责任的,身体偶然的交缠触摸中有了三个孩子:大姐红掌,二姐小凤,我——小崽。
母亲生我那天,足足分娩了六个小时。她的两条腿在空中分开,然后,我出生了。那天是冬至。
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窗外一道道暗红山脊的红光。它紧贴卫生所的墙,好像人一抬头就能碰到鼻子尖。上面群峰如吼,组成山的惊涛骸浪,像红色的火洇到了山体,又如一堆火焰,看一眼便两眼灼痛。这里天空湛蓝明亮,像凝固的水晶。
我慢慢成长,不知晓人们被困在大山深处,生活闭塞而艰难。那些听说过的地名,都在大山那边,离我们那么远,一些没有说出的话,还有愿望,一句句藏在心里。
直到有一天,一个有关依奇克里克矿区搬迁的消息先于后来的一场暴雨传开。
消息成真。
很快搬迁的通知发到了每个人手中。依奇克里克石油储量有限,已失去工业开采的价值。再者生态环境也已不适合人居住和生存。
没多久人们陆续举家搬迁了。
这年春天我家从依奇克里克矿区搬到了奎兰镇。
当大包小包的行李扔下敞篷车,人们懵了,空空荡荡,这里是新家吗?这分明是戈壁滩啊,没有房子,没有街道,没有广场,没有树,没有草,盐碱地白花花的一大片,日光暴烈,热得要人命。更要命的是,听说这里风沙大,动不动刮起沙尘暴——中午像黄昏,黄昏像夜晚。而早晨也不像早晨,土黄色的浮尘笼罩天空,看不见太阳。
有老人颤巍巍地低下身子,抓起脚下一把盐碱土,伸出舌头舔了舔,眼泪落了下来:“这土是咸的,涩的,房子呢?它在哪儿?”他不相信自己的余生要在这儿将就度过。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下车后每家每户领到一顶绿色帆布帐篷,由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指挥,在一大片盐碱地上打好桩子,安好一顶顶帐篷。扎好的绿帐篷整齐划一,一家挨着一家,占据着奎兰镇的北部戈壁。刚搬进去的时候,帐篷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父母不断添加进去一些东西:先是木头床,然后是高低不一的木柜,再生铁炉子,摆好锅碗瓢盆。
住下的当晚外面刮起了浮尘。刮风日子里人们很少出门,躲在帐篷里聊天,议论最多的是一对夫妇。
说是有一对退休的老夫妻突然离开奎兰镇,雇车回到了依奇克里克矿区。
有人在那天清晨看见这对老夫妇背着行李从帐篷区离开,问他俩去哪儿,老妇人说:我们回山里啊,我女儿一个人在那里很寂寞。
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女儿是一位年轻的地质勘探者,与同事在一次勘察时突遇山洪暴雨,被淹死在山下的红河激流中。
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转眼冬天来临。每天人们从帐篷里出去干活,他们一路打着招呼。在那个年代,一切似乎都蕴藏着无限激情。
人们对这片戈壁荒滩进行规划,将沙枣树、榆树、新疆白杨树苗一棵棵整齐地栽种在水渠和道路两边。他们忍受着沙暴侵袭,每天长时间的辛苦工作,夜以继日地打土坯,脚踏在硬实的盐碱地上梆梆响。砖块晾好后盖起了土坯房子、架木檩、搭木椽,在屋顶铺上干草和厚厚的泥巴。
阳光、尘沙和风雪融入他们的血液。人们干活时,时间静止,呼出的热气升起,在他们的头顶形成一小片云。不,那是要凝结成冰的湖泊。
到了来年夏天,男人们为节省衣服都赤裸上身劳动。他们这么努力是想在这儿长久住下去,为了子子孙孙的幸福。
似乎没几年这个戈壁滩奇迹般地变成了奎兰镇。公路两旁有一排排挡风沙的新疆白杨树,耐旱的沙枣树和榆树。土坯房是十连排的,一家一个院子。还建起了横平竖直的马路,还有职工俱乐部、商店、镇巴扎、学校、医院、灯光球场。
奎兰镇建好后没几年时间,人们就淡忘了依奇克里克矿镇。
它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吗?它好像被抛弃了。唯独古老的激情,车辙印遗留在那里。再也没有一条崎岖蜿蜒的山路通向它。
因为父母是双职工,我的家庭条件比别人要稍好一些,有一大一小两间房,除了一间正房以外,还另外搭配了一间小披屋,就是用来烧饭的厨房。
冬天,每天父母临睡前的一句话是:“火墙炉子封好了吗?”问话的人通常是母亲,父亲照例回答说:“封好了”。母亲便放心拉灭了灯。父亲的话带有浓郁的陕西口音,很硬,但是我听着很安心,很快沉入梦乡。然后是死寂的夜,窗外的风刮得呼呼的,在房前屋后打着旋儿。
但是没多久母亲还是从这平静的婚姻生活中看出了一点端倪——父亲的样貌太好,性情活泛,在事业上有着很明确的个人抱负,是一位被大家普遍看好的地质勘探工程师。他有生活情调,喜欢古典诗词,一本《唐诗三百首》几乎被他翻烂,在落雨的日子里教女儿们背诗:“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更值得称道的是,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已习遍了柳颜瘦金诸体。但是,母亲始终觉得他的心不在这个家,他与母亲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像是单身汉,只是碰巧有了这么一段婚姻插曲而已。
好在他从不回避作为丈夫的责任,可是,他的心在哪呢?尽管他和母亲之间相处还算融洽,母亲始终觉得彼此之间还隔着什么。
當年在偏僻的奎兰镇,家家都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上厕所都是距家好几百米远的旱厕。
一天母亲上完旱厕所,伴随着凄厉的哭喊和叫骂声回到了家。这个意外事件与父亲有关。
原来母亲晚上出去上厕所时,被旁边一同蹲坑的妇女嚼了舌根,这个多事的女人信誓旦旦地说,不久前某月某天,你家男人跟粮油厂开票的“上海阿拉子”单独在一起说话了,还拉扯了手啥的,好半天都不走,你男人,胆子大得呐——啧啧。
母亲又羞又气:“不可能的,你放屁。”
中年妇女轻蔑一笑:“你还不信?你到外边打听去,你男人和那个‘上海阿拉子的事情早传开了,就你不知道吧?”
“上海阿拉子”是来自上海的一位女人,叫简买丽。
二
我原以为这位来自上海的女人只会一闪而过,但是没有。她的身影模糊而轻盈,在我的记忆中往返。
一位来自灯红酒绿大都市的上海女人,怎么会沦落到这样一个偏僻之地?她多大年龄?家庭成分?长得怎样?结婚没有?有没有孩子?实际上,长相普通的简买丽年纪不大,皮肤细白,气质像少女又像少妇。怎么说呢?是那种介于女孩与少妇之间的感觉,特别是她的身材挺拔高挑,很像刚从文工团或者戏剧团出来的人。但那种挺拔苗条有微微的、强忍的挺拔,似乎吸着气还憋着肚子。
很快一个传说成形:小镇镇粮油厂的小干部廖东生是简买丽父亲生前要好的战友。简买丽的母亲远在香港,父亲在内蒙古一个叫“乌兰花”的小镇。关于她父亲的生死,有各种版本,没有人能够证实。往后的若干年,没有人给她捎来只言片字,也不曾捎来她父亲的音讯或者遗物,父亲生或者死,都不清楚。
简买丽上了一半高中就退学了。没有收入的她靠变卖家里的东西谋生,她不懂价钱,受了不少骗。很快,一个家快被她卖空。
走投无路的她在收拾家什时从父亲的一堆旧书里发现了一封信,得知父亲有一个支边到新疆的老朋友,在南疆某个边镇的粮油厂工作。
“新疆——”对呀,当她看见“新疆”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大彻大悟:“我已经没有家了,现在机会来了,就在新疆。我有脚有手,能识字,有激情和勇气,我还缺什么?足够了。”
“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应该得到磨炼,只要我愿意,就可以从这里上路,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简买丽带着钱和粮票,一封旧信还有几件换洗衣物以及盖了各种章子的介绍信,贸然从上海来到了新疆。
那时候奎兰镇的人到内地去,如果要乘坐火车的话首先要坐长途汽车到乌鲁木齐,但是汽车得在戈壁沙漠中行走数天,如果不想花钱的话,乘坐运油车也行。在新疆南部地区,运油车可能是世界上最孤寂的车,它们通常是东风牌或者是解放牌汽车,车头后面拖着一个大油罐,从南疆的某地出发到达乌鲁木齐的话,都得历时八天至十天左右。后来,随着道路修建,这趟旅程缩短为六七天,司机们仍然需要在凌晨天不亮出发,夜里休息。
到乌鲁木齐后再乘坐五天四夜的火车才能到达上海。
简买丽就是这样来到新疆的。
廖东生一家在狐疑和愕然中反复看这几张盖着红色圆圈大印的纸。廖东生确认了那封旧信的内容后,勉强接纳了简买丽。对外只说是他老婆的一位远房亲戚。
因了廖冬生的关系,简买丽在奎兰镇粮油厂一间放杂货的小屋里安顿下来,成了一个没有粮食配额的临时工。
南疆戈壁小镇,当地人对这个外省女子充满好奇心。他们说这小地方来了个“上海阿拉子”。那时候奎兰镇多数人穿的是“免裆裤”,又叫“反扫荡”,这种裤子男女不分,前后都能穿。男式前开门,女式右开口,一律订胶木纽扣,不用拉链。小孩子嘛,穿破裆裤。可是这个上海女人却穿着一条裤腿略宽略短的蓝布裤子,款式有点类似现在流行的裙裤,走起路来蓝色的裤角一前一后拂着她的脚面,在相互拍打中发出风的响声,瘦削匀称的小腿在裤口处时隐时现。她的上身是白色的洗过无数遍的小翻领收腰衬衫。当年镇上没女人穿衬衫,更别说是收腰了。就是穿了,也没人能穿出她那样与众不同的气质。还有,她居然穿一双男式塑料凉鞋。前面是包头的,样子很笨,穿在她的脚上却非常别致,显得中性大方。
“上海阿拉子”比母亲洋气多了。母亲不服气,私下里说她也能把自己打扮成那样,可是,又有多大意思呢,她不屑与她攀比。
母亲不知道年幼的我多少有些嫌弃母亲的土气和她身上那种严肃沉默的女干部风范,我渴望有一个花枝招展游手好闲的母亲,大概就是“上海阿拉子”简买丽那个样子。
一个暮春的黄昏父亲肩头上搭着一条毛巾准备去镇上的公共浴室洗澡,他的精气神从乌黑的头发里出来,从母亲用白棉线绣好的枕巾里出来,从绿色胶鞋里出来。他的白棉布衬衣扎在蓝布裤子里,双手高举一只篮球,意气风发,黄昏的火烧云在他身上跳动,他用陕西口音的普通话对着围观的几个青年人大喊:“大家快过来打球啊。”说着,他把托住的篮球往球架上使劲抛,伴随一个漂亮的转身,一道白色的弧线呼啸着进了篮球筐。
周围一片叫好声。
离奎兰镇不远,经过一条水渠和乡村公路,是一条沙枣林带长廊。
沙枣树,这种生长在南疆盐碱地中,树叶一面浅绿一面银灰,像半死不活的怪树,开世界上最小的花,却有着最强烈浓郁的味道。
在父亲的记忆中他与传说中的“上海阿拉子”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一片金晃晃的沙枣树丛里,也可能是在别处。但父亲更愿意将场地记成这里。
那天奎兰镇组织基层单位春季义务劳动——植树。一大早简买丽扛着铁锹,与当地人来到这条沙枣林带,没走近,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沙枣花的味道。
那是她到奎兰镇的第一个春天。
她走在沙枣花丛里,被浓郁的金黄色耀得睁不開眼睛。而我的父亲此时右手正稳稳地握着一把铁锹,在一棵落满灰尘的沙枣树下清理杂草。他的脸庞棱角分明,身躯和肩膀颀长有力。他极适合在银幕上演一个“硬派英俊小生”,只可惜生不逢时。
此时沙枣花正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地盛放在一棵棵巨大的树冠上。这漫天的最强劲也最放肆的植物气味沾在简买丽的衣服上,手上和发上。简买丽缩着肩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捏着手绢捂着鼻子。一想到这股可怕的气味钻进了自己的毛孔里,将伴随她在南疆一年又一年的盛夏,她的身体一下子刺痒起来。
“这么一大片树林,谁种的?”简买丽看见父亲后问了一声。
父亲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
简买丽感觉自己瘦弱的身体就要飘起来了。她抓住父亲的胳膊说,我浮起来了,浮起来了。
父亲和同事们第一次目睹有人因沙枣花香的味道而晕倒的场面。
这一幕给父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个女人真的太奇怪了。他带着嘲弄的语气对同伴说。
父亲与同事们将“上海阿拉子”送回家后,她几乎有两天时间是在昏睡中度过的。
当镇粮油厂门口那棵槐树吐出白色花蕊的时候,沙枣树的气味突然消失了,夏日的阳光强烈起来,她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被塔克拉玛干沙漠包裹的南疆地区干燥、多风,完全被天山山脉阻隔,是一个蛮荒之地。奎兰镇距上海有几千里之遥,上海对它而言,是火树银花般的天上人间。所以当这个小镇出现一个来自上海的女人时,当地人看她,就像看一个西洋镜。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火车呢?什么时候才能到上海呢?南疆人闭塞的生活让大人和孩子们对从远方及省城来的外地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崇拜。若是有外地人走在街上,必定会有人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跟着,流连着。若是跟陌生人说上一两句话,就会不安好久,回味好久。
但你有所不知,奎兰小镇的女孩有一种天然分辨异类的能力,她们喜欢三两两地拉帮结派,她们觉得简买丽一口上海话,叽里呱啦就像外国话一样难懂,她们受不了简买丽说上海话时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角,那是一种优越感。这让她们怀疑简买丽在骂她们呢。可是私下里她们学她的上海话,笑成一团。
她们私下里叫她“阿拉子”。
而简买丽对于小镇姑娘以及南疆的一切视而不见。这里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多风沙,闭塞而陌生的地方,只是她人生的中转站,一个暂时的居所。
她不喜欢这里。
她不合群,游离于小镇人的生活之外,包括食堂里出售的白面馒头,每一个都掺了大量的玉米面,她不喜欢吃。
可以想见“上海阿拉子”在这里生活是多么孤寂。她无法融入这个地方,无法获得跟当地人一样的眼神、口音、味觉还有走路的姿势。这里的一切与她隔了一层。
简买丽明白自己卑微的处境,感觉自己的仇敌就是生养了她,却又让她流落到新疆南部荒僻小镇的母亲。她忍不住骂道:“那个狠心的女人。”
简买丽发疯了似地在心里一遍遍询问——那个狠心的女人,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有钱还是没钱?是快乐还是寂寞呢?还有,她有没有想到过我?
简买丽忍不住掉下泪来。她不知道憎恨的背后是压抑的日益强烈的亲情,还有渴望。
简买丽自我安慰:那个狠心的女人,不会抛下我不管,她只是暂时有困难。她一定会给我来信的,还有电报。她一定会来接我回去的。简买丽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个年代奎兰镇唯一的一条马路还是沙土路。一下暴雨就变得软绵绵,皱巴巴。各种马车、驴车、拖拉机的车轱辘印留在上面,还留下大小不一的水洼。走过去的人,在这条路上放上垫脚的砖块,破木板,草团子,旧皮包和烂鞋子。这条路似乎走着走着就消失了。等太阳出来,晒干了稀泥巴,这条公路又变得尘土飞扬。
无论阴天晴天,当地人经常看到一个女人朝着公路方向痴痴望着。没人知道她在等一个人或者一个电报。一封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信。冷风吹来,她伸出手臂抱紧自己的肩膀。等待是宿命,她无力挣脱它的笼罩。
随着简买丽等待回上海的计划变得渺茫,廖东生一家也渐渐对她动了心思。廖东生的胞弟是一个傻子,比廖东生小两岁,叫廖荃生。当地人传言这个傻子是他的爹娘在野地里交合的结果。三岁那年他爹给一户人家糊泥墙,他非要上去,结果從房顶上摔下来,成了脑震荡,之后虽然有好转,却变成整天只知道吃馍的傻子。他似乎很怕天黑,天色一暗就饥肠辘辘。他的胃口惊人,经常处于吃不饱的状态。他暴躁,还经常用杂木树棍攻击陌生人,特别是女人和孩子。
“馍馍,你有馍吗?我要吃馍——”
“馍馍,我要吃馍——”
每当这时候廖东生家的女主人又气又恨:“白痴,饿鬼,你个饿死鬼,廖家迟早要败在你的嘴上。”
这个贪吃又暴躁的人到三十六岁还未娶妻,当地没有女人肯嫁给他。简买丽的到来让这家人动了心思:如果这个姑娘跟了他,他就可以自立门户,廖家自然也不用再为他操心。
简买丽帮女主人上街买菜,女主人从院子墙角一把扯出了荃生,这个嘴角永远流着涎水的人:“荃生,和这个妹妹一起去上街买菜,帮她提篮子。”于是三人一起去买菜,同出同入,上菜摊,进小卖部,遇到熟人,远远地打招呼。
吃饭的时候,四个人却要端上来两样饭。简买丽吃细粮,东生一家吃粗粮,吃玉米窝窝,吃红面榆皮面擦擦。
数日下来简买丽看不过去了,跟东生一家抢红面,抢玉米窝窝吃,女主人说:“你要是今后能和荃生在一张桌上长久地吃下去,我吃什么都是香的。”
有一次简买丽伤风感冒了,女主人赶紧端来一碗葱花香油荷包蛋,蛋的形状极好看。简买丽不敢动碗里的蛋。她知道这鸡蛋来之不易,不是那么容易能吞到肚子里的。女主人看着她,目光大有深意,像在说:“你若是今后能和荃生成为一家人,那你天天有荷包蛋吃。”
简买丽不能吃下这碗荷包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知道这家人稀罕自己什么,但是她做不到。
还有廖东生的小女儿。十二岁的廖丹凤很看不惯这个“上海阿拉子”,她经常大模大样,走路带风地在自己家里进进出出,一看到她廖丹凤就不高兴,常常朝她翻白眼。
简买丽后悔自己冒然来到这个僻远小镇,这里虽不是狼窝也不是虎穴,但不能以此为家,这个家是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任何一场风暴,都有可能将她覆没其中。
特别是屋角那个整天流着涎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傻笑的荃生,动不动将杂木树棍顶在她的小腹上:“馍馍,我要吃馍——”
荃生眼中冒出的火让她又惊又怕。她不能再住下去了,也不会在这里扎根,更不会嫁给这个人。
那是一个买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尤其是粮票。在这个小镇,简买丽是没有粮票的外乡人。甚至她还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户”。当廖冬生家清楚地意识到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荃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后,这个“上海阿拉子”对他家来说越发成了一块烫手的想甩掉的山芋。
这天黄昏简买丽在公路上走走停停。没有人看到简买丽含着眼泪。
这天是端午节。中午她和廖家人一起吃饭,廖东生外出开会不在家。菜是一年中难得一见的大碗炒毛芹。女主人把菜切得很细,出锅时还放了蒜末,浓香扑鼻,闻着味道就能让人多吃两碗稠粥。
吃着吃着女主人终于忍不住了,盯着简买丽的腋下看,然后冷冷地说:“你有狐臭,你没闻到吗?”“你有狐臭,臭死了。”说着女主人特意掏出手绢捂住嘴巴和鼻子,又拿着手绢在空中扇来扇去,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简买丽懵了,面色苍白如纸,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闻了闻:“没有啊。我没有闻到。”
饭桌另一边小女儿丹凤阴阳怪气地说:“你有狐臭你闻得见吗?只有懒猪才有这样的臭味,你臭,主要是你每天吃得太多了。”
“妈,我没狐臭吧?”女孩伸出胳膊,一脸嫌弃状地在她母亲的身上蹭着。女主人哈哈大笑:“宝贝,你是香香的呦。”
简买丽准备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不怀好意的人,突然明白她们说有狐臭的那个人是自己。她脸色煞白,筷子掉落在地上,整个身体在椅子上战栗不止,蜷成一团。
但是,“你有狐臭”这句话像铁钉一样嵌入了她的脑子里。当她回到屋子里,正午的小镇安静极了,她听见一个声音说:“你臭死了。”这句话汇成一团气,又像是脏水,从窗外的砖缝,树梢,小水沟里渗进来,充满室内,整个小屋被这可怕的声音占据。干净的床罩,枕头,毛巾手绢,好像也被这句话弄脏了。
简买丽知道自己没有狐臭。
有关她有狐臭的风言风语,东一句西一句的,如同流弹射在她后背。
小镇巴扎的右侧有一个供销店,煤油、麻油、火柴、香烟、散装酱油、醋,还有本地硬糖等一一摆放在木质架子上。这个镇供销店对当地人来说不仅是卖百货的地方,还是一个消息的集散地,来来往往的人很快就会把流言蜚语传播出去。
一天黄昏,简买丽到镇供销店买肥皂,她一进门,倚靠在柜台上的几个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中年女人突然不说话了。片刻,一个粗哑的声音像要刺穿她的耳膜:“我说你——你有狐臭你闻得见吗?”很快,那段时间里小镇的女性群体中充斥着这样不怀好意的对话。
随后一场由粮票引发的矛盾终于爆发。
那天简买丽到廖东生家借铁锨,在門口无意间听见了两口子的对话:“‘阿拉子的事情你到底要怎么解决?”是女主人怒气冲冲的,压低的嗓音。
廖东生含混不清地回应了她什么,结果引发了女主人更为尖利的怒骂:“她可不是什么客人,我们从来没请她到家里来。”
“你也不看看现在这个形势。‘阿拉子是个没有粮票的‘黑户,你不知道吗?她会是一个大麻烦。她一天不离开这里,咱们全家人会跟着倒霉的。”
“你等着瞧吧。”女主人说。
简买丽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她的后腰被一个硬物顶住了,她回过头看,是荃生一边傻笑一边将一根杨树木棍顶在自己的腰上:“馍馍,我要吃馍——”
初秋来临之际,简买丽被廖东生从镇粮油厂找了个借口解雇了,她开始与镇上其他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属一起做零工——摘棉花,挖甜菜,与当地的妇女在干燥的盐碱地里干活。没多久,简买丽就败下阵来。她看见自己的纤纤十指满是水泡,便对着一地泥块黯然垂泪。
她说你们看,我的手指头快掉下来了。身边的妇女劝慰说再熬一熬吧,等血泡破了就结老茧了,结了老茧就好了。简买丽直起身子,看着干燥热风中白花花的盐碱地哭了。她知道自己在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仍然要面对这个地方。
这个黄昏她再次萌生了回上海的念头。她坐在盐碱地上,坐在日益萧瑟的沙枣林里,坐在镇供销店门口想着同一个问题:我要回上海。
新疆与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差,时间对大多数新疆人来说似乎只有上午与下午,白天和晚上。
简买丽就是在南疆这样的白天与黑夜中,拨动她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校准时间。
在那个年代南疆小镇能戴得起手表的人是极少数,但这不表明他们不喜欢手表。“四转一嘀嗒”中的“嘀嗒”指的就是上海牌手表,价格是一百二十多元,相等于一个普通职工三四个月的收入,还一度供不应求,需要凭票证才能购买。
简买丽的“上海牌”手表不是她自己买的,那是她的母亲离开她之前留给她的唯一物品,这块表摸起来平滑冰凉,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金属光泽。
这块半旧的手表表盘一直停留在“北京时间”,无疑引发了当地人对外部世界的想象。因为她是这个小镇为数不多的拥有手表的女性,走在路上经常有人问她:“喂,几点了?”
镇供销社门口一个花坛旁,一个看起来健康硬朗,面容清俊的男人向她迎面走来,表情淡淡地:“请问几点了?”
简买丽一眼看出他就是去年春天她在沙枣林里碰到的那个男人。
他是我的父亲严国光。
这是一个暮春的黄昏,没有风。杏花刚谢,而沙枣花也将要败落。槐树还固执地秃着,连花苞也没有出齐。
父亲腋下夹着一叠报纸,无心地看着简买丽询问时间。他是真的在询问。
他说:“对不起,我出门忘记看闹钟了。现在要去镇机关开会,我怕是要迟到了。”
简买丽抬了抬左手臂,矜持地告诉了他时间。
父亲不知道自己临走时如新疆白杨树一般挺拔的背影,被这个姑娘深深地看了一眼。
两周后的一个周日,父亲从单位开会回来路过镇机关门前花坛,意外地发现花坛两边的槐树开花了。他刚驻足,早已等候在此的简买丽走到父亲身边说:“严老师,您吃包子吗?我做了一些。”
简买丽双手捧着一只白色瓷碗,里面装了四只小巧的包子。
“早上才做的。馅是槐花的。”她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声音软软的。她一会儿轻咬嘴唇,一会儿又下巴斜起,还时不时地用手去绕耳边的头发——那十分女孩子气的动作,说明她的心情有些紧张。
父亲有些吃惊,这种白槐花居然能做成包子?还有,简买丽为何会捧着一碗槐花包子在这里等他?很快,一只包子就递到了他手里。父亲咬了一口,槐花馅的包子味道很古怪,有点涩有点淡。
但是父亲很有礼貌地冲她笑笑:“谢谢了,很好吃的包子。”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天地间布满均匀纯净的光泽。他俩站在开满白花的槐树下,层层叠叠的树叶被光芒过滤,到他们身上变成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偶尔有风吹过,树上的花瓣掉下来,随风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若是这时候有人路过,一定会觉得这情景至纯至美,很有诗情画意。
多年以后父亲叙述的一个场面,是简买丽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夏天的形象。那一天,简买丽找到他,其实是为了让他帮她买一张去乌鲁木齐的长途汽车票,然后,她将从乌鲁木齐坐上去上海的火车。“上海”两个字,让她的声音颤抖。
父亲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在那一刻被打动了。好像并不完全是为这个女人,而是被“上海”这两个带有远方和新世界意味的字所打动。对于她在这段日子里经历过什么事,他略知一二,却无从安慰。
“别担心,我有钱。”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慢慢打开,里面包着一块手表,还有一卷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手表在阳光下闪烁着雅致的光环,父亲的表情有些吃惊。
“够吗?”
“拿它们换一张去乌鲁木齐的汽车票,剩下的,我再买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差不多够了吧。”她看着父亲说。
父亲端详着这块手表,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将它戴在自己手腕上,禁不住说:“你真的考虑好了吗?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考虑好了。”简买丽说。
三
那时候父亲下班吃过饭喜欢一个人看报纸,或者读古体诗词,再或者练书法。他还喜欢在纸上乱写,有时用一张旧报纸,有时用没用的信封,写完了还要存放起来。
这个习惯有什么不好吗?他从来没想过,这一个个盘踞在废纸上的文字,像潜伏在深水中的鱼儿,很容易冒出来,悄悄地吐气,在喘息的瞬间又悄悄藏住秘密。有一天却被人听见了,这个人就是我母亲。
她还有如此敏锐的嗅觉?我不知道。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她对丈夫在一张张纸片上写的字产生了怀疑,这怀疑所带来的焦虑,让她经常在某个深夜里无端惊醒,在白天上班的路上突然迷路。
这些纸片上到底写着些什么?好多天她的脑袋里全是一些奇怪的念頭,而这些念头变成大量不实的,自相矛盾的信息。
春末初夏之后,各种会议越来越密集,父亲有时候会从一个会场赶到另一个会场,像热门电影的跑片员一样忙碌,经常是一天忙得顾不上吃饭。
一个周六的下午他匆匆吃罢饭后便出门了,说是去单位开会。
父亲离开家后,母亲快速反锁了大门。她终于有机会从容地翻遍丈夫搁在椅子上的衣服口袋,写字台的抽屉,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当她将手伸进写字台最下层一个卡住的小抽屉时,它立刻应声弹出来半截,里面除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及《怎么练好书法》之外,还有一块她从未见过的“上海牌”手表,冰凉而光滑的小圆块,此时像一块滚烫的石头,让她拿不起放不下。
还有其他吗?她隐约感觉到,他一定有秘密藏在这里。
她一页页地打开了它们。
她不认为这样做是错的。果然,《怎么练好书法》里夹着十几张巴掌大小的纸,背面大多用毛笔小楷字写着七言格律诗,其中一张纸上用毛笔楷体字写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是两句人人皆知的诗,没什么奇怪的。
她的嘴朝上一撇,冷冷一笑,怎么会不奇怪呢?当时的年轻人谈恋爱,信件开头都是这两句诗。
母亲一页页地翻看着。突然,一张绿色宣传单背面用毛笔小楷字写下的几行字词令她大惊失色。
她是从纸片的最后一行字开始阅读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倒着读,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上去,像针刺像雷鸣,令她猝不及防。她震惊的同时,认为自己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她的心跳得极快,明白了她曾预感到的说不出的“危险”是怎么回事。这危险像一道厚厚的墙,隔开了她往后的时光。
一块“上海牌”手表,还有这张写着四句诗的纸,就是那个“上海阿拉子”的。她不安,还有嫉恨。
她把这叠纸摔在桌子上,一张汽车票轻飘飘地从书里落下来。她拣起来细细地看:喀什——乌鲁木齐。她仔细看着车票上的乘车时间和票价,以及车票的形状和颜色。一切,在此刻有了答案。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几个月以来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通过这几行字,还有这张去乌鲁木齐的车票,这个男人想干什么?母亲把这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心情极其复杂,确信这些东西将要毁灭她的家。
瞬间她脑袋一热:得找组织帮助他。有那么一会儿,母亲坐在桌前,折起那页纸,小心翼翼装入上衣口袋里。接下来,她必须头脑清醒地花五分钟时间将他的东西一一归回原位,掩饰她私自翻看过的痕迹。
而这个秘密原本只在深水之下,像一条深水中的猛兽。现在,它就要上岸了。她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向组织揭发自己的丈夫。
在等待父亲回家的那段时间里,母亲盲目地挥着苍蝇拍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半个多小时之后,家里的房门开了——“我回来了。”母亲在门口看见丈夫若无其事地向自己走来时,一阵压抑的怒火在她心里翻腾:“哦,你回来了。”母亲对父亲冷笑,低声说。
父亲疑惑地看着母亲,不知她这表情从何而来。母亲看着父亲在水池旁洗脸,将盆中的冷水搅得哗哗响,她深刻地体会到人心是复杂的,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
母亲像电影里最老练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从容不迫地给家人做好了晚饭,她做个干的,又做了稀的,炒了青菜,炖了父亲最爱吃的我们家过年才能吃到的杂菜煲,还意外地加了一个油炸花生,粥是包谷糊糊,主食是馕店里买的包谷面馕。
这天母亲的话没有往常多,她只是专心地做饭。铁片炉子上的一只大号砂锅里,煮烂的白菜叶,切成小块的土豆,浸软的粉丝一起热热闹闹地挤在米黄色的浓汤里,水蒸气噗噗地直往上冒,一小滩麻油在滚烫的汤面上左冲右突。尽管锅里没有一丝肉腥,但香气逼人,足以让我们这些孩子像等待一个仪式般,期待着母亲那声熟悉的呼唤:“开饭了,拿碗拿筷——”
吃饭的时候,头顶上一盏二十瓦的日光灯的光晕均匀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谁都不知道这是一家人最后一次亲密地在一起吃晚饭,就着日光灯管的嗞嗞声,碗筷磕碰的啪嗒声,母亲身虽在此,但心已远去。
母亲一边扒拉盘子里的最后几根菜叶,一边对餐桌旁的家人说,晚饭后她要去一个学生家做家访。我们只顾闷头吃饭,没有说话。那个年代,小学老师下班后去学生家里家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母亲烧好了家人睡前洗漱的开水后,很镇定地收拾好了一个棉布的手提袋,出了家门。
我印象中她拉开房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父亲一眼,似乎向他打了一个无声的招呼——我走了。
此后的很多天里我回想母亲拉开门的最后一个动作,有了时光回溯之感,仿佛仍是母亲在水池旁弯腰,洗菜洗碗,忙这忙那,我的两个姐姐挤在木桌一角做作业,背对着我。而我的父亲则理所当然地占据着家里唯一一张桌子的大半部分,挥着浸满墨汁的毛笔写书法,额头淌着汗水,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处。
倒是我安静地坐在屋子一角的木板凳上,啃着一块带着哈喇味的字母饼干,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猛一抬头却看见一屋子的空桌椅,没有一个亲人。那是不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被全世界抛弃?
这个小镇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会出现一种鸟鸣。有时月亮会变得血红,散发出诡异的光晕。母亲一出门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一路走过去,隐隐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一路上那一页纸在母亲的口袋里摩擦着,父亲的字迹隔着化纤布料,慢慢变成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噬咬着她的大腿。母亲甚至觉察出大腿的肉有点疼还有点烫,感觉裤子口袋飘出了一种古怪的焦煳味,不知道它是来自这个夏天闷热干燥的夜晚,还是来她自身的错觉。
她隐隐感觉到了这件事所引发出来的后果以及这个家庭的命运走向。但是,已来不及了。
此时的她正穿过一条街道,几栋平房,朝着小镇机关走去。假如这时候有人注意到她,一定会觉得她在做一个重大决定。因为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那样决绝的表情。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到了黑暗处又很不自然地转身,退着走几步,想看看身后有没有人。
暮夏的风把沿途树叶吹得哗哗响,她一直往前走,身影一会儿在灯光下一会儿又在黑暗中。终于她在镇广场左旁一栋平房前停住了,那是一栋再普通不过的平房,房子墙壁的颜色被烟囱的黑烟熏成了黑灰色。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镇机关办公室的窗口亮着灯。那时候人们白天黑夜不分,以单位为家。她确定那个热爱工作的主任杨正此时还在这里。
母亲仰脸站在闷热的夏风里,周围没有人,灯光从镇机关玻璃窗中透出来,照亮了门前的一棵榆树,恍惚有小虫子在叶片上爬来爬去,噬咬着叶片上的叶茎,也像在一点一点地噬咬着她的心。
她在榆树的影子下停留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踩着这道影子往镇机关走。这一刻,她的决定没有改变。她要揭发自己的丈夫。
是不是再迟一些才好呢?是不是再想一下才好呢?可母亲偏偏等不住。那天是一个快要下雨的阴天,再迟一天去也是可以的,可她等不住。一个主意一旦落地,就像一小簇火苗,一旦燃烧起来,就收不住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做,要赶快做。
杨正办公室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铸铁的灯座看起来很笨拙,T字形的灯架上面套着绿色玻璃灯罩,看起来很旧,蒙着一层总也擦不干净的灰尘。这种款式的台灯一般是由小镇汽车修理厂的师傅用他们的审美标准,用车床统一车出来的。
母亲看着这盏跟自己家里一模一样的灯,把它拎起来。刚想说点什么,一抬头,看到杨正冷冷的目光,便把铸铁台灯小心地搁在了桌子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盏灯的原因,母亲的话多了起来。
“我有重要的事向你汇报,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她把裤子口袋里的那张折叠好的纸还有车票、手表一下子抽出来,用力按到了杨正手里,那动作很鲁莽。
杨正被吓了一跳,他有些恼怒,大声怒斥道:“你干什么?”当他看见这只是一张薄薄的纸时,身子重新坐直,拍了拍自己办公桌旁的一张旧沙发对母亲说:“坐下,有什么事你说。”
这是一张灰色的旧沙发。那个年代单位办公室的办公设备大都公文气十足,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沙发:低矮,拘促,皮面是质地不太好的牛皮,木头脚。它被一张办公桌挤到了墙角,沙发底下還塞着主人的臭鞋和臭袜子,沙发散发出又酸又腥的霉味。
杨正听了母亲的陈述,仔细看了那张纸和车票后,他笑了,有奇怪的满足感,他对父亲有一种隐约的恨意——样貌好,性格活泛,女人们总是围着他转。终于,他很幸运地有了一个向这个男人反击的机会,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这白纸黑字的,我父亲还能抵赖吗?
这是背叛吗?我不知道,但母亲的行为无疑是最恶毒,最伤人的,足以让丈夫心碎。
父亲却什么也不知道。
此刻屋子里很安静,一只绿头苍蝇正一下下地撞击着窗纱。父亲还在灯下写毛笔字,他是拙钝的人,没有感知到自己的人生正发生变化。
四
这个夏夜似乎格外燥热,没有一丝风。镇二中食堂门口的老狗拖着长长的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第二天是星期天,人来了。他们是在杨正的带领下来到我家的。此刻这个人正双手叉腰站在我家的屋子正中,瘦削的脸上黑里泛黄。没一会儿,杂物就被扔得到处都是,床下的箱子,桌子的每一个抽屉都被野蛮地打开,我们家人的衣服、床褥几乎全被扔在了地上,任人踩踏。
整个过程中,父亲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甚至没有离开过他的木躺椅。当撞门、摔玻璃和撕书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他也没有动。
后来杨正踹开了父亲卧室的门,站在他对面,扬着头,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严国光,你老婆已经揭发了你。她什么都说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极有威力。
父亲懵了,无意识地从躺椅上站起来,一动不动。母亲惊慌失措地从客厅扑到父亲的房间,看着他,不知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杨正转过身,拍着桌子大声对她说:“你还要有什么要揭发的吗?揭发你丈夫。”
窗帘在晨风的吹拂中传递着不安。是真的,父亲记住了这个早上的所有细节。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脸红得可怕。他走到妻子面前,专注地打量她,眼神迷茫,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对,他们当年在麦田里初识,他就是用这种眼神打量她,想看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果然,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父亲伸出右手使出了一个“掴耳光”的动作。母亲的脸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狠狠偏到了一边。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的眼神,有一点自信的天真:“你还敢打我?”过了一会儿,她摸了一下自己火辣辣的脸颊。父亲从没打过人,尤其是女人。
看着这一记耳光打在母亲脸上,我的嘴咧了一下,想哭却没哭出声。
终于父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
姐姐红掌走到父亲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说着什么,话音刚落下,红掌就被父亲狠狠地推搡到了一边。
“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他看着母亲,又吼了一遍。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热。一些阅历颇深的老人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忧心忡忡地对当下的时局和天气议论纷纷。而孩子们,则惊讶日子为什么过得飞快。每天天亮,似乎紧接着就天黑了,戈壁沙漠的表面一早一晚升起一层又一层雾霾,肃穆而又萧瑟。
那天站在礼堂最末端的一位年轻女性,让台下的看客们最感兴趣。她的头发几乎全剃光了,虽然低着头,但她穿着一件掐腰的蓝布衣服,尤其醒目。
母亲焦灼地等着她亮相。
终于等到了。
有人从她的身后将她光秃秃的头按下去,两手从背后掀到空中,一个俯冲,她一路踉跄地猛扎到台前,在有如五雷轰顶般的口号声中,母亲看到了她的那张脸——“上海阿拉子”简买丽。
母亲死死地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唇边一抹得逞的微笑。
这个多事之夏的第一场雨水,一直等到七月初才来,和这一场雨同时到来的是简买丽自杀的消息。
多年后的一天,我想起这个已逝去的上海女人,我的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回忆之路,在想象中不止一次修改了当初的情景——新疆白杨树的叶片在月光的映衬下青翠透明,树底下是低矮的民房院落,一家老老小小正在炕上午睡,发出鼾声。大门外,两棵树之间挤挤挨挨挂满刚洗好的衣服,湿衣服正缓缓往下滴水,落在土里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正午的寂静中,即将被煨汤的活鸡在铁皮桶里悉悉窣窣挣扎着,一只小山羊在垃圾堆里翻捡菜叶,不时悠闲地走来走去。
父亲很快知道了简买丽的死讯,她是触电自杀。
这个下雨的正午,当他听到简买丽死亡的消息时,喉咙发出“嘎”的一声。他在不得不接受事实的同时又在否定,在否定中又不得不接受事实。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父亲失魂落魄了好一会儿,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嘶叫:“这就是她的命吗?”
在下放南疆皮源县皮林农场前,父亲暂时被关押在镇运输公司一间废弃的厂房里,跟他关在一起的还有类似他这样犯了大大小小错误的人。
这天大风呼呼地刮了一整夜。早晨起床,母亲的耳朵里似乎还留有风的声音。屋子里有一股清冷干涩的煤味儿,她头痛,揉了揉前额,这是老毛病了,但这次头痛与往日不同,这是一夜失眠的缘故。
母亲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是秋天的凉气,晨星在天空中零星闪烁,像刀刃微蓝的寒光。
母亲回过身,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到近日的传闻,突然感到心慌:严国光,他要到皮源县皮林农场去了。这一走,是死是活还不知道。这样想着,她心里后怕起来,反复问自己:假如我不揭发他,放任他,那他会不会终有一天背叛我,背叛这个家庭?作为妻子,我错在哪里?这次组织上会不会教育好他?教育好了,他回来后我们还是夫妻。
母亲这样想着,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越想越乱。如果说那次揭发事件留给她的记忆像是一只破碗的话,那么这只碗里,则盛满了她的愧疚。母亲拿起梳子用力梳着干涩的短发,心里充满了另一种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他都是我丈夫,与我一起生养了三个女儿,他对不起我但我要对得起他。要不,我现在就到镇工宣队去,收回我对他的控告。
这么想着,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壮,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
她很快就出了门。
她走到镇公路上,一辆驴车停在路边,车板上堆满了煤块,煤块上铺着破草席,两个看起来不到三岁的孩子蜷缩在破棉被里熟睡,車板子底下一个满脸脏污的瘦弱女子被她的脚步声惊动,仰起脸警惕地打量她:“要买煤吗?便宜。”
母亲愣怔了一会儿,连说不要。眼前突然浮现出丈夫离开家之后的情景,没有男人照料的家庭该是多么凄凉无助啊。
这时一辆卡车鸣响了尖利的喇叭声,吓了母亲一大跳,她奔跑了几步,看着拉木材的卡车渐渐远去,脑子里仍然想着自己的丈夫:活该,你活该。
她自言自语朝着镇机关的方向走,对自己说,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丈夫,我还得找他回家。像我这样做妻子的,满世界到哪里去找啊。
母亲路过镇小卖部时,看见许多人在排队,连破柳条篮子也用来占位。她猛然想到,快过中秋节了,人们这是在提前抢购过节紧俏食品啊。她拨开拥挤的肩膀,挤到小卖部的窗口探头一看,有好些天都难得一见的豆腐和白糖。母亲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事情给忘了?她急忙返回家去拿篮子和食品票,之前要去镇工宣队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这么来回一折腾,一上午的时间就被消耗掉了,母亲倒是如愿买到了一大块老豆腐和一公斤糯米,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她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往回家走时,正午的太阳已经升好高了。她快到家门口时,看见一辆卡车装满了人,还有人持枪把守着,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拉住路边一位看热闹的老者问:“这辆车要到哪里去?”
老人家轻描淡写地说:“车上的人要拉到皮源县皮林农场改造去了,这辈子能不能回来就不知道了。”
母亲站了好久,直到太阳落下才回家。
一场冷雨下过后,天气很快就凉了下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戈壁沙漠里刮过来的风吹得窗户哗哗响,响声荒芜遥远,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这声音使我的母亲难以入睡。
这是父亲离开家的第一年,母亲带着我们三姐妹,度过了这一年最漫长的冬季。
皮林农场的一个女人突然疯了。这个疯掉的女人叫郝一凡。而父亲,目睹了她的发疯。
在皮源县皮林农场,父亲刚听说郝一凡时,她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但是,当他得知这女人是从上海来的,就格外关注她,她让他想起了曾与自己有过瓜葛的另一位上海女孩简买丽。
后来父亲陆续了解到郝一凡的经历:出生书香门第之家,国外名牌大学毕业。她来这个农场,原因是她打算偷渡到香港与身在国外的丈夫相会,被人发现后,发配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农场。
父亲回忆起她当初来皮源县皮林农场的模样:皮肤很白净,有知识女性温文尔雅的气质。她偶尔向人要烟抽,那抽烟的姿态,让人觉得她很不简单。她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用火柴点燃,缓缓送到嘴边,吸一口,再徐徐将烟雾吐出,然后微微仰着头,闭上眼睛,一副沉醉的样子。在当地农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是神秘的,包括她写在皮源县皮林农场供人们阅读学习的黑板报,从不潦草,是有根有底的瘦金体。
那时候下放农场的时间是没有期限的。有海外关系的郝一凡来到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一定是绝望的。距离农场最近的县城也有好几百公里,而这几百公里几乎是寸草不生的白花花的盐碱地。再往前走,周围就是茫茫无际的大沙漠。没有车的话,少有人能活着走出这片戈壁沙海。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某日凌晨三四点钟,集合的哨子在人们所居住的营地急促吹响。一片漆黑中,父亲和那些人彼此相撞,找衣服找鞋,然后飞一般地朝屋子外面跑。所有人都集中到一个被土墙围住的空旷地带进行整训,没有一个人说笑。
黑暗中百余个模糊的人影,在“稍息”“立正”“报数”的口令下,做着机械的服从动作。直到天蒙蒙亮,这些人才看到彼此脸上发青的眼窝,蓬乱的头发,以及疲惫和惶惑的眼神。就在这时,墙角边的电线杆子下躺着一个年轻女人,短发上沾满尘土,口吐白沫,两只手在空气中抓呀抓呀。然后她爆发出来一阵大笑——那笑声从她的胸腔里发出来,是那样地突兀。
她怎么啦?她怎么会笑成这样?父亲和工友们围观着她。农场一侧的灯光把她身体的阴影塑造了出来,眼眶里的两个洞窟,颧骨下的空荡、微突的牙床。从这一刻起,他们终于知道郝一凡的精神不正常,她疯掉了。
这个夜晚之后,她总出现在农场某个墙角或垃圾堆旁的某个角落。她衣衫褴褛,脸上没有表情,在垃圾堆里捡拾发霉腐臭的食物,嘴角流出发黑黏稠的涎水……
郝一凡是一个安静的没有什么危险性的人。她手里经常举着一根枯草,长时间毫无厌倦地看着它,眼神迟缓而飘忽,沉浸在一种梦游般的情景中。
她总像哲学家那样发问:“我是不是人?”“我是不是外星人派到这里来的?”“凳子会不会打我?”见别人不回答她的问题,她就扭着腰肢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往头上插野花。隔好远,人们都闻得到她身上长期不洗澡的臊腥味儿。
白天郝一凡蹲在农场的大院子里,随着阳光的移动,她不停地移动着身下的小凳子,还经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把人吓得浑身哆嗦。这是她表达情绪的唯一方式。
很多人用不屑的口吻说,这女的彻底废了,这整天埋汰人的,不如死球子算了。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独自成长,但是我知道,一个家庭有父亲和没父亲是不一样的。父亲在家的时候,他不厌其烦的事情就是给幼小的我们做沙包,磨杏仁哨子,还做橡皮筋。
我们三姐妹经常在自家的泥砖平房前玩跳橡皮筋游戏。“四五六,四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用彩色皮筋窜起来的皮绳在夕阳下闪着光亮,扬起又落下。黄昏的微风中跳荡着我们严家三姐妹的花衣服,衣服上的每朵花都美丽,丰盈,衬托着我们的豆蔻年华。
在“歌如潮花如海,欢迎朋友四方来”的歌曲声中,镇上的大小文艺队到处演出——白天,文艺队在学校礼堂排练,有线广播的播音器悬挂在教室黑板的某一侧,像陈旧的月饼盒子,盒子里传送出来的音乐,一遍遍地萦绕在耳边。
学校的操场上很少有人,唯独文艺队的这十几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且歌且舞。如此奢侈,又如此单调。
父亲不在家,靠工资养活我们的母亲真是不易。
每到下半月我们的生活会蒙上饥饿的阴影,如何填饱肚子,成了全家人最关心的问题。别说是肉,就连白米饭、白面馒头都是罕见的佳肴。
我家从原先的一日三餐,到之后一日两餐,或者一餐,能吃进的食物少得可怜。
每天回到家,我把藏在木头衣箱后的饼干盒子打开,有股子蛤喇子味会冲一脸,里面的饼干所剩无几。母亲在厨房也出现了下意识的动作,比如往油锅里倒油之前,先将油瓶举到光亮里看一下,手指头伸进倾斜的瓶口,飞快地刮下油珠,再往油锅里滴几滴。她的这些无意识的动作,像是提醒我们生活的窘迫。
当年肉食是不多见的,一年中就那么几次,镇供销社往往是闪电式供应。有了肉票也不一定能买上,谁抢到了算谁的。
有那么两三次,母亲从抢肉的人群里出来,发现自己的上衣袖子被撕破,衣扣丢失,鞋子少了一只不说,还脏污得有如在泥浆里翻滚过。她学会了用地道的话与抢肉的妇女们对骂,必要时还撕扯一把。
可是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有没有买到一块骨头大不大,皮厚不厚的肉。买回来的肉不多,还得分成几份,其中的一大份肉被切成细细的肉丝,切得越细就越显量多。后来,她的刀功把我们几个孩子都镇住了。那些切好的肉丝用粗盐炒了,和腌好的雪里蕻、黄豆一起塞到一只大号的空罐头瓶子里。
母亲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三个孩子在一旁默默地吃饭,谁也不出声,我们知道,这又是给在皮林农场的父亲准备的。
每一次当我们被罐头瓶子里的香气刺激得心神不定时,母亲总是抱歉地对我们笑笑:“是给你爸寄的。”
每两个月的月末,她会给远在皮源县皮林农场的丈夫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赎罪,母亲还一点点地攒钱攒粮票,想尽一切办法买来麦乳精、饼干,还用熬炼好的猪油炒白面装在玻璃瓶里寄给父亲。
冬天家家靠生铁皮炉子取暖。深秋季来临之前,我们储存足够的柴火和煤块用来过冬。每到这时,母亲总是怔怔地坐在一旁,发好一阵子呆。
“你爸在家的时候,都是他去拉煤,不用我操啥心,他的力气可真大。”
母亲自言自语,脸上露出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微笑。
她经常说起我们三个孩子的幼年,那是幸福的日子。随着父亲离开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她很少再说起那段生活,可她一旦说起来,总怀着一股激情。每一次,她都虚构与當时不同的新的细节。她回忆起那些年月,就像是回忆一座不存在的丛林和岛屿。
而这些被美化的细节与窘迫的现实生活相映照,愈发加速了她精神上的空虚。
父亲从未给她写过一封信,只一味地保持沉默。但是,她给他写过信。我是知道的。
在一些为数不多的夜晚,她给父亲写信。我看到她把写完或未写完的信撕掉,团掉,然后丢到桌子底下。母亲微驼着背,两只手臂夸张地撑着桌子,一条夹杂着些许白发的辫子毫无弹性和光泽,垂在背后,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早上起来看着地下的碎纸片和纸团,我把这些物证一一打扫干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现场打扫干净。
父亲在给我们三个孩子写过的不多的信里,从未提到过母亲给他寄来的肉丝咸菜及其他食物。多年后母亲才知道,那些年她赎罪似的每两个月一次准时寄给父亲的那一大瓶肉丝咸菜,根本到不了父亲手里,都被农场的干部克扣了。
父亲的信中说农场冬天的河水结了冰,冰下游着好些鱼,可惜找不到炸药,否则,他一炸就能炸出很多条来。农场附近都是灌木丛,下个兔夹子就能逮到野兔子和刺猬,还有傻头傻脑的麻雀,在地上丢些食饵,就全部上钩了,用泥糊住丢到火盆里烤熟,沾上盐水吃,真是香得命也没了。
说实在的我从不认为父亲真吃过那些野味,但我对他信中所做的描述总是做出热切的回应:真的啊,真的是太好了。好美味,我想吃。
我私下觉得父亲变了,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好像他的生活中只剩下一个“吃”字。
粮荒和贫穷让奎兰镇的女人们变得凶狠起来,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在菜市场跟人斗嘴怄气。有一天,一位菜农为了驱赶这群人,挥舞着圆镰,误伤了我的母亲,在她的额角留下了一条锯齿般的伤痕。
这道伤疤像纪念章一样,在她后来的岁月中散发出独特之光,让她的三个孩子感念她所经历的不幸,还有牺牲和付出。
我设想在那个年代,小镇的女人们为了一口吃的不顾脸面,多年后,当年老的她们集结在小镇广场上晒太阳,会不会带着温和而苍凉的神情,回想起饥饿的一九七一年?
我丝毫不怀疑母亲对我们的爱。她的爱塞满了若干种食品,若干个锅碗瓢盆,若干盆洗衣水,若干个衣架。她把她毕生储藏的爱都慷慨地拿出来全给了我们。但是,这爱却是抽象的,她觉得自己在爱着我们,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
父亲离开家的那些年,那熟悉的罪恶感仍包围着她。
“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母亲的耳边,一遍遍地响起这句话。
而我那下放到皮林农场的父亲,是不是也经常地会想到他的妻子——我的母亲?
在父亲心里,他回避“妻子”这个温暖的词——他经常自问,我了解她吗?
只要想起她,一股汹涌的恨意就淹没了他,喉咙里的肌肉因此而抽紧,把他从愤怒中推向迷惘和憎恨的极点。他握紧双拳,然后又松开。他想,如果自己活着出去再见到她,一定会直视着望穿她:“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
这恨,就像插在心里的一把刀——生锈了,但心里的刀,还在缓缓绞动。
五
父亲还好吗?我有好些年没见到他了。我很想念他。
一天中午,我在镇巴扎听说一些皮林农场的人半个月前被统一拉到距离小镇七十公里的四都山采石场打石头。
我把这个消息偷偷告诉了二姐严小凤。几天后,她对我说要带我去那个荒郊野岭的四都山寻找父亲。
我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这天清晨,严小凤对母亲说要带妹妹小崽去镇南戈壁滩拣柴禾,院子里没几根柴禾了。母亲答应了。这让我们很意外。我们一向很害怕她对我们指手画脚,大声叫嚷。
小的时候作为母亲的她,对我们总是轻言细语,我们从不担心她对我们恼怒发火。自从父亲去了皮林农场后,她的性情大变,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如果不大喊大叫,她就说不出话来。
她的心里总有那么多的怨愤,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积累起来。
严小凤揣着三元钱,在小镇路口拦下一辆去四都山的拖拉机。
那辆破旧的拖拉机上坐着一群妇女,她们叽叽喳喳地问了我俩很多问题,我俩像约好了似的,要么点头,要么搖头。
那几个小时我们挤在拖拉机车厢里,颠簸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身体随着车斗剧烈地摇晃,很快就疲惫不堪。
路上,满身尘土的孩子不知疲倦地戏耍,有瘦瘦的土狗与他们做伴。在南疆多风沙的荒蛮之地,只有当车子经过,他们的父母才从低矮的土墙下站起身,看孩子和大狗是否还在那里。
偶尔几辆驴车与我们相向而过,驾车的是附近乡村的少年,他们身上有乡下孩子的荒蛮之气。
戈壁滩上的菖蒲、凤尾草、骆驼刺、红柳在这里生长得很快,吹过来的风也带着草腥气。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地上没有风,只剩下炎热。
我们看着戈壁滩反射出的白光,不说话。
正午的暑热中,拖拉机终于停在了四都山下。我和姐姐下了车,在满是碎石和乱草的山路行走,靠近山脚时,我猛然听见一种无法辨识的声音。那是敲击硬物发出的叮当声。声音太响,太特别,似乎不像是从山间的活物里发出来的。
继续往前走,我眼前出现了一片贫瘠,蒙尘的荒野,到处堆着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块。山下有好几排土坯房。乱石堆旁,很有秩序地分布着上百名男女,他们手中都握着锤子和凿子,这些都是用来敲碎石块的。
我慢慢走到他们身边,寻找父亲的身影,每个人都低着头专心击打石头,没人注意我们这两个小孩的到来。
山中,正午的日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流着汗水。一些男人们劳动时光着上身,身体在尘土弥漫的碎石间上下起浮,散发出胶质的光芒。
我站在一块大石头旁入迷地看了他们好久,忘记要去寻找父亲,上百个人用锤子敲出的叮当声,间歇还有石头碎裂的声音,汇成了难以想象的韵律。直到我们在夕阳下离开,那声音仍在山间久久回荡。
我和姐姐严小凤并没有找到父亲,他可能仍在皮林农场,没有同这批人一起过来,但我心里一点都不遗憾。
郝一凡“疯了”后,变成了那座农场唯一自由的人。
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垃圾堆。每天,她手持一根木棒,用木棒在垃圾堆翻捡被人丢弃的烂布烂鞋、脏污的报纸、缺口的玻璃杯、没有盖的鞋盒——这些,她都悉数放在破筐子里。困倦了,就睡在土坯房的长凳或者树荫下,当然,她也时常睡在自己的房子里。她以这样的形象,获取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代价是,她与这个词一起进入到了当地人的日常语汇中。比如有一个人去农场小卖部买东西,说话若颠三倒四不着调的话,农场小卖部的售货员就会说:“你看到门口那个疯婆子了吗?你说话就跟她一样。”如果一个人穿着不够整洁,或者是头发凌乱,会有人嘲笑他:“你看你,头发又脏又乱,简直就跟那个疯婆子一样。”
又一个暮秋黄昏来临,农场的职工大多围坐在餐桌前,在这一天的尾声里享受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交谈,也说起了白天见到的人,比如郝一凡。
“我看见那个疯婆子今天在垃圾堆拣菜叶子吃。”
“疯婆子用小刀子在割垃圾桶里的死鸡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有关“疯婆子”的见闻。可是,当一个人数年如一日,殚精竭虑地装疯卖傻,生活在自己设定的“疯子”的情境中,她就一次也没有露馅过吗?六年过去后,郝一凡的装疯,只有一个人看出来了。
他就是我的父亲。
“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她的面容在蒸腾的热气息中呈现出隐隐飘动的状态,自由而飘忽,在他的猜疑和想象里来回往返。
郝一凡刚开始“疯”的那些日子里,总有一些人围着她看。她举着一根小草对着阳光,阳光给它镶上了一道金边,毛茸茸的,她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看她篷乱如草的头发里,有细小的虫子蠕动,犹如野兽穿过原始丛林。她身上有被锋利麦芒,坚硬的刺扎伤以及被寒风冻过,烈日晒过的痕迹。
这天父亲干完派遣的活儿,嘴里叼着一根麦秆,靠在院子的墙角看郝一凡。
南疆毒辣的日光照在大路旁黑绿色的蜡质叶片上,也照在“疯婆子”郝一凡身上。这时候的郝一凡正蓬头垢面地盘腿坐在一只垃圾桶旁,苍蝇在她身边嗡嗡地飞。农场里有不少人拖着倾斜的影子,在酷热的阳光下垒土块,灰尘的屏障在阳光下时隐时现。
这般闷热的天气,郝一凡仍穿着冬天的黑棉袄,油脂麻花的,露出几个破洞,阳光钻进这些破洞,进入到她的皮肤深处,在这里挠一下,那里挠一下。她的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领,沿着焦铜般的肌肤小心摸索。突然,手停了下来。待手指慢慢抽出,上面多了两三个芝麻般的小黑点——虱子,在指尖上不甘心地蠕动。围观在她身旁的几个人发出惊叹声。
“又逮到了一个?”
郝一凡仔细地看了手指一眼,把虱子丢进嘴里,再吐出来,旁观的人一下子笑了。
过了好久,等围观的人看得无趣,渐渐散去,郝一凡漫不经心地把一根草茎咬在嘴里,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还有一支铅笔,放在腿上快速地写着。这一系列动作自然极了,简直是一气呵成。
她不知道我父亲在距她不远处看她。这时候的天浮着几朵稀薄的云,风吹云动,天上的云团犹如自由变幻的动物,一会儿是马,一会儿是狮子,一会儿是群雁,它们在天空中排列出谜语般的队形。
郝一凡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看,她放下了小纸片。
她抿了一下嘴角,朝他妩媚一笑。不,那不是妩媚的笑,是嘲讽的笑。然后,她冷静地把手中的纸片一口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着父亲。眼睛里透出的光像冰一样寒冷,又像刀子一样尖利。
她的目光有着无尽的含义。
父亲懵了——他从未见过这样吓人的眼神,随即便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父亲到哪儿都躲着她。
隔着五十多年的时光回头看,小镇文艺汇演的舞台在黑暗中发着光亮,像一只会发光的小方盒子,里面有一个个会舞动的小人儿,像扯线小木偶一般挥舞着胳膊腿儿。
那些舞台上的演员们白天是各厂矿的工人,学生,到了文艺会演的舞台上,他们化了浓妆,身着鲜艳的演出服,暂时脱离了庸常的日常生活,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合唱、群舞、独舞、快板书、器乐演奏等等。
夏天结束之后,我大姐红掌就要念初一了。这个时间之所以需要记住,是因为她在这一年夏天正式成为校文工队的舞蹈演员。
红掌在学习上资质平平,在文艺表演上却极有天赋。我见过她在舞台上的样子,真是美。如果她的舞姿一般,她的美肯定就减弱了一半。可她不,她在用另一种语言告诉你另一种美,她搅动着空气,带着群舞演员们一起飞升,舞姿柔软又有力度,像火又像冰。
当年的我是周围女孩子中舞蹈天分最差的一个。但我喜欢舞蹈,私下里还异想天开地要当一名校文工队的舞蹈演员。其实并不是我真的喜欢跳舞,而是校文工队那些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气质在吸引我。
我曾去过她们后台的化妆间,房间很狭小,舞台道具,各种演出服装,以及散落在桌子上的脂粉盒,显得杂乱无章。好在有她们,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姑娘在这样的空间出出进进,空气中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我最喜欢看她们化了浓妆后吃饭的样子。
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用一个长柄的钢精勺吃。搪瓷缸子上印着毛主席语录,里面的咸菜、青菜和包谷面饼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一种家常味道,应和着她们没头没脑的说笑,传递出一种暧昧的感觉。
南疆的八月确实是令人讨厌的季节。
一个有关M市文工团招专职演员的传说像风一样掠过小镇。各种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刚开始的时候,说是要经过严格的考试才能录取,又听说要经过镇上机关推荐才能进去,前一分钟说文工团不招本地学员,后一分钟又说全疆要特招八个。不,没那么多,是三个。到底是几个?没有人说得清。
慢慢地,大家各怀心思。我的大姐红掌比任何人都激动。她觉得机会来了,而且是为她一个人来的。
不仅是红掌,很多人都吃惊地发现,周围的人都有打算。它跟个人的特长有关:会打篮球吗?会画油画吗?会游泳吗?会吹笛子吗?都不会?那会小提琴、手风琴、口琴吗?每个人见了面都要这样互相问。
人间四月天,特长吃遍天。当地的老年人念经似的对自家孩子说,一旦薄技在身,离幸运就不远了。
红掌初中毕业后,在奎兰镇技工学校读学制三年的会计专业。九月份开学了,才过了一个暑假,红掌的个子突然高了,像一株正在灌浆的稻穗。她的裤管短了一大截,又喜又愁的母亲赶在开学之前给她的裤管接了一截棉布。而她的黑布鞋头也鼓鼓的,两颗脚趾头像是要顶出来。她的乳房也正在发育,黑亮的头发柔软如棉絮,体内的钟也每个月如期敲响一次。
這些传言,让红掌有些不安。要知道,父亲被下放到林场至今,她再也没回到心爱的舞台演出。她表面好像无所谓,经常带着玩世不恭的语气对别人说:“我妈都说了,我还跳什么舞啊,跳舞能跳来白面白米饭吗?能跳来清油和鸡蛋吗?能跳来全国粮票吗?能跳来布票米票吗?”说着说着,她自己都笑得弯下腰去。
在这个家里,我吃饭睡觉干活,对姐姐们的喜怒哀乐,尤其是红掌的心思视而不见。大部分时间我喜欢独自一人待着,独自微笑和眼泪汪汪。
在日复一日沉闷压抑的日子里,我过早地经历了初潮。奎兰镇的露天厕所就是很好的生理教科书,我知道生理期是怎么回事,这难不倒我。我无师自通地料理了这一切,进入了青春期。
六
九月的一天,红掌开学了。
开学第二周的周五放学时,班主任在厕所门口喊住了准备上厕所的红掌,让她在外面等一会儿,她有事情对红掌说。过了一会儿,班主任出来了,拍了一下红掌的肩头说:“再过二十多天就是国庆节了,镇上要举行一场文艺汇演,咱们学校文艺队也要出节目,我们正准备筹划节目呢,你也来参加吧。李铁梅的角色,你没忘吧?”
红掌低声说:“好的,老师。”
班主任一脸捉摸不定的微笑:“这次说是文艺汇演,其实是M市文工团招生的一次初选,相当于面试。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记住,不用跟别人说这件事。”
班主任离开后,姐姐红掌蹲在厕所发呆。
终于到了文艺汇演的时刻。
这天她精心打扮自己,特意用铁钎子将刘海儿卷过,头发还接了一根长辫子。多年后,红掌想起这天晚上的情景:十七岁的她跳得好极了,肢体动作千言万语,在满是灰尘的舞台上尽情舞动,所有的情愫都化在了舞姿里。
我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舞台上的红掌,没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跳舞。
突然台下有异常刺耳的声音响起,盖过了音乐声:“下去!让她下去!她没资格站在舞台上,她的父亲……”尖利的话像一把刀子刺向红掌。
红掌一下子定住,身体像冰一般凝固了,感觉下身私处一阵潮热,那是膀胱受到压力,被一股尿憋的。每当红掌情绪紧张或者激动时就会这样。当红掌意识到自己当众撒了一泡尿时,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无比羞愧地把脖子扭到了一边,所有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全都听不到了。
不一会儿,舞台一侧的美工上台发出惊恐的尖叫声,有如刀子在瞬间划破了空气。舞台下的人群涌了上去,我看着红掌,脑子里一片空白。
红掌不知所措地站在舞台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不会有人羡慕和忌妒她了,再没有人希望成为她——红掌。
台下的人开始起哄,那神态无不都是看好戏的。红掌迟钝地看着舞台下的母亲,母亲皱着眉头,像不认识她一样,呆呆地站在幕布前。
又一个初秋正午,暑气疏淡,满街都是杨树叶子飘落的味道。路上没有什么人,红掌眯着眼睛站在土路边。这时镇学校操场上的喇叭传来高亢的歌声,同时还传来一个女声重复的口令:一二,打开;三四,收拢。
红掌侧耳倾听,想象着操场尘土飞扬,排成队列的人在干燥的阳光下按照口令声模仿花朵开放的动作。操场上空回荡着欢乐的气流,隐约听得见雷鸣般的欢呼,那似曾相识的声音让她感到孤单。只有她一人被这种欢乐彻底抛弃了。
红掌怏怏地在马路上来回走动,母亲找到她时,她半蹲在路边,歪着头,十分专注地重复一个动作——用左手的食指不停地搓右手的拇指。
那天以后红掌像变了一个人,整日不着家,东奔西跑。热电厂、化肥厂、畜牧公司、通讯站、人民医院、锅炉厂等等,她都跑遍了。她轻车熟路地找到这些单位的宣传科或者工会,一进门,对人家讪笑着做自我介绍,介绍完了便说,你们单位的宣传队要演员吗?我会跳舞。
不等回答,她就在人们诧异的眼神中伸胳膊伸腿儿,跳起了《窗花舞》。
她第一次推荐自己是在镇通讯站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位拿着算盘算账的中年妇人端坐在阳光和灰尘中的办公桌旁,她旁边是一个烧得暖烘烘的铁炉子。另一个站在她身旁嗑瓜子的妇女,几乎没往她身上瞟过一眼,这俩人有一句没一句聊天,还不时地爆发出笑声,而红掌却僵着肌肉,卖力地伸胳膊伸腿跳《窗花舞》。
她就这样东跑西颠转了好几家单位,进了门就跳“窗花舞、摘葡萄舞、铁姑娘”,还跳假芭蕾——跳完了,她擦擦汗,就对人家尬笑,屋子里的人也对她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多长时间整个小镇的人都传开了:“严家的大丫头有疯魔怔,病得不轻。”
一个周日,母亲在家门口串白萝卜条。这时一个熟悉的面孔凑近了她,是镇二中的陈华老师:“你大女儿已经不上学了你知道吗?”母亲捏萝卜条的手定在了半空中。
“听我儿子说的。你大女儿上周在汽修厂强迫别人看她跳舞,跳完了她上厕所,有人搞恶作剧,把门从外面锁上,在门上架一桶脏水,她一推门就被淋了一身。心气儿那么高的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个呢?你们做父母的也不管管吗?”
红掌去汽修厂给人表演的细节,是我后来才听人说的,不管我当时想不想知道,我终究还是知道了。
那天下午汽修厂的一个车间正在开职工会议,红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还是那一身穿红戴绿的打扮,开口就说我给你们表演女声朗诵《战斗者之歌》。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可能是之前等了一些时间的缘故,车间的温度融掉了她脸上的紫罗兰粉和眉线,暴露出一张憔悴的脸。红掌浑然不觉,神情投入,演得卖力,还举起了一只手臂,挥动拳头,以高昂的姿势呼应一个有些难度的舞蹈动作。
整个汽修车间的人顿时炸了锅,“勺子勺子”(傻瓜之意)的喊声此起彼伏。车间主任很恼火,把她赶出了车间。
雪终于停了。
M市东郊区。红掌住过三个月的精神病院就坐落在这里。这是一个略显荒凉的地方,医院后面是几排民房和一片稀疏的树林。
當我和母亲发现红掌患了病时,常常在夜里,我被她流口水的声音惊醒,打开灯,看见带着饭粒的液体从她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我用一块小毛巾使劲擦,都没能止住。
救护车是下午两点到的。我不知道母亲是在什么情况下打的120,而当时红掌的病情怎样,我也从未听母亲说起。
暮春的一个傍晚,做晚饭时母亲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买盐了,打算让红掌去买,叫了一声没人应。推开她的房门,屋里也没人,想她会不会又到外面逛了,便叫上我分头去找。母亲一边走,一边低声骂道:“这个死货,生了病就是废物一个了,还整天在家里赖吃赖喝的,什么忙也帮不上。烦死了。”
出了门,朝左拐,我们看见红掌被一群人围观。
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女儿,在这么多人面前,披散着头发,摇晃着脏兮兮的头发对人笑,馊臭的衣裙招惹来几只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
有孩子和大人围观她,琢磨这个女孩的不对劲到底在哪里。
母亲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应答。便怒气冲冲地走她的跟前,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她转过脸,看着母亲,似乎不认得母亲是她的亲人,眼神蒙昧,无邪。
那一瞬间,一种恨意让母亲心头突然涌出来一个歹念——要是自己没有这个女儿该多好。如果女儿没这个让人说不出口的病,丈夫还在这个家里,我们也是让人眼热的一家子。
我们带红掌回家的路上,路过镇机关一条新建起的林荫道,几棵桃树,杏树,李子树开满了白的,粉的,浅紫色的花,风一吹,花瓣飞扬,很是美丽。
红掌蹦跳着去抓头顶的一簇桃花,抓到了,便举在手中看。一个林管员铁青着脸来到红掌面前,说这条林带是公共设施,不能随意摘花,罚你五元。
母亲指了指她,似笑非笑地说:“这孩子有病,你没看出来吗?”
也许是因为大姐红掌的缘故,我与二姐严小凤开始了短暂的友谊。她手握着父亲的那把小刀,经常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公路上走来走去,她站在马路中间发誓:“谁要说我姐姐红掌的坏话,我立刻用这把刀刮花他的脸。等着瞧吧。”
可能是时过境迁,没人长久地记着我家这點事儿,至少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没再受到别人的恶意嘲笑。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却开始变得温文尔雅。
吃过早饭,母亲把一双自己从未舍得穿的老北京布鞋塞到红掌手里,又从衣柜里给她找来一件过时的土黄色棉布风衣叫她穿上。她俩要一起出门,去哪里,还没想好。母亲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她换衣,换鞋。
临走前母亲做好了饭,轻描淡写地说是要去县医院给红掌看病。
长途汽车站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售票口排了很长的队。当汽车从站里开出来,司机一路按着喇叭,很快又被嘈杂的人声压住。后来听母亲说那个县城距我们这里有两百多公里,人称“小香港”,外来人口很多。她俩到了目的地已是下午。母亲带着红掌心事重重地在车站旁的巴扎逛了逛,还领着她在巴扎面摊吃了一盘拉条子,菜是辣子肉。红掌吃得很慢,拉面一根一根地夹住,然后放在嘴里吸,好像舍不得吃的样子。
母亲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看她这样吃饭。她沉默了片刻,像下了决心似地说,你在这里好好吃,我去巴扎路口买个东西,过会儿我来这儿接你。
那一刻,她像是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住了。她活了四十多年,有多少个歹念从心里生心里灭,但都统统不算数,因为没有一个能抵上这个歹毒,这个在她的心里反复预谋了好久的念头让她不安。
但是又一想,也许她从此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母亲狠狠心,头也不回,直接到巴扎旁的客运站门口买了一张回家的长途汽车票。
车子很快就坐满了人,车要开了。
她从车窗里看见红掌站在巴扎的路上东张西望,表情显得很无辜很可怜,似乎看见了她,还咧嘴一笑,笑容像从前那样的蒙昧,无知。
母亲避开红掌追寻的目光,班车终于从巴扎门前笔直地开了出去。
可是没多久她听见一个声音在绝望地责问她:“你这是在干啥,你疯了吗?你真想把你的亲生女儿丢下不管了吗?”
但她也听见了自己内心发出的另种声音:“这是她自找的,她祸害我,祸害这个家,我这些年没对不起她。”
她心里一下子空了,没有解脱了的感觉。
“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毒?”丈夫的这句话,再一次隔了重山复水,向她逼来。
母亲的鼻子酸酸的,低声哭了起来。长途汽车到莎车县城时,母亲下了车又拦住了另一辆长途汽车,朝红掌停留的那个县城驶去。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到了长途客运站旁的巴扎门口,却早没有了红掌的身影。
那是国庆节的前一天,天蓝得发亮,像是涂了一层颜料。巴扎,车站及百货商场门口都拉出了庆祝节日的横幅标语,有电工在车站前的拱形门廊上调试五颜六色的彩灯装饰,一群小孩子挤在下面看,嘴里尖声叫着,亮了亮了,又灭了。
母亲沿着街道跑了个来回,不停地找,这样几个来回,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红掌不见了。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满脸悲戚的中年女人,过度的悲伤使她在大街上如无人之境,挤在车站的人流中,来来回回地走,歪歪斜斜地走,不时碰到别人的身体,遭到别人的呵斥:“这位大姐,你会不会走路?”待回头,呵斥的那人看对的是一张被泪水浸泡的面孔,两只发青的眼袋状如核桃。只听见她木然地说:“我的孩子不见了,她穿着土黄色棉布衣服,蓝布裤子,你看见她了吗?”
那人的嘴巴在动,母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母亲站在街道旁,哭了起来。她哭红掌是个太温顺的孩子,温顺得像没脑子;哭红掌从小到大给她添麻烦,哭自己在她的身上花去了太多心血;哭红掌的善良愚钝,哭红掌没人照顾,自己没留钱给她,她会饿死吗?
不时有人拉扯她劝慰她,可是我母亲并不领情,她一边呜咽,一边还反问那些好心人,是谁在哭?我哭了吗?我有什么好哭的?
第五天早上母亲才在县城一所小学门口的垃圾箱旁找到了红掌。
红掌披头散发,脏污的头发满是头屑。两片薄唇绷成了细线,好几天没刷过的牙齿,有韭菜叶子卡在牙缝里面。昨天夜里下了一层薄霜,她还光脚套着夏天的凉鞋,指甲上全是黑泥,层层污垢结成了硬痂子。
还有衣服。她穿着桃红色衬衣,却翻着咖啡色运动衫的领子,外面又裹着一件土黄色的旧棉布衣服。红掌看见母亲,手中高举着一只拣来的小半块馕,对母亲咧嘴一笑说:“你吃。”
七
父亲与队友们正在吃饭,突然他身旁一个姓周的人叫起来,说是碗里的清粥底子卧着一个肥蛆,自己咽不下去。他站在摇晃的木凳子上骂咧着,见没人搭理自己,就骂得更厉害了:“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你们还拿虫子喂我。”
直到食堂的师傅二板子出来用面杖朝他的腿上捅了几下,他便号叫着滚倒在地上,大家哄笑着,说他又在发神经病了。
没人扶起这个老头子,他独自在泥地上摇晃着头。
父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每天都发生的小插曲,机械地啃一口玉米馒头喝一口粥,粥上飘着几只死蟲子,他像没看见一样,混着粥一起咽了下去。
他想逃跑的念头似乎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他在皮林农场这些年,数次目睹了他人的死亡。白天劳作的辛苦,“黑房子”透不过气的狭小空间,比待在坟墓里好不到哪里去。他经历了这些,经历了人世间最坏的生活。
一个隆冬夜,农场一片死寂。几十座戈壁中的土柸房黑得像某个阴影之源。一轮清寒的月亮隐入到厚厚的云层里,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带着一股雾气在空中漂泊。
父亲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黑暗中的墙角,七位室友的鼾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在睡梦中抓挠身体。这时父亲听见了鼠叫声。他直起身子寻觅老鼠,却不见其踪影,黑暗中,有两点古怪的锥形光亮闪烁。他的身体开始哆嗦,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响。
他胸前的口袋藏有一张三寸黑白照片,是我们三姐妹的合影。他只有看照片时才能用过去的记忆支撑回忆中的片段,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明白,自己的生活与到农场之前的日子,正处在分水岭的另一端。除了照片,还有一封信,在信中,母亲简短而节制地告诉他红掌“生病”的消息,表示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女儿,让他放心。刚收到信那天,父亲沉默着,女儿红掌突然“生病”的消息,与郝一凡的脸重合,在他面前飘来飘去。
我要离开这里。
我要回去看我的女儿红掌。
父亲被这个想法刺激得躁动不安,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没看见黑暗中有两三只老鼠警惕地睁大了眼睛,吱吱叫的声音应和着同房室友熟睡中的磨牙声。
他哽在喉咙里的“跑”这个词,像一个会动的小人儿,马上就要跳出来。
过了一会儿,风小了些,他从木板床上爬了起来。
那是一个与平常没什么区别的劳动日。
就在父亲跟着队伍从采石场往回走的时候,起风了,是南疆这一带典型的沙尘暴,天地间瞬间飞沙走石。不少沙粒落在了人的耳朵、眼睛和鼻孔里。每个人都被沙子活埋了一小半,远远看去,像是会活动的泥胎。
父亲很激动,这是一个奇迹,真的是奇迹,自己也许能够乘着这场沙尘暴离开这里。因为有个声音在心里回荡:“跑吧,赶紧跑吧。”
突然身后有从风中传来的微弱声音:“快,赶紧趴下。”
父亲歪过脸一看,是郝一凡。郝一凡就在他身后五六米远的地方半趴着,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发硬的盐碱地,被刮向天空的碎石从他们的头顶上呼呼飞过去,不时地与拔了根的一蓬蓬骆驼刺碰撞。破瓦盆、砂石、树枝等等,在风中横抡。父亲很惊讶郝一凡为何变得如此冷静,并且相信她的疯是装出来的,但是此时的他装作没听到她的话,紧咬住牙,像一蓬拔了根的骆驼刺,岔开双腿迎向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沙暴。他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这场沙尘暴,终于让自己的逃跑计划如愿以偿了。
“趴下,别跑,你跑不出去……”郝一凡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郝一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迎面从风中抛来的一把铁铲击中了,瞬间被削去了头皮,血流如注。
父亲没有回头。
后来,沙尘暴终于停了。缓了一个多月,郝一凡的头皮才长好——这些,父亲没有看到。
父亲一口气不歇,在戈壁滩走了六个多小时,就发现不对了。此时,身体在疼,不只是骨头筋络疼,皮肉也疼。那种疼,像是自己被生生活剥了。每走一步,就好像一股电流滚过全身。
但是想到自己将如愿以偿,他紧咬住牙,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用力岔开双腿,支着脖子,又在戈壁滩中走了很久。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身后的皮林农场正白惨惨地浸泡在荒原里。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一片寂静。
按照父亲的想法,他想逃往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去陕西老家。他希望自己在临走之前,去南疆的家看看他的孩子。
他一想到几年未见的女儿,心中一紧,又一热。
日落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厉害,一路都是戈壁。等到下山后才是最危险的开始: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没有水,盐碱地遍布着白石英石。
一路上过度的劳累让父亲虚弱不堪。他踏上一座没有河水的木桥时,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小村庄。突然,他在桥中央一下子跪倒,许久都没有爬起来。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到前面的村庄了。
黎明时分,暗蓝色的天光勾勒出枯树的苍老线条,细雨在清晨蓦然而止。父亲直直地躺在一个柔软干爽的麦垛上,而喉咙里的毛毛痒又让他轰轰地咳上一阵,咳得他身体暖和了起来。
父亲把眼睛睁开,再睁开,意外极了——自己居然还活着。他看守自己这条性命——要是在这个时候眼睛闭牢了,就没他这个人了。
他睁开眼后看见的是一模一样的用泥巴混合搭建的苇草房子,一群村民围着他,孩子们像小鸟一般,唧喳叫着从大人的腿下蹿到了前面,盯着他看。他们都有一张单纯和善的脸。
原来他被此地的牧羊人救下,用马车驮到了这个村庄。
父亲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些天的感受:他脱离了阴暗的皮林农场,来到了这个村庄,这里的一切都陌生而淳朴。他在这个村庄整整待了七天,体力有所恢复。第八天父亲乘坐老乡到巴楚拉羊皮的驴车,还有拖拉机一路辗转,朝着家的方向驶去。黑夜淹没了他的影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不知不觉中接近危险。
一张巨大的疏密有致的网正准备打捞他——这条“漏网之鱼”。他的身上,隐隐散发着可疑的鱼腥味儿。
鱼有水,而他的水,早已经在戈壁沙漠中干涸。
又是一日将尽。黄昏的魔力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初春看似普通而又平常的夜晚,天空蒙着一层灰白色的薄雾,久久不散去。
晚上还不到九点,母亲正在准备晚餐,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我家炸裂开来:一个叫严国光的男人十一天前从皮林农场出逃,现在正穿过国道,朝奎兰镇靠近。如果他回到家,你们作为他的家属,知情不报的话,后果自负。
我们不知道有人一直窝在我家房顶上监视。也不知道我家院子门口的榆树后面还有两个人正藏在那里。“你们的父亲可能要回来了。镇武工队的人刚來人通知的。”一个瘦削脸庞的男人对我说。
母亲掀开厨房窗帘的一角朝外看了看,回过头来朝我们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她的声音太小,我和两个姐姐都没有听到。
后来母亲没心思做饭了,很警觉地走到门口,耳朵贴着门板,或者掀开窗帘的一角查看外面的动静,一点点声响都使她焦灼不安。
夜晚灰白色的雾气中一个模糊的身形出现了。很快家门口传来一阵摔打声。
我隔着窗户也能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我打开院门,看见母亲捂着嘴巴,从她肩膀抖动的曲线,可以看出她在哭泣。透过她的肩头,我看见几个人拽着一位满脸胡子,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子往一辆卡车的方向走。他的双手被迫扭曲在身后,从一闪一闪的车灯中,我看见摇摇晃晃,手腕处一抹钢手铐的银色光亮的父亲。
卡车行驶了一段距离,母亲追着卡车奔跑,她大声叫嚷着。我在屋子里都能听到。
“你回来干什么?”“你们要把他带哪去?”“车子停下。”
没有人理她。母亲绝望地追着车跑,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手搭在腰上,眼睁睁地看着卡车消失在茫茫黑夜。
父亲走到了家门前都没见到我们——他的三个孩子。
父亲被送回皮林农场的当天晚上,他的右腿被打瘸了。
郝一凡看着父亲一身泥土的狼狈样,围着他转来转去,吃吃地干笑起来。农场的工作人员大声呵斥,好半天才止住。
半夜父亲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被零星的冷雨淋湿,他醒来了,微睁开眼睛准备起身,却发现不对——黝黑的天色下,一个黑影正发出轻微的喘息声:是疯女人郝一凡。她抓着他的左手仔细端详:一只手,男人的手。它廋削,在折向指甲的部位裂了。她的指尖碰了那个部位一下,然后,她侧身慢慢向这只手俯下身子,呼吸中有一种来自雌性动物的潮热。
她不知父亲此刻已经醒来。过了片刻,她把父亲的那只手轻轻翻转过来,似乎想看反面。这时,父亲重重咳了一声,她的手缩了回去,她跑掉了。
第二天清晨,父亲醒来反复回想这个细节,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数日后的一天,他瘸着腿站在监舍窗前,长久地看着在电线杆下晒太阳的郝一凡。她的左手举着一根草,对着太阳长时间地看着,眼神迟缓而飘忽,沉浸在一种梦游般的情景中。时而,她的右手还在空气中抓呀抓呀的,好像空气中有飞舞的小虫。她嘴里念念念有词:“我是鸟。是一只小鸟。人人都是鸟。”
“郝一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如果不是真疯,那她这么多年装疯,又是为何?”父亲一想到“装疯”这个词,身体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八
这年秋天母亲终于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是带一个小院子的平房。新房向阳。我们忙着收拾新居,擦玻璃,漆地板,给墙刷涂料等等,忙活了好多天,计划在国庆节之前搬进去。
可真的临到搬家的时候母亲却伤心起来,对我说:“你爸有一天回来,会不会找不着家门?”
卡车“呼”地驶上路,带着我们的全部家当。母亲坐在被褥上,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越来越远的旧居。卡车左拐右拐,拐得她心里阵阵难受,她知道,自己再不会来这里了。
有了新房子,人们时兴在院子里种花种树。
我家种的是晚饭花、夹竹桃、格桑花和美人蕉,还有两棵白杨树及一棵梨树。
一棵桃树的长成需要三年,一棵梨树的长成需要更长时间。这棵梨树移植到我家院子后,我们没有好好关照它——它看上去太瘦小太孱弱,每个见过它的人都摇头说,这树怕是活不了。
我家人控制着这棵梨树,经常给它浇水、剪枝和施肥。后来的几年那棵梨树一下子蹿得好高。
一个深秋的晚上,刮起了大风。院子漆黑一片。天空好像密布着无数看不见的旋涡。而旋涡的中心就是它——那棵梨树。
夜晚的微光中,我从外面回家,经过那棵梨树时,惊恐地跑进屋子。母亲看了一眼狂风中的梨树,嘲笑我胆子小,连树的黑影子都怕。然后她站在树下,盯着那棵树看了好一会儿,呆立片刻,轻轻说了句:“这树今天有点儿疯——”母亲看到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说我的心智就像这棵梨树一样没啥用,营养不良。
为了避开母亲的责骂,我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心情,在秋日与几个同伴一起骑自行车去小镇郊外乱逛。
天黑了。我们停止嬉闹,朝着晚霞的方向呆望,若有所思。
同伴安琪的口琴在手中熠熠闪光,他抓起来猛地一吹,呜呜呜的乐声在田野间回响。
他吹的是一首叫《白杨树》的歌。据说这首歌是一位从上海来的知青写的。
更远处的田野上,晚归的农户们朝着我们这群放肆的少年看,牛车轮滚过黄土大道,在黄昏中神秘回响。
我二姐严小凤突然长出了一个成熟女孩的样子。她的青春,她的圆熟。有好事者暗自把她列为镇上“四枝花之首”。
这时候的我常常带着鄙夷而崇拜的眼神注视着她,好像她还有很多秘密是我不了解的。
从小到大,严小凤时常给我她的旧衣物穿,好像理所当然。她衣服的气息带着甜酸的雌性女性的气息,又有点儿像冻过的橘子味儿。她的旧衣没有汗渍没有污秽,她的身体没有疾病和隐患,她的皮肤有着牛奶般的光泽。
母亲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严小凤的不同寻常,她心情复杂地看着花枝招展的女儿,心里一阵疑惑:怎么会这样呢?严小凤修长的手指,走路的姿态,眉眼里的那一股子傲劲儿,真的是女版的严国光啊。
是的。二女儿是丈夫的翻版。有姐姐严小凤珠玉在前,我总感觉母亲不太喜欢我,我备受冷落。
母亲对我身体的成长熟视无睹。只要她在家,我就会感到不自在,如果她让我她跟着去巴扎上买菜,她在前面推着自行车,我就想方设法走在她的身后,远远地跟着。如果她带我和严小凤看露天电影,我肯定会挨严小凤坐,有那么几次,我挨着母亲坐下,身子有意识地跟她保持距离。还有,只要母亲在房间里,我就要找借口离开。她跟我说话我不太搭理,这种情绪既不是畏惧,也不是讨厌,但真的是一种——是一种不自在的感觉。那时的我,真的很羡慕别家的小孩,对自己的父亲母亲充满着依恋和崇拜。
漫长的夜晚我独自一人睡觉,肉体悬浮在黑暗中,没有亲人抚摸的皮肤,是饥饿的皮肤。
当时的我却意识不到那其实是一种饥饿感。多年以后,我怀抱自己的小婴儿舔着,抚摸她小小的脸蛋,还有小小的手脚,看着她满足的甜笑,我才意识到,小小的孩子,是多么期待亲人的抚摸。
一九八○年。这座戈壁小镇,春天是一堆被风涂乱了的日子,那些写在墙体上的标语,在一次次粉刷中被彻底掩盖。残冬过去了,春天正艰难地来临。但新的生活真的开始了吗?
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猜测,将来的生活真的会好些吗?
我觉察出这座南疆小镇的诸多变化,人们比平时更热爱报纸和广播,热衷于单位开会时的各种消息,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弥漫整个小镇。一九八一年九月初的一天,父亲靠在皮林农场的广播电线杆下,一字不落地听完那个举国皆知的会议消息。
还有一个人也在电线杆下听消息。是郝一凡。
郝一凡光着脏污的脚,坐在广播电线杆下啃苞米。她仰着头,听着听着,用手抹了一把脸,大声嘟囔着。
父亲很不耐烦,向她挥了挥手:“别吵吵,我听广播呢。”
她闭上了嘴,眼神亮亮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是一个晴天。清晨天还没亮透,父亲早早醒来,他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在窗底下,双腿颤巍巍地站上去,拉开了半面窗,清冽的晨光照在他脸上。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紧贴窗框的手微微发红,他看见树梢也一片红彤彤。
他出了门,初秋微微的晨光中,朝霞汹涌,路上的新疆白杨树在风中摇曳。鸟儿惊慌失措,急雨一样从林子上空飞去。积雪的昆仑山闪闪发亮。树梢更尖峭,屋子的窗棂变成了菱形。
父亲待在那里,他想迎上前去时,扑面而来的风却逼着他一步步后退,但“好好活着”的念头让他挺起了腰身。
此时父亲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吱呀”一声打开了门,他转过身,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笔直地朝着农场街道的方向走去。
是郝一凡——她穿戴得颇为整齐,走向农场唯一的邮电所。她口齿清晰地要求发一个电报,发到北京去,发给她的家人。
這么多年来,农场里有谁不认识这个女人呢?她一身整洁,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与之前衣衫褴褛的形象判若两人。
她的头发特意洗过,在脑后挽成一个滑溜的髻。皮肤是光洁的,嘴角微微上扬。大家给她让出一条道儿,默默看她表情严肃地在电报纸上写下内容。而这个电报内容,再过几十年也不会有人忘记,因为只有五个字:“接我,快快快。”
多年后的一天父亲抽烟时突然想起这个叫郝一凡的上海女人,他情不自禁地模仿起她抽烟的姿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郝一凡嘴角一抹嘲讽的微笑。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回来的日子。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三日。
那是一个晴朗的正午,天气闷热。一条唯一通向省城的公路上少有人和车往来。远远的,一个跛脚的男人下了一辆卡车,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朝着我家的方向走来。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指指点点。有那么一会儿,他还摆脱了他们的搀扶,一个人站在大路旁东张西望。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他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右脚跛得很厉害,但他不想让人看出来。他后背挺得笔直,每一步落地都很小心。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回来了。”
父亲的这句话只有母亲一个人听见了。
父亲站在家门口,敲门。距门口不远的白炽炽的太阳下,落了一地麻雀。它们安静得出奇,一动不动,像用纸剪贴出来的。
母亲打开门,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
母亲端着一只装满温开水的大瓷碗站在父亲身边,自顾自地对他说:“喝水吧!喝完了我再去给你倒。”她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母亲猛地想起炉子上正煮着炸酱面的面酱,一拍脑门,大喊一声“糟糕”便冲进厨房:“完了完了,面酱烧糊了。”
她打开厨房窗户,焦糊的黑烟蹿了出去,几只麻雀在榆树枝上跳上跳下,一辆拉粪车从房前的大路上走过,腐臭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孔,母亲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是的,曾被自己告发的丈夫回家了。
十多年来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可是丈夫终究是要回来的,他一回来,她愧疚和赎罪般的日子也就回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越过了山重水复,一次次地指认她:“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
父亲上完厕所,巡视完屋子里的家具,小摆设,还有他的孩子——他不过是摸了摸我的头。他站在红掌面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把右腿的裤管慢慢地卷起来往旁边的桌面上一蹬。他的右腿不同于一般的腿,它丑怪而壮实,从脚腕到膝盖处已是黑紫一片,上面布满了浮雕般的伤痕,尤其是脚踝处异常突起,曲扭着所有的肌肉和筋络,像是骨头从皮肤里顶出来了。而另一条腿则上下摆动着。
他这个举动像在展览,又像是炫耀,更像是示威。然后,他与母亲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伴随着隐秘的飓风,闪电般不期而遇——父亲的瘸腿骇然暴露在她的视线里。她静静地看着,一种奇异的冰冷感觉从脚底升起。
父亲下放皮林农场十多年来给我们几个孩子为数不多的信中,从未提到过这条伤残了的右腿。一句也没有。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这条腿是他最后一次逃跑时被看农场的人打坏的。母亲看着他的右腿,有些慌乱,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手中的抹布滑落到了地上。
父亲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泥腥味。
这场浮尘预示着奎兰小镇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这浮尘一落下来,他的右腿就像发霉了。他黑着的脸没有表情,玩弄着手里的一根木筷子,突然用劲一拧,把它折断了。“你们听见了吗?我的右腿里就有这种筷子被折断的声音。”
我们谁也没吭声,默默地吃早饭。早饭由大米粥和油煎馒头组成,还有一小块红豆腐。我们一边吃一边听他说:“早晚,我的另一条腿也会像这样断掉的。”说着,“啪哒”一声,又折断了另一根筷子。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脸色就像窗外的浮尘一样灰白。见我们一副吃惊的样子,父亲继续说:“我知道,那是我的骨头一根根地断掉了。”
“别闹了,吃饭吧。”母亲冷冷地说。
“你看看我的腿。”父亲把瘸了的右腿重重搁在饭桌上,伸出手把裤子往上卷了卷,露出腿上深深的疤痕。
“看到了吗?右腿。你看我的右腿。”
“这下,你满意了吗?”
他看着母亲说。
他突然笑了,他怪异的笑声生硬而尖锐。
从那以后父亲经常会有一个固定的姿势:一条瘸了的右腿放平在桌面上,一只手搁在上面慢慢抚摸伤疤,而另一条腿半屈起,垂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着。他微闭着眼睛,长时间坐在那里,每到这时,家里没人敢打扰他。
他回到小镇后便多了一个称呼:严瘸子。他走路的时候,是那种用一只手撑住瘸腿才能走的样子,姿势像划船。走啊走,划啊划。跑起来的时候,身子一拐一拐的,样子真是难看,看得我心里酸楚。
在母亲眼里丈夫严国光是一棵疯癫的不老松。经常,母亲半夜醒来,看见丈夫盘腿坐在床上,用指尖顶着下巴,以这样的姿势静默好长时间,嘴里含混不清地挤出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有一回母亲睡了以后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靠近自己。昏暗光线中,她看见父亲的脸离她很近。母亲说:“你老是在半夜里偷看我,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想看清楚你。”父亲说。
“赶紧去睡觉吧,我困死了。”
“你还睡得着吗?我的右腿断了。脚掌上还有一个洞。”父亲突然厉声朝她大喊,一把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子,那只受伤了的右腿搁在了她的脸上。
他说:“你好好看看我的腿。”
九
八一建军节来临前夕,红掌又一次失踪了。
姐姐红掌常常在某一个早晨或中午一觉睡醒来后,人就不知去向。她是去“找活儿”了。这天中午有邻居打电话来,说是刚才在新开业的镇政府宾馆参加亲戚的婚礼时看见了红掌。“她穿的是一身崭新的灰色工作服,好像是酒店給清洁工统一配发的专用服装。”
“真是不可思议。”
女邻居的描述让我半信半疑:她是怎样走进这堂皇的宾馆的?她是如何得到酒店清洁工工作的?我把这个疑问抛给母亲,母亲说红掌不犯“疯魔怔”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正常人一样。
我和母亲匆匆赶往奎兰镇政府宾馆。刚开业两个星期的宾馆灯火通明。矜持、现代、坚硬的质感与周围低矮的灰色房屋格格不入。
我们在一楼走廊左侧看到红掌时,她正怯生生地站在楼梯拐角前。她没看见我们。
红掌偶尔拿起抹布,慢慢擦拭楼梯上的灰尘,动作迟缓而笨拙,颈脖渗出细密的汗。听见我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看见我们,红掌吃了一惊。她不敢靠近我们,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那样,瞪大了眼睛。
母亲倒是很高兴:“红掌有工作了。”
尽管只是在试用期,但红掌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母亲在走廊里兴奋地走来走去:“真高级的地方啊,红掌你要好好地干。”
母亲太兴奋了,话多了起来:“病”、“控制”、“按时吃药”……她的话引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注意。这个女人穿着旧店工装,目光含着敌意。终于等到红掌下班,已是晚上了。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出镇宾馆,准备回家。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她第二天早上又一次被“炒鱿鱼”了。
第二天中午红掌被镇宾馆的两个人送回了家。
一位单位负责人很诚恳地对母亲说镇政府宾馆刚开业,目前正在试营业期间,短时间内招了很多服务人员。今早对新员工进行业务培训时,他们发现了红掌的——特别之处。说到这里,他加深了语气。
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镇政府宾馆大厅里,几十名服务人员整齐划一地站立接受岗前培训,一周后要进行考核,合格的人员才能被正式聘用。突然站在最后一排的红掌冲到了培训人员前面说:“我会跳舞,会跳舞的人就是合格的人员,就不用考试了。我给你们跳《大刀舞》。”不等回应,她就自顾自地跳了起来,因为没有刀做道具,跳起来感觉不顺手,才跳了一半,她又换了《大寨铁姑娘》。她跳得确实好,有一种置身于舞台的感觉。
大家都懵了,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
“她有病。她是个疯子。”
回头一看,是昨晚那个在一旁偷听我们谈话的女人。一个清洁工。
“好了,你下去吧!”镇宾馆主管冷冷地打断了红掌:“你站回队伍里吧。”
红掌在人群压抑着的笑声中站了回去。
其实早在红掌得病之前,红掌的性格就已内向抑郁。
随后的几年红掌的病情都没有恢复。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家人到乡下找了一个老中医开偏方,按时扎针吃药,半年后她的病情才有所减轻,也只是维持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水平上。
因为药物的作用红掌变得黑而胖,腰围有水桶般粗,神情凝滞,反应迟钝,与原来的美貌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之前脸上的红润自然也消失殆尽。谁也想象不出这个黑胖的女人曾经是奎兰镇上的红人。
红掌一直没有正式工作,病好后在当地医院的药剂室当了一个洗瓶工。这一干就是很多年。
红掌三十七岁那年才结婚,嫁给了当地修理厂一个五十岁开刨车的工人。
她的婚礼是在阴暗油腻的镇机关食堂举行的。参加婚礼的客人没坐满四张桌子,主持婚礼的司仪心不在焉。新郎穿着一套半旧的深蓝色西装,灰头土脸。吃酒席的妇女们一边吃饭,一边冷眼打量着新娘。
整个结婚典礼的气氛死气沉沉。而红掌的打扮在当天显然是最隆重的。她化了浓艳的妆,层层叠叠婚纱裙褶,带着俗丽的小镇趣味。新郎亲戚家一位老太太一个劲地说新娘的礼服是从照相馆里租来的——反正不是自己买的。她们在一起交头接耳好一会儿,声音不时传到母亲耳朵里。
母亲装作没听见。证婚人念证婚词的时候,红掌微微低着头,脸的上半部隐在头纱的影子里,下半部在摇晃的光与影里。
父亲下放回来,似乎有些害怕这个总是从厨房里搞出窸窸窣窣声音的女人——他的妻子——我的母亲。
早晨,母亲为他做早饭。她磨蹭地将清澈见底的小米粥和玉米馒头片端到桌子上时,什么都凉了。她每天都带着歉意和讨好地笑:“凑合吃啊。”
父亲说没事儿。
她在粥里放很少的米,说省着点儿用。
“我们不是穷人啊,家里有的是米。”父亲告诉她。
有天早上,他听到卧室门口迟疑的脚步声,知道她又慢腾腾地来找他了。
“吃饭了。”门开了,母亲在门口微笑。
“快吃吧,饭要凉了。”她说。
这一次的米粥浓稠得很,还有一盘加了酱油汁的榨菜丝。
父亲想呕吐,却端起一碗早已凉掉的稠粥。母亲一如既往地看着他吃下了第一口才拿起筷子。父亲打了个冷战。
“你冷吗?”母亲问道。
“不冷,就是粥太凉了。”
他们是夫妻,是陌生的夫妻。
这个夏季,我躲避着父母,看嚴小凤穿衣打扮才是我唯一专注的事情。
奎兰镇像戈壁滩这张巨大无垠的叶片上的一小块疤痕,而这个年轻浮浅的女孩就在某一处平房里,正对着镜佝偻着腰,一遍遍反复在脸上涂抹着膏、霜、水和粉。美人鱼牌眼线笔,紫罗兰散粉等廉价的化妆品铺了一桌子。
她打扮停当后,镜子里的她已召唤出另一个自己,将她变成了一座肌骨殿堂的女主人。
严小凤在少女时代就有一种成熟的气息。真正的少女不是她那样的。可是就这一点深深迷住了当年懵懂,天真而无知的我。因为自卑感作祟,我经常在能找到的镜子里搜索我身体上的每一处丑陋:皮肤像失血似地苍白且粗糙,肥大的蒜头鼻上撒满了黑芝麻般的黑头白头,脸颊两边的法令纹很深,油腻的头发紧贴着头皮,看人的目光是怯怯的,总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还经常伸手插进衣服里,狠狠挤捏滚圆肚皮上的一圈肥肉——个头不到一米五的我,体重有一百二十多斤了。
在漫长的青春期,一个过于招摇轻浮的姐姐,无疑压制住了我追求美丽的欲望。
墙面上的这一面裂镜映照出严小凤的脸,也映照出我的脸。
严小凤当然知道我喜欢盯着她看,尽管她都没朝我瞥一眼,但是空气中的微妙气息,仿佛从她顶得高高的,丰茂张扬的头发传递了过来——她一身俗气的华美装扮,好像对我一遍遍地说:“你来看我吧,来模仿我吧,羡慕我吧。”
最后她踩着一双猩红色的人造革高跟皮鞋,骑上自行车前往奎兰镇的舞厅。
一九八五年,奎兰小镇的第一家舞厅开业。舞厅是由镇机关礼堂改造的,几只镭射灯,舞厅靠墙清一色的木椅,中间是舞池。
小镇舞厅刚开业时热闹非凡,几乎每晚都营业,镇上很多人都去舞厅玩,风头一下子盖过了刚开业不久的旱冰场。舞厅的灯光越来越暗,对于边疆小县城的人来说,这种闪烁着五色光的霓虹光线,无疑是沉醉剂。
夜色暗了下来。奎兰镇舞厅里的灯光很耀眼。眼前是飞旋的霓虹灯,红的嘴唇,白的牙齿,捧住苗条腰肢和丰满臀部的手,以及欲拒还迎的眼神——三步,四步,快四慢四的舞曲换了一支又一支,《蓝色多瑙河》奏出了热带风情,女人的裙裾开始一点点朝着舞厅中心移动。在这些旋转的女人当中,严小凤看起来是一个多么快活的人。是的,她跳舞的时候最快活,舞厅的男人们都接二连三地请她跳舞。她穿着俗丽的紫红色金丝绒长裙,露出白色钩边的三翻假领子,轻抚着男舞伴的肩膀,眼神灼热,似两汪油。她的明媚,都在此刻尽情燃烧。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跟着严小凤进了镇舞厅。
那天我穿着宽大的豆绿色卡其布夹克衫,而女孩则穿着当时流行的长长短短的裙子。除了穿着,我发现我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们快乐,放肆,浑身散发出小镇姑娘的风情。她们三三两两在一起,经常爆发出莫名的大笑。
严小凤在这群女伴中显然是很出挑的。她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嗑着瓜子。当音乐声响起,舞厅的镭射灯闪烁出五彩光芒,女孩们安静了下来,左顾右盼地等着在场的男人们邀请自己跳舞。
整个晚上我缩在一个靠墙壁的小角落。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我只是偶尔的闯入者,但是,舞池里的男女相互之间搂抱着,欲退还迎的神态又令我蠢蠢欲动,竟有些喜欢这里的气氛了。
严小凤跳完舞回到家,先是听到厨房响起锅盖落地的声音,然后听见母亲在咒骂她,骂一会儿,母亲又调转枪头,骂起了父亲,抱怨他无能,离开家这么些年,回来也没让家人有好日子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定是祖父上辈子祖坟没埋好,让自己嫁错了人,生错了孩子。
严小凤早就听惯了这些陈词滥调,她一声不吭地洗涮,脱衣物准备睡觉。枕头很柔软,灯光很朦胧,厚厚的棉被有阳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困倦。
母亲愤怒的咒骂声时续时断,变成她的催眠曲。
十
这年春天,三洋牌收录机,俗称“半头砖”收录机在小镇流行了起来。它的外形像一块黑色的砖头,镇里的人从“半头砖”里听到费翔,李谷一,张蔷,谢丽斯,王洁实等人美妙的歌声。
“半头砖”录音机是钱胡子从广州走私来的。钱胡子是个从镇技工学校毕业,穿尖头皮鞋,飘洒着爆炸式的长发的“不良青年”。在小镇人中,他第一个下海做生意,走私电子表,香烟。至少在当地人的眼中,他是一个不学好的“社会人”。
他常托人从内地进购一些歌手的磁带和明星大头照的贴纸在镇广场,镇二中卖,结识了不少女孩子,其中就有我的姐姐严小凤。
一天钱胡子见到来小摊上买明星贴的严小凤,发现她比从前憔悴很多,便很体贴地说:“你的情绪怎么这样糟?”接着他又说:“别害怕,我会帮助你的。”
他的声音很低,严小凤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在她的耳朵里神奇地退去,她听到了一句话,像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声音,只为着眼前这位受了委屈的少女。“别害怕,我会帮助你的。”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只有她听得见。
见周围没人,钱胡子从随身的黄挎包里取出来一个包裹,打开是一个砖块收录机。
“你喜欢吗?”钱胡子看着严小凤说,眼神充满了渴望。
“你靠过来一点,我告诉你为什么要送你这个。”钱胡子贴着严小凤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话,严小凤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用拳头轻重不一地捶打他的胸脯,那动作和笑声里有一种天真的放荡。
严小凤傍晚回家时带回了一只砖块形状的收录机。我远远地看着她提着一个纸盒子朝家门走来时,我知道,家里有事要发生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家人感到了不安——多年来,没有谁给我家带来任何礼物。这个能唱能听的小铁盒子带着大城市的气息,将我们家如同牢笼般幽闭的世界打开了一个口子。
但是这个有些昂贵的铁盒子是一个名声不怎么好的男子送给严小凤的,让这个东西有了一种暧昧而又上不了台面的感觉。
晚餐时家人都不谈这个话题。严小凤好像有心事一样,不吃饭,只坐在远离桌子的那张靠墙的椅子上发呆。
“过来吃饭吧。”母亲招呼她。
“我不吃。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严小凤的声音很冷淡,母亲不安地观察她。她怀里抱着那台诱人的砖块式收录机。
母亲长叹一口气,突然冷冷地说:“我祖坟没埋好啊,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你要这个收录机给谁听?这东西对你毫无用处,你把它给我。”最后她用很平和的口吻对严小凤说。
严小凤顺从地将它递了过去。
母亲长久地注视着这台全镇都很少见的收录机,神情变得怪异。
“人家给你就要。这是白给你的东西吗?”母亲的双眼紧盯着天花板,一脸羞愤的样子。
严小凤站起身准备离开时,母亲也站了起来。她扑向严小凤,挥舞着拳头,用力砸向严小凤。母亲一边打她,一边说起父亲在十多年的下放生涯中她孤儿寡母的艰难日子,还有她的疾病,她的疲惫,她的贫穷。以及这一切所带来的各种屈辱,委屈以及不甘心。
父亲在一旁冷眼看着,慢慢挪开了身子,以免母亲的拳头不小心砸向自己。持续了快半个小时,母亲累得坐在了椅子上平静了片刻,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又站起身来,再一次扑向严小凤,嘴里反复说着之前的话:“你为什么要他的东西?”
母亲打累了也骂累了,身子直挺挺地半躺在椅子上,屋子里不再有人说话,严小凤不再哭泣。我将扔在桌旁的砖块收录机抱在怀中,摸索着按下了其中的一个黑键。突然,这个小小的灰黑铁匣子里传来了一个节奏激烈欢快的迪斯科,那是国产电影《客从何来》里的音乐。
这段音乐被“严胡子”翻录了下来,以至于后来严小凤听到这个音乐的时候都要跟着摇头摆尾的:“吼,吼,吼,跳个disco queen,摆摆手,摇摇你的头,所有烦恼都从你的脚下溜走”,“跳跳探戈,跳跳哈索,不如来跳迪斯科它花样最多”。
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动听的音乐了,它的旋律甘甜如蜜,如云般流动,百听不厌。它的节奏跟着蝙蝠衫和猩红的嘴唇以及夸张的塑料耳环一起长在她的心里了。
远方的大城市瑰丽神奇,充满了无数未知的相遇,当然还有爱情。
那以后严小凤每天晚上干脆就泡在镇舞厅里。一些好事者给她起了一个十分猥瑣的外号:“十二点过五分”,意思就是她差不多晚上十二点过五分从镇上的舞厅出来,然后和钱胡子等一干不三不四之人鬼混。
严家人古怪的生活,让小镇上人生出来许多谈资。在这些明暗不清,是非难断的流言蜚语中,我觉得姐姐严小凤真的堕落了。
母亲把严小凤的自行车没收了,说以后给我用。我整天没什么事干,经常吃过晚饭后把碗往桌上一推,骑上自行车就到外面逛,逛累了才回家睡觉。
这天黄昏我骑着自行车在巴扎东路闲逛,路口两旁摆着好几张台球桌,几个小镇青年懒洋洋地打着台球,还有几个年轻人靠在土墙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聊天,有时发出一阵大笑。他们像我一样是奎兰镇最寂寞的人,他们把寂寞传染给了我,与我达成深刻的默契,这默契将我们联合起来,与外界隔绝。
“严小凤,十二点过五分。”
一个女孩突然跑到我跟前,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笑着跑开了。
我无比吃惊地看着这个饶舌的女孩,我很想跟她大吵一架。但我什么也没说,骑上自行车闷头向着小镇边缘的戈壁滩驶去。
又一年春节。过了正月十五,小镇人放完鞭炮,吃完豆沙馅芝麻馅的汤圆,新年的气氛也就淡了。
这天一大早天气预报说一股寒流即将南下,南疆大部分地区可能会有降雪。
严小凤推着新买的梅花牌自行车再次出现在小镇的街道上。饭馆及商店前面的节日垃圾被清扫干净,居民家门口的红色对联在冷风中开始变色,镇机关门前欢度春节的红灯笼也摘下来了。不知是谁家办喜事还是饭馆开业,鞭炮声一时不绝于耳,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火药味儿,一只烟花的残骸像受了惊吓的鸟儿一样乱飞一气,先是落在了一辆面包车的车盖上,然后又滚落到她的脚下。
她低头一看,是一只六角形的烟花花骸,“恭喜发财”的字样隐约可见。
她突然觉得很无趣,索性站在小镇的街上,仰着头,懒洋洋地看云,看鸟,也看人。
不管过不过年,整个奎兰镇都死气沉沉的。没有一处热闹有趣的地方,没有一件令人心动的事,她心中不知不觉泛起酸楚和失意。
她想自己居然在这个小地方生活了二十四年,險些要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一辈子就在这个家里待下去。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无论如何,自己都是要走的。
一想起“走”这个充满极限色彩的词,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道路,又像一把利剑刺痛她的心。这时候,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地名打动了她:深圳。
我姐姐严小凤作为一个生活在僻远边疆地区的小镇青年,她对深圳的了解是道听途说,说它的夜晚极尽繁华,流光溢彩的灯流在高层建筑的峡谷中流淌,像突兀奇异的花朵。这一切对她而言,有如天堂——就是天堂也不过如此了。
她的钱胡子就在深圳。
这个想法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她这想法不再那么确定。早在一年前不安分的钱胡子就去了深圳,听说他租了房子做起了个体户。而且钱胡子走了之后很少跟她联系。
这半年里钱胡子只给过她一个电话号码,从来都是她上邮局花钱去打长途电话。电话铃声响过,远在深圳的钱胡子把话筒贴到耳朵上时,听见的却是千里之外,散发浓重南疆尘土味的女人的低泣。
一开始钱胡子听到她的声音还会温柔相劝,可反复几次后,这幽幽的低泣声就很惹人讨厌了,像一只挥之不去的虫子,在黑暗中嗡嗡作响。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其实早已对她腻了。现在,他要逃跑了。
严小凤不知自己已经被他抛弃,仍隔三岔五地给他打长途电话“煲电话粥”。
一天下午我去镇巴扎买冻豆腐,路过镇邮局时,远远地看见严小凤握着电话机,腰驼着,还微微颤抖着,嘴里哈着热气,正在大声地哭泣。听说钱胡子混得很惨,有那么一段时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自然顾不上远在千里之外的严小凤。
有一次母亲发现抽屉里少了三百块钱。严小凤拒绝承认是她偷的。在那个年代,三百块钱实在不算阔绰,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严小凤冒着巨大风险偷家里的钱救济钱胡子这个关系尚不明确的男友,多年以后想起,她确实是动了真心。后来钱胡子彻底没了消息,留下严小凤独自面对一切。
严小凤从镇技工学校毕业后在奎兰镇的一家机修工厂做学徒工。虽然我与严小凤很少交流,却总感觉她心里有着盘踞不散的失意。她对家人的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我与她之间的对立依然存在,却因同样厌弃这个古怪的家庭,我跟她开始有了某种默契。
那些日子她下班回到家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天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的觉。她扔在木椅上的绿色直身裙腋下部分被汗渍浸得褪了色,发黄发旧。
严小凤一心想离开这个家,离开奎兰镇。
夏日的黄昏才是奎兰镇最热闹的时候。这里的女性吃了饭后一起搭伴儿钩花,织毛活儿,一边织,一边传播各家的八卦,我不想跟她们搭伴。
从童年开始我就嫌自己的世界过于拥挤,老的小的,全是人。彼此推着,踩着,挤着。可我,什么人都不想要——可憎的人,可爱的人,我一概都不要。我像一个外来者,与奎兰镇的人隔着一道深深的裂沟,游离在他们的群体之外。与群体融为一体的快乐,于我是一种永久的欠缺。
就在这样一个快要被热死的黄昏,我一遍一遍地回忆往事,却从没想过我的姐姐严小凤会先于我离开这里。
严小凤从奎兰镇突然消失是这一年夏天的事情。
十一
南疆的暮春多有大风天气,火苗一样蹿跳的风,隔三岔五地撕扯着焦干的土地,转瞬间又变得风和日丽。
那些天里奎兰镇的人在谈论一件大事,说这里除了绿化环境,拆房开路,建化工厂之外,为改善本地风沙气候,打造样板镇,还要在镇西北角的戈壁荒滩建一个规模不小的水上公园。
“麻雀要变凤凰了。”老人们都这样说。
可是在南疆干旱的盐碱地上建一个水上公园,是神话吗?
其实奎兰镇大多数人没去过这个镇子以外的大地方,没见过大城市的水上公园是什么样的,但是通过电视和电影,城里人的公园是啥样,他们还是知道的。无非是一道砖墙圈起一池子面积或大或小的湖水,可以划船;湖面的中央有曲径通幽的亭子,湖边的平地要有绿化用的植被,绿化带还要有形式各异的园林小品以及摩天轮、碰碰车、旋转木马等游乐设施。公园里一座或多座人造假山是不可或缺的,山上建山顶广场、凉亭,最重要的是要有涵洞,为的是让水从里面通过。
在干旱缺水的戈壁沙漠建造一座水上公园,是一个难题。这难不倒小镇人。他们说了,建水上乐园的前提是先在镇西北角的戈壁滩上挖一个相应面积的池子,砌上水泥,就可以续水造湖,而挖出的沙石则用来垒建假山,垒涵洞,筛出过滤后的沙土则培植大量的绿化植被。
南疆的盐碱滩代表着荒僻,荒凉。如果建一处水上公园,也许不远的将来这里的植物会繁茂无比,花朵铺天盖地。镇上建公园的规划书很快审批下来了。
该由谁来负责这项挖池建山的工程呢?父亲所在的单位恰好是镇城建科。那些日子关于挖池建山的工程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而负责这项工程的人选也确定了一个又一个,最后都被一一否决了。每次开会父亲都心不在焉地坐在会议室角落,时不时地喝一口茶。
这天下午很热,单位没什么事,照例是政治学习,主管领导念冗长的文件,开会的人捧着白瓷茶缸,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领导念完报纸后,说今天要尽快定下负责挖池建山的合适人选,不能再拖了。
有人指着在会议室角落闭眼养神的我父亲,大着胆子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个活儿,老严很合适嘛。他曾经也是个地质工程师,搞基建的话,专业也是接近的。”父亲听后,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主管领导一愣,重复了此人的话:“老严很合适嘛。”
性格决定命运。我父亲一生都处于命运的下游,从农场回来一个月后才恢复工作,他与原先的地质勘探工作疏离太久,被组织派到镇技术学校后勤部门看管库房,算是一个等待退休的闲职。
五十一岁那年他离开镇技工学校,在镇城建科当了一个普通科员,仍是个闲职。上班一般没什么事做,喝茶看报消磨到下班,日子循环往复,这样再过几年,他就可以顺利退休。
开完会后有人不停地跟他打招呼:“老严很合适嘛。”会后,他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騎上自行车破天荒朝着镇西北角修建公园的方向驶去。
镇西北角有一条刚修建好的柏油马路,偶尔有车经过。父亲看着眼前的荒滩。想到几年后这片戈壁荒滩不再荒芜,而是一个风景怡人,有假山,有湖泊的水上公园,有成群的游人……父亲一扫之前的颓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公园建好后,一些生活设施会跟着建起来,绿化项目也会跟着起来的。等各方面都发展好了,我的几个女儿也不会一天到晚想着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座小镇了。”
“奎兰镇要建水上公园。他们要我负责其中一项工程,在公园西北角挖池子,垒三座人造假山,工程量很大。”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父亲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让母亲吃了一惊。
“建水上公园?垒假山?建水上乐园?还要你负责?你——疯了?”
“我没疯。”
“你想想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干点事情。”父亲冷冷地说。他这番话让我有些意外。我不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的不眠之夜,是要回顾过去还是要盘算未来。
母亲观察父亲的表情,她发现丈夫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认真的。
“水上公园?你要在这没有水的盐碱滩建水上公园?啊,别说下去了,这戈壁滩上的盐碱土差不多有十公分厚,像稻谷的根那么长,我要笑死了——”母亲满脸通红。
“水上公园若是建好,环境也会变好,小凤和小崽也不会整天想着要离开这里了。”父亲的语气淡淡的。
“你这个人。”母亲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让自己感到陌生。
“你这个人。”母亲摇了摇头,再次发出低低的嘟囔声。
这天刚擦亮,父亲吃过早饭,匆匆来到镇西北角工地料场。堆积的碎石泛着斑驳的光,几台挖掘机的隆隆声掠过晴空,在耳边回荡。
晨光初现之际,他一直看着镇西北角这片戈壁荒滩。往常这片戈壁荒滩到处是砂粒和灌木丛,空旷荒凉,既无生气,也无神秘之感。但是现在不同了,沉睡一夜的机器苏醒过来,在晨光中身披霞光,高音喇叭传出一支歌颂劳动者的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十几辆装卸砂石的翻斗车隆隆轰鸣,将碎石块卷起,倾倒在指定的空地上,工人们走来走去。他们互相开着玩笑,指挥挖掘机的方向,它们挪位时,安全员吹哨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枯燥,抄报表的人员仍在认真计量每一次挖掘机卸下货物的数量,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们沿着一条直线有规律地走来走去,就像钟摆,显示出时间前进的节奏,但又不破坏这枯燥动作中所隐藏着的无限孤寂的魅力。
清晨就这样开始了。当风吹过,脚下的灌木丛在风中摇摆,云从昆仑山的左侧飘来,在山顶盘旋,一条一缕的。每天有两百多个工人投入到这项挖池建山工程。他们用大卡车将工具运到了施工地,数天后,又有成批的工人加入到了这一行列。在干旱荒芜的盐碱地上开辟一座有山有水的公园,听起来像乌托邦。工人们被父亲的狂热情绪感染,每天早出晚归,非常敬业。
可是几年后当三座由圆滚滚的卵石,沙土高高堆砌而成的假山坐落在白茫茫的无水无草的盐碱滩上,父亲失落无比。他仍然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片戈壁滩开花结果。
盛夏的七月连续好几天四十七度。严小凤就是在这个酷热的正午离家出走了。
这天中午严小凤把一只盛有领边钩花,钩针以及的确良绷布的苇编小篓子放在门口的木凳上,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色昏黑时母亲数次到门口张望,看见的只是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
路人骑着哐哐作响的破旧自行车从家门口经过,母亲发呆了好久。到了凌晨一点多仍不见严小凤的身影,母亲彻底慌了,挨个到她的朋友家里找,到公路上找。第二天有个人说出的事情,让母亲大哭起来。
那是母亲在菜市场上经常遇到的一个熟人。那个人说,她当时看见小凤在家门口一边钩领花,一边跟一位卡车司机搭话,俩人有说有笑的,然后小凤坐在卡车司机副驾驶座,沿着这条公路离开了。她以为小凤跟这个司机很熟,只是坐上车出去溜一圈儿,哪里想到人却不见了。
这年春季奎兰镇因为要搞各种形象工程,从外地进来了好几支建筑队,他们带来了多辆拉货卡车。这些卡车司机们都有一副走南闯北,见过天下的痞气。黄昏时他们光着膀子,三五成群地在镇招待所的院子里靠着墙根捧着大海碗吃饭,吵吵嚷嚷的,时不时爆发出粗鲁的大笑,对着过往的姑娘小媳妇们挤眉弄眼地吹口哨。
严小凤离家出走前的那些天经常约一两个女伴,刻意坐在镇招待所门前花坛水泥凳上,一边钩领花,一边和卡车司机们闲扯搭话。不知这些满脸油污的年轻男子跟她说了什么笑话,她发出尖利而快活的笑声。母亲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不准她再出去。
严小凤便坐在家门口的树荫下钩枕套,钩衣领上的白花,漫长的夏日正午像她手中的纱线一样一节节缩短,偶尔有几只蜜蜂在身边吟唱。一位卡车司机将车子停在路边,走到她身旁:“喂,现在几点了?”
他向严小凤要了一碗凉水喝。
喝完了水,司机没有走的意思,有人经过这里,看到他俩说了一会儿话,司机用疲惫而沙哑的嗓音诉说着自己走南闯北的见闻,严小凤专心倾听。最后她放下手中的钩花塞在木凳旁的手编小篓子里,俩人上了卡车消失了。
严小凤这一走就是好些年。
当地人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严家二女儿跟一个不认识的卡车司机说了几句话,她就跟人私奔了。经常有人有意无意地向我打问严小凤的消息,并用含混暧昧的词语说严小凤实际上是一个自轻自贱的女孩时,我总是对他们怒目而视。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说法是对的。
那些日子小镇街道上的每一颗石子都像锅里正在爆炒的黄豆,冒着热气,还有一些石子,发着光,饱含石英的沙质。小镇在最热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没有声音的小镇似乎酝酿着某种不安。
我站在马路边,此刻马路上没有一辆往来的车,也没有往来的人。我的汗水渗透发根顺着脖颈流下来,一挠一抹黑垢。
偶尔一个戴草帽,头上蒙着湿毛巾的中年女人骑着破铜烂铁似的自行车经过我身边,她沿途兜售冰棍,冰棍箱裹着厚棉被。
“冰棍——冰棍——奶油冰棍——”
她渐渐远去的声音在刺目的日光中,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为严小凤担心是不必要的——她曾经听过那么多的情歌,看过那么多的电影里相逢和别离时最初和最后的拥吻,听过那么多相爱的人说的情话,还有那么多残酷的,当然也是不可避免的,致命的抛弃——现在正由她,在替我一一经历。
父亲心里大乱。女儿严小凤离家出走了。“她为什么要走,是我,是这个家不好吗?是我们对她不好吗?她为什么一天到晚想着要离开奎兰镇?”
这是八月的一个上午,父亲坐在一辆运砂车里,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一座高大的砾石堆升得很高,一层薄雾从山顶上慢慢扩散开来。
他不知道这座用碎卵石垒成的假山最后成了一个笑话。在南疆干硬戈壁滩的盐碱地上挖池建湖,以改善恶劣的土壤和气候,这是荒谬而滑稽的事。他仍固执地认为在这里挖池建湖建假山是可行的,并对此深信不疑。他生活中唯一的温情来自女儿:“我的孩子们对这封闭的,贫困的生活早已厌倦透顶,想弃我而去,但是,我是真的想留住我的孩子。”可是没等工程完工,严小凤却离开了这个家。
初冬的下午天空乌云低垂。除了计车工及运沙工以外,没有多少人在施工工地忙活,父亲站在碎石料场上像是等待着什么。戈壁滩很远的一端有个白色的小点正朝着石头山的方向靠近。昏暗的光线中,这座灰色假山山顶呈圆形。近了,是一辆运沙车。
运沙车缓慢地,在湿冷的戈壁滩上摇摇晃晃抵达了眼前这座石头山。车身后移,上翘,“刷拉”一下卸下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远处传来运砂车广播里机械而反复的声音:“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
这段时间奎兰镇有不少的人外出打工。“去打工”“去大城市”对当地人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这期间有各种小道消息纷沓而来。奎兰镇上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调到了省城。调不走的人也在找门路想办法。一天早上母亲出门买早点,目睹一个青年男子拖着一只皮箱沿着这条公路狂奔。这人我认得,是镇机关陈会计的儿子。而他身后,则是刚结婚才两个月的老婆,披头散发地在后面追他,咒骂他。最后她敏捷地擒住了自己的丈夫。
女人说你这个糊涂虫你跟什么风呢?你吃错药了?你去了谁给你洗衣?谁给你做饭?我还要给你生娃呢!你不要我还要呢!你快跟我回家。
很快围上一些人看热闹,看男的怒气冲冲,看女的忧愤满腔。母亲也站在路旁,她拎起地上的豆浆缸子准备回家时,听见这个男人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母亲一回头,目击了这个男人将自己的新婚妻子狠狠踢倒在地的情景,顿时怒火中烧,将手中滚烫的豆浆泼向这个狂躁的男人,她怒目圆睁,发出一声嘶喊,但呼喊的却是我姐姐的名字:“小凤,害人精——你快给我回来——”
母亲凄厉的哭声和嘶叫声,隔了几条马路我都能听见。
严小凤确实是离去了。
一个初雪的早晨,她盛放绒线的苇编篓子被恼怒的父亲扔在院子的墙角。领花的一角从花池的泥水中露出来,那一抹白色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晚上我步行回家,马路上一盏盏路灯映照着白雪,我的影子忽而变长,忽而变短,很蛮横很古怪地在雪地中漫延开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让我加速了行进的脚步。
十二
严小凤离开家的第二年重阳节前夕,镇基建公司因为要更换仪器设备,给了父亲一次去上海出差的机会。
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去上海。他找了旅馆住下。吃罢晚饭,搭了一辆出租车到外滩看夜景。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贪婪地看着城市的夜色。回旅馆途中,路过一家位置偏僻的百货商场,几个女孩站在商场门前发楼盘广告。正值深秋季,一股风卷起几张艳丽的纸片——都是这些女孩硬塞到路人手里,随即又被丢掉的广告纸片。他找旅馆时迷了路,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条不到两百米的狭长巷子里。刚进入口处,就闻到一股酸臭味。巷子两旁大多是店铺,他数了数,有五家小饭馆,一家花店,两家百货店,五家美发店。
巷道里不时有女人靠在有污渍的墙上或站在柱子后面东张西望。父亲盯着其中的一个女人看,突然想起了离家的二女儿——严小凤。他心里一紧,不是她。这些女孩没有一个长得像严小凤,也不可能是严小凤。
小凤。
父亲在心里轻轻念了好几遍女儿的名字,一种剧烈的痛感像电流似地要击穿他的身体,他歪了歪身子,几乎要倒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清醒过来,失神一般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就要离开上海了。父亲跛着脚再一次来到外滩的黄浦江边,凭栏近望黄浦江,邮轮客轮,鸣笛而过。他将皮包里的上海牌手表掏出来,在手掌上颠了颠,细细地看。
这么多年过去,他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这块手表:它平滑冰凉,通体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金属光泽。时间一直停留在“北京时间二十点整”。
一对小情侣挤到了他身边,一边看江中的水,一边勾肩搭背,父亲突然问那个女孩:“请问,现在几点了?”
女孩诧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表,很不耐烦地说:“你不是有表吗?自己不会看吗?”说完便拉着男友离開了。
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响了。钟声悠远,激昂,“北京时间二十点整”。父亲突然一抬手将那块“上海牌”手表扔进了黄浦江中,那小玩意儿在空中划了一道细小的弧线,就落进了江水中,倏忽不见,连一点浪花都不溅起。
“简买丽,我来上海看过你了——”他轻轻说出这句话,声音轻微有如耳语。
回到奎兰镇时父亲穿着一双黑皮鞋。鞋底没有打防滑皮,走在稍有些陡峭的沙石山的山坡上要吃力很多。那些从坡上突出来的碎石,像一个个数不清的支撑点,可以方便蹬踏。他的脚下,假山越来越陡峭,天色暗下来,父亲感觉到了凉意,冷风从山底刮上来,山隙之间可以听到它呼呼的吼声。
“老严……”
父亲听见有人在山下喊他,声音在风中缥缥缈缈的,很不真实。
“要停工了……”
“停工了?”父亲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他看着气喘吁吁跑上假山顶向他通报消息的工程信息员小章问道:“这是谁的决定?”
“杨正。”
父亲吃了一惊,杨正——这个当年抄家的人刚成为工程基建公司的总负责人。
这个人还像年轻时候一样,夏披一件单褂,冬披黑色长棉服,呈倒三角形垂了下来。
二○○三年有两件大事值得记述:一件是奎兰镇的沙尘暴规模比往年大了许多,够载入气象史册了。另一件是,我父母在这年冬天离婚了。
这一年的春末夏初奎兰镇破天荒地搞了一个“杏花节”。外县好多人都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杏花树正在盛开,散发出馥郁的味道。人们出没在花海中,街上的老人们都说:“这一年的杏花,开得有点疯。”“疯”是有点过分的意思。
暮春的一个早晨人们从梦中醒来,发现奎兰镇的整个世界全变了样:天蒙蒙亮,小镇笼罩在一层古怪的安谧中,空气中好像悬浮着几百万吨的沙尘,像卷起千尺高的黄澄澄的沙墙。懵懂的小孩子看着窗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嘴角一歪哭了起来。老人一脸沉重,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从前是否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觉得这是一个凶兆。
天空下浮尘了。
这场罕见的沙暴天气持续了整整两天多。然后天晴了。太阳露出了小半边脸,面色有些難看,路边的树叶儿都焉着,全没了筋骨。沙暴过后的一片狼藉里,那些树一棵棵东倒西歪地隐入灰暗中。到处都是土,我的脚嵌在上面,虚虚的。人和物也都是灰头土脸。沙尘暴过后,白杨树叶落了一地,也落满了屋顶。这天早上父亲叫我上屋顶把树叶扫下来。站在屋顶上,我远远地看见镇二中会计王克一家喜笑颜开地坐在雇来的大卡车里,车轮“嗤嗤嗤”地碾了一地的尘土,正朝我家方向开过来。车斗里的家什堆得高高的,司机的驾驶室里坐着王克家的女人,两个小孩正朝我挤眉弄眼。
早听说他家要搬到K市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有些羡慕地看着车子远去。
正在院子里给我修自行车的父亲,看我久久在房顶上不下来,什么也不说,只管把铁剪子捣得咚咚响。那天我当着母亲的面,小心翼翼地对父亲说起搬迁的事情,可是父亲很干脆,说他倒是想搬,但是也要有个具体的地方接收他吧?可哪里会要他呢?还有这一家子的老老少少?如果小镇的人都搬走了,我们家上哪里去买菜?生病了,上哪里去打点滴?
父亲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屋宇间回荡。
这一年冬天杨正的三女儿雀儿断了一条腿,虽然最后查明是卡车司机开车戴墨镜惹的祸。但说起来这件事还真与我父亲有点关系。
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没融化,第二场大雪又纷纷扬扬,落在奎兰镇的各个角落。要知道南疆小镇人已有两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雪了。
这样的下雪天只有小孩子们才觉得自己得到了意外的礼物,他们一个个大呼小叫的,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堆起了雪人。我也加入到了这个幼稚有趣的游戏中,恰好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
事情的起因恐怕和杨正六岁的小女儿雀儿毫无关联。一群男孩在镇招待所的花池前争论不休:谁敢在卡车行驶的时候从它的跟前快速跑过去?他们坚信,这样快速跑过去而无恙的人是真正的英雄。他们一边激烈地争吵着,一边推推搡搡地往公路上走。雀儿跟在这些男孩的后面,边走边问:你们真的要比吗?你们不怕车来了压死你们吗?
调皮的孩子叫小康,他不喜欢这个小跟屁虫,还饶舌,真是烦死了。雀儿就跟在别的男孩后面玩耍。
雀儿跟着这群小男孩来到了公路上。他们站在公路旁,脸上的表情怪模怪样的,雀儿一边看着他们,跟着他们又蹦又跳——卡车卡车——快开快开。
“卡车来了。”小康喊了一声。远远的有两团黑影快速靠近,是两辆运油车,一前一后地朝着他们驶来,“快跳过去啊——”
大雪伴着冷风,眼前的一切都迷迷蒙蒙的。男孩们一个个迅速地飞奔到马路对面,卡车越驶越近。
最后马路这边只剩下雀儿一个人了。
“跳啊,快跳过来。胆小鬼。”小康站在马路对面又跳又叫。
雀儿看着越来越近的卡车,咬咬牙往马路对面跑去,可是脚底一滑,她摔倒在马路中间。她抬起头,急速驶来的卡车像一道巨大的黑影朝自己飞扑过来,雀儿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叫,她腿一瞬间就被庞大坚硬的运油卡车撞了。
男孩们听到卡车与人相撞时粗钝的巨响,一只果绿色的布棉鞋从车轮下面飞出来。小康拣起鞋子,擦去上面的雪花。
那个冬天杨正的老婆向阳精神紊乱。每当她看见卡车驶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会忍不住地颤抖,特别是它们鸣响喇叭的时候,更会引起她尖利悠长的狂叫。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
杨正苦着脸,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个女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杨正一家生活在雀儿被卡车压断左腿的阴影中。
还有我的一家。
雀儿刚受伤的那一段时间,杨正的老婆向阳努力收集那天在场的每一个孩子的姓名,她抓住从家门口路过的男孩:“我的雀儿被卡车压断腿的那天你在不在场?”男孩点点头又坚定地摇头,一些妇女也陪着她落泪,用尖锐的词语抨击那些见死不救的孩子,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矢口否认自己的孩子那天在场。
雀儿被压断腿的那天,谁家的孩子在现场?这是向阳后来决意要追查的。她说,我并不想把这些孩子怎么样,我就是要搞清楚那天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在场。
查清楚这件事并不难。向阳很快找到了这些孩子的家长,她盯着他们的脸,一定要找到答案:为啥要让我的雀儿跳过马路?不让她跳不就没事了?你们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懵懂的孩子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来骂自己还是骂他的母亲。
小康的母亲被骂得心一急,指着向阳:“你横什么横——”又指着我说:“你爸干的坏事你当没事了一样是吧,你看热闹是吧?我揭发,你爸那天就是坐着这辆大卡车从雀儿的腿上压过去的,他是故意指使卡车司机干的吧,要不怎么会这么巧?大卡车偏偏就从杨正的女儿的腿上压过去了?这个镇子上,谁不知道你爸和杨正是死对头?”
“我看见那辆卡车的驾驶室里,你爸就坐在卡车司机旁边。出事的时候,司机下车来了,但是你爸没下车,我从车窗玻璃看见他的脸了。”小康在人们诧异的眼神中挤到他的母亲身后,看着懵了的向阳。
向阳瞬间回过神来,吐出几个字:“祸害一个无辜的孩子,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第二天关于严国光指使运货卡车碾压仇人孩子的流言传开了。随后的日子对我家人来说确实难熬。我脑海中多次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父亲坐在小镇广场上的台阶上,我和母亲找到他,母亲用手拨开他头上的一根白发,像训斥她班上的小学生那样训斥我的父亲:“看你干的好事!你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到底是为什么?小心恶有恶报,你小心。”
“你小心——”听到母亲的这句话,父亲突然将手上一只装了半瓶浓茶的罐头瓶朝母亲扔了过去,大声说道:“我没有干坏事,那孩子不是我指使司机压的。不是我,你爱信不信。你这个蠢女人,你这辈子祸害我还不够吗?”父亲踢了她一脚。
母亲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天爷在看着我。”父亲抬头指了指天空,大声说:“我——还有你,我们做了什么,老天爷看得一清二楚,谁也别想骗它。”
母亲开始哭诉她这些年养育三个孩子的辛苦,哭为父亲所做的牺牲,哭自己过着守活寡的下半生。
这个深夜,熟睡中的我被什么声响惊醒了。我拧开了台灯,看到母亲坐在床前。我惊骇极了,以为她要掐死我。
她扯著我的肩低声说:“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听你的。我要不要跟你爸离婚?”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坐起身,觉得手指尖冰凉。我想说:“妈,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可是我一下子就哭了:“妈,我不要你们离婚。”
我心里纷乱如麻:这一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离婚吧,希望你们赶紧离婚。”那一边却黯然冷笑:“小崽,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
母亲走后我睡不着了,站在窗前看窗外小镇的夜。窗玻璃上,我看不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只见眼中的两三星灯火。我做了一个决定:离开这个家。
离婚是父亲提出来的。他的态度异常坚决。引发他们离婚的导火索,源于一件往事。
母亲偏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她去镇医院开药。医院人不多,路过外科门诊的时候,坐在门口木椅上的一个小女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小女孩低着头,用力地把左腿的裤腿一点点地往上翻卷,骇然地露出一段白得耀眼的廉价假肢。她熟练地把假肢从断肢处取下来,搁到椅子上。
小姑娘感觉有人注意到自己,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就这一眼,母亲怔住了。她从嘴角挤出一抹笑:雀儿,很长时间不见你,你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严叔叔呢?阿姨。我要让严叔叔看我的腿,他人在哪里?是他害的我。”
过了晚饭的点母亲才回到家,将下午在镇医院里看到的一幕说给父亲听。
她冷着脸,轻蔑地拉着长调对父亲说:“雀儿这一辈子被你毁了啊!你不该报复一个无辜的孩子。”
父亲当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说很多遍了,我没干那事儿,不是我干的!我也配合调查了,证明杨正女儿的腿不是我指使人压的。你别赖我。”
母亲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脸色惨白,想站起来却站不稳。他对母亲彻底绝望了。
下半夜父亲走进卧室拉开灯,熟睡的母亲被刺眼的灯光惊醒,她揉揉惺忪的眼皮,准备发火,却听见父亲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离婚吧。这两天就去办手续,越快越好。”
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不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
他们第一次持传票到法院的那天,父亲对着法院人员大发其火。
年轻的法官冷冷地看着他,问他叫什么名字时,父亲说:“你难道不看诉讼材料吗?我的名字都在上面搁着。”
“这是审理程序。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父亲低着头,仍然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十几年后他的性情早已大变,变得多疑暴躁,粗蛮无理,病态到要跟全世界的人作对。
法官当即宣布休庭,拂袖而去。
数日后,他们第二次来到法院。
法院的离婚判决终于下来的那天,是冬至。清晨我出门倒垃圾,返回的路上看到我那落魄的,衰老的父亲正远远地向我走来。
他弓着背,浑身颤抖着,瘸着右腿走在二○○三年冬季的一个清晨——正是朝霞与乌云纠缠不清的时刻。天上飘起了雪花。
他走路的时候姿势像划船。走啊走,划啊划。身子一拐一拐的,样子很狼狈,看得我心里酸楚。
他朝我走来,一下子拉住我的胳膊,眼神变得复杂,泪水滚滚而出。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和你妈离掉了啊,离掉了啊。”
周围的空气突然凝固了。我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拉扯,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身后传来父亲绝望而颤抖的叫喊:“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抛弃了我。”
父亲离婚后就搬出去了,我和母亲仍然在一起。次年初夏,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树突然枯黄了。满树的叶子像密密麻麻的黄色蝴蝶浮在干枯的树枝上,整个院子发出焦煳的味道。母亲的嗓子眼又干又痒,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
她开始奔波于奎兰镇的医院问症,甚至到游医那里去寻找偏方,每日在煤气炉灶上熬树皮草根,那些又苦又黑的汤汁味弥散在整个屋子,家里便有了病人的气味。
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月,母亲咳嗽的疗效似乎并不明显。这时她跟着一帮老头老太太们,每天早上在小区后面的一个小山坡上练起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气功。每人的脚下搁着一个小收录机,从里面传出的音乐配合着他们古怪的手势。
十三
秋天,一个少女双臂环抱坐上火车去南方城市上大学。买的是硬座,一路吃尽苦头。她还不到二十岁,孩子般的眼睛,却长着一张成熟妇人的脸。目光安静,形容憔悴,皮肤坑坑洼洼的,五官小而分散。脸上散开着为数不少的斑点,鼻翼和下巴上有螨虫的痕迹。
这个人就是我。
火车上邻座的几个闲得无聊的男人打牌,抽烟,说笑话,背着我说我长得美,却偏偏要我听见,像是要用这种方法讨好我。这是那个年代在火车上最常见,手法最笨拙的“艳遇”。
两天三夜。
待下了火车,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台上,一辆刚出站的火车朝南边驶去,轰鸣声不绝。我终于摆脱了那个家庭,摆脱了与那个家有关的一切生活。
我要脱胎换骨了。
我对着车站脏污的窗玻璃看着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与父亲母亲,与南疆小镇有关的一切。
拖着行李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我感觉要化蛹成蝶了。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却过得太快。
大四那年,因一次社会实践活动,寒假期间我与班上的同学去了成都郊县的一个小镇,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下来。
一天晚上我照例端着盛放着白色印花毛巾的水盆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池边洗漱。公用水池的前方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此时,我还不知道那扇通向盥洗池走廊的门被人拉开,从走廊里向我走过来的是他。他端着水盆出现了。
他礼貌地问道:“你是来这里玩吗?”
我屏住呼吸,犹豫了一下:“是的。”
“你是从西北地区来的吗?看你的模样很像从那边过来的。”
“是的。”我说。
他打开一扇窗,一股热浪进来,他自言自语:“街上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前阵子可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说。
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元旦的一个清晨,成都刚刚下过初雪,我穿着单衣几乎穿越了小半个城市来到他所在学校的宿舍门前,冻得几乎无法说话。我敲了他的门。
他把我扶到屋子里,过了十多分钟,我好像缓过来了,意识还在。
“我不想回新疆了。”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的,我遇见他,为了他我不想回去了。
四月的一个下午,我到邮局给母亲打电话,鼓足勇气说我在这里很好,有男朋友了。他是一个转业军人,对我不错,我毕业后想留在成都,不回去了。
好半天,我听到电话那边的喘息声:“那真是好。以后我也可以跟着你们去大地方看看了。”
我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那天黄昏我和他各骑一辆自行车,在城市郊区傍晚的水渠边骑行。
天还没有黑,暮色像孩童的眼睛一样蓝。虫鸣声此起彼伏,水渠两旁的沙枣树林弥漫着水雾,秋季的果实还没有成熟,小青枣儿青涩地藏在树叶的后面。我贪婪地看着,想像着我将来和一个普通男人生活的情景。
我说了一些傻话,他也重复我说的傻话。我就在此略过了——那都是一些不难想象的傻话。
是的,什么也挡不住恋爱。饥饿,贫穷,前途什么的都挡不住。对于我们那个年纪的男女,可能没有面包,但不能没有恋爱。
这就是劫后余生的我。
这天我收到一封家信,是母亲写的,说奎兰镇二中教数学的陈老师带着孩子来成都旅游,要抽空来看我。
几天后我和男友从火车站接到了她和孩子。
吃饭时她谈到了奎兰镇的故人消息,陈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看看我说:“你有男朋友了呀,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回奎兰镇了,回去的话你也会过不惯那里的生活。”
我没心没肺地随口敷衍说:“我就是从那个小镇出来的,以后还要回去的,怎么会过不惯?”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句敷衍她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大学毕业后我积极地找工作,租房子,打算在成都定居下來的时候,突然接到母亲发来的电报:“我病重,正住院,速回疆。”
收到电报的第二天我先乘坐飞机,又转长途汽车返回南疆小镇。我已经有三年没回家了。
坐长途汽车赶往奎兰镇的路上,经过了数不清的村镇,我一直不说话,呆望着车窗外单调的景色。到家了,我却意外地看见母亲站在家门口。母亲骗我回来的。她并没有心脏病发作住院。
她叫了我一声:“小崽。”三年未见,她对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明天把这头发给我剪短了。”
第二天下午,我上街买菜回到家,发现我的行李箱,抽屉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我的衣服,床铺,鞋子,小收录机,书本等等,似乎都被人动过。我不在家时,母亲翻拣过我的所有物品。我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妈,我想回成都,那里的生活我会更习惯些。”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行,你走吧。只要你高兴,顺心,去天边我都不拦着你。”
她每天给我做吃做喝,自己也不吃,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个人想心事。
我说:“妈,你过来吃点饭吧。”
母亲说:“我不吃,这胸口堵着,吃不下。”
这样折腾了好几天后,母亲病倒了。
她说:“你走吧小崽,我不留你了。衣柜里有一只棕色皮箱,有件咖色丝袄,我死了,就做我的装裹吧。小崽,你要记住这件事。”
我败下阵来,哭了起来:“我哪儿也不去,你别瞎想了。我不走,就守着你——”
那些天我守在母亲床边,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体内。她面色苍白,像个纸人。最终我没有去成都,而是留在了奎兰镇照顾母亲。我大学的专业是土壤化学,便在镇农研所找了一份闲职。
奎兰镇人羡慕严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少不了要在母亲面前说一些好听的话:“你看你,多有福气,你看你家小崽多争气。”母亲淡淡地笑着:“嗨,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罢了。”
母亲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满意的,自己当了一辈子教师,女儿要是考不上大学,说起来终究不是那么好听。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红掌要不生那病,也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我回到奎兰镇的第二年,五月暮春的一天,一个外省男人来到了奎兰镇。
他专门从成都为我而来的。他在小镇旅馆住下的当天黄昏就来到了我家。
母亲热情地款待了他。整个下午,她朝我嘟嘴,挤眉弄眼的小动作多了起来。我被她叫到厨房去做饭。可能是平时闲出来的毛病,母亲不知跟谁学来了嗑瓜子的技巧,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嘴皮一抿,“啪”的一声,瓜子壳被分为两瓣吐出来,整整齐齐。
“小崽要离开我们了吗?那真是好。以后我也可以跟着你们去大地方看看了。”
我正在厨房里削一根胡萝卜,紧张地听着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间或传来他轻微的咳嗽声。
母亲说:“我的女儿小崽除了爱生病之外,其他都很好,也很孝顺。”
他“嗯”了一声。
“我家小崽,你知道吗?她脑筋是有点病的——前些年脑筋受了刺激,医院的大夫说是精神分裂,她病了好些年,时好时坏的。很多社会上的事情她想不明白,不像我在她身边,还能给她操点心,免得她被骗子给骗喽。”
“你不知道小崽疯起来是什么样子吗?”母亲又说:“啊,啊,我不说了,笑死人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随后母亲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听着她刺耳的笑声,我手中的胡萝卜掉落在地,胸口烧灼得要用一盆冰水浇浇才好。
窗外突然刮起了风,是那种干燥的,裹挟着沙石的风。吹得我全身都冷。
隔壁的胡姓人家的屋子两个月前就租了出去,变成了弹棉花的作坊。弹棉花的师傅工作很卖力,蹦蹦蹦,钢丝弦弹击打棉花的噪音,真像是我此时的心跳。
我想到了他,这个外省人——我的家人,他知道多少?他了解吗?再这么交往下去,他会怎么想?怎么看我和我的家人?谁知道相处下去,以后会出现什么不堪的事情呢?最重要的是,他真的会要我吗?
可是,若是今后没了他,我怎么独自消磨这往后的岁月?最终,像母亲说的那样,我管得住自己以后不发疯吗?
没开灯,光线渐渐暗下来。我在窗前站着,胸口疼痛得要命。我小声对自己说:“天啊,这个家我还能住得下去吗?”声音灰暗而轻飘,像做梦,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向床前一扑,以为是枕住了母亲的腿,忍不住呜咽呜咽地哭起来。而母亲笑嘻嘻地,恍惚多年前,奎兰镇到处都是人,我与母亲挤散了,我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我。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定神,不说话。
恍惚中我看见那人走到床边坐下了,我微微仰头,一看,的确是我的母亲。
她头上的那盏灯拉得很低,发黄的白瓷灯罩像一朵大花别在她的头发上,她显得异常憔悴。
她的声音很沙哑:“小崽,你不走了好不好?你别走,你二姐离开这个家去深圳了,红掌是個废人了,我跟你爸也散了,你若再走,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这个家,就完了。”她微张着嘴,头发散乱。我知道,我的母亲此时尽管不说什么,但我也听出了她心里的话:“我命好苦啊,我祖坟没埋好啊,你那个爹十多年不在家,我孤儿寡母的拉扯着你们三个孩子长大,如今个个都不争气……”
吃饭时,没有人注意到我一脸惨白的笑容。外省人随便夹了些菜塞进嘴里。最开始我感觉他是来搭救我的。但是此刻,我看不透这个青年男子。有那么一刻,我隔着饭桌望着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像是彻底明白了,我和他之间,是不可能的了。他告别的时候,我送他出门。他看着我,两手交握着,我看着他的眼睛,不死心地说:“事情不是我母亲说的那样,我没病,你知道的。如果你能接受我,我愿意什么都不要,跟着你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他笑笑,沉默了一会儿:“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头,又怕烫似的一下子拿开了。
看到他的犹疑,我明白了一切。
暮春的南疆天黑得晚,大约临近十点,天边还隐隐有点晚霞的红黑灰烬。晚风中父亲也来跟他道了别。不过是送个客,转个身,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黑透了。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远去的他。等他的身影彻底不见了,我才从心里默默地喊出声来。
这是一声凄惨,漫长的呼喊,是无能为力以及绝望的呼喊。
他到底还是离开了。
我回屋后索性坐在黑暗中,母亲房里也没亮灯。
月亮升起了。
月亮,细细如钩,微黄着,悲凉宁静。
与他分手后的次年盛夏,机会来了。我接到通知,镇农研所有三个去省城农业大学委培两年的名额,其中就有我。
九月初,我准备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突然心绞痛发作,被送进了镇医院。
我守在她的床边,看着液体输入她的血管。她的脸白如纸,我摸着她的手,对自己说,如果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凶手。
命运再一次以这种方式对我说:“你无处可逃。”
我到镇农研所退掉了省城农业大学委培两年的计划通知书。
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我变成了一个“大龄女青年”,所有的熟人见了我都要问:“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啦?”
我笑笑,什么也不说。
有好事者还到母亲那里饶舌:“小崽快三十了怎么还不找男朋友?”
母亲好脾气地对人笑笑:“我家小崽就是这么怪。”
每天我照旧在奎兰镇农研所上下班,还经常派去下乡,在田间地头,手把手给农民进行技能培训。我讲“农民如何富起来”、讲“亩产吨粮不是梦”等,很受农民的欢迎。我还用他们喜闻乐见的口头语言,如将“赤眼蜂”叫作“红眼睛蜂”,玉米螟改称“箭杆虫”,我说的话通俗明白,农民们一听就懂。
我越来越喜欢下乡,跟农民在一起很有意思。特别是那些在土墙下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有着个个相似的满足和慵懒的神情。村庄的空气中弥散着刚烘烤出来的馕、孜然、羊肉、莫合烟的味道。加上整个村庄正午的沉沉睡意,给这个村庄平添了古老的温情。
天骤然热了。一天下午我从英吉莎县英也尔乡回来,路过村头,不知哪个地方的商店里录音机传来:“下雪啦,天晴啦,下雪别忘穿棉袄;下雪啦,天晴了,天晴别忘戴草帽——”
我朝着车窗外看,太阳将落未落,像一副旧画。
这年七月我被单位下派到英吉莎县开展扶贫工作,与社区人员及卫生所的人到色提力乡农民家里宣传食用加碘精制盐的好处。我们不停地给农民做工作,让他们不要吃土盐,还给农民发免费碘盐,让“盐葫芦”退出家里的灶台。
土盐就是南疆戈壁滩上带泥巴的盐碱,是实实在在的带土的盐。早些年在南疆农村一带人家的灶台旁,均可见到一个“盐葫芦”——盛装土盐和水的混合液的葫芦,他们把土盐溶解在水里,土盐静置后会分层,上层是一层泡沫,油腻腻的,好象腌咸菜的水缸表面漂的那层东西。中层是浑浊或者清亮的液体,下层是沉淀物和泥巴。
烧菜用盐时,主妇们就用瓢舀浇洒这种土盐和水的混合液体。当然是取中层的水。这是不太纯的土盐,盐块表层的虚土杂质没刮干净,泡盐时就会产生泡沫,味道苦涩。而质量好的土盐会像冰块一样透明、硬实。最近新疆严格管控出售土盐,南疆不少地方还关闭了巴扎上的盐市,说是没经过提炼的土盐是有害物质,食用时间长了会因缺碘患上“大脖子”病。
政府大力推广普及碘盐,仍有农民用这种“土盐”泡过的水做饭、煮肉、烤馕。南疆的许多馕坑就是由土盐加粘土做成的。老一辈的人说用土盐打的馕坑,馕的味道合口味,吃起来带劲。
我给村里的育龄妇女们上课,告诉她们吃土盐的孩子因缺碘会得地汀病,就是会生出傻瓜娃娃。农民们也知道吃土盐不对,可不少老人一辈子习惯了土盐的味道,认为这种袋装加碘盐不经吃,滋味不如土盐合口味,价格还不便宜。等我们一走,他们又偷偷地吃。这可气坏了我,在农民家里若见到泡了土盐的玻璃罐,我就直接打碎,还把农民家装土盐的袋子拖出来,让人用拖拉机车拉走销毁。这些农民们特淳朴,不好阻拦我,只有在边上搓手陪着苦笑。
十四
三十二岁那年冬天,我结婚了。如此大龄初婚,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南疆小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丈夫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是本地中学的老师,叫陈立。他的个子比我矮半头,戴着啤酒瓶底一般厚的近视眼镜,不嗜烟酒,也没有任何兴趣爱好。
我第一次见他时觉得他个子不够高,面色不够白,工作单位也不是特别好——而且,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够爽利。正式交往了一些日子后,这个“不够”,那个“不够”,习惯了他的种种“不够”好。
结婚,我们没有举办婚礼仪式,没有照婚纱照,甚至没有履行当年小镇人流行的结婚旅行的环节——我连糖果都没有给任何人发,所有的喜事似乎都不能唤起我的快乐。
小镇上不少年轻人选择外出打工,有门路的人举家调动,去更适宜居住的三四线城市,一些舍不得离开家中老人的人,便留下了。
当年几乎每一个住宅区里,住着一些像母亲一样的老妇人。身边留着一个看起来较为年轻的孩子,这孩子还算听话懂事。在死亡來临之前,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个孩子将会照料自己的后半生。
母亲离婚后一人住,她要我和丈夫陈立一周至少回去吃三顿饭。而我只在周六去她那里,到了周日,则去父亲家。
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枚干瘪的灵芝,用红绳串起来,挂在客厅正中的一盏灯下,说是可以避邪,给家人带来健康和好运气。
这两枚灵芝均有三岁小孩的巴掌大小,都长着坚硬的冠盖和根茎,有着流畅的年轮般的线条和神秘的纹理。但灵芝并未治愈母亲后来的失眠症、痛风、颈椎病,也没有给姐姐红掌带来任何所谓的好运气。
我的大姐红掌跟母亲同住。
她和那个老工人结婚不到三年就离婚了,原因是这个老工人一直想要个孩子,红掌的精神分裂症虽然好得差不多了,病根子还在,说是怕生了孩子后有遗传,于是这个老工人说什么都要跟红掌离婚。
老工人离婚后,很快就找了一个本地郊县的寡妇,没两年就得了一个胖大儿子。我有好些年没见着这个老工人了,听说他退休后跟老婆回四川老家去了。
离了婚的红掌变得爱美,她开始抹口红,涂指甲油,她纹过又洗掉的眼线,在眼睛旁留下淡淡的蓝黑色印痕。而纹坏了的眉毛像两条肉虫,直挺挺地趴在眼睛上方。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精力过剩的中年女人。当广场舞风靡到了这个僻远小镇,红掌开始对广场舞上瘾。
每当夜幕降临,跳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一起。她们阵容强大,每天占据镇广场的中心位置,彼此大致只知姓不知名,如王姓按年龄区分,会有小王、大王、老王,其他姓氏以此类推,叫不出名的见面也会点头笑笑。
现在,红掌这个前业余舞蹈演员,每日穿着鼓囊囊的玫紫色罩衫,围着廉价的拉毛大围巾,人还没到,一股浓重的雪花膏的香气扑面而来——就这样,她加入到了广场舞大妈的队伍。
她平时缺乏锻炼的身体,一旦跳起来,却不止是有板有眼,简直是形神兼备。一抬胳膊一搁腿,一转身一错位,那是分毫不差啊。她的舞姿是一种乡野女性的莾撞、笨拙,正是因为这种朴素的笨拙,让她的舞步生出奇妙的美。舞姿有点滑稽,有点辛酸。
一个周日的晚上,我去探望母亲。母亲在厨房烧开水做饭,我在一旁帮忙摘菜叶,给她打下手。而红掌则在狭小的卫生间洗衣服,她身上穿着一件邋遢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碎花睡衣,一双脏污的仿皮拖鞋。房子很小,气味很大,是那种灰心、孤苦,活得不耐烦的气味。
门微闭着,红掌的身影伴随着哗哗的水流声上下起伏,间或还传来她的低声吟唱,她的声音从门窗的缝隙里钻出来。
红掌唱的是一首过去的人都听过而且会唱的歌,歌词和曲调含混不清,似曾相识,是一首遥远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歌。
她此时的心情不错。
我突发奇想,走到卫生间缠着她,让她再唱一遍刚才唱的歌。
她甩了甩满是洗衣液的手,扭捏了半天才唱了起来。
父亲离婚后性格日益孤僻,脾气越发大起来,干什么都要占个上风,总跟人相处得不愉快。
一天,父亲在街上与一名年纪老迈却口齿伶俐的老妇人对骂,间或还有些拉扯的小动作。他情绪激烈。但他并不占上风,白背心也被扯了几个洞。很快围观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当时我和陈立正在家里吃水果,听到消息立刻上街找到了他。我想,父亲若是一条鱼的话,那些体面自尊的鳞,在回家的一路上已经一片一片地剥了下来,被弄疼的,还有他的亲人。我不忍看他身上被抓得深一道紫一道的痕迹,还有被撕破的衣衫。如同被人生巨大的悲怆所袭击,我忍住眼泪,无从安慰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撕扯,不敢与他对视。
年老的他非常爱钱。回忆之前的大半生,言语间全是愤恨。他常常对我说,想当年,要是在那个动乱年代留下一枚少见的领袖像章,或者一张发行量不大的邮票,现在变卖,就是一笔横财。
孤独的父亲常光顾的地方是邮局。那天一大早,我到父亲家,看他在写字台旁忙碌。他拿笔写信封上的地址,折信纸,找胶水,封牛皮信封的口子。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很有仪式感,忙完这件事情后,他给窗户开了一道缝儿,一丝凉风让他打了一个哆嗦。
“又下雨了。”他自言自语道,从门背后取了一把旧黑伞,用抹布擦了一下灰尘。
“爸,下雨了还出门啊?”我从里屋探出头说。他不回话,径直出了家门。
父亲有事没事经常去邮局,一待就是大半天,把自己弄得很忙碌的样子。在过去的十多年里,父亲让我寄出去无数封信,却从未收到过任何回信,越是没有回信,他越要寄。他退休后,最爱去邮局寄信。
新千年,各地大小邮局格外忙碌。这个戈壁沙漠边缘的小镇也不例外。
此刻我父亲拿着两封信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这个面积不大的邮局:长途电话间的门开合不断,等待打长途电话的人一边排队,一边骂娘,一个中年妇女握着电话筒长时间地抽泣,不住地点头或者摇头;一个年轻女孩兴奋地跟电话那边的人说,她在电话里听见了北京街头清晨洒水车的声音。
有人托举着装满干果的大号纸箱在柜台旁等着寄包裹;有人慢条斯理地用口水黏湿邮票背面,小心翼翼地黏在信封上;还有人急吼吼地到处找人借圆珠笔,以便填写电报内容。父亲莫名地高兴起来,被眼前的热闹所打动。
父亲坐在邮局的椅子上,寄两封永远收不到回信的信。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在镇邮局办公室走廊里找到一位穿着墨绿色邮政制服的年轻人:“小伙子,我要找你们邮局的负责人。”
年轻人看着老人一脸庄严的神情,朝走廊尽头一间挂了小木牌的房子一指:“就在那儿。”
父亲径直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时候,还是用一只手撑着瘸腿。
“同志,我叫严国光。这是我的证件。”
父亲把工作证郑重地放到一脸诧异的中年男人面前,然后“刷”地一下,将右腿的裤腿撩到了大腿根部,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从一九八一年元月十三号开始,我给某某信访办写信,给某某领导写信,要求补发这十年的工资,要求有关人员公开道歉,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没有收到过任何回信。我的信,在你们这里是不是寄丢了?”
镇邮局局长挑了挑眉毛,看着父亲,把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往前一推:“你,是哪个单位的?”
之后便是争吵。最后,不了了之。
当父亲给我描述完在镇邮局受到的冷遇时,我替父亲感到难堪。我背过身去,屈辱的泪水流了下来,落到眼前花盆植物的叶片上。
有一天父亲又要去邮局寄信,我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你不就是要讨一个说法吗?那件事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这样做值得吗?”
我的话音刚落,父亲发火了。
我知道平日里看似平静温和镇定的他,心里藏着一股愤怒。他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愤怒所折磨。最后,他大声对我说:“你不要再管我了,我愿意这样。”
这一年我的孩子小婉出生了,父亲似乎得到了安慰。我体谅父亲孤单,每周三次带着孩子看望他。
时光匆匆,转眼小婉两岁多了。初冬的一天,他把小婉放在肩上,我跟在他们的身后,看他们炫耀似地走到了小镇广场。广场的一个角落,一群人围观一个把戏:一个从外地来的老头正指使一只小猴子表演,我们赶上了表演的尾声。而我们很想从头到尾地看一遍。可是看一场要二十块钱,而父亲的口袋里只有七块七毛钱。那些围了一圈的人早就看过一场或者几场了,不肯凑钱。
小婉咧了咧嘴,要哭出来。
父亲见状请求老人勉为其难再表演一场。老人忙着收场,显得很不耐烦。求了好几次,老人还是不肯。父亲做出要发怒的样子,把孩子放到地上,挥着胳膊,对着正在收拾东西的老人和正在嗑瓜子的小猴子恶狠狠地说:“让你演你就演,再不表演就对你不客气了。”他两只手掌上的大拇指和食指都硬起来,有弹性的一张一合,做出要掐死人的动作。
老人吓坏了,不得不答应。小猴子慌里慌张地拾起地上的小铜锣,开始为我们表演。那个小猴子长着一张老人的脸,它挑着一副由两只装满水的易拉罐做的小水桶和一根细木棒组合成的挑水担,一边打锣一边满场转圈子。小婉无比惊喜地看着小猴子,眼睛都不眨,生怕一眨眼它就没了。她好喜欢这个穿着脏污破旧的花裙子,头顶上戴着男式礼帽,看起来不辨雌雄的小东西。
转圈的时候它被老人牵着的绳子拉扯着,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小婉的跟前,易拉罐里的水倾倒了,结了冰碴的泥水溅满了它的后背和后脑勺。
四月的風一吹,雪彻底融化了。
这段时间父亲得了偏头疼,老是梦见一棵古怪的树,不是槐树也不是沙枣树,这棵树长着两种不一样的叶子,一半是齿形叶,另一半是椭圆叶。椭圆叶是豆青色,齿形叶黄中带红,两种叶子在梦中奇怪地扭结在一起,令人费解。有时这棵树还出现在白茫茫的雪野,四周没有人,没有房屋。这棵树突兀地出现在这片亮白的雪地里。好像从这个时候起,父亲不再往外寄信了,却突发奇想打算离世之前给自己写一个长长的自传,这个自传该有多长呢?大概有两三百页信纸的厚度吧。他兴致勃勃地搜集了很多材料,做了很多笔记,找出了很多老照片,还有旧报纸,认真地做着准备工作。他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将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某个深秋,他早上起来发现院子外面打了一层薄霜。要知道南疆的秋天与春天一样短促,当地人只是把烈日与冰火之间的两个短暂间歇叫做春或秋。
就在这一日,他坐下来准备动笔写自传的时候,突然没有了一点儿兴趣,他琢磨着下笔的词语,如同嚼蜡,觉得自己的故事毫不出色,它们失去了打动自己的力量,那些曾经的愤怒和恨意,像潮水一样退去,变得苍白而又干瘪,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沮丧。
自从父亲不再给上级部门写信,他看起来轻松了许多。那段时间他最爱的地方是去镇广场晒太阳。
在镇广场的台阶上,父亲和十多个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地晒太阳。他们身前身后有笔直的新疆白杨树,梧桐碎金般的枯叶随风哗哗作响。
看上去这些暮气沉沉的老人的模样和举止都很相似。都是老头儿,他们的脸颊深陷,目光迟缓,木讷。他们在阳光下眯缝起眼睛。父亲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家长里短的。他们闲聊说哪一种活血化瘀,理气止痛,用于胸部憋闷的药最管用;说谁家的孩子孝顺,才给父母买了按摩椅;说自家的孙子高考上了一本分数线。他们轻笑着,说着,心平气和的。
十五
秋意渐浓。父亲忽然来了兴致,整理起老照片和旧报纸。他说有些东西要烧掉,我在一旁帮他的忙。
突然一张黑白照片从一沓旧报纸里掉落下来:人迹罕至的红色群山之间,一条狭长河谷中密麻麻散布着大片蜂窝状的东西。细瞧,竟是几百间废弃房屋的残垣断壁,到处是废墟。一堵堵半塌民宅,张大了嘴的土灰色门洞,乱草没院。破残的土墙上,透空隔栅的窗洞似乎在呜咽。一些房子里还能看到前人留下的生活用品,一些碗及盘子的碎片,以及小孩穿破的解放牌胶鞋。
这片废墟像一座停摆的老钟静止在那里,带着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符号都指向过去——像一只抛锚的船,遭到了世界的遗弃。干打垒的房子几近倒塌,古老如一个世纪。它们形貌苍苍地守候在原处,不知在等候什么。
这张照片的空白处写着一行潦草的钢笔字:依奇克里克矿镇。
父亲说:“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自你三岁那年离开,再没回去过。”
我点点头,问他:“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回答说:“前两年有一位北京来的女记者,好像是《中国石油报》的。她专程来采访依奇克里克矿镇的事情,我给她提供了很多素材。她专门去了这个矿区,拍了这张照片邮寄给我,说真的,我有几十年没去过那里了。看到这张照片,我想起很多事情,真想回去看看。”
“爸,我替您去吧。”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拿着照片的手在发抖。
依奇克里克距离奎兰镇有五百多里路程,想要到那里的话,先乘坐短途汽车,两天一夜后到达库车,再找拉油卡车才可以到达。
一路上我与同伴议论最多的,是那对老夫妇。
奎兰镇刚开发建设那年,一对退休的老夫妻突然离开奎兰镇帐篷区,雇车回到了依奇克里克。因为他们想陪伴在红河里因公殉职的女儿。她当时才刚满十九岁。
有关这个女孩的故事父亲给我讲了很多次:一九五八年的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两个女孩被山洪卷走,再没上过岸。
她俩如星星一样静默无声,最终如星星一样遥远缥缈。其中一个女孩叫李越人。她真年轻啊。才十九岁。未来的人生像扇子一样展开。
她有一只口琴。
在这座大山中,有口琴的人凤毛麟角。这只口琴是她远在陕西的父亲寄来的,工作不忙时,几个女伴和她挤在一起,催她吹口琴。口琴旋律响起来的时候,男青年们故意不往她们这边看,可耳朵却竖着,全神贯注地捕捉熟悉的旋律,心里跟着唱:“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不管风吹雨打乌云满天,我们歌唱我们战斗。”
这是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里的插曲。
这首歌回荡在一个个美好的夏天,使枯燥贫乏的日子变得诗意。
八月十八日那天早上,她说:“我和戴健姐要去依奇克里克深山进行野外地质调查作业,晚点儿回来。”
可没想临近中午突然下起了暴雨。
硕大的雨滴急不可待地从天上砸下来,在地上激起一层绵密的水雾。风跟着来了,新疆白杨树的梢尖,次第流着一股尖锐的声响,像琴弦一根根被重重拨开,又弹回去。
有人站在窗前忧心地看着窗外急雨,耳边回响起这个十九岁女孩银铃般的嗓音:“我和戴健姐要去依奇克里克深山进行野外地质调查作业。晚点儿回来。”
要知道依奇克里克地处天山南麓海拔两千多米的红色地貌区,秃山布满狰狞的砾石,中间只有一条千米宽的干枯河道,空气稀薄缺氧,气候恶劣,可能刚才还是万里无云的蓝天,顷刻之间便会下起冰雹和暴雨。山洪说来就来,滚滚浊流倾泻在干涸的河沟里,立即成为惊涛骇浪的河流,冲毁沿途的一切……
洪水来临之前,惊雷、闪电、急雨同时上演。
雨不停,水暴涨,然后,洪水来了——你若没有见过洪水,不妨想象一下,沟壑两岸是泥石山峰,山体被水冲刷得形状各异,沟壑林立,河床堆满鹅卵石,乱石穿空,南疆地形差不多都那样,一旦山洪暴发,水势却很凶猛。突兀的水,肆虐的水,骄横的水,隔断的水,毁灭的水,带着泥土、草根、枝葉顺流而下。水底下有巨石磙动,如雷声轰隆作响。
山洪声淹没了一切。此时,没有人看到洪水中有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孩,试图将手伸给另一位在水中的女孩,她一次次站起,却被洪水一次次冲倒。
没有人看见她俩单薄的身影在水中沉浮,最后汇入滚滚洪流中,不见了。
几天后,当戴健和李越人的遗体被找到时,已是血肉模糊。李越人手里紧紧攥着勘探资料包,下葬时,手指掰都掰不开。
牺牲时,戴健年仅二十三岁,李越人十九岁。同一天遇难的还有另一支石油地质队的员工李乃君和杨秀龙。
那天我与同伴坐在拉油罐的卡车里,天地间只有一轮快要融化的烈日和脚下一条干涸的道路。卡车像一粒青石子,在空阔的河道缓缓滚动。
车子开到一条大深沟前,我们迷路了。正当我们不知所措时,一位捡石头的维吾尔族汉子走了过来。
我向他比划,问依奇克里克怎么走?
多亏“依奇克里克”是一句维吾尔语,这位汉子才听懂了我的意思。他指了指伸向前方的一条红色大深沟,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依奇克里克嘛?就这样直直地走,再直直地走,那边一拐,再一拐,就到了。”
于是,我们重新上车,继续沿着蜿蜒在戈壁滩上的便道向天山腹地行进,天上有毒花花的日光,而两侧则是连绵起伏的戈壁,便道被车辆辗压得很深,这是一条常有载重车辆行驶的道路。
车子微颤,在山谷响起寂寞的节奏。
我们遇见一对放羊的父女,女孩笑着问我:“你怎么回来啦?”好像她认识我,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似的。
我说:“我回来看看。”他俩听了后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
当车子疲惫不堪地拐进一个沟口,两侧山崖猛地挤压过来,那红色强光一下子击中了我。
山脊在左,密密的沟纹竖立着,绞结成凝固的红色火焰,连绵成一条红褐色山脊。
在这条狭长的河谷之中,密麻麻散布着大片蜂窝状的东西,越来越近。定睛细瞧,河谷里分布着几百间废弃房屋的残垣断壁,它就是依奇克里克。眼中所见,白色雪山在红色山峦的衬托下,像大地震后的遗迹,又像大火焚毁的集镇,还像影片里被外星人劫掠过的村庄。一堵土坯砌的大照壁上的宣传画早已剥落,剩下一行褪了色的标语独对风雨,萧瑟又荒凉。
沙枣和槐花落在地上,无人捡拾。在遗弃的油井旁,偶尔有驼队缓缓走过。
从定居到最后撤离才三十年时间,这座倾圮的、默默隐身于天山深处的石油城已成废墟,人们终究放弃了这里。
这片废墟偶存了一些砖混的房子,无水无电,被牧羊人作为临时放牧点居住。白天他们在河谷里放牧,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房屋的土墙下,或蹲或坐成一排。如果我有幸在这片废弃的某处房屋遇到那对老夫妇,其中一个人会不会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可能笑着对我说:“啊,原来是你呀,都长这么大了。如果我女儿还活着的话,也像你这么大了。”
我一定不知该说什么。他的目光温润地看着远处的红色群山,长时间地沉默——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啊,现实中的我,没有遇见那对老夫妇。
听说这对老夫妇回到依奇克里克矿区后没多久,又离开了。
此后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这个被人抛弃的地方已成为放羊人的家园。
其实西部地区多的是这类死城,它们曾是大厂或矿区,因建设需要,其驻地都建在荒原或山坳,外界很少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坐车在戈壁滩行走数天,也难见到人,它像一个突兀的梦境出现。远处是起伏的山脉,近旁是大片田野,而厂房依山就势而建,如同绿地毯上打了一些刺目的灰补丁。在这里机器的轰鸣与牛羊的哞叫交织在一起,绿树婆娑的身影和厂房硬朗的倒影交织在一起。下班后,来自四川、山东的工人和担粪劳作的农民汇聚在一起,普通话、山东话和四川方言交织在一起……在这种看似浪漫的田园工厂背后,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生活,有艰辛,也有快乐。
这些厂矿单位自成一个封闭的社会,厂房、办公楼、宿舍楼、食堂、学校、校舍、菜场、小卖部、医院等一应俱全。
多年过去,当这些千里转战的建设者们习惯了厂矿生活时,却突如其来地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冲击: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一些企业合并了,一些企业转产了,一些企业停办了,一些企业则选择了迁出。
已经定居的人不得不经历第二次或第三次移民。而曾有的家园,在搬迁后成为工业遗产、特殊时代的工业标本、一座“弃城”。
远远的我看见山下一块大石头上刻着“健人沟”三个红色大字,下面是山洪暴发时逝去的四位年轻生命的石碑。
那三个红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在和平年代,他或者他们,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
站在石碑前,我想了一会过去的事情,又想了一会儿未来的事情。在这之前,我只爱着自己。
从依奇克里克矿镇回去后,经过数天焦急的等待,这天我们镇农研所终于等来了省城农大土壤化学系的三位教授与省农科院的两位治碱专家。
盐碱地在南疆这样的地方很常见。几位专家和老师是为了综合治理盐碱的问题而来。他们个个是理论联系实际的好手,但到了吉英乡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夏日的田野里本应麦浪翻滚,绿油油连成片,但是吉英乡的地界白花花一片,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盐霜。
“庄稼就像秃子头上的毛发,清晰可数。”省农科院的治碱专家王华看了后,心痛不已。
由于空间太广阔,他们在选址问题上犯了难。当地领导建议先选一个小试验点。他们便圈了四百亩地作为吉英乡的第一个试验点。
八月我带着这几位专家用网兜兜着脸盆和洗漱用品进了吉英乡王庄大队住了下来,我加入到了科学治理盐碱的团队中。我们给王庄大队驻地起了一个名:科技小院。
王庄大队大院一下子热闹起来,两百多号村民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倚着门框,有的坐砖头,几位专家给村民召开动员大会。随后土地平整、土壤质量改良、盐壳剥离、灌水洗盐、挖沟打井等工作顺利开展了起来。
在改土治碱这个过程中,村民们长了不少知识。
有一次王华提到“反渗”这个概念,一位村民问他:“是不是就跟腌咸菜一个道理?”
王华听后哈哈大笑:“对!你理解得非常对!”
由于科学治碱成效明显,不少乡镇领导专门跑来取经。两年后,我们团队将改土治碱的战场扩展到了奎兰镇周边好几个乡镇。“科学小院”也有一百一十八个,旱涝盐碱综合治理科技大会战迅速打响。
要问成效有多好?经过制定策略、设计施工、科学调节与管理以及科学播种等一套组合拳下来,粮食亩产提升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字。
春天是种树的季节,也是刮风的季节。
在重盐渍化的土地上,没有地下水的戈壁滩草薄树瘦,高耐盐性的沙枣,梭梭,骆驼刺,红柳,白榆,白蜡,水曲柳等材质优良根系发达的经济植物新种下的树遍布各处,成了盐碱地营造农田防沙抗盐碱的主要种类。
一阵又一阵风吹来黄沙。沙子扑进植树人的眼窝,眼睛红了,眼泪淌下,树苗栽上了,揉不得沙子的眼睛里,不知揉进了多少沙子。但他和同伴们没有后退,终于站稳了脚跟。为了搞好树木绿化,人们靠十字镐一点点地将沙砾层凿开,再把土填进去。实在挖不動了,就用钢钎打洞。
除了冬季,这些树木在其他季节均依靠滴灌浇水才能扎根生存下来,一棵树长成腕口粗的直径得五六年时间。
每一棵树使劲地伸开吸管般的根须,拎一串黏挂着一团团含水的湿土,然后让水成滴,渗透,淌出,汇聚。不出几年,树就站直了腰身。活了。
稍仔细看,这些树苗大多是斜着长的。树梢向南,随风轻轻摆动,像一个热情憨直的人在招手。路边,我不时地看见一些维吾尔族少年手持一根细长的塑料软管在给树苗浇水,还不时嬉笑着往对方身上呲水。
天空蔚蓝,蜜蜂鸣唱。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后来的故事,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
如今的奎兰镇包括它的周边一片绿,还有别的地方不多见的湿地,大片大片的,小片小片的,还嫌不够,还要向附近的村庄发展。
到了春天,这些树要抽绿就抽绿,要灌浆就灌浆;秋天枯黄的树叶儿就像是敲击着自己填然成序的精巧编钟。每一枚叶片是一棵树的缩影,它的韵律升至时间的深处。风吹过,其声飒飒。脚踩下去,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惊起草丛及林间的青翅鸟雀。
特别是刚下过微雨的日子,空气湿润,裹挟了干草,晨露,鸟鸣,泥土,近处人家的屋顶和未腐烂的树叶的味道。在道路两侧,一排排、一行行的新疆杨在寂寥的风中静默。树像两条绿色飘带般伸向无尽的远方,坚定而执着。
十六
我还想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一件重要的事。
那是我父亲退休后结识的两位朋友。一位小贩是买报纸时认识的,小贩在我们家楼房汇入大街的转角处支一个小摊,他们喜欢站在昏暗的灯光里交流。
我父亲提供的那些文学资讯早已老掉牙,这个小贩忍着心烦听他絮叨,卖报纸是寂寞的行业,难得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他会推荐一些报纸上的文章给父亲,我父亲一路默念,回家复述给我。
他说给我听的时候,嘴角烟雾缭绕。每次经过这个路口,总是看见这几个小贩,不太认识。还有一个极其特殊的朋友——其实也不算朋友,他就是把自己送到皮源县皮林农场的杨正。
杨正早就退休了,偶尔到单位上走走,去领春节单位发的米面油之类的福利。可能闲得无聊,退休之后的杨正突然变成了一个文学爱好者,可惜毕生只发表过一篇文章,还是在喀什地区的某小报上。文章内容大约不到八百字,讲的是穿山甲婆婆奔走相告,子孙后代被端上了餐桌,她要讨回公道的故事。
不知何故,杨正六十七岁那年在一次免费的健康体检中查出了胃癌,而且还是晚期。命运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拿它没办法。
那个年代好像医疗报销的事情都是单位承担。不到两年杨正看病吃药化疗什么的,公费医疗花去单位十多万。单位难以承受,便索性停了他的报销账单,他欠了医院不少医疗费。
我父亲听了这个消息后,主动去讨要杨正拖欠的医药费,大概十天半个月的,去杨正家报到一次。
“你来了。”杨正每次见到我父亲,都要用这三个字跟他打招呼。好像这三个字是我父亲的姓名。
杨正有时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更多的时候是半卧在冬日黄昏的床上,在惨白的灯光下,他的脸色微微发青,像一只苍老干瘪的苹果。
他家里散发出馊稀饭和泡久的衣服的混合气味,这样的味道其实是从人的身体中发出来的。是暮年的气味,老人家里多半会有这样的气味。
杨正体力不支,与我父亲说话的时候经常会借助简单的手语交谈。晦暗的门牙不断开合。说着说着,他便从脏兮兮的枕头底下翻出发表过自己作品的那张小报跟我父亲炫耀,而我父亲似乎又是个残忍的人,经常在杨正讲到高潮之处搬出我在大报大刊上发表的作品集。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老球了,没啥用了。”
杨正含混不清地一再重复着这句话。
我父亲看他眼球里不多的发黄的液体,杨正确实老了,真的比自己还要老,而且还得了癌症。
我父亲对他笑笑,告诉他这句话已经对自己说过了。
“你女儿的腿不是我让货车司机压的。真的不是我。”我父亲说。
杨正也对他笑笑:“我知道雀儿的腿不是你压的,你没这么坏。”
我父亲最后一次到杨正家是我陪他去的。杨正此时已经奄奄一息,无精打采地地做了一个手势:“一分钱都没有啦,还有半瓶药,我来不及吃了,你拿去给其他病人吃吧。”
这一年我被单位委派到北京的中国农业大学参加为期两年的学习交流活动。
八月初的一天,烈日又一次沸腾了,地上冒出了隐隐的白烟。我出门去拿飞机票,想到要暂时离开美丽的奎兰镇,我突然舍不得。临走前,我收拾二姐小凤的屋子时,看到箱底下有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双破旧不堪的猩红色皮鞋。
取了机票后,我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来到一片拆迁遗留的废墟。红底白字横幅写着大大的“拆”字,斜挂在电线杆之间。这就是曾经的镇机关礼堂。这个大礼堂在半年前拆掉了,但没有拆完。礼堂门前到处是碎石瓦砾,杂草钻出缝隙。有人支起铁钎,在砖瓦堆里晾衣服。墙角有蜘蛛网,光线黯淡,空气凝滞。
在北京生活的第一年,我开始了写作。
我从没写过那棵梨树。但我知道它依然在南疆的某个荒僻角落,在蓝得忧伤的天空下,花朵饱满,独自开放。
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院子里的那棵梨树结果子了,味道酸涩,不好吃。
但我依然爱它,爱梨树甚于爱白杨树——
梨树戈壁滩上长着呢
梨树昆仑山下长着呢
梨树玉龙喀什河边长着呢
梨我家门前也长着呢
风吹倒了戈壁滩上的梨树
风吹倒了昆仑山下的梨树
风把玉龙喀什河边的梨树也吹倒了
我家门前的梨树还挺立着呢
寒假来临,我从北京回到奎兰镇过春节。
除夕那天,奎兰镇下起了大雪。
听母亲说,我的二姐严小凤已搭乘一辆夜班车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站在窗前,恍若看到她左手提着一个行李箱回来。想象着她心绪复杂地穿过马路,奎兰镇大雪纷飞,就像她的青春一样,鲜明而恍惚,坚硬而又虚空。我的心里不平静,或者很激动。严小凤要回来了。
这些年来严小凤过得怎么样,她的绝望,她的幸福,我一无所知。
回来的严小凤,将在这座小镇里和她多年前的日子相遇,接续。她就要和我的家人上演出一场久别重逢的戏剧。但她离开的这段生活,对于我和家人来说是空白。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听门外的响动,那响动,似乎是大红色的高跟鞋踩在雪里的声音。严小凤曾经那么爱漂亮,又是一个嚣张的人,在下雪天也一定穿红色的高跟鞋。
可是,在这个小镇寥落的冬夜,严小凤穿这么香艳的鞋一步步地踏过来,是要给谁看,给谁听见呢?
我一定要从深夜的大雪中,从无垠的戈壁荒滩中听出来。
(责任编辑:龙娜娜)
南子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出版有诗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游牧时光》《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蜂蜜猎人》《游牧者的归途》,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等。先后获“在场主义”散文奖,西部文学奖诗歌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非虚構奖。现为《新疆日报》副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