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心惊肉跳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江来顺正在江边的工地上铺路。
紧挨江边的一条繁华的公路,几条警戒线牵围着一块工地;为了醒目,围着工地的绳线每隔两三米吊着一根红布条,如迎风摇摆的一串串红辣椒。线圈内,搅拌机、压路机、运送沙石料的货车和一群手忙脚乱的农民工,组成了一幅热火朝天的忙碌画面。江来顺淌着汗,打着赤膊,腰里系着一条裤子,叉开双腿撅着屁股,和伙计们一道把冒着烟气的沥青石料推开铺平,让压路机碾压。他们手中的铁铣、锹头在尖利的碰撞声中闪出一道道白光,仿佛一团交错缭乱的尖牙利爪,正围歼撕咬着压路机前的猎物。
正在忙碌,宋祖英“好日子”尖亮的歌声在他的腰带上响起,栓在腰带上的手机也一阵蹦达,可他没时间理会。谁正搞事的时候去接电话。再说,包工头三令五申,不准在上工时间接打电话。可是看看时间,总不至于违法吧。他擦汗的时候从腰带上取下手机,悄悄瞄了一眼。
有四五个未接电话,除了一个不知是谁的号码,全是老婆打来的。这才几号,就催钱了?
老婆胡正芬要么好长时间不打一个电话,要么像今天这样,一打就接连不断,一副不依不饶要跟他吵架的架式。搞得烦了,他懒得接电话,也不回电话,老婆就唆使儿子给他打。老婆的电话可以不理,可儿子的电话不能不接。先前给儿子买过一个手机,后来儿子说要读高三了,老师不让带进学校,再说有个手机就是不打也要月月付费,懂事的儿子自己就主动停机了。
他确定今天不是儿子打来的,因为今天不是星期天。高三的学生只有星期天下午才放半天假,才有可能在家。要打,也多半是在晚上下晚自习之后。
在压路机轰隆隆的噪声和铁锹铲挖石子儿的刺耳声里,别在腰里的手机又唱了两回“好日子”。他上厕所时又摁开看了,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这回是谁?还连打几次?看着那号码好像有些熟悉,却又记不得是谁的了。
吃晚饭时那陌生的电话又打来了。是不是儿子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儿,用别人的电话打的呢?或者是儿子的老师打来的?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他长期在外打工,给学校留的家长的电话号码都是胡正芬的,学校要联系家长,都会给孩子妈打电话。前一段时间,准确地说是一个多月前,中午吃饭时儿子也借别人的电话给他打过一回,是用他同学的电话打的。想到儿子那个突兀的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电话,江来顺脑子一激灵,还夹着筷子的手马上就划开手机键接了。
电话一接通,果然是个熟悉的声音,是姨姐子的电话。姨姐子劈头盖脸,一开口就好一通训斥:江来顺,你搞什么名堂!怎么电话都不接?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跟胡正芬一个腔调,到底是一个妈生的!难怪这号码有点儿眼熟,原来是这尊神仙的。以前所有亲戚的手机号码都是存过的,只是今年手机被盗,存的号全丢了。江来顺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通,姨姐子这才消了气,问:江河水是不是到你这儿,偷偷跑到武汉来了?
江河水是他读高三的儿子。
到我这儿?怎么会到我这儿来?江来顺放下筷子,坐在那个几块木板搭成的凳子上挺直身子,提高了声音问:不是天天在上学么?
姨姐子听了,唉声叹气:这下算完了!
江来顺追问出了什么事儿,得到的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儿子两天没去学校了!失踪了!
二
两天没去学校了?不,不可能!
江来顺不相信儿子失踪了。他想象不出那老实本分的小子除了学校还能去哪儿。自打上学起他就没有旷过一天课,就是小时候病了背到医院打吊针,也是拔了针头就嚷着要回学校,满脑子惦念的是他的学校,作业。打小听话的儿子,怎么会在这高考的关键时刻玩失踪?
那亲戚、同学,还有网吧,都找了?
虽然儿子并不上网吧,但江来顺想起前几天从网上看到的新闻,有学生在网吧一呆就是几天,吃住都在网吧的事儿。
还用你说?都找几遍了!
这在家,没跟他妈发生什么事儿吧?儿子越大,跟他妈越不对脾气,不止一次听老婆报怨说儿子像不是她生的,她一说话,儿子就呛她。我管不了了,你回来管吧。有一回胡正芬在电话里对他说。
自己的亲骨肉,就是吵两句、打几下又能怎么?家鸡子打得团团转,野鸡子打得到处飞——不说了,你快回来,都报警了!姨姐子发了一通牢骚,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匆匆挂了电话。
一听说报了警,江来顺更慌了神,看来不是私自跑到网吧里玩那么简单。可儿子能到哪儿去?
他又想起一个多月前,中饭时儿子借同学的手机给他打的那个电话。
爸,你回来!儿子电话一打通就对他说。出门还不到两个月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稳定的活儿,他不想回去。
有什么事吗?前两天我刚给你妈打过钱的,需要什么直接给你妈说。
儿子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觉得是自己的话没说清楚,又说:爸,你不要在外头打工了,回来。
江来顺笑了。前几天胡正芬打电话报怨儿子不听她话的事儿,母子俩还真闹矛盾了。江来顺耐心地对儿子说:我回来能做什么啊,小县城找个事不容易,找到了工钱少不说,还结不到帐……想起胡正芬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又对儿子说,你在家里要听你妈的话,有什么事儿好好跟你妈说,不要……可手机里传来嘟嘟的盲音,儿子把电话挂了。到了晚上,他又照着那个号码打回去,接通的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江叔叔,下晚自习了,江河水不在学校。
是回家了吗?
應该是吧!
他不放心,又打老婆胡正芬的电话,问儿子打电话要说什么事儿。胡正芬一听,用酸不拉几的腔调说,你们两爷子好哦,穿一条裤子,是一条心!就我是外人!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了?要钱给钱,要吃饭,我半夜还在给他弄宵夜!你问问你儿子,他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好脸色好腔调?我算倒了八辈子霉,是前世欠你们的……
江来顺丢下一碗刚扒拉了几口的饭,头脑中挤满了千万个疑问和设想,一边急急忙忙收拾衣物,一边找包工头请假。连夜去乘火车回老家。他拧着一个包出了工棚几步,又忙踅回来:如果万一有人来找,江来顺对伙计们比划着说,这么高,有点儿瘦,有两颗虎牙的——对!如果是我儿子!如果他来找我,你们千万帮忙给我把他留住,再给我打电话……
伙计们从没见江来顺这样六神无主、语无伦次,安慰他说,肯定没什么事儿,说不定躲到哪儿玩去了,一同打工的伙计老胡也安慰说,是啊,说不定你前脚进门,你儿子后脚就到了——会没事的!
拦了的士到火车站。只见灯火通明,一片人山人海。江来顺挎着装衣物的包进了购票大厅,大厅里站满了好几排购票的人,有两队还排得拐了弯儿。他挑了一个人少的队伍排了进去。在满耳的嗡嗡声中,江来顺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儿。几个妇女提着篓子,挑着担子,穿行在售票大厅兜售着栀子花。这才突然想起明天就是端午节,今天又是星期五,难怪晚上火车站还这么热闹,原来是学生们要回家过端午节了!
武汉就是学生多。不论火车站、汽车站、公交车还是地铁,看到的十有八九都是学生。有两次坐动车,听那动车广播里介绍说武汉有七八十所大学,一百六十多万大学生。自己的那个小县城,老老少少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万人,光这学生就要抵他那七八个县的人了。他上下工地走在街上,看见的也尽是学生,就是在江边修公路,也看见不少学生在江边游玩,用手机拍长江,拍大桥。那时他就想如果儿子考到武汉来读书,说不定也会和这学生们一样,一有时间就来江边玩。他看见那些学生,心情变得开朗,目光也变得慈祥,伙计们就打趣他说:嘿,老江,又在想你儿子了吧!
是的,他一望见这些学生,就会做起未来生活的美梦,就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一想到那小子也会到武汉来上学,也会成为一名大学生,江来顺的心中就充满了希望,真像手机里唱的“好日子”一样开心,喜庆,生活有了奔头。真能那样,他这些年在外面打工受苦受累,都值了!他甚至想儿子大学到了武汉,他也在武汉打工,父子俩就可以常常见面了,也可以租一个简易的住所,有个固定的住处,那样父子俩就可以在星期六星期天聚在一处,做两顿饭吃,像一个“家”。老婆胡正芬呢——想到这里他心里像被刺扎了一下,一想到儿子,他就忍住了痛,为了儿子,他是什么都能忍,如果她愿意,当然也可以来武汉,也可以找一个超市保洁员,单位物业管理员,甚至公园那些扯草栽花的园林工作。他常见一队队五六十岁左右,看样子也是从乡下来的妇女们不是拿着铲子坐在小凳上锄草,就是在街中心的花坛摆弄着花盆。真能那样,那一家人就到一起了。他身边就有这样的人。跟他一起修路打工的老胡,临县的秭归人,儿子来武汉读书了,他们两口子也跟着来了武汉。老胡天天跟在压路机后面修路上工地,他老婆找了一家超市做保洁员,穿着一件黄褂子,拿着扫帚提着垃圾撮盒,上下楼梯打扫卫生。老胡还请他到他“家”去喝过一回酒,虽然只是一间又潮湿又狭窄的房子,厨房住房是同一间屋子,但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让他好生羡慕。等儿子来武汉读书了,他也想跟老胡一样租一个住处,临时安个家。老胡的儿子他见过一回,瘦瘦的长得跟老胡一样,话不多,很礼貌地喊他江叔叔。自己的儿子失踪了,到底去哪儿了?站在自动售票机前面的队伍,他焦虑地望着远远的自动售票机,狠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
三
终于买到了凌晨一点的火车票,离上车还有三个多小时。江来顺出了售票厅朝候车室走,走到检票口时,又踅回来了。他拿着手机,抬头四处张望。候车室里很嘈杂,“喂”了半天,听不清电话里在说什么。他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也说不定真跟伙计们说的那样,他还没有回家,儿子已经找到了,进家门了。
江来顺心怀侥幸急急忙忙又走出火车站大楼,来到车站前方的广场,离人群稍远一点儿,广场岗亭附近相对人少的一棵树旁。他翻出手机里的号码。
可是电话没有打通,老婆的,姨姐子的,打了都没人接听。他不甘心,又打一遍,仍然没有人接,其中老婆的电话是打通了,他“喂”了两声,传来的却是盲音。
他又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一打就打通了。伙计老胡在电话里说,老江你放心,若你儿子来了,我马上告诉你!
吹来一阵凉风,接着一阵雨点儿簌簌地打在树叶上,也打在江来顺的脸上。地上涌起一阵湿润的灰尘味儿。江来顺望望夜空,灯光闪烁的楼顶上空,一大片乌云盖了过来。他只好朝候车室走去。
进了候车室,里面坐满了人。有不少学生坐在地上玩手机,闹哄哄一片。江来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儿坐了下来,手里仍攥着手机,不到三五分钟就要摁亮看一看,担心漏掉了未接电话,或者有什么短信,猜想着家里人到底怎么寻找。他又试着打了几次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听。手机电量越来越少,最后不到一格了。他担心手机没了电,那就谁都联系不上了。他从长条椅子上站起来,抓起行李包找能充电的地方。他问了一个打扫卫生的保洁员,那个妇女朝一个地方指了指。
一个简易柜台后的墙壁上布满了插座,插线,可是每一个插头插线都连着一个手机。江来顺站在柜台旁边等。他一摸行李包,突然发现走得匆忙,手机的充电器忘记带上,一定是搁在工棚的铺上了。他望着那一排藤条似的充电线,心想应该有一个和自己的手机匹配的吧。
候车大厅里响起了列车到达和发车的广播声,江来顺见一个充着电还玩着手机的学生拔了手机离开了,赶紧几步跨上去,拿起那根刚拔掉的充电线往自已的手机一插,手机一下亮了,江来顺松了一口气。江来顺把行李包放在地上,靠着墙,坐在行李包上,守着手机充电。坐一会儿他又站起来,摁亮充电的手机荧屏看看有无电话或短信。可荧屏上的空白一次又一次加深着他的担心和焦虑。有时他也抓起充着电、连着充电线的手机拨打,终于有一次拨通了姨姐子的电话。姨姐子告诉他,请了很多人,正在找。他想问在哪儿找,找了哪些地方,可四周噪声太大,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听电话里的语气,是很匆忙的样子。都快十二點了还在找,说明问题很严重。江来顺无力地坐在地上呆望着眼前嘈杂的大厅,头脑一片空白。
他真该听儿子的话回家去,就在附近找个什么事做,家里也好有个照应。一旦出了什么事儿,他立刻就会出现,不会像现在远隔千里,坐在车站大厅里干着急。
这时,胡正芬应该主动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白天的电话他是没有接,那不是正在上班么。现在他得知了消息,她也知道他正往家赶,就应该主动跟他说说怎么回事。可是从下午到晚上,除了自己给她拨打的一个又一个没有接听的电话,她是一个也没有打给他。难道手机不在身边?他手机充着电,又给胡正芬拨了几个电话。他想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儿子怎么了?是不是母子俩又吵了架了?为什么吵架?吵架后儿子去哪了?可是,电话仍然打不通。
江来顺放下插着充电线的发烫的手机,在充电台前走去走来,脸却侧向充电台,盯着台上充电的手机,指望这垂死喘息的家伙突然一亮,又精神抖擞地唱起嘹亮的“好日子”。
失望中,他生出一种怨恨来。难道胡正芬不知道自己正跟抛上岸来的泥鳅一样急得乱跳乱蹿么?难道她和自己这点儿默契都没有了么?
唉,不知什么时候,两人一见面,一开口,就争,就吵,后来,不争也不吵了;先前的那种默契,体谅,早在争吵中一点一点消散了。争吵如同看不见的利爪,把两个人的心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虽然离得远了,争吵少了,但伤疤结出的是厚厚的痂,这坚硬的痂壳横在两人之间,仿佛八磅大锤也敲打不破。
四
有一段时间江来顺睡在工棚里,不眠之夜也望着窗外(有时根本没有窗子,几块木板搭就的简易工棚,留着一两个通风的口子)的星星,月亮想心思,反思家庭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两口子为什么越过越生分。
城市上空的星星月亮像蒙着一层灰尘,模模糊糊,不明不暗,又像乡下人刚进城般胆怯,躲躲闪闪,口齿不清,只会让他的思想更加混乱,越想头脑越如一团泥沙。星星月亮的光亮远不如高楼大厦的霓虹灯明亮光鲜,那些霓虹灯却一会儿一个颜色,一会儿一个形状,让你头晕目眩,根本集中不了思想。干脆,他闭上了眼睛。像和尚打坐般,只不过和尚是坐着,他是躺着;和尚是用嘴,他是用心,用腦子。
没想到,眼睛刚一闭,心思刚沉入思想的湖底,四周就远去了嘈杂的人声车声喧闹声,也没有了这城市难闻的焦糊味儿灰尘味儿,环绕在他耳边的是流水声蛙鸣声,飘盈在他鼻前的,是油菜玉米成熟的庄稼味儿和香瓜黄瓜的田园气息,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居乐业的农耕牧歌,是他种大棚蔬菜时的辛苦却快乐的那些日子。
他怀念的是那些还有田有园时的农村生活。
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用出门打工。他住的地方和县城仅隔着一条河;河的那一边是高楼,机关,学校,工厂,市中心;河的这一边是水田,农户,郊区;那一畈畈的河水田,春天是顺河铺去的草坪样葱绿的秧苗,秋天也是蛋糕样整整齐齐沉甸甸的金黄稻田。开始的时候他种水稻,种油菜,种玉米,可是种去种来并没有什么收入。除去种子,化肥,农药的开支,一年忙到头拿到手的钞票就没有几张可以数出去。如果正赶上有几个人情,就只差找人借钱了,一家老少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他从一个种菜的亲戚那里得到启发,在秧田里搭起了棚架,改种起了大棚蔬菜。种大棚蔬菜很辛苦,几乎一天到晚在塑料棚里忙碌,可忙得有劲儿,忙得有奔头,忙得能让人半夜里睡觉发出笑声:改种蔬菜后的收入一下子翻了好几番,一篓子菜放上自行车,只要骑过一座桥,拖到河对岸,就是一把钱。
先是一篓一篓地卖,后来是一筐一筐一袋一袋地卖,再后来是一车一车地卖;托运蔬菜的交通工具,也由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三轮车。
种蔬菜的头一年除去投入、家庭开支,有了节余;第二年就有了存款;第三年存款就以五位数增长。老婆胡正芬眉开眼笑,说话的气魄也大了不少。一个又一个迎着河边的落日收摊回家的日子里,夫妻双双开着空三轮车驶过大桥。从菜场归来,胡正芬抱着胸前鼓鼓的黄帆布包,不止一次规划着美好的前途,晚霞般灿烂的生活——盖一幢新房,把儿子送到最好的学校,给他准备上大学的钱;儿子将来参加工作进了大城市,起码要帮他付买房的首付款;还要买一辆小车,带货厢的,除了坐人,还能放几箱蔬菜……江来顺开着三轮车,老婆的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正沉浸在未来美好生活中的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兴奋地说对他说:你今天听见没?有人喊你江老板!
江来顺开着车,没听清似地问:你说什么?人家喊我什么?
江老板!
三轮车的马达轰鸣中,江来顺笑着偏着耳朵又问:叫我什么?
江老板!
什么?
江……
女人突然明白了,抬手打了他一下:嘿,你还真想让人叫你老板了!上瘾了!
的确,自从大棚越搭越大,几亩水田全部改成了菜园,他的菜全部施农家肥,农药也基本不用,发了虫,菜叶上都是洒的地灰,晚上也是点灯来灭虫蛾,实实在在的绿色食品,放心蔬菜。机关学校都联系他,生意越做越红火,县领导带人来参观,拉着他的手称他为创业明星,上了好几回电视台。找他买菜的菜贩、餐馆的采购,甚至一些不认识的人开始叫他江老板了。在这之前他可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民,他的大名很少有人记起,在年纪大的村人面前他是江娃子,在平辈和年青人眼里他就是老江,一个普普通通的两腿沾泥的种田汉,一个平常到过目即忘的乡下人。可现在,他的白花花一片的蔬菜大棚,他的一车又一车掐得出水来的新鲜蔬菜,隔三差五菜棚前一站一大帮人,领导站在摄像机前拉着他的手的很器重的喊几声“江总”,都让人对他刮目相看。那些关注的目光,敬重的眼神,还有说话交谈间言语的尊重。这些都如阳光雨露,让他曾经萎靡的生活变得朝气蓬勃,如同大棚里的蔬菜一样,水灵而又光鲜。
江来顺一边开着三轮车,一边问老婆胡正芬:晚上吃什么啊,老板娘?
女人一听,也很受用的样子,笑着对他说:你还别说,还真有人叫我老板娘了。就是那个天天找我们买菜的县政府食堂的孙师傅,说县长到食堂吃饭都提到我们了,夸我们的菜是地道的放心菜,味道正……
那个时候,生活是辛苦忙碌却又愉快和谐的,虽然也有矛盾,但那些矛盾也都是两三句话的事,说过了也就过去了,从来不放在心上,一家人也都和和气气的。邻居家的婆媳经常听见他们在吵架,可江来顺的老妈在世时,胡正芬没有跟老妈顶过一句嘴。再忙,到了晚上一家老少也会坐在灯下,团团圆圆地吃顿饭。胡正芬也体贴他心疼他,那些蔬菜从田里弄回来还要分类,进行简单的清洗,她总是让他先睡觉,自己蹲在屋旁边的那个水沟边,一蹲就是大半夜。天不亮就起床,帮他把整理好的蔬菜装上车,赶早去卖个好价钱。
这种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征地开始了。他的生活改变了。
征地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江来顺和老婆胡正芬随同村人一起去闹过,和维持秩序的派出所警察发生了争吵,冲突,他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对警察动了手,被铐进了公安局的看守所。
几天后,江来顺和其它几个肇事者从公安局看守所放了出来,这几个挑头闹事的人一个个变得灰头土脸。江来顺走出看守所时,低着头用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刚被抓进看守所時他像一头愤怒的野兽,上了手铐还乱撞乱踢。开始他以为是上了手铐后正常的疼痛,后来发现取了手铐后还在痛,就又闹着要去讨个说法。村里书记说好几个警察因此都受到了处分,有的撤了职,差点儿丢了饭碗,你还想怎么样?被你们砸坏的牌子,损坏的公物,人家都还没有找你们算账,找你们麻烦呢。听到真有警察受到了处分,他也就不了了之,算了,回家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变天,一到阴天下雨,左手手腕还酸酸的,麻麻的,木木的,一截手不像是自己的,也使不上大劲儿。
从看守所关了几天回到家,胡正芬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掉眼泪。江来顺明白了,转身朝他的蔬菜大棚跑。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大棚蔬菜前:天啊,推土机已经推了好几条槽,推出了黄色泥土。一大畈田都推平了,搭大棚的水泥柱倒了,像散了一地的骨头。正结得红红绿绿的番茄,辣椒也被埯埋在泥土下。
江来顺跪在蔬菜大棚前,一下又一下地砸着拳头。
五
住房被征收。村里统一在另一个地方划了宅基地,鼓励征收户盖新房,建新农村。
大棚蔬菜没有了,可胡正芬的气魄还在。她说新房要盖就盖一幢气派的!没想到气派的新房盖起来了,征收的补偿款和原先种菜的积蓄也全砸进去了,没有了收入来源,日子一下又倒退到几年前,赶个人情又紧巴巴的只差找人借钱了。
按照田地征收的合同,河边的工厂(那一畈田成了工业小区、住宅新区)建成投产了,江来顺可以优先招去当工人。可一天上十多个小时的班,拿到手的工资还不到两千块钱;这两千块钱的日子也不长,过了不到一年,工厂停产,江来顺下岗了。
没有了田种,没有了工作,江来顺失业了。失业期间,他跑过摩托车出租,骑着摩托车从河东跑到河西,穿遍县城大街小巷地送人,挣个三元五元;也用他拖菜的三轮车搞过货运,给人搬家具,拖建房的泥沙。可这些生意根本就没有保障,别人有事才找你,没事你就得在旁边呆着。一个月下来除去油钱修理费,也剩下不了几个钱。新盖的房子还有一层地面砖没有铺,装修只进行了一半,外墙贴上了墙砖,看着光鲜,可几间房的内墙都只搓了一道水泥沙浆,手头没钱了。三层楼的漂亮新房着实让人羡慕了一阵儿,也让人扬眉吐气了一番。可这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一家几张嘴要吃要喝,没有了田,米油也得掏钱买,无病无灾的勉强过得去,只要碰上家人病了,一上医院就是成百上千,一个月的收入就抵不上支出了。没有了收入来源,新房再好也不能抱着就能啃吧。本是让人高兴的漂亮的新房,却是家庭矛盾和不愉快的根源,成了艰难时期的相互埋怨。老娘年纪大了,身体一年比一年差。那年冬天得了重感冒,日夜咳嗽不停,知道儿子媳妇手头拮据,说什么也不上医院打针治疗,自己悄悄拄着棍子去山上摘枇杷叶,准备采回家煎水喝,用土法儿治。没料到刚下了一层雪,路打滑,上那道田坎儿,一条腿没跨上去,脚底一滑,人摔了一个仰翻叉,倒在地上摔折了腿,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才下地。
那一年田和房子征收后,江来顺骑过三轮车,跑过货运,胡正芬也提了篓子去贩小菜。两口子天不亮就起床,星星漫天了才进家门,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一年忙下来,到了过年时算帐,不仅没有什么收入,还有欠账,老娘住院借姨姐子的一千多块也没有还上。种大棚蔬菜时大手大脚的日子过习惯了,平时有点钱也花了,突然没了收入,勒紧裤带子的日子还真难。别人家的买鱼买肉灌香肠,檐杆上的香肠挂了一大串,热热闹闹准备过年了,可自家的檐下空空荡荡,屋里也冷冷清清,连给儿子买套过年的新衣,也是算了又算。这样下去怎么行!两口子一商量,准备双双出去打工。可孩子怎么办?
你们放心走!趁我这两年还闹得动,水儿我照顾——只是他的作业,我是扁担倒下来认不到一个“一”字,作业还要家长签个字什么的,这倒是个难处。老娘说出了她的担忧。自从田被征了,好好的大棚蔬菜没有了,儿子媳妇的矛盾也多了,老人眼里看着,心里着急,她知道矛盾的根源在于家庭收入没有了,外出打工是这个家庭的唯一选择。
那时儿子江河水才读小学四年级。这孩子自小就很懂事,像个小大人似的,有时见爸爸妈妈吵了架不在一床睡,本来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儿子,非要跟爸爸妈妈睡一起。自己睡在中间,一边是爸爸,另一边是妈妈。不来也非要拉来躺下,爸爸妈妈都睡到身边了,小机灵鬼才安心睡觉,否则就会又吵又闹。听了大人们的话,正在一旁做作业的小学生抬起头来,仿佛早就考虑好了:爸,妈,不要紧的,不懂我会问同学问老师的。签字我也可以找姨妈。
姨姐子嫁了一个老师,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小商店,向学生出售一些本子笔啊,快餐面辣皮子之类的。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姨爹又是当老师的,哪天去托付一下,请他多费费心。儿子转了转眼珠,又接着说:可是我有一个要求。江来顺两口子异口同声地问:什么要求?
两口子都没想到,外出打工的提议会如此顺利。原来估计老娘会不同意,同意也只会让一个人出门,家里没了当家人,剩下一老一小的,遇到个事儿怎么办?也怕儿子会阻拦,他从小喜欢和家人呆在一起,喜欢这和谐团圆的家庭气氛。爸爸妈妈婆婆有一个不到场,他上了桌旁都不肯吃饭。爸爸或者妈妈有一个晚上不回来,他就不肯去睡觉。两口子笑着相互望了一眼,这孩子会提出什么要求,要什么玩具或者学习用品?没想到,这小子顿了顿,大人似的一脸严肃:你们必须保证不离婚——我不能没有爸爸,也不能没有妈妈!
一家人都笑了。这小子!他是听大人说的事儿听多啦,谁谁两口子出门打工,不到两年,就离了,女的找了个有钱的,广州去了,不回来了,只是可怜了那孩子,饭没有人做衣服没有人洗,穿得脏兮兮的像个要饭的;谁谁出门打工,赚到几个钱了,又找了女人了,家也不回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女人成了神经病,一个孩子还没有灶台高,站在凳子上炒菜弄饭。
做作业的儿子把笔一顿:笑什么笑!我是说认真的——你们必须保证!
那小子真急了,脸都涨红了。
江来顺忍住了笑:好!我保证。
那小子溜下椅子,跑到他俩面前。
说话算数!拉勾!
儿子竖起一根指头。江来顺忍着笑把手伸上去。
妈也要来!儿子偏著头望着妈妈。
好好好!我来!女人伸过手来,早笑弯了腰。
两口子一出去就是四五年。他们到新疆捡过棉花,到广州洗过盘子,在深圳的工厂里做过布娃娃,插过线路板。江来顺还在建筑工地和地铁隧道抱过砖头,搅过沙浆,推过水泥,也当过花工,做过保安,总之,哪个地方招人他们都会去,只要人勤劳,倒也不怕找不到事做。打工的生活虽然又苦又累,可两口子走到哪里都在一起,有时虽然不在一个工厂,但都在一个城市,一个市区,也能相互照应,免去了孤独之苦。
后来老娘说不行就不行了。老娘撒手而去的时候,唯一不放心的是她的孙子。老人对江来顺交待的唯一事情是要他培养好她的宝贝孙子。
儿啊,我跟你说,水儿是个好孩子,又懂事又孝顺,可心事儿重,你可要好好待他!你们打工是为了什么啊,还不是为了孩子么!老娘去世时儿子已经到了初三,初三上高中很关键。两口子一年四季在外打工,把儿子一个丢在家里不现实。用不着商量,胡正芬在家照顾儿子读书,江来顺只身一人又出门打工了。
一切都需要钱。没有装修完的房子要继续完工;两口子的养老保险每年都要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再有三年儿子就要考大学,真正花钱的时候就到了。江来顺必须要为儿子挣到足够的上大学的钱。
两口子出门打工,怎么着都有个照应。现在江来顺要一个人出门了。出门的时间推了又推,伙计们等得不耐烦了,打电话问他到底走不走。胡正芬知道他的心思。有一天晚上,女人的手指不停地在他胸口划着,我也不想要你出门……要不,你在家照顾儿子一段时间,我出门去?
鬼话!养家糊口,本就是男人的事!
江来顺后来回想,也就是在他一人出门打工,老婆胡正芬在家照顾孩子,夫妻分居的这段时间,两人的感情发生了变化。
刚出门的那段时间还常电话来电话去的,也有不少的话说。有两回,胡正芬夜里十二点多了还给他打电话,说他不在身边,睡不着,做恶梦,像有什么压着她的胸口,醒来一身的冷汗。江来顺要她放一把菜刀或者剪子在枕头下。胡正芬说放了,不起作用!叹了口气,又说真想他回家算了,就在家附近找个事做。江来顺说他只会种田,种菜,除了一身力气,又没有别的特长,哪找得到什么事做哟。江来顺就安慰老婆说,时间长了就习惯啦。
时间长了,两人的电话慢慢少了。十天半个月,江来顺也会打一个电话回去,老夫老妻之间,没有那些嘘寒问暖的客套,更没有少年夫妻的卿卿我我,多半只有家务事儿可以聊一聊,可是既没有种个田,又没有喂头猪,哪有那么多家务事说呢。更多时候江来顺接通了电话,干咳两声问,儿子月考了没有,考的怎么样,要不就问给儿子订的牛奶订了没有,是不是坚持天天喝。儿子长得比同龄人矮一个个头,他姨妈指着他们埋怨说,你们两口子只顾挣钱,挣了谁用的?这孩子是明显的营养不良,你们还不想想办法?江来顺就给儿子订一份鲜奶。听说喝牛奶长个头儿。
长时间不打个电话的男人开口就问儿子,他眼中就只有他儿子,只有爷俩儿。女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是的,就你儿子是人,其他都不是人!
江来顺平白无故被老婆抢白一顿,也火了,本是躺在床上的,从床铺上一坐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疯啦!女人冷笑一声,“啪”地关了手机。
手机这头的汉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撞鬼啦!一头又倒在床上。手机那头的女人寒衾冷被,独自坐在床上,盯着扔在沙发上的手机,直抹眼泪。她希望那头电话再响起来,平声静气地问问她,没一个主心骨在家的日子,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在过。可是手机就是不响。那个小气的家伙,那个不懂得人心的混蛋,根本就不关心她!女人无比委屈。一个女人在家容易么?就像个寡妇样,病了没人送一口水,有什么事也没人帮一把手。她除了在家给儿子弄两餐饭,有时间也去贩贩小菜,想赚几个零用钱。可提着一篓菜,被城管辇得到处跑。那一天没有跑脱,一篓子菜,一杆刚买不久的新秤被城管没收了。正呕得没处发火呢,独自垂泪呢,男人的电话打回来了,打回来却问也不问候她一声!
吵了嘴,哭泣了一阵儿后,她又后悔。后悔自己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冲脾气呢。可话又说回来,没个男人在家,不方便的事儿还真多。盖新房子时为了省钱,用的材料也不是很好。新房子没有住几天,不是那儿的线短路,屋里的灯不能亮了,就是这儿的水管漏水,一面墙都湿了。那天她有心缓和下关系,想打个电话跟男人说说家里的事儿,可没想到,男人天天在外面使苦力,有时也受老板的气,也不可能天天过得顺心,接到电话也气冲冲的:怎么,这线坏了,水管子漏了,说了是要我回来修?
女人听了,想缓和,想诉苦的心冷了半截,一下蜷进肚里了。就冷笑一声,这样的小事怎么能劳您的大驾啊,您是什么人啊,是干大事的人啊,是挣大钱的江总啊——
人在气头上,往往容易说些过头话,说些不经脑子的话,专拣一些狠话恼话刺对方的伤疤。江来顺老婆几姊妹,姨姐子嫁的是个校长,姨妹子嫁的是个乡长,都是嫁的“长”,都是铁饭碗,只有她胡正芬嫁的是个平头百姓,是个泥饭碗。可泥饭碗现在也没端的了。两口子不闹矛盾时,开玩笑时,胡正芬也会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他,可人在失意时,玩笑就变成了嘲弄和讥笑。
我知道,你就一直瞧不上我!——有本事你去嫁一个校长乡长啊,也去当官太太去啊,怎么,后悔了?后悔还来得及!
女人气得胸脯直鼓,肺都炸了,脸都白了。定了定神,顿了顿,对着手机一字一句地说:江来顺,你不是个东西!我是后悔,后悔跟你打个什么电话!你听着,我再给你打电话,就不是个人!
事情过后,江来顺也觉得自己太无聊,太不男人,说了那些无聊透顶的气头话。他为一时在气头上说的混帐话后悔,也想起一个女人在家的种种难处,可是他生性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的人,不是一个讨女人开心的人,虽然长期在城市打工,骨子里头也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笨嘴笨舌的下力汉。以往日子过得舒心的时候,种田的汉子也许会有几分幽默,性格也会变得开朗,可是生活的不如意,只会让人更沉默更寡言。如果两口子是生活在一起,吵了嘴,他也会用自己的行动表达歉意。他会把老婆在沟渠清洗好的沉甸甸的一篓衣服夺过来,提回家去;或者把老婆手上的锄头夺过来,自己顶着烈日独自干活儿,让老婆去阴凉地里歇着;如果是晚上,他会把一大盆热水端到擤鼻子的女人面前,让她泡脚——女人有风湿的毛病,泡脚是一年四季的习惯。总之,只要在一起,一切矛盾都可以化解。可是现在两人远隔千里,矛盾只能在心底,而且越积越深。他也想过给老婆打电话,消除两人之间的误会。他拿着电话,按了几个数字后,就停下了。他不知道自己打通电话怎么说,怕说不了三句,两人又会吵起来,那样的结果是适得其反。背井离乡的男人感到了无助和委屈,他躺在工棚里的床上,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喉咙里响了一声,泪水无声地从手指间漫出来。
以后再打电话,三言两语的。夫妻间曾经有过的轻松、和谐、默契、体谅,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润滑剂,随着相隔的距离和时间的流逝,干涸了,消失了。
他过年时才回家一趟。太远了,光路上就得四五天。过年在家顶多也就呆个十天半个月,他又得和伙计们一道挎着行李踏着积雪出门了。这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太短了,不足以融化夫妻间那隔膜的厚冰,可是他又不得不走。现在,即便下力气的活儿也不好找,人多事少,你不去,别人就把你的缺儿顶了。过年在家的日子里,虽然不吵也不闹,但敏感的儿子还是感到了不对劲儿,有一次趁他妈不在,悄悄问父亲:爸,你跟我妈怎么了?
江来顺一愣:没什么啊,只是不舒服——说着捂着肚子,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能过年吃得太好,不适应了吧。
儿子的学习越来越紧,寒假也在补课,没几天在家。在家也是一人关在房里搞复习。儿子学习一直很好,每次考试都是前二十名,分在重点班。这让他很欣慰。他知道,怎么着都不能影响儿子的学习。儿子只要知道他与胡正芬闹矛盾,就一定会影响到他的学习;儿子小时候他与胡正芬争吵几句,孩子就端着饭碗直掉泪,不吃饭,也无心思做作业,两眼挂着泪珠,可怜巴巴地望着正在争吵的爸爸妈妈。
那年春节后,儿子有些担忧地说:爸,你打工能不能離家近点儿?一年才回来一次!能不能找近点的地方?
一年回家一趟的确对家庭不利,夫妻间缺少交流,隔膜只会越来越深。所以这一年多来,他托了好几个熟人,在省城找了一份打工的事儿做。在省内打工,时间掐准了,大半天时间就能到家,一年里能回家三四趟。
六
江来顺在火车站候车厅度过了难熬的几个小时。终于到了发车时间,江来顺站在到检票口人群队伍中的最前列。
黑暗中,列车经过了几个小时的轰隆颠簸,终于离家又近了一程。到了宜昌,他下了火车转班车,可汽车客运站根本没开门。他在客运站的大门前坐下来,靠着那个廊柱等着。已经是下半夜,没有车辆,也不见行人,整个客运站也只有那个岗亭还亮着灯光,还有一个张大嘴巴打着哈欠的保安。保安望见了他,头探出岗亭来望了望,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个赶早班车的样子,也没说什么,继续打他的哈欠看他的电视去了。路灯和建筑物上的霓虹灯疲惫地亮着,江来顺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坐在客运站的大门台阶上,靠着水泥廊柱,一时望夜空,一时看手机,看有没有电话或者短信。不知不觉,这个汉子慢慢闭上了眼睛,头靠着水泥廊柱,张大嘴巴,发出了一个下力的汉子睡觉时常有的鼾声。
爸!爸!
突然,打鼾的汉子从梦中惊醒,睁大了眼睛。失神的眼睛慢慢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四下张望。他分明看见了儿子,儿子就站在他的身边,还抻手拉扯了一下他。可是四周空荡荡的,一片黎明前的朦胧,灯光都已经熄灭,除了影影绰绰的房子,树木,哪里有儿子?
“哗啦”一声,保安已经打开了客运站售票厅的大门,售票厅内的灯光射了出来。窗口边坐着售票员。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刚才的梦境让他心脏一阵难受,如同扛了两包水泥上了几层楼似的喘不出气来,胸口直跳,汗毛倒竖,冷汗直冒。他揉了揉眼睛,竭力地四处张望,待确信刚才只不过是个梦,抓起身边的行李包,站起来朝售票厅跑。
他第一个登上了从宜昌开往家乡的班车。他以为上了车就可以走了,司机却嫌乘车人少了,磨磨蹭蹭到了点儿就是不开。
师傅,我有急事,能不能早点儿走?江来顺从坐位上站起来,扶着前面的靠背,对驾驶坐上的司机说。
急事?有什么急事,再急我不能为你一个人开吧?
怎么是一个?不是有三四个人了么?
司机扫了车厢里的几个乘客一眼:这么搞,我油钱都保不到。您等不来,去坐专车!
这明明就是为难人么!这么早,的士都还没出来。
江来顺坐了下来,虽然不平,却也不好说什么。这时听见后坐上有两个女人用家乡话聊天,说前两天县城杀人了,被杀的人从县医院转到宜昌来了。
为什么?杀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另一个女人好奇地问。
江来顺的耳朵也警觉地竖了起来。
听说是强盗进门了。杀的是个水电工。
江来顺扭过头问,被杀的是水电工,还是杀人的是个水电工?
前两年江来顺家里也发生过强盗进门的事儿。胡正芬打电话告诉他,她吓得睡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任凭强盗翻厢倒柜,拿了一些值钱的东西走了。后来才安了防盗网防盗门。
只听背后另一个女人又问,强盗怎么要偷水电工的?水电工很有钱?
哪个晓得哟,现在这个社会,只差去偷去抢了。
那强盗抓住了没有?偷东西怎么还杀人?
还没有——警察判断说应该是水电工的熟人,窗台上都没有印迹,听说是开了门进去的……
江来顺见天已大亮,车站又闹哄哄的一片,一时看看时间,一时望望那个慢悠悠的司机,也没有心思去听两个女人的聊天。此时此刻他只想快点儿回家。
这班车比城里的公交车还要慢。公交车还有个站点,不到站是不会停的,班车只要有人拦车就会停,车上的乘客说师傅下车,班车也会停下来,一停停半天。走到一个集镇上,中巴车靠边停了,江来顺以为又要上人,司机的手离了方向盘却说吃了早饭再走,还跟大伙儿推荐说哪个早餐店里的小笼饱子做得好,冻鱼也不错。江来顺朝车窗一望,果然车停在了一排早餐店子旁。早餐店的桌子凳子都支到店门外街上来了,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悠闲地吃着。
江来顺心里着急,只能干瞪眼。乘客也有下去买早餐的,江来顺虽然昨天晚饭时只扒了半碗,这时也毫无饥饿感,只感到心焦,口渴,就下车去买了一瓶矿泉水。上了车,就又往家里打电话。这回胡正芬的电话竟然打不通了!他又打姨姐子的电话,姨姐子的电话倒是打通了,可没人接。
过了好长时间,也许是江来顺心里焦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吧!实际上也就上十分钟的时间,司机嘴里嚼着茶叶,手里提着一个大茶杯上车了。中巴车开了四五个小时,到了清河县城。进了车站,江来顺下车就拦了一辆麻木——出租摩托车,朝家里赶。他坐着摩托车过大桥时,已经快中午了。这之前在车上,他又打过几个电话,胡正芬的手机根本就打不通,难道是没电了?姨姐子的电话倒打通了,听电话那头人哄哄的,说什么他也没听清,最后只听清了一句:你快回来!
过了大桥,走了一段公路,就拐进了村民小区的那道弯弯的水泥道。穿过几排农舍,山脚下的一排新民房就在眼前,那是新农村征地户们建的一排农房,他家又宽又高的房子显眼地夹在其中。隔了一块狭长的稻田,江来顺望见自家房前的稻场上有不少人,有的坐在院场上,有的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什么。
突然,一种不好的预感朝江来顺袭来。这预感让他胸口发紧,浑身虚脱。这炎热的太阳下,他像掉进了冰窟窿,打摆子似的浑身寒战起来,双腿直抖,似要掉下车去。
朝哪里走?
前面的麻木司机问他。
朝、朝、朝那人多的地方……
他伸出手指了指,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叩得直响。
摩托车径直骑到屋门口。听见摩托车声,屋里早有人迎过来,有邻居,有亲戚,还有幾个不认识的人,那个戴着眼镜当校长的连襟也迎了过来,过来就抓住他的臂膀说:你要坚强些……
江来顺睁大眼睛,木偶似的走进屋,见堂屋里放着一口棺材,跨进门来的汉子眼前一黑,“呯”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七
昏厥的男人被人七手八脚抬进了一间厢房。有的掐人中,有的冲来一杯红糖水,有的打电话叫村卫生室的医生。正折腾着,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当校长的连襟俯下头按住他的胳膊说:事情已经出了,你要坚强些!
一些来帮忙办丧事儿的邻居们也说:来顺你是当家人,还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要你做主……
江来顺傻子似的望着众人,接着转向门口堂屋的那口棺材,浑身抖动,抬起一条胳膊,指着那口棺材。当校长的连襟忙说:我们是以防万一,准备后事……
江来顺一下子坐起来:你们是说,还没有找到?
是的,不过这都几天了……天气又热,还是提前准备好。众人七嘴八舌。
人们在河边发现了江河水的书包、鞋子,大伙儿沿河找了两天两夜,还是没找到。想到这么长时间没找到,恐怕早溺水身亡了,大伙儿建议提前准备后事,把江来顺给自己准备的一口棺材从楼上抬了下来。这个时候,是帮忙找的人回来吃中饭的时间。
这不是胡搞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来顺完全冷静了。他下了床,老婆胡正芬从厨房出来,一见他就低下了头。望着老婆那一副苍老憔悴的样儿,江来顺心头的火气也没有了,只有满心的悲凉。他平静地望着老婆问:在哪儿发现水儿的书包、鞋子的?
女人一听,摊了似的一下坐到地上,自己扇打着自己的脸:都怪我啊,都怪我!我这只手——突然,她扇打着自己脸的手改变了方向,平摊在地,另一只手抓起旁边的一把铁锤就要砸上去,闻声进来的姨姐子和旁边的众人一涌而上,抱住了她,劝说着拉了起来。
从众人的七嘴八舌中,江来顺才弄清楚儿子失踪的原因:高考前摸底考试,儿子的成绩在班上倒数,学校通报了家长,要家长督促学习。儿子在学校挨了班主任的批评,回家后又受到了家长的指责。母子吵了嘴,胡正芬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抬手打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就饭也没吃,提起书包冲出了门。胡正芬以为儿子是去上晚自习了,也就没在意,直到晚上很晚没有回家,这才慌了,给老师打电话。班主任老师说那天没有晚自习,让学生自己在家做作业改错题。胡正芬以为儿子吵了嘴到哪个同学家里去了,可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说没看见,这才发现失踪了。
你不要再怪正芬了!当校长的连襟说,自从发现儿子失踪了,胡正芬就急得六神无主,不停地说你让她在家照顾儿子,儿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也不好跟你江来顺交待,她就不活了。在河边找人时,胡正芬疯了样拼命要往河里跳,说死了算了,大伙儿好不容易才劝住她……
不是还没找到么,怎么不继续找?
都找了两天两夜了,这时是让大家回来吃饭。在家里弄比上馆子便宜些。
江来顺谢过这老姨哥的体谅,午饭时也只象征性地扒了两口,便率先出门去找儿子。
没见到尸体,就不能说明人已经死了——还在给儿子准备什么后事?江来顺脚下一趔趄,身子一晃,差点儿被一块石子绊倒。他停住了匆忙的脚步,抬头一望,已经到了河边了。虽然前几天下过雨,河里涨了小半河水,但他不相信这哗哗流淌的河水会夺走儿子的生命。夏天父子俩没少在这河里游玩。
儿子的学习成绩历来很好,从小学、初中到高中,虽不说是数一数二,也是中上等,在学校表现也好,堂屋的墙上贴满了儿子的各种奖状。儿子曾经信心十足地跟他说过要考到武汉上大学,即便考不进武大,也要考上华师之类的一本大学。儿子高中时进的是重点班,火箭班,一千多学生就只有四五十个学生在那个班,怎么学习说不行就不行了?还倒数了?
正一边沿着河寻找,一边想心思,突然有人喊他:江来顺,你等一下!
他扭头一望,河边堤上开来一辆警车,几个警察走下车来,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招手叫他。
叫他的警察他认识,姓黄,原来在派出所当副所长。那一年,江家村因征地矛盾,他带头闹事儿,就是这位黄副所长带人把他抓进看守所的。为这个事儿,这位警察也受了处分,被免掉了副所长职务。
老江你等等,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些事。
江来顺继续沿着河堤往前走:我没空。
是有关你儿子的。
江来顺停下了脚步。
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会帮忙你找的。
你放心,我们已经给河下游的漳河县公安局也发了协查寻找的通报,一有消息就会打电话来的。
江来水这才跟着黄警官上了警车。
两人坐上车,黄警官摊开了一个警察常处理交通事故用的硬壳塑料皮本子,一边记录着,开始问话。
警察先问他,他们俩夫妻感情怎么样?
江来顺说:这和儿子的事有什么关系?不好也不坏吧。
警察又问:你们,有没有什么仇人?
仇人?有什么仇人?我打我的工,靠力气挣钱,我老婆平时也就在家贩贩小菜,赚几个零用钱,儿子在学校里也本本分分,从不打架闹事。不偷不抢,能有什么仇人?
江来顺觉得这问题非常可笑。突然,坐在后座的他一下抓住前座的黄警官的胳膊,急切地问:你说,我儿子是仇人推进河里淹死了?谁?
江来顺两眼冒火。
黄警官的胳膊被抓痛了,他皱了一下眉头:不是。
江来顺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松了手退回到后座。
那你为什么说我们有仇人?江来顺一脸疑惑。
黄警官从警车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书包。江来顺一望,心头一颤:那书包他最熟悉不过,是儿子的!过年时他给儿子买的一个新书包。都忙昏头了,怎么没问问儿子的书包、鞋子在哪?怎么在警察手里?
黄警官解释说这是在河边发现的,之所以没及时送给家属,是因为还要留在公安局做案情鉴定。
案情?什么案情?你们不是说我儿子跳河了吗?难道还真有人……
黄警官看他睁大眼睛满脸疑惑的样儿,拉开了书包拉链,掏出了一个文具盒,打开文具盒,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江来顺狐疑地接过折叠的一张纸,打开一看,两眼直了。
爸:
我杀人了。
儿子对不起你。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儿子。
您的儿子江河水绝笔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儿子怎么会杀人?!
看完遗书的汉子瞪大了两眼,盯着警察的脸,希望得到答案。
黄警官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只递给江来顺:来,老江,先抽支烟!
江来顺却不接,薄薄的一张遗书似有千斤重,压得两只手直抖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警官便自己点上了香烟,深吸了一口:老江啊,你要冷静,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可能根本不是孩子想象的样儿……
八
江来顺出门打工的日子,有一个男人走进了这个家庭。他不仅来帮忙修水管电器,还骑摩托车托着一篓蔬菜过大桥,到河对面的菜场去贩卖。收摊的时候,又碰巧出现在菜场,顺便把胡正芬送过河。
今年春节过后,过元宵节那一天,忘记了拿复习资料的江河水中途回家来,发现门怎么都打不开,门反锁了,他敲了半天门才打开。开门的是那个经常来家里的陈叔叔。在小主人疑惑的眼光中,那人慌慌张张出门骑上停在院子角落的摩托车走了。他几步跨上楼去,发现当妈的脸红红地坐在客房的床上整理衣服,梳着零乱的头发。
江河水把书包往地上一摔,指着梳头的妇人问:你!你们在干什么?
梳着头的女人望了儿子一眼,没做声。
小伙子气得语不成句:我爸爸——你——你们——,他一跺脚,说不下去了。
妇人生气地说,你看见什么了?什么都没有!
你骗人!
小伙子咬着牙说:我再发现你们,我要杀了他!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读高三的学生有了心事。母子之间也有了越来越深的隔阂。摸底的那次考试,老师的批評,还有俩母子的吵架,并不是悲剧发生的主要原因。主要是江河水趁胡正芬做饭的间歇,偷偷查看了她的手机,翻出了当妈的与那个姓陈的水电工的暧昧短信。
小伙子追问的言辞十分激烈,激愤中说了几句大不敬的话,当母亲的恼羞成怒,打了儿子一巴掌,小伙子这才离家出走。
小伙子其实也并没有走多远。他出门后拦了一辆麻木,又坐上一辆摩托车,过了桥直奔县城那片原纤维板厂的老宿舍。
通过跟踪他知道了水电工的住处。之前他找到过那个姓陈的,跟他谈过判,若以后不再跟他妈妈来往,他可以既往不咎。还要他写保证书。姓陈的电工觉得好笑,跟他说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就是经常去帮帮忙,修修线路下水管道什么的,让他不要怀疑自己的妈,还说他的母亲是个难得的好人。可这小子什么都不信,见他一脸杀气,也畏惧了几分,答应不再跟他妈来往。那一次是去修照明线路,他动了心思,女人也一时迷糊了,可一听见她儿子的敲门声就马上从迷糊中醒来了,坚决反抗,还把他的一只胳膊咬伤了,事后跟他不冷不热的。这水电工单身一人,原来是纤维板厂的工人,后来纤维板厂破产下了岗,老婆嫌弃他,就离婚了。他干着水电工的行当,走门串户。可他就是喜欢胡正芬,夜晚睡不着觉时忍不住发发短信。那女人一时大意,没有删掉短信,被这活祖宗发现了。
再次见面时,气得满脸通红的小伙子不仅指着他大骂,还要他写保证书。在小伙子的要求下,惯拿起子钳子的水电工握起了笔。握着笔的手很不舒服,心里头更不舒服,自那次被这小子冲断好事后,那女人几个月没见着了,还受这种气!于是握着笔,对那气势汹汹的小伙子说:保证书我可以写,可我写了保证书,你妈在外面要有什么风言风语,可不要再找我!
我知道你就说话不算数——我要杀了你!
小伙子抄起放在桌旁边的一把电工刀,照准那人捅了几刀。水电工身子一抖,一下滚倒在地,血流了出来。“咣当”一声,小伙子手中的刀掉在地上,跑出门去。
小伙子以为把人捅死了。他在河边转了一夜,又哭了几回,最后借着河边公园的路灯给江来顺写了一封遗书,跳进了河中。
水电工并没有死。他在即将昏迷之际拨打了120,120把他送进了医院,并转到宜昌市医院抢救。见这是非正常受伤,120报了警。
水电工醒来后只说遇到了抢劫杀人案,其它什么都不说。警察在他的宿舍里发现了笔,一张摊在桌子上的学生作业纸,杀人凶器,当然还有这些器物上的指印。
一天发生了两个案子,这两个案子并不难侦破。首先发现了失踪学生的书包,接着发现了书包里的遗书。警察告诉已经脱离危险的水电工,说一个学生跳河了。水电工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一五一十把什么都讲了。
江来顺听完万箭穿心,双手失去了知觉,摊在手上的那张遗书,飘落下来。
你要原谅你的老婆,更要相信她……黄警官叹了口气,劝说道。正说着,手机响了,黄警官跨出警车接电话。没说两句,黄警官回过头来,声音突然提高了:什么?找到了?人还活着?……好好好,谢谢你们!我们马上过来!
坐在警车里的江来顺疑惑地望着黄警官。黄警官满面笑容走拢来,俯下身,手伸进车窗,重重地拍了一下江来顺的肩膀:你儿子找到了!我们到漳河的下湾派出所去接他!
原来,跳进河水的人被冲到了下游的邻县,被一个在河滩放鸭的人救了起来。被救的高中生躺在简陋的鸭棚里,不吃不喝,什么也不说。没办法,放鸭人最后只得报了警。
听到这个消息,一河的人结束了两天两夜的寻找。
傍晚的武汉江边仍是一番热闹繁忙的景象。沿着江边的路越修越长,一群工人正挥舞着铁铣、锹头,忙着把冒着烟气的沥青石料推开、铺平。旁边的江堤上走来一群学生,背靠着长江大桥和江对面那插入云霄的闪着亮光的龜山电视塔拍照片、拍抖音。
老江,又在想你的儿子了吧?
老江,你儿子准备考哪所大学呀?
……
伙计们见状,打趣着他。江来顺便掀起搭在颈项的毛巾擦一下汗流满面的脸,裂嘴笑着。
突然,挂在腰里的手机又唱起了“好日子”,江来顺取下来瞄了一眼来电号码,便一下划开接了。为了避开压路机轰隆隆的噪音,他边接边走出工地,来到江堤边。
嗯,还没下班——今天要把这段路搞完……你给水儿送了饭没有?他学习紧张,多给他弄点好吃的……什么?月考儿子全年级第六名?
江来顺提高了嗓门儿,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抬起手张开手指,得意地向伙计们做着“六”的手势。那场意外的灾难让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又紧紧粘合在了一起,受伤的电工说犯错在先,不能影响孩子的前途,没有追究他的责任;江来顺夫妻俩也坦诚相见,互诉衷肠,抱头痛哭一夜后,和睦、体谅和希望又回到那个没有装修完工的三层楼房的家庭。
修路的伙计们一边忙活一边说笑。长江两岸的高楼大厦早早亮起了霓虹灯,绚丽的光芒倒映在流淌的江面上,映照着站在江边那幸福地接着电话的人儿身上。
(责任编辑:龙娜娜)
谭岩本名谭兴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湖南文学》《天涯》《小说选刊》等刊发表作品多篇。曾获北京文学奖等多项奖。出版有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