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发来短信,是一辆深蓝色外壳的旅游巴士,他停在理工大学地铁站A2口对面。我不是第一次到成华区这边来,早上却出错了地铁口,绕了二十多分钟的路,最后跟着导航找了过去。司机催促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慢慢从包里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司机打来的两个未接来电,萌发了取消这次旅行计划的念头,我加快了步伐,宿醉后混沌的脑袋加重了我的烦躁,要是司机再来一个电话,我转身就回家睡觉。
过了马路,幺妹早餐店的门口,停着那辆深蓝色皮壳的巴士。隔着晨起的雾气看它,我突然一阵恍惚,在雾气里穿梭,是不是能短暂地逃往世外桃源呢,哪怕只有周末这可怜的两日。
走近幺妹早餐店,我点开短信核对着巴士的车牌号“川A2F429”,绕到车尾后面抬眼看了看,是这一辆。司机猛的一声按铃,把我震出了鸡皮疙瘩,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捡起手机看,才贴好的钢化膜已经裂开了两三丝缝隙,情绪的火一下子从我的胸腔充斥到嗓子眼儿。
司机从车座上将头伸出来,朝我不客气地招手喊道:“还看什么啊,就是这辆,半个多小时了,没看见整车都在等你一个人吗?”我心里窝火得难受,但连我自己也没意料到的是,我只是擦了擦手机屏幕上的灰,温声细语地朝司机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对着他眯着眼笑了笑。司机张了张嘴,沉默了几秒钟,接着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咧开大嘴笑道:“还不赶紧的!”
车上大概有十几个人,还有几个空位,我站在前面看了看,径直地走到最后一排,“你好,麻烦让一让。”我小声对着最后一排的男生说,不知道为什么,在情绪偏执到极致的时候,我总是会显示出极端的温柔和礼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衡我的身体与灵魂,不至于马上疯掉。
最后一排有五个座位,靠窗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的。我每次坐车的时候都会迷恋最后一排,享受着这里的颠簸,这种感觉,就像是坐了一次小型的过山车。坐在靠窗的角落,我可以完完全全地隐藏起来,我可以看见别人在做什么,别人却不会转过头来关注我。
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抬起头看了看我,起身让我坐进去,我对他笑了笑,轻声地说了句谢谢。我取下背包,把它放在腿上,准备先找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听着歌睡一觉。我拉开拉链,在背包里摸着耳机,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仓促,把耳机忘在家里了。本就烦躁的心情愈发强烈,宿醉的头像是要炸裂了一样。我一边将包里的东西翻出来,一边想着又觉得好笑,或许这就是急火攻心的感觉。
邻座的男生轻轻清了一下嗓子,他一直看着我,但是我刻意忽视着他的目光,宿醉的我现在可没有精力和他攀谈。“你是在找耳机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清朗和涩意。他的声音让我心里一动,侧过脸去看,他穿着一件焦糖色的大衣,内里套着一件灰色高领毛衣,散发着浓厚的秋日少年气息。成都的秋日来得早,也来得及,特别是在早晨,丝毫不逊色于冬日的寒冷,他的大衣应该抵挡不了达瓦更扎的寒气,我这样想着。
这次旅行是两天一夜短途旅行,周六早上出发,周日晚上回来,从成都市成华区出发,目的地是达瓦更扎露营区,位于四川雅安市藏区的一座村里。巴士靠左沿着二环高架路行驶着,外面的雾气有散去的迹象。我道了谢,接过他手中的耳机,头靠在玻璃窗上听着歌,耳机里传来痛仰乐队的《再见杰克》,旅途已经开始了。
昨天是我和男友的恋爱一周年纪念日,我们在昨晚分了手。爱情这种东西不可靠,这是我早就知道的道理,而我明知不可靠,最后还要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兩人之间的关系到了现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全是我咎由自取。车上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昏昏欲睡,我一首接着一首地听乐队的歌,摇滚的烈和我头的炸杂糅在一起,我竟然有些享受这种疼痛的快感,在一摇一晃中,渐渐地睡了过去。
巴士穿着厚壳,朝成雅高速方向驶去,行驶了一段距离以后,顺着左边车道拐过车尾,朝着双流机场方向并线进入G5京昆高速。在一阵嘈杂声中,我醒了过来,导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司机身后,戴着一个小蜜蜂,高声地提振车内的气氛。“朋友们,你们十四位能够选择我们旅行社,能够在今天坐上同一班车前往达瓦更扎,这就是缘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今天能去坐这一辆‘船,渡往美丽的神山达瓦更扎,这就是前世修得的福分啊!我们短暂的两天……”
我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旅游巴士大概已经行驶了两个小时,我靠在玻璃窗上,看着雾已全部散去,远离了城市以后,视野变得格外清晰,天空的蓝在造物者的调色盘里加了饱和度,明丽得有些炫目。
“遥望高高的美丽神山,云游中有一条通天的路,佛光日出云海诱惑,达瓦更扎浩瀚壮阔……”小蜜蜂里突然传来歌声,粗哑不着调的嗓音穿透性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在我耳机中音量开到最大的音乐也挡不住它的“魅力”。我虽然没听过这首歌,但她和音乐的韵律压根不着边际的声线,使得我不寒而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拿出手机关了音乐,看着被擦划的屏幕,没有一条未读消息,我叹了口气,把手机调成到飞行模式,这下是我主动隔断了沟通渠道,如果收不到男友发来的消息,可以安慰自己是因为没有网络,我根本就没办法接收到他的信息。忽然想起了阿Q精神,我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和它又有什么区别,我不由得讪笑了两声,为自己感到些许悲哀。
把耳机取了下来,我递还给了邻座焦糖色大衣的男生,他处于放空的状态,两眼看着前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我偏着头看他的侧脸,线条流畅得像个女孩子,他眼睛生得极为漂亮,放空的时候也不显得无神,透着小鹿的单纯,欧式的大双眼皮没有多余的褶皱,精致而干净。
他接过耳机,对我腼腆一笑,然后把耳机放进他的兜里。导游的小蜜蜂依旧在发出难以入耳的噪音噪音,满车的人都躁动着,车厢里不再沉默,大家在歌声的掩映下开始互相交谈,没有人捂住耳朵痛斥导游的“天籁之声”,似乎在这种背景声响的烘托中,他们才能敞开心扉,变得毫无顾忌,成了真正的旅游人。也是,这车上的陌生人这么多,明天以后,谁与谁还能有什么交集。
持续了几分钟以后,导游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掌声雷动。导游喝了口保温杯里的热水,接着从车前的导游置物架上拿出了另一个小蜜蜂麦克风,“有没有哪位朋友自告奋勇,来前面一展歌喉的?”我眯着眼睛看前座的一对情侣笑作一团,导游的喜感让他们感到短暂的优越感,男孩子操着一口播音腔,用专业的音乐名词给女孩子讲解着,“调式”“强弱”“颤音”一类的词语,染着一头红发的女孩子靠在男孩子的肩上,用手将头发撩到耳后,不时地抬起头看看他,发出咳咳的笑声,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的男友。
前面一位戴墨镜的大叔在他妻子的鼓动下笑呵呵地举了举手,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拘谨地站起来,穿着肥大的卡其色工装裤一挪一挪地朝导游站的位置走去。大叔拿出手机,在听歌软件上翻了很久,也没决定好要唱什么歌。车里的人都在聊天,没有人催促他,偶尔有人看他几眼,然后掏出包里的零食和水果,慢慢等着。
在这段感情之前,我从未拥有过一段长期的恋爱关系,相反,单向的喜欢倒是能持续好几年。我暗恋男友三年,在他还有对象的时候,默默地关注他。他右手的戒指偶尔戴在无名指上,偶尔戴在中指上,我迷恋他对那个女人的忠诚,却又自私地希望那枚戒指永远不要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直到在某个快下班的下午,我起身去接咖啡醒神,路过他的办公桌时,看到他正摩挲着那枚戒指,再回来的时候,它已躺在了一旁的垃圾篓里。
我好像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但当聚完餐以后他和我搭着肩并排走在路上,我没有拒绝他醉醺醺的一吻,永远没有人能够逃过夜晚的魔力。忠诚的人失掉了我所爱的忠诚的品质,他成了我薛定谔的爱人。
戴墨镜的大叔终于选好了要唱的歌曲,摇头晃脑地唱起了庞龙的《兄弟抱一下》,“兄弟抱一下有泪你就流吧,流尽这些年深埋的辛酸和苦辣……”年轻人爱听摇滚和民谣,听万年青年旅店的《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听李志的《梵高先生》,听马頔的《南山南》,在诗和远方中安放矫揉造作的自我,陷入无尽的个人浪漫之中。中年人也听摇滚,听生于理想死于欲望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听黑豹的《无地自容》,但更多的是听流行摇滚,缅怀青葱岁月,感叹岁月蹉跎。
戴墨镜的大叔一改先前的羞涩,直唱得耳根涨红,几近嘶吼的声调中,我感受到了他藏不住的坦率与纯真,我在车窗边轻轻地叩着指尖,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对这世界畏手畏脚的呢。邻座的焦糖色大衣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来,靠在了我的肩上。在其他人的眼中,我们是不是也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呢。
我的男友昨天订制了一对情侣戒指,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推到我面前来,黑色的细绒包裹着一枚戒指,镶好的内钻极为精致,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告诉我内里刻着我们的姓氏缩写和在一起的日期。我看着那枚戒指,仿佛它就是分别的谶语,回忆夹杂着怒火冲上了脑袋,在酒精的怂恿下,我拿起它连着盒子一起,扔进了餐厅的潲水桶里。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永远不可能戴上那枚戒指。
旅游巴士驶进隧道,我偏过头去看焦糖色大衣靠在我肩膀上熟睡的脸庞,隧道的灯光一闪一闪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不时地颤动着,我分不清这到底是车摇晃的动静还是他装睡的证据。我单手轻托着下颌转过脸去,透过玻璃向外看。手指没有节奏地叩击着车窗的边缘,思索着之前的生活,没有惊喜,没有热血,甚至都不能称得上平凡这两个字,用等待死亡来说也不足为过。
和平常不一样的是,当巴士驶过了一整节隧道以后,外面依旧没有变得明亮,这让人觉得一直在隧道中穿行。但窗外不是一片漆黑,因为这并不算是隧道——一株株大树在旅游巴士的两侧形成两道天然屏障,粗壮的树枝伸向道路的另一边,错综复杂地形成了镂空的树藤吊顶,包围着观望着前来的人和车辆。这是作为通往森林深处的通道,许多人寻觅的第一站。
旅游巴士在黑暗里开着大灯,穿梭在一片片树藤包裹的路上,健壮的身躯和扎实的轮胎声在空旷的道路上格外地张扬。离藤蔓区的出口还有一两百米的时候,一黄一白两只狗从路边窜了出来,犬吠一声接着一声。司机点了一下刹车,轮胎擦着黄狗的脚毛而过,惹得两只狗叫得更欢儿,跟在旅游巴士的身后追着跑。站在车前端的导游和戴墨镜的大叔都趔趄了一下,随即扶着座椅站稳了。司机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见两只狗完好无损地追着车跑,于是他转过头对着导游笑了一下,嘴里骂了一句,“祸害我们这些道上的。”导游也骂了一句,“幸好我反应快扶稳了,这些鬼探头的活该被轧死。”话音刚落,路边又窜出一条白狗,径直钻进车底,只听见一声惨叫,车轮压出了一条血路。
旅游巴士驶出了观赏的藤蔓区,速度慢慢减了下来,停在了一个看起来像是被遗弃在深山老林里的老式站台,到这儿来的多数是写生的或是户外爱好者。这里已经是森林的深处了,阳光不再能那么容易地照进来,我透过窗户看着阴暗的森林外景,潮湿昏暗并没有使我产生抵触感,反而让我更好奇这片神秘的地方。
焦糖色大衣男生悠悠转醒,但却没有将头从我的肩上移开,我和他默契地坐着没动,静静地感受着车里暧昧气氛的游走。男友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要是没有婚姻,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亲密关系彻底的分离,没有形式上的亲近和捆绑,就不必考虑忠诚与义务,背叛也不复存在。我这样想着,所以爱一定要是唯一吗?
前面那对情侣下了车,在站台旁的树墙边自拍了几张,男生将手搭在女生的肩上,两人放大照片的细节,讨论着拍照的角度和光影的运用。司机好像在和导游争吵着什么,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只听到导游一个人戴着小蜜蜂对着司机大骂,司机转身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长久地沉默,他涨红了脸,身子蜷缩成一团,将脑袋耷拉在方向盘上。过了好一会儿,导游打了一通二十几分钟的电话后,上车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水,告诉我们在此处休整三个小时左右。
导游和司机无端的争执让车上的人都躁动不安,巴士在站台边已经停了半个多小时,而此处并无景点可供参观,却要浪费时间停留,大家的怨气彻底溢出来,说话全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和不满。戴墨镜大叔的妻子站起来尖声问道:“到底出什么问题了,这车还开不开啊?”戴墨镜的大叔扯了扯妻子的衣角,似乎是在让她冷静一点。前座的情侣也表示着不满,催促着赶紧前往达瓦更扎,他们不想错过山上的日落时刻。
导游冷哼一声,斜睨着驾驶座上缩成一团的司机,“刘师傅撞死了一只狗,见了血,开不了车了。”话音刚落,全车哗然,“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坐着等吧。”“退钱!浪费我们的时间!”“换个人开不行吗,这车上难道还缺会开车的人?”
几个小孩儿被推搡到她的面前大声嚷嚷着,丝毫没有影响到她沉稳的语调,导游把麦克风的声音调到了最大,“谁有B1驾照?谁有?是个人就能开旅游车吗?出了事你们谁能负得起责任?撞死了狗是小事,要是撞死了人开进了悬崖是不是还要全车的人给你陪葬?”导游起初的喜剧气质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全身笼罩着一股威严的气质,话语权掌握在她手中,不容任何人辩驳。司机窝在座椅上,全身像是瘫成了一股泥,两眼无神,他似乎在用这种姿势来赎罪。
导游安排了旅行社另外两名司机来接替刘师傅的工作,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愿意继续旅行的人在这里稍作休整,不愿意继续的人可以跟着其中一名司机返回成都。我跟随他们下车等待,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仓促地逃往达瓦更扎,更让我感到心慌的,是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一处影绰之地供我躲藏。焦糖色大衣的男生走过来要我的微信,我拿出手机关闭了飞行模式,正要打开微信界面,一个电话闪了过来,是我男友打来的。我挂断了电话,先让焦糖色大衣扫了我的微信名片。
男友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对焦糖色大衣男生报以歉意的一笑,走到了一旁接通了,还未开口,对面就传来男友的一阵质问声,问我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手机打不通,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哑然失笑,他听到我的声音之后沉默了一下,语气温柔下来,和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是一阵沉默。
调来的一位司机将旅游巴士开走了,没有一个游客跟着临时来的车返回成都。行程够快的话,巴士能在晚上之前到达瓦更扎,只是看不见群山之巔的日落了,旅游团的人不需要自备帐篷,大家会坐在一起生上营火看星星,是疲惫还是继续载歌载舞,我已不得而知。焦糖色大衣上车时,我和他抱了一下,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我是不婚主义者。巴士开走以后,我一个人坐在站台边,发了一个定位给男友,看到了他发给我的99+消息,以及一条新的好友申请验证消息。一个小时以后,他开着那辆零四年的牧马人停在了我的面前。
男友开着车沿着351国道往回行驶,日头沉了下去,亮橙色的天开始发紫,造物者的画手调着画盘的颜色,将紫色的饱和度越调越高,直到将一整个调色盘泼到上面,让黑色罩住了整个天空。男友心情愉快地朝路边的野猫吹口哨,猫儿一瞬间隐入了黑夜,我将脸伸到窗子外面去吹凉风,等不及要回到城市的灯火中去。
(责任编辑:王倩茜)
周彦君一九九九年生,四川省绵阳人,湖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