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名称:鎏金铜蚕
年代:西汉
尺寸:通长5.6厘米,胸高1.8厘米,胸围1.9厘米
重量:0.01千克
工藝:铜鎏金
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
2018年5月19日,中国邮政发行了一套特种邮票—《丝绸之路文物(一)》。这套邮票共有四枚,设计灵感源自四件与陆上丝绸之路息息相关的汉唐时期的珍贵文物。邮票图案以文物为主,背景则为丝绸之路上行进的驼队、汉代画像砖上的图案以及由唐代花卉纹构成的丝带,寓意丝绸之路促进东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
众所周知,陆上丝绸之路是古代中国经中亚通往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北非的贸易交往通道,被认为是亚欧大陆古代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之路。由于丝绸是这条商道上最具代表性的货物之一,所以德国地理学家和地质学家李希霍芬称这条商道为“丝绸之路”。这一形象的表达被人们广泛采纳并沿用至今。
那么,什么样的文物才是丝绸之路最好的诠释呢?按常理来说,丝绸既是主要贸易品,又是商道的名称,应该是最佳选择;然而,先有蚕后有丝,原产于中国的蚕是丝绸原料的来源,加之蚕的形象稳定单一,相较于形式多样、用于交易的丝绸成品更具代表性。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丝绸之路文物(一)》的设计者才将鎏金铜蚕选为这组邮票第一枚上的主体图案。
邮票上的这件鎏金铜蚕出土于陕西省石泉县,原是一位农民在河水中淘金时发现的,后来捐赠给陕西省博物馆(1991年改名为陕西历史博物馆)。经专家鉴定,鎏金铜蚕为西汉时期的文物。“蚕”通长5.6厘米,胸高1.8厘米,胸围1.9厘米,重约0.01千克,首尾共计九个腹节,胸脚、腹脚、尾脚完整,形态逼真,刻工精湛。“蚕”的头部微微扬起,呈昂首吐丝状,头部中间浮雕两个圆眼,尾部向背部翘起,腹部素面无纹,大部分的鎏金层保存完整。所谓鎏金,指的是一种镀金工艺,也称火法镀金,即先将黄金熔于汞(水银)中制成金汞齐,均匀地涂抹在器物表面;然后加热使汞挥发,器物表面便留下一层亮闪闪的黄金。
喜欢逛博物馆的朋友们都知道,文博圈一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地上文物看山西,地下文物看陕西。”作为陕西省最大的文史类博物馆,陕西历史博物馆珍藏的文物数以万计,为何这一看起来又小又轻的鎏金铜蚕能成为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呢?论年代,鎏金铜蚕制作于汉代,在中国5000年文明中算不得久远;论材料,它是鎏金铜质,虽然工艺有点复杂,但和金、银、玉比起来,算不上名贵;论大小,它仅有0.01千克,和动辄数百千克的青铜器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此“平庸”的一件文物,怎么就能从一众珍贵文物中脱颖而出呢?
中国邮政于2018年5月和2021年6月发行了《丝绸之路文物(一)》《丝绸之路文物(二)》两套特种邮票。这两套邮票展示了与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有关的八件代表性文物,分别为汉·鎏金铜蚕(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汉·鎏金铜马(现藏于咸阳茂陵历史博物馆)、唐·镶金兽首玛瑙杯(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唐·八瓣团花描金蓝琉璃盘(现藏于法门寺博物馆)、汉·凸瓣纹银盒(现藏于西汉南越王博物馆)、唐·长沙窑青釉褐斑模印贴花椰枣纹执壶(现藏于长沙铜官窑博物馆)、五代十国·波斯孔雀蓝釉陶瓶(现藏于福建博物院)、宋·龙泉窑青釉菊瓣纹盘(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这些文物是丝绸之路留给世人的珍贵礼物。
首先,它是我国发现的第一件鎏金铜蚕。其次,它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历史见证者。根据《石泉县志》记载,古时石泉县的养蚕缫丝业十分发达。鎏金铜蚕的出土让世人第一次知道了文献中所记载的金蚕是什么模样,同时也用不容置疑的物证将石泉县这一养蚕“圣地”的历史至少推至汉代。汉代的养蚕缫丝业达到高峰,丝织品不仅畅销国内,而且途经西亚行销至中亚和欧洲等地。小小的鎏金铜蚕不仅是汉代养蚕业的化身,也是千年丝绸之路的见证者。
除了在陕西石泉发现的这件鎏金铜蚕之外,考古工作者还在全国各地发现了众多不同时期、不同材质与蚕相关的文物:有带蚕纹的骨器、陶器、青铜器等,如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刻有四条蚕纹的骨盅、甘肃临洮出土的刻线划蚕纹的红陶二连罐;有写实的蚕形器,如河北正定南杨庄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陶蚕蛹、山西夏县师村遗址出土的石雕蚕蛹、山东济阳刘台村西周墓出土的玉蚕,其中刘台村西周墓随葬的玉蚕多达20余件。
通过这些丰富的文物可以看出,蚕在我国先民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国有着悠久的家蚕饲养历史,早在5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期,原始先民就开始饲养家蚕,以蚕蛹为食,并逐步学会利用蚕丝制作服饰。在浙江湖州钱山漾遗址中,先后发掘出土了距今5000—4700年的蚕丝织品绢片、丝线、丝带和纺轮等,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最早的丝织品。在那个万物有灵的年代,蚕特殊的变态发育方式以及为人类提供蚕丝的独特技能,让人们对这个不起眼的小动物充满崇拜、敬畏之心,甚至有些部落氏族还以蚕为图腾,长江、黄河流域出土的蚕纹陶罐、陶蚕蛹等文物就是重要的实物佐证。
在流传至今的上古传说中也多次出现与蚕相关的元素,如“人文始祖”黄帝的“元妃”嫘祖,就因教授人们养蚕缫丝、纺织衣裳而被尊为“先蚕”。为了表达敬仰之心,古时人们在各地建庙立祠供奉嫘祖。1995年夏,四川省盐亭县金鸡镇石老村嫘甸坝的村民们在耕地时发现一具石棺,棺内出土金蚕和铜蚕各一件。嫘甸坝,顾名思义,与嫘祖相关。在金鸡镇嫘祖村嫘祖山下,尚存唐代隐士赵蕤于开元年间所作的碑序。据碑序所言,此地正是嫘祖诞生和归葬之地。
四川自古以来被称为蜀地,甲骨文中的“蜀”字形如一条有着大眼睛、蠕动如蚕的肉虫子。这种肉虫子指所有蛾、蝶类的幼虫,即野蚕。也就是说,“蜀”字的本義就是“野蚕”。唐代大诗人李白在《蜀道难》开篇中写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据传,蚕丛是蜀国首位称王的人,也是一位养蚕专家,被蜀地人尊为“蚕神”。不管是“蜀”字的含义,还是蜀王蚕丛,似乎都在预示着四川与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时至今日,起源兴盛于四川的蜀绣依旧是我国四大刺绣之一。
进入青铜时代之后,与蚕相关的文化内涵越来越丰富,在夏商周三代的遗址中出土了不少带有蚕纹的青铜器。
先秦时期,青铜器是最重要的礼器,具有“明尊卑,别上下”的功能。当时,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祭祀和战争,而青铜器恰恰和这两者都有密切的联系,由此也可看出青铜器的重要地位,也衬托出蚕的地位。陕西宝鸡出土的何尊的颈部就饰有蚕纹,并以桑叶相映;河南辉县出土的采桑纹铜壶上也饰有写实的桑树图形……这些不禁让人联想起《诗经》中的诗句,如《诗经·豳风·七月》云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又如《诗经·魏风·十亩之间》云“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据统计,在《诗经》305篇诗歌中,与蚕桑相关的就多达27首,可见当时的蚕桑业生产十分发达,丝与丝织品制作业也十分繁荣。
与蚕桑文明直接关联的蚕,不仅出现在青铜器上,还频繁出现在玉器上。考古发现的先秦时期的玉蚕(蛹)数量众多,有的贵族墓中随葬有数十件蚕形玉器。这些玉蚕(蛹)造型独特,形象生动,做工精细,纹饰优美。这些玉器越是精美,越能体现它们的重要性,亦越能说明蚕的重要地位。先秦时期,玉石也是重要的礼器,常用于重要的祭祀场合,被赋予众多美好的品德,象征君子高尚的品行,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之说。以珍贵玉石为原料制作的蚕形器,不正体现了古人对蚕的喜爱和崇拜之情吗?相传周代,在春二月时由王后带领命妇祭祀先蚕,以示劝勉蚕桑之事。或许雕工精美的玉蚕就是人们祭祀蚕神礼仪中的重要礼器。
此外,考古工作者还发现刻有“桑、蚕、丝、帛”及“蚕示”卜辞的甲骨。甲骨文中还有祭祀蚕神的记载,当时人们为了养好蚕,用牛或羊等丰厚的祭品祭祀蚕神。卜辞记载,殷商时期一个叫武丁的商王,曾为派人察看蚕事而九次占卜,说明当时的统治者对蚕桑业极为重视。
先秦时期奠定的礼乐制度对后世中华文明的发展影响深远。滥觞于新石器时期,成熟于夏商周时期的蚕桑文化亦是如此。秦汉以降,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养蚕丝织业更为昌盛,也进一步推动着蚕桑文明的进步,融汇诗词歌赋、民间习俗、纺织技艺等,内涵丰富、异彩纷呈。我国自古农桑并举,蚕业文献众多。据不完全统计,除经、史、子、集等古籍中有关于蚕业的记载外,从汉代至清代,包括蚕桑在内的综合类农书近60种,专业类蚕书有200余种,蚕桑发展情况由此可见一斑。此外,汉代乐府、魏晋辞赋和唐宋诗词等文学作品中也多有蚕的记述。民间亦有许多与蚕相关的习俗,如在江浙地区,依然流行着祭蚕神、戴蚕花、望蚕讯等活动。
浅浅梳理一番可以发现,蚕桑文化在中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统治阶层,蚕桑文化通过礼仪的形式进行传承;在士大夫阶层,蚕桑文化通过诗歌、戏剧、书画等方式进行传承;在普通百姓中,蚕桑文化通过民间习俗活动、改进和提高生产力等方式进行传承。
其实,在陕西石泉这件鎏金铜蚕出土之前,人们早已从文献中知道了金蚕的存在。西晋陆翙在《邺中记》中记载,西晋永嘉年间,在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墓中发现过“金蚕数十箔”。无独有偶,南朝梁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在吴王阖闾夫人的墓中也发现过“金蚕玉燕千余双”。此外,《三辅故事》中也说秦始皇陵“以明珠为日月,鱼膏为脂烛,金银为凫雁,金蚕三十箔”。然而,金蚕仅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文献之中,人们并不知道金蚕长什么样?直到这件鎏金铜蚕出土,人们才得以识得金蚕的庐山真面目。
说到这里,大家也许会感到疑惑,古人为什么喜欢用金蚕陪葬呢?以蚕入葬的传统在甲骨文中就有记载,“蚕示三牛”“蚕示三宰”的占卜记录以及先秦时期的遗址中屡屡发现的精雕细琢的玉蚕就是最好的证据。小小的蚕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天子、诸侯等主宰者将它们带入自己的归葬之处?或许荀子的《蚕赋》能给我们一些提示。《蚕赋》中这样描述蚕:“屡化如神,功被天下,为万世文。礼乐以成,贵贱以分,养老长幼,待之而后存。”在荀子的笔下,蚕被赋予孕育、财富等美好意蕴,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蚕特殊的发育方式—它的身体形态在短暂的一生中可以经历数次变化,这令古人惊叹不已。
养过蚕的读者都知道,蚕刚刚孵化时,只是一条极小的黑色小虫。其后,它们以桑叶为食,身子快速生长,经过四次蜕皮,身体扩张几十甚至上百倍,变成一条白白胖胖的大虫。然而,蚕的变化才刚刚开始。“大眠”之后,成熟的蚕开始安静地吐丝结茧,把自己包裹在一个椭圆形的茧中。这是蚕生命的终结吗?并不是,如果此时切开蚕茧,白胖的蚕已经变成黑色的蚕蛹,一动不动,看似没有了生命迹象;但是几天后,蚕蛹便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它们长出翅膀,羽化成蛾,破茧而出,产下蚕卵,留下生命延续的种子。来年春暖花开之际,蚕卵慢慢孵化,蚕的生命进入一个新的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蚕的特殊发育方式给古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们将蚕和人的一生进行了类比:人从出生到死亡就是从蚕卵到蚕蛹,人死后灵魂升天就是蚕蛹化蛾。在古人心中,蚕成为一种能沟通天、人的动物。他们认为,用金蚕、玉蚕或其他材质的蚕形器物陪葬,可以帮助墓主人升天。
在蚕是天、人沟通媒介这一观点的影响下,古人认为蚕丝制成的丝绸也有着非同一般的神奇能力。如果人死后能用丝绸包裹起来,就能像蚕一样,以另一种形式“死而复生”、升入天国。《礼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治麻得布,布以养生;治丝得帛,帛以送死。直白地说,布用于生前常服,帛用于死后尸服。从《礼记》的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丝绸从一开始就承担着神圣的使命—事鬼神,并成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说文解字》中释“蚕”为妊丝之虫。“妊”为孕育之意,与大地女神和人间母亲孕育生养之意相同。巧合的是,两周时期盛行的玉蚕多见于女性墓中。由此可见,蚕可以为人们带来财富,而致富的关键就在于蚕惊人的繁殖力和古人赋予蚕的神力。
先秦时期是中华文化的创生期,奠定了此后几千年中华文化发展的基础。在这一时期开创的礼仪、制度、风俗等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孕育、诞生于这一时期的蚕桑文化也不例外,历代文学作品中的相关记载和以陕西阳泉出土的汉代金蚕为代表的历史遗物便是最好的见证。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