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
陈洁仪想当个农夫。
忙着在上海录制音乐综艺《爱乐之都》,陈洁仪难得有时间回去农场。她有些想念指甲里的泥垢、盆栽中的蟾蜍、亲手摘下的百香果和薄荷叶。
没有工作的时候,陈洁仪会在新加坡一家小小的农场当义工:衣着朴素、脸颊晒得发红,有时在社交媒体上晒出自己劳动的样子。
人們难以想象,照片中这个戴着遮阳帽,神态惬意、舒展的女人,就是陈洁仪,从1990年代起就被称作“新加坡国宝”的歌手。
海蝶音乐创始人,捧出过林俊杰、蔡淳佳的许环良,曾罗列了一长串在大中华地区闯出名堂的新加坡艺人的名字,然后说,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陈洁仪”。
30年前,因为在英国王子御前演唱了一首《西贡小姐》音乐剧选段,还是学生的陈洁仪被唱片公司选中。
后来,她成为了第一位走出新加坡,在东南亚、中国大陆和港澳台地区拓开知名度的新加坡艺人,在华语音乐的黄金岁月留下过浓墨重彩的几笔。
时至今日,陈洁仪的歌还在红。
一首发行于1996年的《喜欢你》成了音乐爱好者甚至专业歌手纷纷演绎的热曲,穿越时空近30年,仍在热歌榜上流连。
陈洁仪本人却不时地消失了,躲进农场中、“山洞里”。
娱乐工业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疯狂竞争,但她早已退出了这场比赛。出道第30年,陈洁仪对南风窗说,她在追求一些更珍贵的东西—比如生命的节律,与生活的自由。
2015年,当乐评人树娃得知陈洁仪将作为首发阵容参加一档竞技类音乐综艺节目时,忍不住担心起来。
“她又怎么会没有实力?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平台来证明。”树娃在一篇文章中写,“我反而担心的是,她会成为这个节目的牺牲品。”
比起其他首发歌手,韩红、孙楠、张靓颖这些人,陈洁仪在中国大陆是最缺乏大众知名度的,这一上来就输去了印象分。
再者,陈洁仪没有大嗓门、没有铁肺、没有巨声,“走上这个只喜欢铁肺钢嗓的节目更是吃亏的”。
果不其然。第一次和第二次竞演,陈洁仪都是第七名。
陈洁仪被淘汰了,却成了当时话题热议的中心。
人们或许不如熟悉韩红一样熟悉陈洁仪,但一首克制、婉转的《心动》过后,她歌唱的语感、声音中涌动的气质,足以俘获耳朵与身心。
观众为她忿忿不平,围绕赛果的争议愈来愈大,风暴眼中心的陈洁仪却格外平静,她说,自己“一点失落都没有”。
陈洁仪没怎么把名次放在心上,也不怎么看网络评论。新浪娱乐采访时,经纪人在一旁打趣她是“山里人”,被陈洁仪纠正:“不是山里,是山洞!”
“山洞人”陈洁仪50岁了,始终和世界保持着距离,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采访时,我与她聊起中国职场上的“35岁职场危机”,她惊讶极了,转头向其他工作人员求证:真是这样吗?“35岁还很年轻,怎么会这样子?太残酷了。”
“所以作为艺人来说,你会不会感受到类似的年龄焦虑?”我问。
她缓缓思索。“娱乐圈是喜欢年轻人的。”陈洁仪说。她回忆起27岁时曾接受过的一次采访,自己主动和记者说起了年纪,结束后被唱片公司劝告:以后不要说自己的年龄,不可以给人家知道你几岁。
“28岁很老吗?” 陈洁仪继续表达着不解。“衰老只是一种生理现象,我们为什么要给‘老赋予负面价值?我一直不认同这个。”
或许是骨子里的叛逆,从十几岁起,她就喜欢涂黑色唇膏,穿破洞牛仔裤,走嬉皮风。当时新加坡的时尚审美尚且趋于保守,陈洁仪打扮成这样,“是妈妈眼中典型的坏女孩”。
后来出了道,90年代的唱片公司不那么在乎样貌,却非常讲究“形象”。如果一位年轻女生出道当艺人,“亲和力”是重中之重。
什么是“亲和力”?陈洁仪后来回忆起来,觉得当时唱片公司们对这个形容词的定义实在过于肤浅—长发飘逸、妆容自然、服装甜美,还有,不要画眼线。
采访时,我与她聊起中国职场上的“35岁职场危机”,她惊讶极了,转头向其他工作人员求证:真是这样吗?“35岁还很年轻,怎么会这样子?太残酷了。”
“没有杀伤力,没有任何的态度,好像白开水一样,”她说,“但我最讨厌这样。”
或许是出于对“亲和力”的对抗,或许是重重压力之下的拧巴,出道的头十年,陈洁仪在除了唱歌之外的艺人工作中, 时常呈现出一种“傲慢”和“不友善”的状态。
坚硬的外壳下,是她的不快乐。
唱片公司的规定林林总总。年龄不许讲、体重不许讲,一种无形的约束压在身上,“你就觉得反正什么都不说就对了”。
年轻的陈洁仪于是总在躲避和恐惧,久而久之,她说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
特别是在那个互联网尚未普及的90年代,歌手为了一张专辑宣传需要付出极其巨大的精力。“以前每个电台、每个平面,都要真枪实弹地去做,每天工作至少16个小时。有时候我搭最早的班机从台北去香港,当晚再搭最晚的班机从香港回来,第二天一早又要去上通告。”
压力不断积攒。出道第三年,她不时晕厥,胃酸倒流,皮肤上总是起红疹,几乎每天都需要吃过敏药。
再后来,真正让陈洁仪察觉危险的警报,是自己对唱歌的厌恶。
歌唱明明是她的热爱,她的梦想。三年前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放下未完成的学业出道,但如今几乎每隔半年,“离开这个圈子”的念头就会破土而出。
作为年轻女歌手不得不遵从的规矩、应付的场面,让她太过疲倦,“很多事情都无法忍受”。
但她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尽管“退圈”的想法每一天都在疯狂生长,陈洁仪还是走完了和唱片公司签署的10年合约期。2000年,离合约期满还有四年,她就如实向公司坦承自己不再续约的想法。
尔后几年,她几乎抱着“不再回归、至少还做过这些”的想法,推出了《萝拉》《陈洁仪的异想世界》《东弯土星》几张专辑。
她抛开流行金曲的定势,抛开让她成名的芭乐苦情歌,“罔顾当下流行音乐市场规律”地在专辑里玩起世界风、阿卡贝拉、拉丁舞曲、电子和布鲁斯。
发行于2002年的《陈洁仪的异想世界》,成为了华人世界的第一张沙发音乐专辑。都市生活太过绷紧,人人都需要松懈拧紧的发条,以闲散、悠哉为特征的沙发音乐从21世纪的夜店中生长起来。而陈洁仪,是第一位将这种音乐风格带进华语歌坛的人。
乐评人耳帝曾写,当其他歌手还在2015年《我是歌手》的竞演舞台上试着树立艺术人格、打破芭乐栅栏、糅合风格的时候,殊不知,“21世纪之初的陈洁仪早就走过这些路了”。
2004年,专辑《东弯土星》发行。陈洁仪将眉毛染成了白色,画着烟熏妆,还有浓浓的眼线,抬起眼盯着镜头看。这张与过往专辑风格迥异的封面,像是对长久以来“亲和力十足的乖乖女”形象的一次反叛。
专辑名《东弯土星》,“dont want to sing”的音译。陈洁仪不再唱歌了,这是她留给乐坛的一封告别信。
陈洁仪花了十年时间成为新加坡天后级歌手,然后全身而退,当回了一个普通人。
2007年,陈洁仪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生活在真空当中,人生应该补上“作为上班族”的这一课。她“突发奇想”,开始去新加坡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公关公司上班,朝九晚五。
去上班,写字楼里是个崭新的世界。公司给她分发了门禁卡,陈洁仪觉得新鲜极了,雀跃地来回刷上好几次,把门开了又关。
她尽可能地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不涂睫毛膏、不穿3寸以上的高跟鞋,买了一些白领风格的衣服,进电梯时习惯性地低着头。尽管如此,这位曾经的天后,还是经常被认出来。
白领工作,给陈洁仪带来了一些宝贵的经验。以前,尽管在舞台上有自信,但私下生活里“没有经纪人、助理和宣传,就是个废人”。
一年半之后,陈洁仪从普通的事务性工作中,理解打工人与上司之间微妙且复杂的关系,也理解了打工人偶尔会出现的不负责任的心态。她更理解了人際关系的复杂性,以及真实世界中处处存在的博弈与妥协。当她决定回归歌坛,再次合作的经纪人察觉出她心态的转变,说她变了,懂事了,“懂得去谅解别人工作时的困难”。
2010年,消失六年的陈洁仪回归歌坛。
“决定回归是什么原因呢?”我问她。“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她笑着说,只是一直没有唱歌,甚至在写字楼工作时没法大声讲话,偶然一次,陈洁仪感觉自己好像渐渐失去声音,失去了唱歌的感觉,她觉得有些害怕。
发行于2002年的《陈洁仪的异想世界》,成为了华人世界的第一张沙发音乐专辑。都市生活太过绷紧,人人都需要松懈拧紧的发条,以闲散、悠哉为特征的沙发音乐从21世纪的夜店中生长起来。
不快些回去,“再久就不能唱歌了”。她担心。
再有,一年半的写字楼工作让她发觉,“原来当歌手是多么幸福”。
尽管当白领“做人的压力比较少”,不必被曝光在聚光灯之下,但白领有白领的规矩,必须循规蹈矩地上下班,挤早晚高峰,饭点无论去哪儿吃饭都有太多的人。
37岁的陈洁仪再一次觉得不自由,她再次动身去找。
终于,50岁的陈洁仪可以勇敢地说,当时当下的自己,比20岁和30岁时更自在、更快乐。
陈洁仪终于可以说,自己拥有了自由生活的选择权—这个无论对于艺人还是普通人来说都弥足珍贵的东西。
自由是她争取来的,是她漫长跋涉之后寻得的宝物。
放下了二十几岁被条条框框束缚的经历、放下了三十几岁与他人生命进程的比较,将一颗心从外界的评价标准中释放出来,陈洁仪自在地在荧屏与舞台、城市与农野之间穿梭。
她进退自如。
作为一名流行歌手,陈洁仪保持着3—5年参演一部音乐剧的习惯,比如《雪狼湖》《慈禧太后》。
30年的流行歌手生涯中,陈洁仪始终是孤独的,“无论掌声还是压力都得一个人承受”。而音乐剧舞台对她来说,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音乐剧是集体努力的成果。
这一次在《爱乐之都》节目中,她再次体会到这种团队之间互相支持的感觉。无论是辛苦还是快乐,这群孩子们身边总有人一起分担。
看一群年轻人拼尽全力追逐梦想自然是快乐的,只是,陈洁仪偶尔还是思念农场。
比起天后或唱将,陈洁仪更喜欢的自我定位是“农夫歌手”。
她有一套“农夫哲学”。生活应当像农作一样,有勤劳耕耘的季节,有收获果实的季节,就也有什么也不做、休养生息的时候。万物皆有时,生活有了自己的“节律”,方可长久。
她如今的期望是:“若老天爷允可,我希望可以边踩着舞台,边脚踏着土地,直到我身心告诉我得停止。”
而她给更多人的祝福是:“但愿你也找到你美丽的矛盾,保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