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近期,暑期热播剧《大宋少年志2》收官,豆瓣评分8.0。
大宋秘阁七斋的6位少年,终于在离开学院后,于现实的残酷中,完成了一次打怪升级。而八斋的少年们,天堂上的团聚,也算是终极BE中的HE了。
相比第一部轻松幽默的氛围和快乐成长的故事线,第二部仅27集,却充斥了太多的意难平。不少网友隔空喊话编剧:“王倦,哭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王倦,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我现在可以回答,我没睡着。”幽默与严肃并存地,王倦在专访中告诉南风窗,观众看到角色下线后对编剧感到愤怒,本质上其实是他们真的接受了这个人物的设定,甚至是喜爱他。“我希望每一个角色不论下线与否,不管戏多戏少,都能保有一些这个角色自己的模样,能拥有比较清晰的人物形象,关键是观众能看到他是谁,剧集过后,还能想起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话人物就立住了,作为编剧的一部分责任,我也就算是做到了。”
延续观众喜爱的格调去创作续集,一般是最保险的创作思路。但《大宋少年志》第一部的好口碑,并没有促使王倦去打一副安全牌。在美好的童话之后,少年们应该接触世界真实的一面了。这是很早以前就定好的主题方向。“用一个好的作品去回应观众的需求,这样的压力我永远都会有,但我不会因此背负创作的包袱。”
王倦曾获得白玉兰奖最佳编剧(改编)。从早期《木府风云》等精品国剧,到近期的《大宋少年志》《庆余年》等系列IP剧集,王倦的笔下诞生了很多精彩故事。但对于这些让人过目不忘的人物和情节将有什么樣的故事结局,他也时常保有自己的态度与坚持。
以下是王倦的讲述:
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说,《大宋少年志2》的编剧工作其实是个难题。因为在第一部中,主角团的6个少年,他们的形象基本已经塑造完成了,而且在第二部中他们的本质性格没有变化。
幸好,我们的故事有三年的留白,还有一个少年们离开学院单独面对世界的故事背景。在这样的设定中,他们不得不更快地成熟、长大,同时还要保持住自己的少年本质。从这个主题出发,现在的他们既和第一部相同,又有了变化。
在《大宋少年志2》里,西夏的皇帝元昊残暴,为保大宋和平,七斋六子决定入夏刺杀元昊,途中遇到已提前领命的八斋同学。在多方势力中周旋,他们如何面对亲朋间的背叛与信任,如何保持少年的初心,进而舍生忘死地完成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少年离开象牙塔之后,独立进入社会面对困难和曲折,身份转换带来的痛苦和挣扎,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映射现实的。我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共情。
但大宋这个时代背景本身又是沉重的,民族的大义要担在肩上,亲朋的离世要藏在心里,所以我们就算冒着一点儿也不被观众接受的风险,也想要把童话故事背后的现实一面,在第二部中展现出来。
在最初的策划中,《大宋少年志2》被设计成60分钟一集的长剧集,总计十几集。在体量相对没那么大的情况下,有些情节确实加快了,每场戏的衔接也更紧了。但是情节的加快与人物的塑造是不冲突的,甚至是相辅相成的,每场戏本质上还是在塑造人物、展现角色,如果连续几场戏都只有情节而没有为人物服务,就有点失败了。
这其实也是我从事编剧工作以来的一个重要转变。我刚开始做编剧时,特别喜欢专注于对情节的设计,通过情节的密度让节奏紧张,甚至极致地追求作品的节奏要快、台词要快、情节要快,希望让观众目不暇接,后来才逐渐发觉,电视剧的灵魂是人物。
少年离开象牙塔之后,独立进入社会面对困难和曲折,身份转换带来的痛苦和挣扎,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映射现实的。我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共情。
具体来说,一部剧看过几年之后,观众回想它讲了什么时,那些所谓的巧妙情节,可能都被忘干净了,但是被成功塑造的人物形象是会留在观众脑海里的。
《大宋少年志2》中,八斋同伴的牺牲绝对不是为了“刀”观众,当楚袅被元昊的长戟刺穿并挑起,她个性中的单纯可爱与坚韧勇敢会被衬托得更加鲜明;文无期死前的一句“我聪明了这么多年,偶尔傻一次,可以理解”,点破了他为了大义和使命而伪装出的理智。这些人物形象上的重要时刻,也是彰显主题的关键之处。所以,不是说情节不重要,是所有情节都会因为某个人物的鲜活而鲜活。我更专注的是人物的塑造,很多情节是为人物服务的。想通这一点,我就没有那么急躁了,很多时候愿意稳下来,让情节缓下来,因为对人物的塑造来说,缓下来的过程能让观众更清楚地记得人物。
有人评价我很会写故事,尤其擅长反转。经过这么多年的写作练习,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收获的,但我并不觉得自己非常会写故事。我的作品根本没法和金庸、古龙、阿西莫夫的作品比。
至于反转,我也并没有刻意让自己写的剧有很多反转。那些反转的出现,是因为我会在写情节之前把每个人物在整个故事中所处的每个环节都梳理清楚。北河星到底是谁?他为什么给七斋每个人一个乍看奇怪的任务?元天关想不想元昊死?他的真实面目究竟如何?这些看似悬疑的情节,我其实已经安排好了发生背景。有了这些背景,我的切入点会直接放在故事的一半之处,从人物的伪装开始展现,再一点点地让人物抛开伪装,逐渐看到他本质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观众看到的所谓的反转是这么来的。把表面的伪装去掉后,让人物表现出真实的内在,这样既有了情节上反转的效果,观众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和认知也会更深刻。所以我并不会专门为反转做计划,更多的还是想要把人物塑造得更完善,让故事自然而然地出现反转。
我是非科班出身的编剧,刚入行时刷了很多过往的影视剧作品,不管是国产剧也好,美剧英剧也好,很多台词的节奏掌控,都是从过往的作品中学来的。
在别人的作品之下,去研究这场戏为什么这么写、打点为什么打在这里、台词的量大概是多少、观众能够接受哪些。从实际作品出发,进行分析和总结。后来,自己的剧本被拍出来以后,我也会去看实际效果,就会发现有些词和有些很长的句子,观众听起来很拗口,节奏也不好,情节就会卡在那儿,观众会被长长的句子或者跳出去的情绪影响到观剧的感觉。
我认为作为编剧,必须去看自己编的剧本呈现的真实视觉效果,才能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进而改正。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我从入行开始到现在,变化肯定有,但风格基本是一脉相承的,不管什么主题,都比较有自己独特的台词习惯和语言风格,有点轻幽默,背后又总会藏着些内涵。我的运气也很好,刚好有一部分观众喜欢这类风格的作品,也接受了我的创作。
但是,我既想有自己的表达,又想照顾到观众的感受。电视剧创作如果是抛开观众的喜好来做的,出发点就错了,会变成完全的自嗨,编剧不为观众而写是为谁而写呢?所以,我很希望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表达了自己想表达的内容,观众们也get到了,那就最好不过。
我从入行开始到现在,变化肯定有,但风格基本是一脉相承的,不管什么主题,都比较有自己独特的台词习惯和语言风格,有点轻幽默,背后又总会藏着些内涵。
我非常喜欢“弹幕”这个功能,它可以让我在第一时间看到观众们的第一反应,对我来说这就是让电视剧拥有了话剧的魅力,就是让创作者在第一时间得到反馈。我在故事里埋着的情绪或是隐藏的内容,观众有没有感受到?能不能接受?我认为这对编剧来说是很重要的。如果内容藏得太滞后,或者对故事的掌控出了问题,不符合观众想看的风格和格调,在观众给出与期待相反的反馈之后,编剧就该问一问,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遭受批评心情肯定不好,哪有人被批评了还特别高兴呢?但是,有批评说明观众有情绪要宣泄,不管是对台词也好、对人物也好、对剧情也好,他一定有什么地方看不下去了,无法接受了。如果只是因为被批评而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不如去想想观众为什么生气,否则,长此以往,错误可能会越累积越多。当然,这是一个自我审查的过程,会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了,但也不是说以后就会完全按观众的建议去改,我只是会去分析他们想看到什么,以及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呈现方式。
我的人生是相对平顺的。我是知青子女,小学三年级之后离开父母生活,但是亲戚又对我很好,生活挺幸福的。
我做编剧其实并不算是我个人选择的。当时我的本职工作是做网页设计,有一家公司在做情景喜剧,剧本需求量比较大,需要很多人一起完成,我有个朋友是做这一行的,就把我拉去凑数。就这样,机缘巧合下,通过《都市男女》这部都市情景喜剧,我成为了一名编剧。
写着写着,了解得更多了,我感觉这一行还挺适合自己的,就成为了全职编剧。《侦探成旭》系列剧的成功,给了我契机,转型到长篇电视剧领域,一路走到现在。2007年开始,早期我密集参与了《舞乐传奇》《木府风云》《南侨机工英雄传》等作品,现在已经20多年,我还是会经常担心自己可能随时就写不出来了,但是往最坏了想,写不出来就被行业淘汰,实在不行就转做幕后,没关系。
我的性格非常随遇而安,心态一直都很好。作为编剧,才华和内涵之外,幸运特别重要。我是幸运的,《庆余年》《大宋少年志》《雪中悍刀行》这些编剧作品能被一些观众喜欢,获得不错的市场效果,接着就会有类似的创作需求找过来,形成了工作上的良性循环,让我在这个行业中站稳脚跟。我确实蛮喜欢古装剧的,但关键还是古装剧的创作需求喜欢来找我。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想要尝试各种题材的创作。
无论是故事创作还是人物创作,我的灵感大多源于自己对世界名著和杂文小说的积累,就是所谓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到现在为止,我自己编剧的每部作品我都很喜欢,因为我在写每部剧的时候都投入了很多精力。起码在播出的那段时间里,我都是全心全意地喜欢,哪怕播出效果不够好。
作为编剧,所有我想强调的内容都在剧本上了,在剧本之外,我不希望影响导演和演员的二次创作,因为电视剧永远是一个团队的作品。能看到演员把你写的台词,从自己的情绪中演绎出来,确实还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甚至可能像是一部全新的作品。因此,所谓的教育意义和社会责任感的体现,我认为不是某一个编剧、导演或演员可以思考出来的,更不是个体能决定的,与其想那么远,不如从自己的工作着手。
从我自己来说,我是个编剧,我创作的作品其实就是用笔下的台词、用我塑造出的人物,把我自己的三觀展示出来,把我自己对世界的思考告诉观众,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真诚地表达出来,然后由观众去作判断。
作为编剧,才华和内涵之外,幸运特别重要。我是幸运的,《庆余年》《大宋少年志》《雪中悍刀行》这些编剧作品能被一些观众喜欢,获得不错的市场效果。
编剧不要隐瞒自己的三观和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因为对于作品来说,没有人可以跳出自己的认知,或者推翻自己的认知,写一个完全是认知之外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逃避没有意义,只有完整地把自己展现出来,然后交给观众评判,志同道合也好,不能接受也好,都没关系。这也是编剧和观众相互磨合的过程。
我认为每个编剧都躲不开这一点,因为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就展现在作品里。如果越来越多三观契合的人做出相同的作品来,才可能会对社会起到一定的影响。
每个人的三观,都会随着时间发生自然而然的变化,年轻时非黑即白的想法不一定就是错的,但真诚最重要,真诚地表达自己,是不会错的。编剧如果无法在作品中真诚地表达自己,这个作品本质上就是虚伪的,观众是可以感受到的。
真诚的另一种体现在于,编剧的个人表达不能凌驾于故事之上,所有的前提都是要把故事做好。不要跳脱在故事之外去迎合所谓的社会热点和个人表达。当下的社会热门话题一定是有价值的,但如果为了讨论而讨论,让观众感受到跳脱,就本末倒置了。观众是很聪明的。所以,我都是尽力把想讨论的内容和想输出的情绪价值,都放在故事本身之中。
《大宋少年志2》收官了,我曾说过,原本已经在现在的故事里埋藏了七斋的死亡,但最后心软了。现在这个结局就是我想表达的,已经无须再去解释什么了。我如果在结局之后再跟观众解释我的表达意图,本质上就变成了脱离剧情去回应情绪价值。
一部剧,想要输出什么样的观点,或者说想要喊出什么样的口号,最重要的是看剧中的人物有没有身体力行地做到,然后再看这样的表达有没有让观众有所触动。如果有就足够了,没有的话,就当一种娱乐去看剧,我觉得也没关系。
若是人物的行为与主题、台词中提到的观点不相符,那就真的只是口号了。所以,一定是观众来评判他看到了什么,而不是编剧来告诉观众,自己想要他们看见什么。所以,我所有想表达的都在剧里,我不需要再刻意补充什么。
观众有他们的感受和评判,创作者回归创作本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