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英红
8月26日,伊朗一家法院判决美国须为策划“诺杰政变”赔偿3.3亿美元。诺杰是伊朗西部的一个空军基地,1980年被旨在对抗神学士政权的部分军官用作政变总部。政变未遂,数人死亡,数百名军官被捕,本来已是陈年旧事,但去年部分政变受害者的家属把美国告上了德黑兰的法庭。在美伊关系正微妙变化、美制裁禁令有所松动的背景下,最新判决被视为一种可被伊朗利用的筹码。
此前,美国国安会战略沟通协调员约翰·柯比8月10日表示,总统拜登与伊朗通过举行间接会谈,达成一项协议:伊朗释放5名被监禁的美国人;作为交换,被冻结在韩国银行的60亿美元伊朗海外石油收入将被解冻,存入卡塔尔银行,伊朗可以在卡塔尔政府监管下,用这笔钱购买不受制裁的人道主义物资,例如食品和药品。
在经历多年严厉制裁的情况下,伊朗最近半年与沙特和解,与阿塞拜疆关系破冰,先后加入上合组织和金砖集团,又因为主权问题强势回怼俄罗斯,这些外交行动在加速变动的国际秩序中,其实是逻辑自恰的。伊朗拥有年轻并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口,对国际议程有着自己特定的理解,对自身在地缘政治中的角色也有着明晰定位。伊朗要想成为强有力的地区主导性力量,必定会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这些利益并不总是与西方利益相悖,也并不总是与所谓盟友保持一致的。
今年早些时候,美国指责伊朗在战略水域扣押拦截国际船只。过去两年里,伊朗共扣押至少5艘美国的商船,美国也至少两次扣押伊朗的油轮。
然而,德黑兰突然取得对美外交突破。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在与本国核工业科学家和官员会面时表示,他批准与西方达成某种安排,只要该国的核基础设施不变。他还表示,伊朗应与国际原子能机构保持合作与沟通,同时重申他的长期立场:伊朗不追求核武器。
伊朗与美国的间接谈判还在继续,这燃起了西方社会对重启2015年核协议的期待。参与谈判进程的人士表示,伊朗的保证“不是口头”,而是“非常具体”的承诺,将在随后的技术谈判中进一步充实。这是一场艰难的博弈,西方社会对伊朗的核计划越来越失去耐心。
自伊朗流亡组织“伊斯兰全国抵抗委员会”2002年8月揭露伊朗拥有秘密铀浓缩厂和重水设施后,西方列强一直希望伊朗接受超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所要求的限制,但伊朗直到2015年7月14日,才与相关六大国在维也纳签订国际协议,同意接受经常性现场核查,来换取解除制裁。
伊朗核协议一度给美伊关系带来一种正常化的错觉,两国的高级官员一度举行定期会晤保持沟通。但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表示反对,他发动了一场反对该协议的长期公开运动,并亲临美国国会发表演说,称该协议是“历史性的严重错误”。
2018年5月8日,特朗普单方面宣布美国退出该协定。随后伊朗表示,会暂时留在协议中与其他签署国对话。随着美国制裁升级,以及2020年1月3日革命卫队少将苏莱曼尼在巴格达被美军无人机刺杀,伊朗宣布暂停履行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第五阶段对伊限制措施,伊朗持有离心机的数量将不再有任何限制。
虽然伊朗宣布不再遵守该协议的限制,但将继续与国际原子能机构协调,从而有可能恢复合规性。2020年8月,在联合国安理会有关是否继续制裁伊朗的投票中,仅多米尼加与美国投了赞成票。
美伊“释囚、解冻部分海外资产”交易的最终结果,更可能是有利于缓解紧张局势的“非正式谅解”;奢望达成更为全面的协议或重新恢复2015年核协议,是罔顾现实的。
如今,两个宿敌突然热切寻求相对温和的目标,包括释放囚犯,部分释放冻结的伊朗资产。分析人士认为,这反映了地区局势的动态变化,也反映了美国实力衰退、无法在多条战线上同时应对多个强劲竞争对手的新现实。对双方来说,通过接受相对较小的要求来重启美好的愿景是值得的。
美方的战略让步是基于,美国2024年大选在即,在乌克兰战争高烧不退的情况下,若能将伊朗排除在地区安全议题之外,将会有效减轻民主党的负担。特别是若能通过协议划定一些红线,比如将伊朗浓缩铀丰度削减到60%,或者伊朗同意不向俄罗斯发送导弹部件,拜登政府将获得外交加分。
这种战术层面的互相妥协,对哈梅内伊非常有利。即便是非正式的谅解,也意味着核计划的新成果部分得到了承认,可以为伊朗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而伊朗强硬派的基本立场保持不变,强硬派坚守“拒绝与美国或西方建立更密切关系”的普遍立场。
不过,随着美国注意力转向2024年大选,拜登政府将很难同意大幅度奖励伊朗的协议,伊朗的强硬派也没有准备好与美国真正和解。美伊“释囚、解冻部分海外资产”交易的最终结果,更可能是有利于缓解紧张局势的“非正式谅解”;奢望达成更为全面的协议或重新恢复2015年核协议,是罔顾现实的。
在濒临破碎的中东地缘板块,美伊从技术性问题出发,小步靠攏,降低彼此的敌意。而在南高加索方向,也出现类似局面:处在对抗边缘的伊朗与阿塞拜疆,突然间关系破冰。
今年1月,阿塞拜疆驻伊朗大使馆发生袭击事件,尽管伊朗表示这是怀有个人动机的孤独枪手所为,但阿塞拜疆随即宣布驱逐4名伊朗外交官员。5月,伊朗报复性驱逐4名阿塞拜疆外交官。
然而7月,伊朗外长阿卜杜拉希扬访问巴库之后,两国关系缓和。伊朗外长表示:“伊朗支持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和平谈判,南高加索地区不会成为国家间权力斗争的舞台。”阿塞拜疆方面表示,不会允许其领土被用来威胁伊朗的安全。
伊朗的两个西北邻国是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伊朗境内有数百万阿塞拜疆族人(哈梅内伊就有一半伊朗阿塞拜疆族血统),德黑兰长期指责阿塞拜疆在伊朗西北边境煽动分离主义情绪。自1990年代初亚美尼亚打赢第一次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简称纳卡)战争以来,伊朗作为亚美尼亚当时的盟友,与阿塞拜疆纷争不断。
2020年第二次纳卡战争后,伊朗和阿塞拜疆关于贸易路线和过境走廊问题的矛盾更为凸显。在第二次纳卡战争期间,阿塞拜疆得到以色列、土耳其的帮助,占领大片领土。伊朗在战争期间谨慎地选择中立,但它非常重视这次冲突的结果,因为直接关系到经过伊朗的国际南北运输走廊—那是一个长达7200公里,包括船舶、铁路和公路在内的多路径运输线路,贯穿印度、伊朗、阿塞拜疆、俄罗斯和欧洲。该线路可使每15吨货物的运输成本降低2500美元,对伊朗来说战略价值不菲。
最终,第二次纳卡战争以亚阿双方在俄罗斯斡旋下停火结束。战后,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提出,在亚美尼亚南部与伊朗接壤的休尼克省,建立一条赞格祖尔走廊—该走廊连接阿塞拜疆主体和其飞地纳希切万自治共和国,也将土耳其与阿塞拜疆连接起来。该提議获得亚美尼亚的同意,但伊朗强烈反对该走廊把伊朗与亚美尼亚主体分开,并将该走廊视为土耳其在南高加索扩大影响力的举措。
随着2014年“伊斯兰国”崛起,伊朗成为地区反恐需要借重的力量,这促成了2015年伊朗核协议。不过,随着“伊斯兰国”2017年底基本覆灭,美国于次年退出伊核协议,再度升级制裁。
阿塞拜疆和以色列快速发展的双边关系,也加剧了德黑兰的焦虑,尽管两国迅速接近并非全是为了对抗伊朗—阿塞拜疆需要犹太游说团体对抗亚美尼亚在美国的影响,也把以色列的军火当作三大供应源之一,而以色列需要阿塞拜疆的石油。但在今年3月,以色列和阿塞拜疆的高级外交官公然讨论“组建统一战线”对抗伊朗,之后两国互派大使。伊朗外交部警告说,这可能对伊朗构成不容忽视的国家安全威胁。伊朗议会的大多数政客也谴责阿塞拜疆的举动,他们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全世界穆斯林将认为他们是犹太复国主义政权对受压迫的巴勒斯坦人进行谋杀和犯罪的同谋。”
两个能源大国在剑拔弩张之际突然握手,证明双方都有搁置分歧、缓和紧张局势以获得地缘经济红利的诚意。新近的外交缓和后,阿塞拜疆和伊朗采取一系列行动,包括协商在2024年底之前于边哨市镇阿斯塔拉建造一个货运站、交换通讯社记者,并承诺改善大使馆安全。发展欧亚大陆的贸易路线和增加双边贸易量,将鼓励双方更加务实。阿塞拜疆也意识到,如果与伊朗的关系失控,其地缘政治脆弱性或将被他国利用。
伊朗新近的战略和战术转型,是多方面因素合力的结果。在多重制裁的联合绞杀下,伊朗经济陷入困顿。俄乌冲突后国际能源价格高企,伊朗受西方禁运封锁,经济脆弱不堪,通货膨胀居高不下。伊朗政治学家萨迪克·齐巴卡拉姆认为,糟糕的经济状况或许会引发新一轮的国内抗议。
自美国借1979年伊朗人质事件对伊朗实施首次制裁以来,两伊战争、伊朗与真主党、哈马斯、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的联系,以及伊朗的核计划,都成为美国启动新一轮制裁的理由。新近一轮制裁是2018年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协议,重启对伊朗的最高级别经济制裁。其核心内容为禁止其他国家投资伊朗石油产业并从伊朗进口原油,当时给出180天的豁免期。之后,美国认定伊朗涉嫌袭击沙特主要石油设施,以此为由针对伊朗国家银行追加了制裁措施。
为了迫使伊朗改变其核政策方向,美国还谋求其他国家共同行动。早在2007年,欧盟就加入了制裁队列。后来澳大利亚、加拿大、日本、韩国、瑞士等,也纷纷出台金融制裁、贸易制裁或旅行禁令。2023年,英国外相詹姆斯·克莱利宣布,已决定对伊朗实施新制裁。
面对不同阶段的制裁,伊朗积极谋求突围。例如,2012年面对欧盟的制裁,伊朗通过多种渠道增加对其他国家的能源出口来缓解制裁的影响,还通过与贸易国以物易物、本国货币结算等方式,规避了国际支付路径被切断带来的困难。另外,随着2014年“伊斯兰国”崛起,伊朗成为地区反恐需要借重的力量,这促成了2015年伊朗核协议。不过,随着“伊斯兰国”2017年底基本覆灭,美国于次年退出伊核协议,再度升级制裁。
及至拜登政府的人权外交在沙特碰壁,形势再度改观。几年前,阿联酋、沙特、伊拉克还希望美国可以提供地区安全承诺;如今,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式微。美国的中东盟友以色列,已经失去2020年与阿联酋、巴林签署《亚伯拉罕协议》时,与海湾阿拉伯国家和谐相处的势头。以色列在极右翼政府领导下日益陷入地区孤立,也为伊朗创造了机会。
近三年来,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冲突不断升级。2023年,巴以紧张局势加剧。以军与加沙地带、约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等地的巴勒斯坦人发生冲突,并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今年4月,以色列警方与进入耶路撒冷老城的阿克萨清真寺做礼拜的巴勒斯坦民众发生冲突。7月3日凌晨,以色列军队对杰宁地区发起大规模袭击,巴勒斯坦宣布停止同以方的所有接触和会晤。8月中旬,以军又在约旦河西岸打死多名巴勒斯坦人。
与以色列相反,伊朗通过灵活的能源出口以及外交斡旋,缓和了与周边阿拉伯国家的关系,尤其是实现自身与沙特关系正常化,帮助地区盟友叙利亚重返阿拉伯国家联盟。其中,伊朗和沙特的关系正常化努力,被西方媒体广泛称为促成地缘政治巨变的重大事件。两个持续对抗的国家,一直在激烈地竞争着对全球穆斯林的影响力,却突然和解,这被誉为外交奇迹。
8月24日,金砖国家领导人第15次会晤宣布,伊朗、沙特、阿联酋等六国即将加入金砖集团。早前的7月4日,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第23次会议,确定伊朗为上合组织的正式成员。这两个国际组织中,中俄都是创始成员。
7月18日,伊朗表示要尊重乌克兰的领土与主权完整。数十名伊朗外交官提交联名公开信,呼吁伊朗政府不要与俄罗斯走得太近。
在政治上,伊朗多次提出中俄伊大三角,试图打造“反制裁联盟”。鉴于阿联酋外交部表示该国已退出美国在海湾地区领导的“联合海上力量”,伊朗軍方高级将领今年6月宣布,将与沙特、阿联酋等海湾国家及印度、巴基斯坦,组建新的海军联盟。伊朗拉拢美国的中东盟友,对美国本就脆弱的中东影响力造成新的冲击。俄罗斯趁此机会,也加大对海湾国家的外交力度。
俄乌战争爆发后,在俄罗斯不安的全球朋友圈中,伊朗一直是支持莫斯科的核心。伊朗为俄罗斯提供急需的无人机和弹药,尽管伊朗外长强调出售的时间点是在战争爆发的数月前,而且数量少。与此同时,伊俄双边经济关系也在稳步增长。然而,俄罗斯外长的一则声明触到伊朗的痛点。
今年7月,俄外长与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海合会)发表联合声明,其中提到阿布穆萨、大小通布岛这3座岛屿的归属问题。俄方支持阿联酋提出的“以和平方式解决”。但对伊朗而言,三个岛屿由伊朗实际控制,不存在主权争议;而且3座岛屿战略意义极强:位于波斯湾内部,地理位置优越,周边地区拥有丰富的油气资源。
伊朗遂召见俄罗斯大使表示抗议。7月18日,伊朗表示要尊重乌克兰的领土与主权完整。数十名伊朗外交官提交联名公开信,呼吁伊朗政府不要与俄罗斯走得太近,同时申明领土主权问题是国家最高利益,没有任何谈判余地。
不仅如此,伊朗外交关系战略委员会主任兼哈梅内伊的外交政策顾问卡拉兹,7月20日会见了日本驻伊朗大使,讨论了北方四岛归属问题。日本大使表示,自俄乌战争以来,俄罗斯已停止与日本关于北方四岛(被俄控制的南千岛群岛)的双边谈判。伊朗表达对日本立场的支持,呼吁俄日进行双边谈判解决这一争议。卡拉兹表示,伊朗反对任何军事干预和侵犯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行为,最好的解决方案是双边直接谈判,解决北方四岛争端。伊方一系列外交旋风后,俄外长与伊朗外长直接沟通,重申原有的立场,紧急灭火。
密集的外交活动,体现出伊朗有意避免在核心利益上与对手正面对抗的期待,但在国际和地区局势“动态驱动”的情况下,伊朗迫切需要寻找更多的突破口,以期建立并加强自身的能源和安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