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煜
2023年8月末,在北京举行的中缅两国司局级会晤,就“打击跨境电诈”达成重要共识。此前一周,不少电信诈骗嫌犯被从缅甸押解回国,而“被骗到缅甸一年”的中科院博士张某,也已从缅甸东部妙瓦底电诈园区脱困。但更多的自愿或受骗前往电诈园区的中国同胞,还在等待“解救”。
缅甸边境地区的电信诈骗问题不是孤立的。缅甸国内蔓延已久的政治危机,导致了经济困顿,缅甸年轻人苦寻出路不得,被迫加入各种灰色产业,甚至远走迪拜“打灰工”。
今年下半年以来,缅甸当局关于特赦和推迟大选的消息频发,昂山素季等民盟领导人的命运受到关注。但在缅甸的民族权力结构中,不管谁在台上,面临的少数民族地区“武装割据”问题,都一直没有彻底解决。猖獗的缅甸边区电信诈骗问题,不过是这一痼疾的最新表征。
时间回到两年半以前的2月1日,距离这个国家结束2020年议会大选还不到三个月时,就在当选者就职的几小时前,大批的缅甸国防军士兵与装甲车涌上了首都街头。这场“内比都事变”过后,缅甸重回军管时代,包括时任总统温敏和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在内的部分民盟高级官员被扣押。
此后,多名在前一年大选中胜出的民盟籍议员摆出对抗姿态,成立了“缅甸联邦议会代表委员会”,同时还任命了临时“副总统”和多位临时“部长”。其后在2021年4月,该委员会宣布成立“民族团结政府”,任命当时尚处于被关押状态的昂山素季与温敏为“国务资政”和“总统”,以“平行政府”的姿态和军政府形成对抗;次月,“民族团结政府”组建了“人民国防军”,在军事上摆开了抗争架势。
同年8月1日,即距离“缅甸军方宣布实施1年国家紧急状态”刚好满半年之际,军政府将原拟在接管政权1年后举行的大选,推迟到2023年8月“完成各项筹备工作”;但到了今年7月31日,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又宣布第四次延长紧急状态,称由于实皆省、马圭省、勃固省和德林达依地区以及克伦邦、克耶邦和钦邦的战事仍在继续,投票无法在近期举行。由此,原定于今年下半年举行的大选,再被推迟6个月以上。
随后的8月1日,军政府特赦了昂山素季和温敏的部分罪名。在去年年底,昂山素季因涉腐及一系列指控,被缅甸特别法庭宣判33年徒刑。而今,在实际已被拘禁两年半后,她得以从监狱转移到内比都的一栋政府大楼里软禁。
值得注意的是,在今年1月4日,军政府为纪念独立日而赦免的7000余名囚犯里,包括了民盟执政时期担任宗教与文化部部长的杜亚吴昂郭,却未见昂山素季的名字—对于民盟支持者而言,军方主导的对昂山素季的审判难言公正,这位名声在外的政治象征人物身陷囹圄,无疑对缅甸各方势力的尖锐对立局面,起着继续激化的效果。
同时,在国防军频繁轰炸反对派武装聚集区的背景下,面对国内旷日持久而无力终结的战况,缅甸经济正受到越来越大的冲击。世界银行在今年6月公布数据称,预计缅甸处于东盟国家垫底位置的2023年人均GDP,将比疫情发生前的2019年下降13%左右,出口和内需双双疲软。
与缅甸军政府有着长期联系的老挝,即将在2024年接替印尼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外界认为,这会促使缅甸军政府提前释放“努力摆脱国内混战困境”的积极信号,为后续加强对外交流、争取国际认可做准备。
局势演变不受控,战争与来自外国的制裁正在拖累缅甸的民生经济,从而对军政府的国内统治造成不利影响。在不时响起的枪声中,平稳举办一场全国范围的选举已是不可能的任务。是故,此番昂山素季获得减刑,被缅甸政情观察者视作军政府为缓和局势所做的最适宜让步—尤其是与缅甸军政府有着长期联系的老挝,即将在2024年接替印尼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外界认为,这会促使缅甸军政府提前释放“努力摆脱国内混战困境”的积极信号,为后续加强对外交流、争取国际认可做准备。
“软禁不是释放,而是根据具体的情况采取的一种监禁措施;特赦的,也不是她被法院已经判決的罪名和刑期,而是未经判决、还在审判阶段的一些所谓的罪行。从这些措施来看,现在缅甸军人政府最忌惮的,还是昂山素季的政治活动对缅甸政局的影响。”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王子昌向南风窗分析称,“通过上述措施,军方希望消除审判昂山素季带来的一些不利影响,同时也希望减少昂山素季政治活动对缅甸未来政局的影响。”
在广西大学中国—东盟研究院助理研究员韦宝毅看来,此前军政府一系列对昂山素季的审判,是其放出的“试探气球”—“宣判引出各方势力的粉墨登场,让军方能摸清各方态度,为原定今年下半年的大选作出相应准备。”而如今,将昂山素季由“监禁”转为“软禁”,对外显示了军政府的丝丝善意。“后者借此缓解缅甸的国际、国内压力,争取宝贵的时间。”韦宝毅说,“这是以昂山素季的‘空间换取缅甸军政府的‘时间的策略性安排。”
“实质上,虽然‘禁的方式是有所改变、软化,但昂山素季的前途命运还牢牢掌握在军政府的手中。昂山素季是‘奇货可居,而缅甸军政府只是‘与时偕行,仍要‘待价而沽。此举仍然是‘探空气球行动的延续,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军政府的路线,更没有触及民族和解的核心。”韦宝毅这样向南风窗表示。
在2021年缅甸军政府重新接管国家之后,该国东南部的克伦邦和东北部的克钦邦等地的民间地方武装(简称“民地武”),就开始为反对军政府的抗议者提供避难所和军事训练。但它们有意识地将和缅甸国防军交战的地点,限制在特定地区。
据缅甸政情观察者估计,与总兵力超过40万人的缅甸国防军相比,被民盟流亡人士组织起来的“人民国防军”仅有不到3万人,且只是名义上隶属于“民族团结政府”—各地的“人民国防军”互不统属,各由不同的民族武装提供训练,人员素质水平参差,因此双方军事力量差距悬殊。
但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明显,并不意味着内比都当局可以高枕无忧。随着在仰光、内比都和曼德勒等城市陆续出现炸弹袭击和針对军警的暗杀等暴力事件,在国防军与“民地武”之间的冲突依然频仍的背景下,民地武与平行政府的“民主”武装力量相互交织,缅甸军方和反对派在国内各地拉开多条战线,这种全国性动乱眼下还看不到消弭的迹象。
根据国际武装冲突相关观察组织提供的数据,缅甸这场持续两年多的冲突,目前已造成超过3万人死亡,其中既包括武装人员,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战乱之下,缅甸民众饱受物价高企、停电和交通不便、犯罪猖獗等问题的折磨。有缅甸的观察者甚至称:“我们国家近50%的机构都处于解体状态。”
在与泰国隔河相望的妙瓦底,缅甸国防军、边防部队和当地的少数民族武装当下正不时爆发的激战,是体现缅甸诈骗黑色产业利益相关各方复杂关系的一个典型例子。
作为缅甸第二大的少数民族,生活在缅泰边境的克伦族,长期以来对主体成员为缅族的联邦政府,表现出明显的分离主义倾向。而早在1940年代就对缅甸联邦政府持军事对抗立场的“克伦民族联盟”,也是该国最大的反政府武装之一。
妙瓦底边境贸易区位于缅甸东部的克伦邦,与泰国仅有一河之隔。近年来,保守估计有几十处的诈骗园区,就在缅泰边境的莫艾河沿岸,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包括中国人在内,许多被“高薪招聘”吸引来的亚洲青中年劳动力,到达曼谷后乘车前往泰国西部边城美索,再以偷渡“老鼠洞”的方式跨河进入妙瓦底,就此开始自己的诈骗生涯。
今年以来, 由“克伦民族解放军”“缅族人民解放军”“联邦民主力量”等反政府武装力量组成的联军,对缅甸国防军及其收编的克伦边防军在克伦邦的营地,频繁发起袭击—克伦边防军正是由在1990年代脱离上述“克伦民族联盟”的“民主克伦佛教军”,于2010年接受缅甸国防军整编而来,其总部就位于妙瓦底镇区北部的水沟谷新镇。那里有着当地配套产业最成熟的一些电诈园区,甚至在网上有“网络诈骗版硅谷”的戏称,由此可见该支武装部队与电诈集团的关联程度。
相比于武装力量更为集中的缅北,妙瓦底的大小军阀相对分散。当地最大的军事组织“克伦民族联盟”下面,从“克伦民族解放军”到“高都雷武装部队”,再到“克伦尼军”等,各武装派别多如牛毛—甚至有当地知情人士表示,“手底下有60个兵,就是一个小地方军阀”。
也因为这种更加松散和混乱的状态,克伦邦的民族地方武装,对妙瓦底电诈园区的抽成与管控程度,相比缅北军阀更为严厉。如垒起四米高墙的KK园区,在地形上三面环水,外围还有持枪军人全天候站岗,使得在这里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外国劳工,单凭自身力量逃脱的机会更加渺茫。
在与泰国隔河相望的妙瓦底,缅甸国防军、边防部队和当地的少数民族武装当下正不时爆发的激战,是体现缅甸诈骗黑色产业利益相关各方复杂关系的一个典型例子。边疆地区长期以来割据的政局,让名义上的属地管理者缅甸军政府,缺乏管制的能力和意愿;反过来看,缅甸国防军在保持对部分民地武压力的同时,也通过收编边防军等安抚手段,以期与实力较强的民地武形成一定程度上的利益共同体,来尽力维持前任民盟政府通过《全国停火协定》取得的和平成果。
将视角从妙瓦底移向缅甸其他地区,目前该国境内,共有20个左右成规模的民地武组织,分布在缅东、缅北等地。
在东部掸邦,缅甸国防军经常与有数万兵力的佤邦联合军联手,打击掸邦的一些激进民地武;对果敢同盟军、若开军等“缅北同盟军”施以强力手段的同时,国防军又在今年主动邀请了未公开介入当下冲突的掸东同盟军,在首都举行了关于选举问题的会谈。
而在缅北,今年7月才被缅甸军方指控“攻击参加边境安全会议的中国军事人员车队”的克钦独立军,早就从“内比都事变”后的2021年2月中旬开始,借着缅甸国防军内外压力增大的情况,与后者引爆冲突,以期换取更多的谈判筹码。
在过去几十年里,各民地武彼此之间,以及与缅甸国防军之间,一直在斗争与合作中争取自治,通过各种手段为自身的武装运动补充资金,和缅甸国防军在“停火—谈判—整编—斗争”的螺旋里轮回,至今未休。和平进程屡次停顿甚至倒退,以致国际学者给缅甸棘手的民族问题下了这样失望的评语:“作为亚洲民族最为多样化的国家之一,缅甸边境地区目前的危机状况并不是什么异常的例外,而是长期以来埋藏于这个现代国家核心中的失败例证。”
“国际格局和国际体系正在发生深刻调整,各大国纵横捭阖,博弈日益激烈。这种‘冷和平给了缅甸军政府的腾挪空间,从而导致缅甸民族和解进程将更加复杂。因为缅甸民族和解进程不仅受到国内现有势力的影响,还受到各大国、国际组织的影响。”韦宝毅向南风窗分析称,“解铃还须系铃人,造成现在局面的始作俑者是缅甸军方。如何破局,还要看缅甸军方的利益诉求如何在未来宪法、政府中得到保障,并且,需要寄希望于缅甸军方的转化,尤其是开明思想的转化。”
今年8月中旬,中国公安部联合泰国、缅甸与老挝的执法机构,启动打击赌诈集团专项联合行动,瞄准区域内电信网络诈骗和网络赌博犯罪活动,并希望扭转人口贩运及绑架、拘禁等相关犯罪高发的态势。
另一方面,数十年来,跨境分布在中缅边境的克钦族、果敢族和佤族,还有与泰国人同宗的掸族,各自利用了其族群网络保护下的生存空间,部分更是换取了外部同族国一定程度的军事支持。可以说,这是缅甸国族建构进程缓慢的背景因素之一。
而在缅甸东部、北部,各地区割据的“飞地”状态所导致的电信诈骗黑色产业猖獗,带来的社会影响外扩化趋势日渐明显,事关中国西南边疆地区的繁荣与稳定。今年8月中旬,中国公安部联合泰国、缅甸与老挝的执法机构,启动打击赌诈集团专项联合行动,瞄准区域内电信网络诈骗和网络赌博犯罪活动,并希望扭转人口贩运及绑架、拘禁等相关犯罪高发的态势。
在此之前,今年5月,迫于愈发严峻的治安压力,在各国的联合行动机制下,缅甸军政府在掸邦腊戌和大其力等城市,出台了“限外令”;更早些时候,缅泰两国还针对妙瓦底诸多臭名昭著的诈骗园区,实施了断电措施。但由于缅甸经常性地出现停电状况,发电机早已成为园区“标配”,其实际效果反而遭到了当地的知情人士和曾经的亲历者的质疑—诈骗集团可能依旧在亲政府地方武装的庇护下,在开着发电机继续营业。“与其断电,还不如断网来得管用。”
“缅甸东北部地区的割据现状,是多种原因导致的,最主要的还是缅甸联邦政府和地方之间的利益分配与协调问题。中国可以凭借自己民族区域自治的经验,来帮助缅甸政府,也可以通过资金和技术等,帮助缅甸少数民族武装集聚区的经济社会发展,缓解缅甸联邦政府和少数民族集聚区之间的矛盾,为割据问题的解决创造条件。”王子昌这样建议道。
而韦宝毅则认为,解决缅北问题,需要该国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法律等多方面发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目前缅北处于无政府状态,而且贫穷、落后。在缅甸无法向外让渡临时主权和执法权的情况下,缅北问题在澜湄合作机制下解决的着力点,只能是推动互联互通,推动农业发展、跨境经济、减贫,通过发展解决发展中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