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帐篷背后，被忽略的灾后应急公益

何国胜

“你们安置点是要干吗，要把他们捧到天上去？”

8月10日，当涿州市西秧坊民族小学安置点想搭起一个淋浴帐篷，在微信群询问有无水电工可以帮忙时，群内有人如此开玩笑道。

当晚7点多，一个军绿色的帐篷支在了校园中。其内部被银色浴帘分成12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都装了淋浴喷头，变成12个单独的淋浴间。这是爱德基金会捐赠给受灾地区的淋浴帐篷，可供12人同时洗澡。

在不少人眼里，受灾的境况下，相比保障好食物和住所，洗热水澡更像是一种享受。但爱德基金会的张超和崔亚洲明白，在洪灾等灾害中出现人道主义危机时，受灾群众能洗上热水澡跟吃上饭同等重要，因为个人清洁和卫生状况与灾后的传染病等密切相关。

事实上，包括个人清洁、卫生在内的灾后救助行动，正是被很多人忽略的一点。多数情况下，灾害发生初期，大量的力量和关注度会涌入灾区。等初期的生命救援和人员转移结束后，随着各类救援力量的退出，人们的关注度也随之转移。

但对于灾区而言，此时，考验才真正开始。

一顶可以洗澡的帐篷

作为此次涿州极端暴雨灾害中的一个集中安置点，西秧坊民族小学安置了100多名附近的村民。8月10日前后，洪水已经退去，但安置点的人们仍然无法归家。因为家里早已被洪水破坏，院里屋里满是淤泥。

安置点的人们白日回家清淤，傍晚再回到安置处睡下。那几日的涿州，太阳暴晒，温度甚高，经过一天的清淤劳动，人们满身大汗，一身污秽，但无处清洗。爱德基金会社区发展与灾害管理项目主管张超和崔亚洲目睹了他们的不易。他们看到，有些村民晚上回安置点后，打盆水，找个角落，借着夜色用毛巾擦擦身体。

通过与当地群众的进一步交流，张超和崔亚洲了解到他们有迫切的洗澡需求。随后，他们从南京调拨了帐篷和洗浴设备过来，从运输到安装投用，一天多时间搞定。8月10日晚7点多，淋浴帐篷安装完毕。首先来洗浴的是对父子，再接着是80多岁的老人……消息传得很快，安置点热闹了起来。

这是爱德基金会首次尝试在灾区搭建淋浴帐篷，也几乎是国内首批。但这个想法其实早就出现在张超和崔亚洲的脑海中。张超告诉记者，在2021年的云南漾濞地震和2022年的四川泸定地震中，他们就在一些安置点发现，受灾民众吃用的物资，很多组织都在响应，但像洗澡、洗衣服、上厕所这些需求，很少有机构去做。“包括我们自己也很少去做这样的事情，但我们深刻感觉到，受灾群众在这方面的需求是很迫切的。”张超说。

那时，他们就在想怎么突破自己的工作，做一些这类的响应。转机发生在2023年2月在土耳其地震救灾的时候。当时张超和崔亚洲看到，某军队在当时带着锅炉，做了一个洗澡的帐篷，里面可以同时容纳十几个人洗澡。同时，当时的合作伙伴也跟他们聊了很多有关WASH（供水、环境卫生和个人卫生）计划的内容，让他们很受启发。

从土耳其回来后，张超和崔亚洲就琢磨如何做一个可以解决临时洗澡的设备。一番考察了解后，他们最后选择了空气能热水器。因为相比太阳能和电能，空气能热水器更加节能、安全和便捷。解决了热水方案后，还要考虑洗澡空间的问题。

最后，他们决定做一个集装箱，把空气能热水器装进去，然后在里面做隔断，变成洗澡的隔间。“只要有外接的电和水，它就是一个可移动的淋浴室。”张超说。集装箱的样板间浴室很快做好，经试用后他们觉得这个方案可行。

随即，他们又想到集装箱浴室的运输成本很高，不便于长途运输。于是，他们又联系了一个专业做帐篷的军工企业，为他们设计了一款帐篷，“可以简易拆装，里面还做了一些设计，有保护隐私的隔间，还有放东西和淋浴头的地方”。张超说。相比集装箱，帐篷的运输成本更低，也更便于运输，他们定制了两套。

那几日的涿州，太阳暴晒，温度甚高，经过一天的清淤劳动，人们满身大汗，一身污秽，但无处清洗。

这次到了河北涿州后，张超和崔亚洲除了做一些生活物资需求的响应，也留意灾区是不是同样存在洗澡难的问题。通过观察和跟当地受灾群众的交流，他们发现对方的确急需一个可以安全洗澡的地方。“正好符合了我们对需求的预期，所以很快就从南京把备好的空气能热水器和淋浴设备、帐篷等运到涿州，一天多时间搭建了起来。”张超说。

洗澡吃饭，同样重要

因为是第一次响应个人清洁类的需求，张超和崔亚洲在这个过程中也在不断积累经验。像淋浴帳篷搭起来后，来了一些老人，他们洗澡有摔倒的风险。经商量后，他们决定在淋浴间里加凳子，让老人在穿脱衣服时防止跌倒。

此外，淋浴帐篷运到涿州后，张超他们还在当地找了一个水电工来装配热水器，以及将热水器接到帐篷里，还在当地购买了一些配件材料，这费了一些精力。于是，张超他们在想，这次验证过后，能不能把空气能热水器等做成一个模块。“以后有需要，拿这个模块过去，直接接入帐篷和水，省去水电工的操作，就会更有效率。”

关于当时没有选择的集装箱洗浴设备，他们也有了新的想法：帐篷淋浴间比较固定，只能服务一个地方，人数有限。但如果把集装箱浴室运来，装上大一点的水箱，烧好水以后可以去多个安置点轮流服务。

张超说，这些想法都将在下一次实践中加以检验。

这是第一次在应急救灾公益中捐赠淋浴帐篷，张超和崔亚洲看到，有些人似乎不是很理解这种做法。但他们坚信，灾区群众个人清洁的需求跟吃饭住宿的需求同等重要。崔亚洲告诉记者，按照人道主义响应国际通用标准手册《环球计划》，每个受到灾害影响的人，都享有三种权利，分别是有尊严生活的权利、获得人道主义援助的权利和获得保护的权利。“个人清洁的需求就属于有尊严生活的权利。”

此外，崔亚洲告诉记者，从人道主义响应行动的角度来看，有4个方面的需求是需要特别注意的，一是供水、环境卫生和卫生促进；二是食物保障和营养；三是住所与安置；四是医疗卫生。

“其中，供水清洁和环境卫生这一块，是我们目前容易忽略的方面。”崔亚洲说，最近几年，国内的各类灾害中，各公益组织的响应速度已经上来了，但很多时候大都集中在食物保障，也即米面油和矿泉水方面，而在个人清洁、卫生这一块，很少看到有组织去响应。

比如说厕所，“我们在云南漾濞地震救灾的时候，记得十分清楚，我们看到一根木棍插在田里，然后用硬纸盒板绑在木棍上挡着，那个地方就是女性上厕所的地方”，崔亚洲说。

实际上，个人清洁和卫生方面的响应，事关当地灾后的病媒控制和防疫。“因为时间一旦长了之后不洗澡，会出现一些比如疥疮之类的皮肤病。我们观察到一些非营利组织发布的报告指出，土耳其在地震后出现了疥疮这样已经在国内很少出现的皮肤病。”崔亚洲说。

崔亚洲告诉记者，公益组织的人道主义响应一定是建立在受灾群众的需求之上，这样的响应才是有效的。“米面油当然是有效的，但从洗浴的角度来看同样也是非常有效，只是个人清洁这一块，各公益组织现在想法比较少，我们就抓住这个点来做，因为我们作为基金会来讲，更多的是做一个引领工作。”崔亚洲说。

张超和崔亚洲相信，这次实践过后，肯定会有不少公益组织看到个人清洁类资源响应的意义，从而在下次灾害中做出更多此类的响应。

灾后恢复，更应互助

实际上，个人清洁类响应的缺乏，只是应急救灾公益中被忽略的一小部分。更大的是，相比于灾害初始的生命救援和转移，灾后重建工作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视。

不得不承认的是，灾后恢复和重建的压力甚大，面对被毁的家园，灾区群众在心理和物质上都需要外界的帮助。

比如此次涿州水灾后，当地爆发出巨大的排涝需求。但相比人员转移时的诸多救援力量，排涝力量则显得捉襟见肘。

广东佛山菠萝救援队从8月5日到达涿州后，昼夜不停排涝至今已有20余日，但队长王治勇的手机还是每天响个不停，打来的都是求助排涝的。这期间，他们两次增员，并增加购买了多台抽水、发电和净水设备，现在每天兵分十几路抽水净水，但依然满足不了需求。

而在某种程度上，排涝的重要性被外界轻视。洪灾过后，城市小区车库和农村低洼处均有不少积水。水不排掉，小区的供水供电无法恢复，农村的清淤和消杀也无法有效推进，从而导致后续的重建和恢复工作很难进行。而且，长时间的积水会滋生各种细菌，加重灾后消杀工作和加大疫病预防难度。

从人道主义响应行动的角度来看，有4个方面的需求是需要特别注意的，一是供水、环境卫生和卫生促进；二是食物保障和营养；三是住所与安置；四是医疗卫生。

菠萝救援队队长王治勇告诉记者，现在的民间救援组织，主要集中在灾害刚发生时的生命救援和人员转移方面。等人员转移结束，绝大多数救援队纷纷退场，灾区后面的排涝需求就很难找到资源。政府尽管有资源，但满足不了如此大面积的需要，只能靠外界援助。但目前，民间公益组织中，具有较强排涝能力的不多。

按照王治勇的理解，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排涝的投入很大，于一般队伍而言，不具备经济实力，“我们光排涝装备都投入了几百万元”；二是排涝很辛苦，如果不下决心，吃不了这个苦，积水又臭又脏，要下到污水里操作，事后有些队员都感染了皮肤病；三是排涝周期长，一般的民间救援队伍队员多是志愿者，三五天就要回去。但排涝没有十天半个月搞不定，有些组织很可能有钱买泵，但没时间排水。

“我们为什么能够在灾区待那么长时间？”王治勇说，这与他们的理念跟队员构成有关。他们坚持不干完不撤退，“排完了涿州的积水，我们才回佛山”。2021年7·20郑州特大暴雨灾害中，菠萝救援队在河南待了80多天，奔赴各地排涝，直到积水基本排完。

另外，菠萝救援队的部分队员是专职，在灾区干多久都没事。但志愿者不行，他们有自己的工作，有些是请了假来做志愿工作，只能短期作业。“现在我们是专职人员加志愿者，专职主要负责核心的东西，志愿者辅助。”王治勇说。

菠萝救援队之所以有专职队员，得益于爱心企业的帮助，他们出资给专职队员发工资，让队员一心做公益，不用忧虑收入问题。这种模式还延展至他们的净水工作中。爱心企业给救援队提供净水设备，由救援队带至灾区。同时，企业还派一个技术指导人员到灾区，指导和培训救援队队员或当地人员使用该设备。

王治勇觉得，这种合作，无疑是一种双赢的公益模式。企业做了公益，救援隊有了设备。目前，菠萝救援队在涿州投入了7台净水设备，有自己购买的也有企业捐赠的。

灾害频发，更需应急公益

像菠萝救援队这样拥有较强排水能力的公益组织不算多，但近几年随着全球变暖的影响，极端自然灾害，尤其是与水有关的灾害越发变多。

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更是极端自然灾害易发的地区。根据世界气象组织的相关报告，2022年，亚洲发生了81起与天气、气候和水相关的灾害，其中83%是洪水和风暴事件。该报告显示，有5000多人因此丧生、5000多万人直接受灾，经济损失超过360亿美元。

此外，2022年与洪水有关的灾害导致的经济损失超过了2002年与2021年的平均值。最严重的此类损失发生在巴基斯坦（超过150亿美元），其次是中国（超过50亿美元）和印度（超过42亿美元）。

在这种背景下，应急救灾公益将会成为日后常见且常需的公益力量。

近10年，是中国应急救灾公益发展迅速的10年。从2013年芦山地震后，救灾募捐从行政干預机制转变为社会选择机制，不再由民政部门指定社会组织参与救灾，而是让更多依法登记、有救灾宗旨的公益慈善组织主动参与到应急救灾当中。这让被允许开展救灾募捐的社会组织大大增加，于是，在这之后各种灾害中，涌现了大量的社会公益组织和民间救援力量。

但到目前，应急救灾公益中也存在一些问题。

专业学习是基础，在此之上，还要看大家在开展工作时，把谁放在中心位置。“你把受灾人群的需求放在中心位置，自然会去找他们，然后就能摸索出他们真正的需求。”

张超和崔亚洲告诉记者，目前社会公益力量在应急救灾中响应速度很快，但在精准性和有效性上仍有改进的地方。比如应急救灾中，大部分社会公益力量响应的都是米面油水等单一物资，其他的如卫生健康、个人清洁类响应相对较少，容易出现物资重复利用和浪费的情况。

崔亚洲说，在承认食物类响应有效性前提下，做到更精准、有效地响应，需要专业的学习。首先要了解人道主义危机发生后，灾区民众不单只有吃饭住宿的需求，还有其他更多的需求。“（安置点）它是一个综合环境的建设，不是某一个点的建设。”

张超补充说道，专业学习是基础，在此之上，还要看大家在开展工作时，把谁放在中心位置。“你把受灾人群的需求放在中心位置，自然会去找他们，然后就能摸索出他们真正的需求。”张超说，“有些救援机构和爱心企业最迫切的就是希望我的物资赶紧送到，那时候的中心就不是受灾的人，而是自己这种做好事的需求。”

张超和崔亚洲还表示，当下的应急救灾公益中，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灾害发生时，而对备灾重视不足。他们说，很多时候去了灾区发现各种需求，却发现平时没做什么准备，就不知道如何去响应。

而且，“在公益组织的筹款机制里，备灾项目较难筹到钱，只有那种应急救灾的才能筹到钱”，崔亚洲说，这次涿州的淋浴帐篷是他们申请了一个项目，才有钱去做，尽管花费不多，约5万元。“如果真的是从筹款的角度拿备灾的项目去筹款，一两年可能都筹不到钱。”

但备灾项目做好了，能在应急救灾中发挥作用。崔亚洲说，在涿州水灾前，爱德基金会对多支救援队进行了几期水上救援技术和能力的培训，让他们掌握更专业的救援技能，这也属于备灾项目。涿州水灾之后，不少救援队反馈说，如果没有类似的培训，他们在不少水特别急的地方，不敢进去救人。

故而，精准的需求响应、加强备灾能力和社会公益组织间互联互通，是当下应急救灾公益需要重点改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