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赞
吃过中午饭,回办公室,专门去报箱拿了一卷报纸上楼。电梯里,同事见了,像发现恐龙似的揶揄,这年月还有看报纸的?真爱学习!玩笑是玩笑,但现在捧着手机的人举目皆是,而报纸一到传达室,多半直接进了垃圾袋,看报的人,确实少之又少。不是我爱学习,而是看报已成了一种习惯。尤其是中午躺在沙发上,翻几页报纸,挑喜欢的文章看看,还是蛮惬意的。想起來,自己看报的习惯,可追溯到70年代。
那时,我随母亲住在鄂南大市中学里。学校除了教材外,还订了不少报纸杂志,那可是僻壤穷乡看外面世界的一扇窗口。记得邮递员老肖的邮铃自坡下推上来,老师们便蜂拥着接过带着油墨香的报刊。然后,饕餮般选择各自喜欢的报纸杂志翻起来,看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忍不住和其他老师分享。而且,学生们读报的风气也浓。每天早餐和中餐时间,学生们会围成一个圆圈,一边吃着简陋的饭菜果腹,一边听一个同学站在圆中心读报。我不知怎么,从彼时起,便喜欢上了看报,也不过八九岁,很多字都没认全呢。但我不喜欢这种围成一圈读报的形式,太拘束,太不自由,还因为校方指定读的文章多半是大批判稿,浓重的火药味,咄咄的气势,吓得人胆战心惊。
老师们在看报时,我是围不拢去的,只能等老师们看完之后,报纸被夹在报夹搁在教师办公室的一角时,才能去看报纸。那个时候,通常是中午,办公室寂无一人。我草草地吃了饭,撂下碗筷便出门,像一道光闪进教工办公室。办公室一角,梯形的报架上,一排报夹,夹着《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湖北日报》《咸宁报》等报纸,而书架上的杂志则有《湖北文艺》《湘江文艺》《黑龙江文艺》《广西文艺》等。
我取出《人民日报》,那是国人心目中的第一大报。并且,习惯性地从第四版翻起,一般不是文艺副刊,就是体育副刊或专刊,第三版则多是国际副刊。凡副刊我都爱看,体育副刊侧重看乒乓球、篮球赛事及大型运动会的新闻及评述;国际副刊喜欢看驻外记者撰写的异域风情和散记;但尤爱看文艺副刊,诗歌、散文、小说,包括戏剧、评论样样喜欢。现在想来,那肯定是我的文学启蒙和滋养。后来,看报看多了,渐渐地,心中就有了一种感觉,如果一家报纸,没有文艺副刊,那就不值得看。几十年后,读到散文大家王鼎钧先生的一句话:“那年代,一家报纸要有文学副刊才算是一家大报。”像通感一样叩击我的心灵,鼎公的话算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在教工办公室里,我翻过《人民日报》的副刊,接着再看《解放军报》的副刊,再看《光明日报》的副刊,再到《湖北日报》的副刊和《咸宁报》的副刊。直翻得一双手十个手指头黢黑。虽然,那时的文艺作品不可避免地打着时代的烙印,到现在也已经不记得都读到了什么,但仍然陶冶着一个乡村少年的心灵,播下了文学的种子。
读小学四年级时,教语文课的班主任庞老师要我们订《咸宁报》,我们的热情一时高涨,几乎班上人人一份《咸宁报》,家庭确实困难订不上报纸的,庞老师垫钱代订。当时的《咸宁报》是一张一周出三期的对开四版小报,报纸的大小比《人民日报》《湖北日报》要小,纸张要白(后来才知《咸宁报》没有供应的新闻纸,用的是当地造纸厂生产的一般白纸)。每当庞老师捧着一摞雪白的《咸宁报》走进教室时,同学们都举起双手去接,教室里顿时像鸟巢一样,叽叽喳喳喧闹不停。调皮的同学扬着报纸,像挥动旗帜,哗啦啦作响。也有安静的同学,扑在报纸上,恨不能把报纸上的字吃掉。我则一如既往地从后往前翻,有文艺副刊时,我每篇文章,每节段落,每个句子,一字不落。看到好的句子,拿起手上的笔,使劲地划着波浪线,还把名言警句,抄到笔记本里;遇到喜欢的大块文章,毫不客气地剪下来,贴进自己的笔记本。以往在大市中学看报,因为不是自己的报纸,碰到好的文章,一般也不敢“开天窗”,但也有一次例外,见一文章实在太好,没忍住,将文章抠了出来。出办公室时,心跳得咚咚响,生怕事情败露。
剪贴摘抄,我有几个厚厚的报纸剪贴本,里面全是那时我认为的锦绣文章。记得笔记本里贴有一篇写“九宫迎客松”的文章,那挺拔的树干,苍劲的外貌,向一边倾的树冠,那是风的杰作。优美的句子,妩媚的风姿让我激赏。其中的故事,更让人感受到一代共产党人的风采。说的是,七十年代九宫修路,迎客松位于设计路段的中央,施工时准备砍掉这棵树,时任通山县委副书记的李化民知悉后,连忙驱车赶到现场,“这可是九宫一宝,砍不得呀”,及时制止了砍树行为,上九宫的路因此向北移了上十米,已被砍了十几斧的树得以保全,至今其伤痕仍历历在目,但九宫却多了一棵神奇的树,现在成了网红打卡地。还有一首小诗,则是我的语文老师儿子写的,前几句,过了四十多年我都不曾忘记。当时,看到熟悉的名字时,不亚于现在见到了明星,艳羡不已,幻想着自己也有一天能把文字和名字变成铅字。剪贴本成了我的宝贝,以后,每次写作文时,我都会翻开笔记本,在里面采撷自己的“金蔷薇”,再化作隽言妙语,点缀在自己文章的字里行间。
读高中后,去了县城。由于学业繁重,我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地看报读刊。但每个班级都会安排读报时间,由语文老师选择文章给我们读。老师选的文章确实是好文章,可全是为了应试而用的文章。这种文章听多了,再好,也就像学校的老南瓜,吃多了会感到特别腻,哪有自己自由选择文章看过瘾。
后来,我周末上街路过县文化馆,发现门前有一扇橱窗,是个阅报栏,里面贴着新出的报纸,《人民日报》《文汇报》《湖北日报》《咸宁报》都有,我欣喜万分。只要有文艺副刊时,我就会进城,站在文化馆的橱窗前,把文艺作品的每个字看完,有时还会站在报栏前不停地摘抄,笔走龙蛇,字潦草得只有自己认识。犹记得《文汇报》刊发卢新华的《伤痕》时,洛阳纸贵,我下课后,发疯似的从学校跑到文化馆,阅报栏前已挤得水泄不通。我从人隙间好不容易钻到报栏前,脸几乎贴着了橱窗的玻璃。因为贴得太近,隔着玻璃看报纸上的文字,歪歪扭扭,像蝌蚪一般,但并不妨碍我如饥似渴地读着这篇小说。
这种站在橱窗阅报栏看报纸的习惯,我一直都有。只要见有阅报栏,我都会驻足看上半天,如果碰到喜欢的文章,不惜错过上车的时间。直到阅报栏消失在街头,我在街头看报的习惯才戛然而止。至今,我都怀念那伫立街头看报的时光。
而今,电子设备非常智能,各种文章,古今中外,一点就来,方便至极,我也会捧着手机看。但说到喜欢,我还是喜欢看纸质的书和报。说起原因吧,纸质书报可以任凭我在上面划划戳戳,恣意地写下自己的批注和感想。更过瘾的是,如果遇上不喜欢的文章,可以自由地把它撕个稀烂。快意恩仇,一乐也。
感谢报纸,把我带上了阅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