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争勇
近日闲来无事,整理衣柜时无意间在角落里抖落出一条黑色的纯棉围巾——那是父亲生前送给我的,便勾起了我对父亲深深的回忆。
光阴荏苒,岁月如歌,父亲离我而去已整整31年,母亲也已年逾八旬。世事的纷争,情感的恩怨,已使我尘封了不少往事,惟有对父亲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记忆中那坚挺的脊梁
在我的记忆深处,父亲始终是一位身体硬朗的人,平素极少打针吃药,却因一场急病,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率直、刚正,浑身散发着一股中国工人阶级早期的那种风范。他原本就是一名工人,在湖南省电力厅株洲机电工程局第六工程处工作。1959年至1961年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正值青春年少、有着拳拳报国之心的父亲便主动“解甲”支农,从此一辈子扎根于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开花结果”直至“落叶归根”。湖南省电力厅发给父亲的那本写有“今后随时可以返回本单位工作”的红本证书几十年如一日、岿然不动地压在他那只旧皮箱底下,直到褪色发黄,随他而去。
年幼的时候,我们姐弟三人曾傍着父亲宽阔的肩膀,问他当年为什么不留在大城市工作,我们也好“子随父荣”。父亲听了,摸了摸我们的脸蛋,望着母亲,深情地说:“爹爹当年要是留在大城市工作,哪能碰到你们现在这样好的娘?又怎能够有你们这群可爱的娃娃?爹爹可是‘因祸得福哟!”
學童时代,我常同父亲一起劳动,每一次心里都感受颇深。记得有一天,看到家里忙不过来,我便硬要同父亲一起上山砍柴。砍柴的时候,我不小心砍了手,鲜血直流。父亲见状赶紧丢下手中的柴刀,撕断系在身上的围裙,边为我包扎伤口边语重心长地说:“崽呀,还痛得很吗?以后你还是要一心一意读你的书,家里的农活少干点!只要你能把书念好,爹爹和你娘就是多吃点苦也值得!”父亲这番话对我影响很大。从此,每当我身处逆境,想松懈懒惰之时,父亲的话便犹如一只无形的推动器,激励我前行!
■言传身教的金钱观
父亲一生很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却也从不吝啬,按他的话说就是“要把钱用在刀刃上”。记得初三毕业那年,我参加中考,7门功课700分的总分,我考了642分,以全区第1名的成绩考上了县城一所省级重点高中(那时候是几个公社划归为一个区管辖,公社即为现在的乡或镇,“区”是介于县和公社[乡、镇]之间的一级行政管理架构,后来公社改为乡或镇,再后来又撤区并乡),父亲很欣慰。
家里虽穷,但父亲并不想为了省钱而让我念中专,他想让我读高中、上大学。1987年7月高考后,我不负父望,金榜题名。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便带我上县城采购日常用品。中午时分,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进一家饭馆,郑重地点了我最喜爱吃而平素却很难吃得到的红烧排骨和小炒牛肉。这在当时对我家来说是够“奢侈”的了。父亲说什么也要“破费”一次,说要“犒劳犒劳”我。吃饭的时候,父亲满脸灿烂,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开心地看着我吃,自己却没吃什么。
忽然间,我看见父亲喜形于色地从他经常随身携带的那只旧挎包里拿出一瓶白酒来。伴随着原装酒瓶盖子被轻轻开启,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父亲便若有所思、面带微笑地自斟自饮地喝了三小杯。父亲从不嗜酒,但碰到高兴事也偶尔喊上队上谈得来的两位好友和“同年”喝上几小杯在供销社小卖部买来的那种特别便宜的散装米酒,平时极少有机会喝得上瓶装白酒。我依稀记得那瓶白酒是1986年春节时,父亲曾经的一名老同事到我家探望他时给捎上的,父亲视若珍宝,一直舍不得拆开喝,看到我高考“金榜题名”,他才决计拿出来喝。时隔多年,那瓶白酒溢出来的那一缕缕酒香,从记忆中袅袅而来,一直伴随我至今。那爽朗的笑声和溢出的酒香让35年前的那一幕更加温暖。平素上街连面也舍不得吃一碗的父亲,那天居然为我大开“洋荤”,委实令我感动,我也深知父亲想让我再接再厉的苦心。
父亲在世的时候,因要供三个子女上学,家境未免窘迫,可他却能做到“人穷志不穷”。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捡到了一个钱包,里面有50元现金和一些粮票、布票,这在当时算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我把它交给了父亲,心里美滋滋地等着表扬。没想到父亲问明情况后,说“不是自己的东西,咱们不能要”,便要我把钱包交给了老师,并找到了失主。后来失主找到父亲表示要酬谢,被父亲婉言谢绝。父亲便以此为契机,给我们耐心讲解了《乐羊子妻》的故事,教导我们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视之有度,用之有节”和“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件事对我教育很深。从学校毕业分配到银行工作后,我经手过的资财何止千万,但直面金钱,我心如止水,不为所动,这种心境与当年父亲的言传身教密不可分。
■误伤了父亲的无心之举
也曾不经意间做过一件令父亲伤心、我也愧疚的事。1988年,当时还在长沙求学的我曾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由于当时母亲身体欠佳,我便在信中特别叮嘱母亲要多注重身体、少操劳,而疏忽大意了当时身体看起来很好、而自感体力不支、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父亲看完信后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不胜伤感,乃至黯然泪下。当然,这些都是我放暑假回家时,细心的母亲透露给我的,父亲对我没有丝毫流露,也没有半点责怪之意。半年不见,默视父亲,我蓦然发现,父亲粗硬的短发有多处已露斑白,一条条皱纹刀刻似的重叠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岁月沧桑,生活的重轭压得父亲疲惫苍老了许多!但他的脊背和腰杆却依旧那样挺直!我不禁一阵心酸,潮湿了双眼,并深深自责,懊悔自己不该在信中粗心大意,以致误伤了父亲晚年那颗本已脆弱的心。事后母亲规劝我以后写信要多挂念一些父亲,少牵挂一下她,因为父亲为我倾注了满腔心血,很在乎我的一言一行,生怕白疼了我一场。
父亲生前曾对我说过,若我有机会到北方出差,顺便替他买一双真毛皮鞋,他好在年岁大了的时候,穿着舒适保暖的鞋,抱抱孙子、打打牌,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但这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实现,父亲便人走鞋空,永远地带走了他未了的心愿和亲人们无尽的思念……
父亲走了,留给了我这条黑色纯棉围巾,那是他早年当工人时用过的,用得很爱惜,挺暖和的。天冷的时候,我便系着它,从中感念着父亲那浓浓的情怀和悠悠的爱意,如同父亲永远陪伴在我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