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余年,细读过不少当代诗歌,平庸无奇者有之,回味无穷者亦有之。广泛的阅读有助于建立起评判诗歌优劣的标尺,而其中至为重要的一条便是经得起悠悠岁月的检验与汰选。初读印象深刻的诗作,在沉淀较长时间后再读,仍觉为佳制者,定是值得珍视的精品。去岁季春,第一次品读到董国政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身上虎》,爱不释手,乘坐地铁时,抑或在公园漫步后休憩时,都会取出诗集,诵读上两三首。时间嘀嘀嗒嗒又走过了一年,望着书橱上与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并排而立的这部诗集,情不自禁地想要将读后感想付诸文字。内容表达上,诗集涉及的层面颇为丰富,主要包括畅游祖国大好山水,诗意记录社会生活,以及表达大时代下独特的个体感悟,现实关怀与精神书写兼具;艺术手法上,从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诗歌中汲取营养,在畅快肆意的思绪语言中驰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那些不时展开的哲学思辨,返观内视与寻求开新并存。
一、自相与共相:《身上虎》的内容书写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董国政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后,便醉心于新诗创作。近四十年里积累了不少首诗篇,《身上虎》这部诗集择选其中优质者百余首以类相从,分成“第一现场”“无时无刻”“亦真亦幻”“飞越灵魂”四个部分,单从命名,便可窥见诗人的用心所在。这些诗歌不仅是诗人自我人生经历及心境成长的点滴记录,更是四十年来巨大社会变迁的诗性反映。诗笔向外,超脱个体所思所想,关怀、书写现实;诗笔向内,聚焦人情人性人心,拓展、深化精神向度。
四十年里,诗人的足迹遍布祖国各地,看山观水,以及瞻望历史遗迹,对于灵心善感的诗人,难免会生发出纷繁思绪。《龙井关》:“那巨大的深渊/像一条龙张着它贪婪的口/一点一点而终至全部/吞噬群山隐匿的磅礴气象/以及,水的底部纵横不绝的潺湲。”景物描写颇为生动传神,给人身临其境的亲切之感。《玉渊潭》:“我一再徘徊于古老词语的安置/绕着湖心的一系列行走仿若酒肉穿肠/去年的樱花,今年的桃红/皆不知是谁寄身于风中的模样。”往昔、今岁的思维频繁跳跃,连接起这处著名公园的前世今生。《阳关烽燧》:“每一次深呼吸/都是穿越时空的艰难旅程/和对河西巨著的逐一心译。”望向这座伫立边疆两千多年的关隘,历史上多少刀光剑影、生离死别轮番上演。在极写景致之外,诗人不时出现的深邃思考方是点睛之笔。
在中国的古典诗歌传统里,历来特别强调诗史精神,即诗歌在发抒人之性情之外,也应发挥其记录、书写社会生活的作用,董国政的诗歌便有这样的底色。《向岁月致意》:“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想拉住春天的手臂/打探她短暂行程的真义/人们还想重新装配自己/给住得差不多的房子加固几根钢柱。”季节变化是岁月流逝的表征,不同个体在变迁中的心境不一。《在人群中》:“在人群中,方向匿于风折断的树枝/欲望匿于不时爆燃的篝火/在光明被整体归还之前/孤独者宣告他另有所钟。”历史的车轮,正是由于那些孤勇者的不懈坚持,才得以缓慢前行。从小我的日常思虑中走出,去观察、思考群体乃至社会的可能走向,是优秀诗人应具有的品质之一。
相较于其他體裁,诗歌在抒写人类情感方面具有天然优势,长短交错的语句,朗朗上口的韵律,以及“意象—意境—意蕴”的深层情理结构,都赋予这种文学体裁以巨大张力。《朝圣之路》:“我希望道路先接受我的身子/再接受我的额头/这和我来人间的路径/构成一个轮回。”寥寥数语中深刻揭示了生命与信仰的错综关系。《最后的征服》:“除了路/我们的脚下,再无别的现实/所以,我们每一次踏上去/都像自带宇宙,纵身大海/——只要脚在路上/我们就能舍离那些旧事物/甚至让风来切慕自己。”始终坚持择选后的路并义无反顾地行进是人生的真谛。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感悟,放大开来,便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深度共鸣。
二、想象与语言:《身上虎》的诗艺锤炼
卓异的诗人定是拥有天马行空想象力的人,湛蓝天空里缓缓飘过的白云,潺潺流水中快活跳跃的游鱼,千年古刹里不时传出的悠扬撞钟声,以及断简残编里隐藏的那些欢笑与叹息,都能激发诗人想象的翅膀,董国政非常善于从上述这些意象中捕捉时间的碎片、空间的边缘及内心的幽微之处。《等待物质深处的黎明》:“时间的玫瑰,酒杯里一个人弹奏的宇宙旋律/将我与我的语言谱系切分/将物质与反物质的磁力线切分/只留下醉人的眼帘,温暖的光束/石火中不朽的墓碑。”诗人耽思“时间”这个亘古既久的书写主题,探讨流逝与永恒的辩证关系。《从悬崖上过来的人》:“理解石头/需要一颗敦煌石窟的心/它并非拒绝手/而是渴望着/伸进去的手/能一下子抓住活泼泼的灵魂。”将目光投注到卑微的石头,省思边缘所具有的重要意义。《那令荷叶摇动的也令禅心摇曳》:“鹅卵石是最仁慈的失读症的陪伴者/它们有一颗颗坚贞不渝的心/樱花已献礼给春天/如今,它们端坐湖畔/做一个个沉默的观者/唯紫竹以隐忍之身/制造止诵经典后的寂静/淹没了一整个冥想的下午。”鹅卵石、樱花、紫竹这些景色都被诗人赋予了具有情绪感知能力的生命体,陪伴着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无有涯涘、纵情驰骋的想象,突破了世俗加载在诗歌上的重重枷锁,开拓并提升了诗境。
诗集卷首有著名诗人陈先发撰写的序言《凝视之道》,他认为董国政这部新结诗集的凝视、凝神之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从语言运行中去触碰自然界的灵性,捕获自然的启示”,“从语言中催促自我的觉醒”,“追逐语言运动的创新力量”,无一不强调语言对于诗歌的至关重要性。对语言驾轻就熟地运用,并敢于突破瓶颈、寻求创新,是优秀诗人的特质。《云雀转身》这首短章以拟人化的云雀视角描写转身进入密林后的所见所思,“那里/河水流淌着熟悉的词语/语序挨着词法/看上去,像枝丫相互穿插/谶言密布,像进入法老的属地/典籍长了翅膀飞扬”,云雀所见的语言场景可视作诗人对诗歌语言的探索及期许方向,自况意味颇为强烈。《空空走过》共五小节,既有诗人双眼所见的景致,如没多少暖意的太阳、凝固着手温的湖水、一副救世主神情的电视发射塔,又有耳朵里传来的席琳·迪翁的圣诞歌曲,还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无端思绪,如“钓者冲进围栏向冰水下竿/俗套的词语则和我暗中纠缠”,“无法卸下肉身所负/甚至无法卸下一句话/丢给路边觅食的白鸽子”,诗人对语言的能指、所指谙熟于心,但仍不免产生语言焦虑。短诗《离岛》也是一首进行语言实验的佳制,“夜晚/吃掉了几何学、光影和纽扣/剩下什么,我可以咀嚼?”,“在一片/连浪花都不断枯萎的海里/我似乎/舀到了惆怅”,寻求语言的陌生化,建立不同感官间的联系,赋予了诗歌可供长久细味深思的质素。突破既有语言运用成规对诗旨表达的重重限制,以不断的语言实验发抒那些畅快肆意的思绪,探索新诗语言发展的丰富可能性。
三、写心与哲思:《身上虎》的超越之路
新诗特别讲求对人情、人性、人心的深入书写,羁旅游子日夜割舍不去的浓郁乡愁,青梅竹马间执手相携一生、至死不渝的爱情誓言,对那些弱者发自内心的尊重爱护,等等,诸如上述这些表述都是新诗写心的维度,亦是能够让读者深度共鸣的创作主题。《岁尾景象》截取年关的数个片段,从树的长势可以感受到成长的艰难,从对雪的意念可以感知到对光明的憧憬,从人的反转的眼眸可以感觉到爱情、乡愁这些永恒主题的持久生命力,“太阳正对着一扇院门/伸手插向新的锁孔”,关乎院内、院外,亦关乎过去、未来,只为孜孜不倦地找寻那最终的道路。《镜中之像》是相当深入的自我审视、剖解,“岁月在一个人身上用尽了它的脚力/他不停地变换容颜,像礁石迎着海浪/当垂钓之心涌起,他就向天空下竿”,流逝岁月可以让人的容颜苍老,但却无法完全消解怀抱梦想者的前行脚步,挣扎、省思、和解、挺进,最难得的就是在返观自我时,能够明晰心之所向。《妈妈谣》以质朴平实的语言叙写深厚的母爱,将哺育孩童的乳汁比作滋养生命的甜湖,白昼黑夜里对新生命无微不至的呵护,孩子的一颦一笑、一哭一闹都会让母亲的心或松或紧,“她托举孩子的手/已变成魔毯。孩子的每一次飞翔/都占据了她宇宙的中心/她把从自我之炉中炼出来的钢/全部赋予孩子:善,爱,意志,人生的趣向”,陪伴孩子成长阶段中的喜怒哀乐,即是母亲第二次生命里的珍贵瞬间。
情理关系是进行诗歌创作时需要深思的问题,诗歌以抒情见长,但出色的诗作也不应缺少哲思的成分,这是诗歌得以提升境界的必由之路。“时间”是古今中外各类文学体裁都热衷表现的主题,在前贤时哲如此之多的思考之外,如何能够写出新意,非常考验诗人的感悟力,《时间的斧头》便是极具新意的尝试,“后来的经验告诉我/只有像蓝天一样纯粹/时间的斧头才能砍下一些宁静的日子/然后静静地等着雪来/完成某个冬天最后的童话”,是千百次探索、忖量后才能够寻觅到的彻悟。《永远抑制不住的东西,是无限的自己》的诗题便点明主旨,“一个用光写作的人/写出来的东西自然透明又清晰/附着力和穿透力都很强/对万物的定义完全合乎上天的旨意”,是反复创作实践后的深入内省。《局限》探讨了诗人关涉创作主题和思想境界的不断突围,“局限在母腹中”,“局限于皖南故乡”,“局限于大地、海洋、近空和语言之下”,“局限在每一天的日子里”,亲情、乡愁、自然之爱,以及遣词造句书写思虑,都是向前的限囿,短诗结句“我的受造性依然旺盛如令箭,射向生活的密林/我的有限性变得像烈火,想从万物边缘将黄金收割”,可视为是诗人不断剖解自我局限后高唱的宣言,唯有坚守这份清醒深刻的认识,方能開拓出诗歌创作及人生发展的新路。
艺术手法上,这部诗集特别值得称道的是纵横驰骋的想象及对诗歌语言的不断实验,想象力和语言创新是诗歌能够飞得更高、飞得更远的一双翅膀。回归到诗歌的本质,写心与哲思是绕不开的两座山峰,令人欣喜的是,诗人于此二维皆有持续且强力的探索。品读董国政的诗集是非常惬意忘我的,这篇读后感想仅能揭示《身上虎》的诗旨、诗艺及诗境之一二,更为妥帖深入的解读,自会有时间给出最终的答案。
彭志,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