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禾[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2]
作为当代俄罗斯文坛“三十岁一代”作家的代表人物,罗曼·先钦的创作大多基于对现实生活的长期观察和思考,侧重描写底层普通人的生活,其短篇小说《爸爸呢?》也不例外。小说《爸爸呢?》描述的是一位父母离异的小孩戈尔杰伊,被母亲寄养在乡村亲戚家的故事。在小说中,母亲的暂时离去和陌生的寄养环境引起了小主人公戈尔杰伊的不安与恐惧,而街头小伙伴对其父亲是谁的问询则彻底加剧了戈尔杰伊由缺父心理导致的身份焦虑。对于成长中的戈尔杰伊来讲,父亲角色的缺位给他的心灵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为了弥补长久缺失的父爱,戈尔杰伊选择将父亲的角色异化为真实可感的动物——“山羊”,并将其作为情感上可以亲近依赖的对象,与之建立了一段积极的父子关系。
“父亲缺失”(father absence)来源于心理学术语,指的是“父亲与子女之间丧失感情上的联系,不管他是否与子女同住”。在小说《爸爸呢?》中,戈尔杰伊的生父虽然健在,但对于整个家庭而言,他不仅是物理性的不在场,而且在精神上也处于缺位状态。物理性的缺失体现在戈尔杰伊的父亲抛弃家庭,不知所踪;精神上的缺位则表现为戈尔杰伊的父亲放弃责任,态度冷漠,家庭意识淡薄。“父亲——母亲——孩子构成原始的家庭三角关系,父亲在其中应该是母亲的欲望对象,他的‘菲勒斯’(Phallus)作用是三角关系稳定的重要保证。”但是戈尔杰伊的生父在和他妈妈离婚后便不负责任地消失了,根据文中戈尔杰伊母亲的描述,戈尔杰伊父亲的缺位使他们母子二人陷入了生存困境,整个家庭走向分崩离析:“一开始他有时还汇钱过来,后来就停止了,完全消失了,混蛋。甚至一分钱都不给小孩,最后两个月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付房租。房东就雇了几个流氓把我们撵走……”
可见,作为一家之主,戈尔杰伊的父亲在家庭中几乎完全丧失了作为父亲的基本职能。他不但不能为家人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就连情感上的关怀也无法给予,这不仅导致了家庭的解体,也使得戈尔杰伊无论在物质生活还是在精神上都失去了依托。显而易见,父爱的缺失严重地影响了戈尔杰伊的健康成长。
虽然戈尔杰伊坚持自己“有爸爸,绝对有”,但在“缺父”状态下,戈尔杰伊对父亲角色的认知有一层天然的陌生感,他想象不出来自己的父亲形象,更别提和父亲亲密相处了。父亲角色的长期缺位不仅直接破坏了父子关系的发展,同时也严重伤害到女性和整个家庭的健康发展。
由于长期缺乏父亲的关心与呵护,戈尔杰伊内心极度孤独,没有安全感,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敏感、怯懦的性格,也使得他很难敞开心扉与外界接触。因此,初到乡下,陌生的寄养环境和糟糕的食宿条件就让戈尔杰伊备感不适,他将精明强势的塔尼亚外婆视作巫婆,把她破旧的小屋看作是巫婆的房子。如果说新环境放大了戈尔杰伊心理的不安与恐惧,那么街上小伙伴对他父亲是谁的问询则使戈尔杰伊直接陷入了心理缺父感的认同困境:“爸爸……是的,那个被称作‘爸爸’的人,戈尔杰伊听说过……可他无法从那段被自己遗忘的时光中提取出关于爸爸的任何信息。”
拉康认为父亲具有强大的象征作用,父亲的隐喻(即父之名)在主体完成其认同的过程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因此父亲的缺失会带来自我认同与建构的成长缺失,进而引发成长人物的身份焦虑。根据阿兰·德波顿的身份焦虑理论,长期处于“缺父”状态的戈尔杰伊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充入他人的关怀才能保持形状,具体表现为戈尔杰伊希望得到他唯一在场的至亲——戈尔杰伊母亲的关注与呵护,从而确认他自己在母亲心中的位置,也就是一种自我确认:“‘妈妈,’他问道,‘你是谁呀?’‘我是你妈妈,不是吗?’‘我知道……那你是领导吗?’‘至少对于你来说是,是你的领导。如果你不听话,我会打你屁股惩罚你。’戈尔杰伊点点头……”
从上述对话中可以看出,戈尔杰伊对母亲管教和领导者的角色表示认同,纵使有新环境带来的种种不安与焦虑,母亲的在场仍然可以满足戈尔杰伊大部分的精神需要,这就导致戈尔杰伊渴求父爱但不强求,此时的他更想对父亲缺失以及相关问题寻求合理的解释:“‘那爸爸是谁?’‘爸爸?……爸爸是一只带铃铛的山羊。’对于什么是‘山羊’,戈尔杰伊是知道的。一种长角的动物。丑陋、恶心,而且还危险——它喜欢顶人。”“他不相信那会是他的爸爸……戈尔杰伊有了一个新的问题:‘是别人把他变成山羊的吗?’‘是他自己变成那样的。’‘那么他在哪里?’‘你怎么,想要我的命吗?它在吃草,跟所有山羊一样,在草地上吃草。够了。’”
可见,对于年幼无知的戈尔杰伊来说,山羊就是一种生物意义上长角的动物。虽然戈尔杰伊母子对山羊都没什么好印象,但显然戈尔杰伊对山羊的负面印象是来自山羊的动物属性,这和戈尔杰伊母亲暗指的山羊隐喻内涵大相径庭。在俄罗斯文化中,公山羊有着“淫荡”“愚蠢”和“不负责任”的引申含义,戈尔杰伊的母亲是在借用公山羊的隐喻指责戈尔杰伊父亲这个负心汉。但对于不明事理的戈尔杰伊来说,“以物喻人”的表达方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只能将母亲回答的“山羊”理解成生物意义上的山羊。可戈尔杰伊也明白,人畜有别,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是一只山羊呢?为了做到逻辑自洽,戈尔杰伊凭借极强的跳跃思维,完成了对父亲角色异化至关重要的一步,即用魔法变身合理化“山羊父亲”的存在。随后,戈尔杰伊母亲为安抚孩子随口敷衍的回答更是让戈尔杰伊确信自己的父亲被人施了魔法,变成了一只在草地上吃草的山羊。
至此,戈尔杰伊缺位的父亲已变身成另一种存在重新登场。在《爸爸呢?》这部具有幻想要素的短篇小说中,戈尔杰伊消失的父亲以一种读者想象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归——变成了一只带铃铛的山羊。
“人形异变的故事在更高层次上象征性地表现了人类生存境况的本质真实”,但与荒诞小说“变形”背后人性异化的本质不同,《爸爸呢?》中父亲的变身与角色的异化更像是戈尔杰伊为缓解身份焦虑所开展的一场幻想性活动。根据皮亚杰的“同化”认知理论,陌生的寄养环境造成的新刺激,使得戈尔杰伊通过幻想的方式,将其同化为自身的一部分。具体表现为戈尔杰伊用幻想出来的、异化的“山羊父亲”去对抗由新环境带来的焦虑和不安,从而寻求精神上的平衡,这也为父子关系的恢复奠定了基础。
对于处于新环境下的戈尔杰伊来说,母亲的离去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打击。当戈尔杰伊的母亲为了生计暂时离开后,母亲的不在场让戈尔杰伊感到精神上无比饥渴,毕竟长期处于“缺父”状态下的戈尔杰伊身边只有母亲,母亲在他的世界中占据了重要的他者位置。虽然懂事的戈尔杰伊理解母亲的不辞而别,但他其实特别依赖母亲,也很害怕失去母亲,他“总是很伤心,想去找妈妈,想哭”。母亲的暂时离去让戈尔杰伊更加渴望亲人的爱护,但此刻唯一在场的塔尼亚外婆却忽略了戈尔杰伊对爱的需要,她认为只要能让戈尔杰伊吃饱、穿暖、不生病,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就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在和戈尔杰伊的日常相处中,塔尼亚外婆不是懒散地打发戈尔杰伊出去玩,就是动不动以言语恐吓戈尔杰伊:“不准哭!我不喜欢爱哭鬼。我会把他们放到炉子里烤。”这样冷漠粗鄙的外婆,戈尔杰伊自然难以亲近,基于需要的心理,他只能去召唤父亲的在场与爱的给予。
因此,当戈尔杰伊在乡间碰到一只白色大山羊时,他便立刻拿它与脑海中变身后的“山羊父亲”作比较,并将异化后的父亲具象为眼前这只正在吃草的、带铃铛的山羊。之后,敏感多疑的戈尔杰伊又三番两次地试探这只大白羊,把白羊给出的生理回应看作是父亲被人施了魔法的证据。在戈尔杰伊的内心深处,父亲已然变成了一个“长着山羊面孔的人”,并且变身后的父亲在以山羊的形态陪伴他,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戈尔杰伊的身份焦虑,减少了戈尔杰伊的不安、抑郁和恐惧等负面情绪。
由戈尔杰伊生父缺失遗留下的位置已由乡间的这只大白羊来填补。“山羊父亲”的在场给了戈尔杰伊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与此同时,心理缺父感的消弭也开始让戈尔杰伊积极建构这段来之不易的“父子关系”。有时山羊不在原地,戈尔杰伊就怕得要死,生怕它被女巫吃了;下雨的时候,戈尔杰伊会待在屋子里魂不守舍地挂念它;在孩子们欺辱它时,戈尔杰伊会勇敢地站出来制止他们的暴行。除此之外,戈尔杰伊还时常将好吃的糖果和饼干带回去和他的“山羊父亲”一起分享。而戈尔杰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这个破碎的家庭重归于好:“他幻想着爸爸摆脱魔法变回原样,然后他们——他、妈妈和爸爸一起回到以前居住的地方,那段日子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一件事——他们在那里过得很好……”
小说结尾处,戈尔杰伊的妈妈要带着他去投奔新认识的男伴,但戈尔杰伊执意要把“山羊父亲”变回来,带他一起走。听到戈尔杰伊的请求,错愕过后的戈尔杰伊妈妈既心疼又无奈,她半真半假地告诉戈尔杰伊山羊不是爸爸,而“爸爸”在家里等着他们。出人意料的是,戈尔杰伊并没有表现出失望或沮丧,他只是回味着妈妈的话,甚至忘了再回头看上一眼他的山羊 “爸爸”。或许“山羊父亲”的出现只是戈尔杰伊为缓解身份焦虑,在新环境下获取安全感与归属感的方式。但“山羊父亲”带来的父性回归,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戈尔杰伊缺失的父爱,给予了戈尔杰伊继续成长的动力,同时也为戈尔杰伊日后建立健康的父子关系发挥了积极作用。
综上,笔者先简要分析了《爸爸呢?》中父性与父爱的缺失给小主人公戈尔杰伊甚至整个家庭带来的无比巨大的心理创伤,继而深入剖析了戈尔杰伊将父亲角色异化为“山羊”的认知过程,并指出戈尔杰伊缺位的父亲已变身成另一种存在重新登场,这是戈尔杰伊追求父爱以缓解身份焦虑并获取安全感的方式。
最后,笔者认为,《爸爸呢?》中父性回归的关键在于戈尔杰伊将异化后的“山羊父亲”具象为乡间这只真实可感的大白羊,这不仅变相实现了父亲角色的在场,而且填补了戈尔杰伊所缺少的父爱归属感。
乡下的寄宿生活映射了戈尔杰伊在爱的匮乏下对爱的渴望,异化为动物的父亲在表现上虽然看似梦幻,实则反映了小说《爸爸呢?》试图寻求重建和谐父子关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