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的空间叙事研究

2023-09-28 11:13:03范宏宇太原学院太原030012
名作欣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少校军官海明威

⊙范宏宇[太原学院,太原 030012]

叙事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展开,但文学批评较多关注的是时间。自20世纪末有学者开始倡导“空间转向”以来,小说的空间性逐渐受到重视。叙事作品中出现的地点、场景等都与文本的深层意义相关。地理空间是推动情节发展、描写人物心理、表达主旨的有效手段。

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以语言简洁洗练而著称,他的短篇小说《在异乡》展现了非凡的空间叙事艺术。对于这篇小说,国内有关于其叙事评价研究、空间建构研究,但还没有对其地理空间叙事艺术的细致研究。本文将探讨这篇小说是如何体现海明威非凡的空间叙事艺术的,作者又是如何利用空间叙事推进情节、塑造人物及彰显主题。

一、空间转移推动叙事进程

小说是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讲述的。故事的叙述者“我”是在“一战”期间在意大利参战而负伤的美国军官,小说讲述了他和其他从前线撤退下来的伤残军人在米兰一家医院疗伤康复的经历。故事经历了空间的转移:米兰街头→医院→街头→酒吧→街头→医院。小说以地理空间的变换组织叙事,构成一个复杂序列。通过对这一关系的拆解,我们能看到叙述者生活的局限,他的活动地点几乎重复于接受康复训练的医院和米兰街头之间,这也表明了主人公负伤期间生活极其单调乏味、内心空虚迷惘的状态。

二、空间呈现人物心理状态

小说的主要人物为“我”和少校。海明威多次借助空间书写呈现“我”和少校在经历战争后身体和心理遭受的创伤。

(一)“我”的心理状态

小说多次运用空间书写——“我”所在的地方和“我”选择的道路,展现了他作为被疏远的美国军人的心理状态。作者海明威1918年在意大利前线负伤,获得英雄勋章。小说是基于海明威在“一战”期间的亲身经历写成的,因此小说的空间书写给人以真实的感觉。作者把一个美国人放在意大利这样一个他国的空间,为后面小说人物的心理刻画提供了合理性。库特指出:“不仅当空间语言被赋予重要价值时,而且当读者被‘流放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当一个熟悉的地方发生彻底改观时,空间语言在叙述中的重要性都能得到凸显 。”

小说开篇,叙述者“我”在秋日的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候站在米兰街头,“沿街看看橱窗很惬意。店门外挂着许多野味:雪花洒在狐狸的皮毛上,寒风吹动它们的尾巴。”“我”在窗外看到的是黑暗、动物尸体、雪、风,使用了“僵硬”“沉重”“掏空”这些消极词汇。士兵是战争的牺牲品,他们在战争中就像风中鸟的羽毛,随风飘摇,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样的空间书写呈现了压抑沉重的画面,映衬了“我”凄凉、孤寂、空虚的内心。

“我”每天下午都要去医院接受康复治疗,但作者没有直接讲述他们在医院是怎样进行康复训练的,而是在第二段用75个词语描述他们去医院的路程:他们需要过一条运河,运河上有三座桥可供选择,他们一般会选择其中的一座,因为那座桥上“有个卖烤栗子的女人,站在她的炭火前觉得很暖和”。海明威对桥这一空间连接点的书写体现了他独特的空间叙事艺术:这一细节呈现了叙述者内心孤独、渴望温暖生机的心情。

“医院很古老,也很美。”作者用“美”来形容医院这一空间,实则是讽刺那些把战争描述成“伟大”“荣耀”的事业的人。他们把残酷的战争美化为“结束一切战争而进行的战争”,以致许多美国青年怀着爱国热情走上前线。就像这被描述为“很美”的医院的院落里经常有葬礼一样,士兵们在战场看到的是与“伟大”“荣耀”毫无关系的事物:死亡、伤病。

在介绍了他们在医院康复治疗的过程后,“我”和其他人会一起去斯卡拉隔壁的柯伐咖啡店。因为叙述者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三个军官一起,他们为了抄近路会走共产党人聚居地去咖啡店。读者能体会到在他的简洁的语言背后的隐含的话语:如果就他一个人,他是不会走这条近路的,因为共产党人很憎恶他们(他们是军官)。“一家酒店里有人喊叫:‘打倒军官!’”从作者对选择的道路这一空间连接点的书写可以感受到伤残军官冒着生命危险上战场却得不到国人理解和接纳的尴尬心境。接下来“我”专门提到医院是唯一可以把军官聚在一起的地方。亨利·列斐伏尔在他的《空间的生产》中将空间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是物质自然、宇宙;第二层是心理,包括逻辑和形象抽象;第三层是社会。”任何空间都体现、包含并掩盖了社会关系——尽管事实上空间并非物,而是一系列物之间的关系。此处空间书写就体现了他与其他三名军官的社会关系,他们只在接受康复治疗的医院见面,还有是在共产党人聚居地遭人唾骂围攻之时会团结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没有可以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了。他们没有曾经一起上战场的战友情谊,这一点反映了战争期间冷漠的人情。后来,“我”遭到了其他军官的疏远,这和“我”所处的地志空间有关系。“我”是一个美国人,却在意大利打仗。“我”获得奖章是因为“我”作为美国人的身份,而其他三人都是因为英勇善战而得。得知这种情况以后,其他军官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和“我”分道扬镳。这不禁让读者慨叹战争时期人们心灵的扭曲,那些年轻军官不去斥责战争的残酷,而是疏远一个与他们同病相怜,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战友。

在咖啡店,军官们可以找到尊严,获得空间庇护。柯伐咖啡馆的温暖与小说开头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几个都很熟悉柯华咖啡馆,那儿富丽,温暖,灯光不太炫目,每天总有一段时间人声鼎沸,烟雾弥漫。”咖啡馆和大街的空间并置对照表现了意大利人民对战争的不同态度。“我”在咖啡馆感受到的温暖主要是女服务生们的友好带给“我”的。叙述者说:“我发现,在意大利最最爱国的正是这些咖啡馆的姑娘”。“我”和其他军官当初参战就是听信了政客关于爱国、荣誉的宣扬。这里作者暗示,在意大利没有多少人是支持战争的。

走在大街上,若是“我”一个人,“在晚上的寒风中,路边的店门都关上了,我在空荡荡的街上走回家去,尽量挨着街灯走”。这一空间书写体现了“我”这个参战人士会遭到路人的唾弃的窘境。另外,战争又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因此内心有了精神幻灭感。“我”又因身处他国空间,自己是局外人而被疏远排斥,没有归属感,内心孤寂,痛感人情的薄凉。道路空间的使用体现了叙述者渴望与那三个意大利军官沟通的心情,希望与他们建立起连接心灵的通道。另外,叙述者还特意提到自己跟着少校学意大利语,可以看出他在努力尝试融入他国空间,和其他伤残军人建立友谊的心理状态。

(二)少校的心理状态

坐在理疗仪前,少校会花很长时间纠正“我”的意大利语的语法错误,这是一个和理疗毫不相干的事,可见少校对理疗仪的疗效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少校并没有因此像其他军官那样对“我”抱有偏见,而是帮助“我”学习意大利语,可见少校的正直。

在小说的高潮部分,“我”告诉少校战争结束要回美国,很想结婚。“I will go to the States.……No,but I hope to be(married).”巴什拉说:“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短短12 个单词体现出叙述者想要回归故乡,渴望家园庇护,渴望温暖家庭的心理状态。少校却说不要结婚,而且情绪很激动。这原来是因为得知妻子去世的消息而悲痛过度的缘故。平静下来后,少校向“我”道歉说明了原委。少校经历了得到爱情、婚姻,又失去爱人的过程,而“我”还没有结婚,无法理解少校的丧妻之痛。因此,题目中的空间“在异乡”不仅是指“我”这样一个美国人在意大利异乡,又可以用来指少校。对于年轻且没有太多人生经验的叙述者来说,少校也是一个“在异乡”的人,他的感受是“我”不是很懂。

少校恢复平静后,“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望着窗外”,他有三天没去医院做理疗。小说结尾,等少校再回来的时候,墙上挂满了伤病经理疗机治疗前后的对比照片,而在少校坐的理疗机对面的墙上,挂着三张类似他的手的照片,但已治好了,可见医生们的“良苦用心”,他们想要借此为战争中负伤的军人增加信心,让他们配合治疗。然而,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伤痕累累的少校根本不看这些“伪造”的照片,很淡漠,“他只顾向窗外眺望着”。窗户作为空间连接点连接着户外空间和户内空间。通过窗户人们审视外部世界,室外的人观察室内场景。少校凝望窗外使读者联想到小说开头“我”在大街上凝望商店的橱窗之内的情景。在“我”看来,屋内明亮,如家般温暖美好,可以获得精神慰藉,是充满爱的栖息地。然而,少校在室内经历的是痛失爱人、绝望,并不是“我”这个异乡人所想象和羡慕的温暖、明亮。他并没有看代表希望的墙上的照片,而他的眼神从屋内指向外部空间时,他看到的是绝望、死亡、虚无,可他仍然能“挺起腰板,带着军人的姿态,迈过一排排理疗椅,走出门去”,这体现了少校在负伤和丧妻的重压下的硬汉气质,保持了“压力下的风度”。因此,海明威通过“我”从窗外指向窗内和少校从窗内指向窗外的眼神指向的空间建构了一个充满绝望和死亡的世界,揭露了战争年代无论是本国人还是异乡人都无法逃避的残酷现实,引发读者去思考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创伤。作者所倡导的是少校的硬汉气概:面对人生困难,勇敢坚毅,泰然处之,保持风度。

因此,小说中诸多空间要素如米兰街头、桥、医院、共产党人聚居地、橱窗内、窗外等有效地起到了表征人物内心世界、建构人物身份的作用。其中,“我”所在的物理空间(意大利)影响了“我”的社会空间。作为一个异乡人,我无法融入意大利军官的圈子,感到被疏远排斥。另外,“空间连接点能够有效连接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嫁接此处空间和彼处空间,通过联通差异空间为不同族群的相遇和交流创造机会”。小说中海明威就巧妙地利用桥、街道、窗户这些空间连接点使叙事在不同环境中展开,彰显了小说中“我”想要改变现状、与人沟通、获得理解认同的心理,以及少校参战负伤又丧妻后绝望、迷惘但又不失优雅的心理状态。

三、空间凸显小说主题

小说中交替出现的空间主要为医院和街头两处空间。在医院,“我”和其他军官因为负伤接受康复治疗。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叙述者本是足球运动员,他的腿受伤了。他的“膝关节弯不动,大腿从膝盖直削到踝节,没有腿肚子”。可是“那理疗器触及膝关节时便会往一边倾斜”。这一空间细节描写体现了战争给身体带来的伤害是很难修复的。少校本是一个拳击手,他的手受伤了。医生还经常拿出伤病经过康复治疗前后对比图片给伤员看。伤员们都心知肚明,那些机器都是新机器,他们是要来证明这些机器效果的人。他们在战场上受伤,心灰意冷,在医院还要用不知效果如何的机器来进行康复训练,医生还要欺骗他们机器很有效。因此,在医院里,伤员深深地体会到战争造成的难以愈合的身体和心理创伤。

在米兰街头,军官们感受不到战争后方的宁静,而是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创伤。小说开篇对商店门口空间的描写象征着战争的残酷以及给人类带来的不幸和灾难。他们因为参与了战争而受到共产党人及其他热爱和平的人的咒骂。故事中的“我”则要更多一份痛苦:本是来援战,却被其他军官疏远排斥,就因为他们知道了“我”受奖与“我”美国人的身份有关。“我在空荡荡的街上走回家去,尽量挨着街灯走,我明白自己绝不可能冒那种险,我当时是多么怕死!”叙述者惧怕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他不想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但是,小说结尾作者告诉读者,应该像少校那样,面对痛苦,要挺直腰杆去面对,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因此,医院和街头两次空间书写共同帮助作者呈现了战争的残酷和无情,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憎恶厌倦和和平的渴望,起到了深化主题思想的作用。

四、结语

小说《在异乡》是海明威冰山原则的典范,海明威用精练的语言构建的空间是现代荒原世界的缩影,有着丰富的内涵,细细品味,读者可以感受到他精妙的空间叙事艺术。空间叙事是推动情节发展、展示人物心理状态、凸显小说主题的不可或缺的叙事手段,能够引发读者对战争和人生的严肃思考,也为小说留下了丰富的可挖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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