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历史来源于背叛
——解构视域下《青蛇》小说、戏剧、电影之比较

2023-09-28 06:02:42温美玲广西艺术学院影视与传媒学院南宁530022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人妖法海白蛇传

⊙温美玲 [广西艺术学院影视与传媒学院,南宁 530022]

极致的历史是对过去历史书写是否真实的审视,这种审视基于人对自由本性与社会权威的怀疑,并促使人以一种背叛的书写来反思自由本性和社会权威的边界,期许找到两者和解的出口以构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的历史。《白蛇传》和《青蛇》的历史书写都以妖入人世追求情欲为故事核心,逐渐赋予妖人性化特征,并解放人情欲的本性,以此表征创作者对现有社会权威的维护或反抗。李碧华之前的《白蛇传》演变流于至情,当至情成为权威后,妖被人降伏,人被佛降伏,总之约束于三纲五常之内;自李碧华开始的青蛇背叛一出世,就把至情改写为情欲,权威不再:体验情欲成为人、妖、佛三界的终极修为,世间万物不再被一个准则衡量。那么《青蛇》的极致历史就是在角色的解构中——“大量的虚构与想象中去填空历史,重组历史,使历史变成了虚构的历史,真实变成了虚构的真实”,引导我们认识情欲、征服情欲和“享受”情欲。

一、前史的摧毁:小说《青蛇》

《白蛇传》的故事最早可追溯到南宋流传的“西湖三塔记”,今天世人口口相传、熟稔于心的白蛇传说雏形则始于明末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其讲述了修炼千年的白蛇带着修炼百年的青蛇,幻化为女人的身形来到人间报恩;因白蛇以身相许凡人许仙,打破了人妖二界不能相融共生的天规戒律,被金山寺住持法海镇压于雷峰塔下,自此虽人妖两隔,但白蛇诞下一子留与许仙。上述故事阶段被笔者归纳为 《白蛇传》前史,不容忽视的是“西湖三塔记”到“白蛇传”中也有“背叛”:从官宦子弟奚宣赞清明时节偶遇皆为女妖的祖孙三代,后幸有道士布阵作法收服于宝塔之下的怪志奇谈到人妖相恋的千古绝唱。在这一阶段,妖始终代表着邪恶、卑劣的形象,与儒家正统文化相悖——人妖相恋的至情虽令天地动容,但白娘子与许仙的小爱酿成了水漫金山的大灾,最终夫妻不能团圆,只能将白娘子位列仙班做结局以示慰藉。《白蛇传》前史的书写变化是一种不自知而为之的,如同至情的“不知其所为为何”,最终只好在无法验证的成仙中走向《青蛇》的嬗变。

李碧华的《青蛇》写于1986 年,时值香港回归前夕,香港文化身份认同成为那个时代的命题;故事设定在南朝,彼时经济虚假繁荣,物欲横流的社会现实正好为情乱意迷的人妖之恋添上几分瑰丽色彩。李碧华尽管作为通俗言情小说家,却也难逃时代命题的拷问。难道在历史风云变幻之际选择《白蛇传》的反叛书写,仅仅是她出于女性性别认同的角度,为呼唤香港女性主义文化的到来吗?值得注意的是金庸作为男性作家,也在武侠小说领域大量虚构历史;那么打破性别壁垒后,在政治格局变换的语境里的香港文学思潮,表现出一种解构主义倾向:消解长期以来统治人类思想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打破现有的单元化秩序,消解二元对立,强调打碎、叠加、重组和重视个体、部件本身,反对总体统一,从而营造出支离破碎和不确定感。相应地,李碧华正是借“青蛇无情”的小说反思了英国对中国香港的殖民统治事实,启迪中国香港民众更好地进行中华民族身份的体认。

抛开创作者的个人表达,回到解构视域下的角色塑造和情节改写的叙事上来,《青蛇》的问世绝对是对《白蛇传》前史的致命摧毁:至情白蛇改写为无情青蛇,在固定剧情的基础上混乱角色的行动动机以虚构情节的真实性。一是人妖相恋缘故不同:白蛇与青蛇因误食吕洞宾的仙丹“七情六欲”而下凡游戏人间。二是角色关系复杂:白蛇在控制的名义下爱的是许仙的软弱无能;最擅长“游戏人间”的青蛇并不听信于白蛇,也不寄情于法海,更没有移情于许仙;得道高僧法海更是在行善施救的包庇下枉杀无辜;而作为传统儒士的许仙分明是想凭空坐拥财色。四个人物角色的颠覆塑造,毫无违和地契合着游湖借伞、酒变盗草、水漫金山、断桥产子、永镇雷峰塔的固定剧情。非常难得的是青蛇作为主角的命运改写,与《牡丹亭》中“丫鬟身份”红娘的人物形象又大为不同,青蛇不屑于与反封建虚与委蛇——她所象征的是追求独立人格的现代语境表达。小说《青蛇》以大胆披露人的(角色的)情欲的恶为着力点,将女性的至情奉献涂抹为女性的无情游戏,这一刻有关《白蛇传》的前史顷刻间灰飞烟灭:极致的情欲,无情地书写三纲五常的流俗。

二、情欲的供认不讳:电影《青蛇》

小说闭口不谈情欲的正确与否,而电影作为大众传播的利器却更愿意具体探讨该命题。徐克在他的男性话语中构建的不是单纯“小说演绎化”的电影《青蛇》,他以保留白蛇和青蛇的双重性特质,打造了一个动物世界。金山寺中的住持法海不再是冯梦龙臆想的唐朝和尚,而是佛教神祇天龙八部之一——大蟒蛇神;而凡人许仙的肉身中也蕴藏着动物的魂魄——在影片开头,法海俯视人间戏台上的牛马蛇神时说:“人?”镜头一转青山绿水时说:“妖?”便点明了人间污浊、社会糜烂、人妖倒置的电影情境设置;青白二蛇的动物本性无须多言解释。法海、许仙的人物形象中被刻意描摹的是动物性的情欲本能,这种本能被他们自身所忽视,所以法海借青蛇的情欲作为修行定性的训练,许仙沉溺于青白二蛇所供给的黄金屋、颜如玉——被情欲征服的男人所要对抗的不再是女人的妖媚,而是自身的动物性本能。青蛇占据电影叙述视角的绝对权威后,人妖之恋的故事被改写为青白二蛇的故事:青蛇斗法、勾引法海和许仙的起因不过是法海镇压白蛇和许仙辜负、占有白蛇;白蛇作为青蛇在紫竹林、在人间的指导老师,更在精神上成了青蛇的母亲。青蛇对其既有崇拜也有背叛。于是青蛇的反抗不再是女性反抗男性,而是在无性别差异身份下反抗权威。当情欲置于动物角色背景中,体现的是对李碧华小说中穷奢极欲的正当解释,当然这种解释何其惶惑,甚至无法区别动物世界语境与人类现实社会语境。

电影虽以小说为故事蓝本,却保留了原《白蛇传》中的至情,并转移到了青蛇身上,将四角纠缠的爱恋故事塑造成有情青蛇的禁果初试——流出眼泪,懂得无情。原《白蛇传》的至情是对男性权威的委身:白蛇千年修行的法力只为凡夫俗子许仙一眼万年的真情;末了经由神权法海审判,白蛇以一己之力担下镇压雷峰塔的刑罚;而许仙不仅置身事外,还有救死扶伤的美名,甚至得到子嗣的传承。尤其神权法海以男性的身份一出场便拥有掌管万物的准则。白蛇化身的女性成为男性主导世界里的消解,她的修行、她的情欲至情于男性权威的建立,而不是自我价值的实现。所以徐克电影中青蛇的至情必将以此作为反抗的核心:青蛇忠诚于内心赤裸的情欲,她从妖到成人中一直秉持着恣意妄为的动物本性,这种本性就是她的极致情欲。影片在酒变盗草中既保留了原《白蛇传》中青蛇自愿协助白蛇前去大战仙鹿鹤童的情节,也截取了李碧华小说中青蛇背着白蛇与许仙偷情,并色诱法海的情节。情节如此安排的合理性就在于青蛇要向白蛇证明许仙不过食肉色性,法海不过掩人耳目——人和神皆丧失了权威,她要求白蛇一同回到紫竹林完成修行。然而修行不过五百年的青蛇没有洞若观火的能力,她识别出男性权威的虚伪不过是任凭毫无羞耻心的情欲去挑逗白蛇的自尊、许仙的懦弱、法海的权威。所以电影最终未能实现女性权威的建立,更无男性权威的维护,青蛇在无性别差异的角色里尽情体验了一番人间的无情,这无情使她为其至情背叛而流泪。

三、“情”“理”之外的禅宗之讳:话剧《青蛇》

“因为人的情欲得不到出路,因为妖想成人,人想成佛,因为人、妖、佛三界,我想给法海翻案。”田沁鑫如是阐释她的改编,显然从《白蛇传》中能衍生而来李碧华的《青蛇》,也能衍生出田沁鑫对法海这一人物形象的重新塑造:青白二蛇的情欲始终在与男性权威的代表法海抗衡,而当法海不再是男性权威的代表,青白二蛇所要历经的情欲也是法海得道成佛的修行,青蛇的极致情欲是否可以解构为法海对禅宗修行的至情?

法海在话剧舞台上不再作为审判人妖之恋的角色出现,而是一个幽默、多情的说书人形象,一出场便自我消解传统的神性:“我叫法海,乃《白蛇传》中人士。金山寺方丈,庙里第一个领导,是一个很年轻的领导干部。”这句台词首先是一种现代语境的幽默,同时也是法海作为僧的幽默——得于禅宗的释义:“禅中寄寓着很强的幽默性,学禅要有悟性,思维要很灵巧,简单一点儿说就是要有幽默感。”此外这句台词赋予法海双重身份:既是剧中人也是局外人,法海既在规定情境中演绎 《白蛇传》故事,也要跳出《白蛇传》故事去演绎法海的规定情境。面对青蛇万般纠缠时,法海直言“乱与不乱,这是艰难的过程”,在他的身上,既有作为佛门弟子不近女色的角色限制,却也有世间凡人的真情流露:青蛇色诱他时,他以身上袈裟和身体疾病为拒;青蛇在他房梁盘踞五百年时,他恍然大悟五百年来的无情修禅终不得正果。面对斩妖除魔还是慈悲为怀时,法海不再主动扭转局面,而是任由白蛇和许仙自行了断,只是白蛇执迷不悟,许仙出尔反尔,法海才又作为接纳万物、开导万物的禅为二人指点迷津。

李晓昀曾在“情”和“理”的维度上比较分析过《青蛇》在小说、电影和戏剧上的差别,他将田沁鑫话剧中法海身上的“禅”解读成了“理”。可“理”的语境是有准则、有权威的,而“禅”不是,“禅宗是从心性上论佛,认为众生的自心、本性就是佛,离开自心、本性,执着佛都是不对的”——这是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哲学思想表露,与儒释道的“理”还是有所不同。法海与青蛇情始情终、情真情痴所体现的正是极致情欲,而这种极致情欲成为话剧思考情欲出路的切入口——主要从法海作为参禅悟道的修行者所必修的多情去进行解构。法海与青蛇有情,他与人间社会有情,如此情欲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大爱”:法海第一次遇见青蛇时是没有袈裟的男人,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忸怩之态不正是男女之间面对生理欢愉的正常反应?青蛇三番五次勾引的是身着袈裟、心被束缚的僧,法海的心绪在禅的自由本性和理的权威执着中摇摆不定,他以为不做回应就能涅槃重生;然而目睹雷峰塔下白蛇化身舍利子时,法海才真正参透禅宗的奥秘,以“同体大悲”的“大爱”正面回应青蛇的“情爱”,脱口而出“小青,待我与你授业解惑”。法海接纳情欲的诱惑、执着情欲的修为、面对情欲的坦然正是从心性上论佛,认识却不执着于佛的体现,也最终证明禅可以是超脱权威的出口。

四、结语

纵观全文,背叛成就了白蛇传说在中国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时代魅力。《白蛇传》的历史正是从虚无走向虚无,解构成就了每一次的极致:原《白蛇传》历史创造了人妖之恋的不伦情欲,李碧华的青蛇史唾弃了情欲的至情,徐克的青蛇史凌驾于性别之上探讨情欲的出路,田沁鑫的法海翻案史理清了这一场千百年来的惶惑。毋庸置疑,情欲是人的自由本性,社会权威的一再压制使人迷失本心,只能寄情于讳莫如深的禅宗。角色的重新塑造无缝连接到核心情节,传达出一种不正统的情欲史变,而情欲的背后不过是人之于社会之于历史的反思:人在规则中组建与维护社会,社会在规则中指引和约束人,历史成了规则的历史。当人在人为的规则中不再自由,便假以禅宗成为情欲的出口,书写故事的历史成为背叛权威的历史,极致追求人与社会更好的历史构造。

猜你喜欢
人妖法海白蛇传
“宣白”CP《天乩之白蛇传说》
京剧《白蛇传》经典性的内在构成
戏曲研究(2018年3期)2018-03-19 08:46:36
略论白蛇传故事的主题流变
东方论坛(2015年2期)2015-12-29 23:23:12
白娘子VS法海
白蛇传
中华奇石(2015年5期)2015-07-09 18:31:07
白法海:义务服务十七年
资源导刊(2014年8期)2014-08-15 00:51:44
法海不懂爱等2则
意林(2013年5期)2013-05-14 16:49:18
THEME STORY CROSSING THE GENDER LINES
满街都是人妖晃
视野(2009年9期)2009-06-12 05:18:30
闲话人妖
意林(2009年8期)2009-02-11 11: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