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鹤立[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006]
《长恨歌》讲述了上海女人王琦瑶的人生故事,其中折射出上海四十年间的发展变化历程。在这部作品中,王安忆运用一系列叙事技巧将这个按照时间顺序安排的故事以富有感染力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也融入了自己对人生和命运的感悟。
《长恨歌》中有许多关于日常生活的内容,涉及普通人的衣、食、住、行等多个方面。王安忆始终注重记述日常,这与她本人的历史观和上海独特的文化气质是分不开的。
王安忆很少直接讲述宏大的历史事件,她认为:“历史是由日常生活构筑成的,小说也应以日常生活的形式表现出来。我认为历史不是由事件组成的,我们现在总是特别强调事件,大的事件。我觉得事件总是从日常生活开始的,等它成为事件实际上已经从日常生活增殖了。历史的变化都是日常生活里面的变化。”对于作为个体的“人”来说,宏大事件只是生活的背景板,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才是构成“个人的历史”的主要部分。
王安忆在上海长大。上海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1948 年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接连打响之时,上海“兀自灯红酒绿,电影院放着好莱坞的新片,歌舞厅里也唱着新歌,新红起的舞女挂上了头牌”。无论处在何种境地,上海的人似乎也总是尽量保持精致、优雅。在这里,历史中的大事件带来的影响是悄然无声的,它悄无声息地融入每一个市民的生活里,体现在柴米油盐和街头巷尾的闲谈中。
叙述时,作者总会将历史大事件与小人物的生活、命运关联在一起。比如,在描写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时,将历史事件融入其中:“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这样的叙述拉近了读者和发生在过去的大事件之间的距离,使读者更能体会到时代施加在每个人身上的影响。
大事件的影响广泛而深远,个人的人生轨迹往往因此而发生改变。这种叙述手法突出了命运的无常之感,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和深思。社会背景的变化给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造成了影响,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很可能受到极大影响而就此发生改变。王琦瑶人生的起伏与社会的变化紧密相关。“这些日子,报纸上的新闻格外的多而纷乱:淮海战役拉开帷幕;黄金价格暴涨……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李主任只是那个纷乱的时代中千千万万牺牲者中的一员,但对于王琦瑶而言,李主任是她世界的全部。她自此失去了在上海唯一的依靠,这才有了在邬桥和平安里的人生经历。
我们从宏大背景中的日常叙事里,能感受到命运的“无常”。但无论社会环境如何变化,人们还是在一日一日地忙碌着、生活着,从中我们亦能感受到人性的坚韧。作者用娓娓道来的语言讲述王琦瑶跨越四十多年的一生。这四十年间,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王琦瑶也并未停留在原地,而是在时代的裹挟中开始了一段段新的探索,走过弯路,也见识了人间百态。20 世纪40 年代,王琦瑶竞选“上海小姐”,体会了上海的繁华,迷失在名利场;50 年代,她从邬桥回到平安里,成为自食其力的挂牌护士,结识了严师母、毛毛;60 年代,“人人谈吃”,尽管食材有限,她还是变着花样做饭;70 年代,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与女儿的同学一起聊时尚搭配;80 年代,她还能融入年轻人的舞会。她对待生活的态度是淡然、随遇而安的,虽然有时候不够清醒明智,却始终认真而坚韧,绝不自暴自弃。
八九十年代上海的现代化进程让身处其中的人不可避免地感到孤独、迷惘、失落,社会生活的日新月异有时亦会令人感到无所适从。这些日常叙事中折射出的人的坚韧和勇气,或许能为现代化浪潮中迷茫的人们带来些许安慰——只要还在认真过着每一天的生活,人生就绝不是无意义的。
《长恨歌》的章节名称多为地名和人名,文中很少明确地点出时间,而是将其隐藏在空间的变换之下。住在弄堂里时,王琦瑶还是青涩少女,在书本和幻想中探索着闺阁之外的世界;搬进爱丽丝公寓时,她成为初尝情爱之苦的少妇;回到邬桥,她已经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致命打击;住进平安里,王琦瑶已为人母,在这里她逐渐老去,走向生命尽头。作者只将空间的变化呈现给读者,而将时间的流逝留给读者自己去感受。
这种“暗含时间流逝的空间叙事”的叙述方法,与人们的真实生活经验是相符的。每天忙于学习、工作的人不会觉得度日如年,反而经常感叹白驹过隙。人从出生的一刻起,就开始在不同的生活空间里经历各种各样的事,和各种人产生交集,时间也就随着环境的改变、身边人的变化而逐渐流逝。王安忆对“时间”的理解是具象化的,地点的改变、光影的移动,甚至着装的厚薄程度,都是时间流逝的具体表现。她的这些理解借王琦瑶的心声得以表达:“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见的也是时间。”“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
将时间的流逝隐于空间的变换之下,弱化了时间的流逝感,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跟随王琦瑶走完一生,这比明确地写出故事发生的时间更符合读者的认知,也更能打动人心。
作者在写空间的转换时也会偶尔插入一些直接描写时间流逝的句子,这一两句直白的句子就成为点睛之笔。读者跟随主人公在不同的空间之间转换,忽然看到一句直接点明时间的话,提醒现在是何年何月,会让读者有如梦初醒之感,意识到时间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逝的,现实生活中是如此,《长恨歌》里也是如此。
在“爱丽丝的告别”一章的结尾,作者细致地刻画了王琦瑶在公寓听着梅兰芳的唱片等李主任的场景,而后写道:“这静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观。”接下来作者将叙事空间改换到邬桥,描写了邬桥的风土人情与王琦瑶在这里遇到的人和事,后又将空间改换到上海的平安里,叙述成为护士的王琦瑶每天的琐碎日常。在这样的空间转换中,忽然出现一句“王琦瑶总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才隔了几个章节,只是从邬桥到平安里,时间却已过去了十年。
直接写时间流逝的句子时不时地出现在大篇幅记叙事件的文字中,显得尤为突出,让读者清晰地意识到时间的悄然流逝。王琦瑶对于时间流逝的感悟是极其独特的:“她想,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对于王琦瑶而言,时间似乎总是流逝得特别快,她产生这样独特的感受也并不奇怪。
无论时间怎样流逝、空间如何转换,王琦瑶的心底始终忘不了“旧上海”——她还是“三小姐”时的上海。“旧上海”的生活方式和城市气质以日常生活点滴的形式贯穿在王琦瑶的一生中。李主任去世后她离开上海,但无论走到哪里,她总是带着怀念过去的心情,觉得过去的上海还是好的,一举一动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按旧上海的习惯来。
在邬桥,受到阿二的影响她开始思念上海,“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里看见了上海”。她看见的是多年前在上海的舞台上闪闪发光的三小姐。想到上海,先想起的也是自己曾经光鲜亮丽的装束:“她的旗袍穿旧了,要换新的。她的鞋走了样,也要换新。”生下薇薇后,她觉得这一代的上海是走了样的。“先说那公寓大楼,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楼梯上奔跑过,大理石的梯级都踩塌了边沿,也不怪它踩塌,几十年的脚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楼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里的木楼梯就不用说了。”王琦瑶身上带着旧日上海优雅又淡定从容的气质,在舞会上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微笑,轻声指点着年轻人们跳舞。
王琦瑶一直将竞选“上海小姐”的参赛服好好地保存在箱底,比赛结束后,那件粉红缎旗袍又多次在她的人生里登场。和程先生重逢时,她开了箱盖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件旗袍,却不敢多看就合上箱盖;做了母亲之后,和薇薇一起晒衣服,又想起那件旗袍,回忆起当年穿着它时“如何千颗心万颗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又是如何的千娇百媚”,而薇薇穿在身上时又忽然感觉到这旗袍的老旧,后来便刻意不去想它了。华丽的粉红缎旗袍于王琦瑶而言是旧上海的象征,这么多年旗袍一直被收在箱底,她也始终保留着对旧上海的留恋。对旧上海的留恋贯穿于整部作品的叙述中,像一条美丽而脆弱的线,串起了王琦瑶的人生。
在第一章中,作者描写了鸽群飞过天空的情景:“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上海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站在制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
鸽群在《长恨歌》中出现了很多次,它们不属于人类社会,却能盘桓在高空俯瞰人类社会的全景。鸽子不会说话,不能成为“叙述者”,但它们与复杂的人类社会完全无关,是最好的“观察者”。在第一章第四节里,作者说明了鸽子作为“观察者”得天独厚的优势:它们占据着观察的制高点,有着极好的记忆力,而且远离人群。
作者强调鸽子能飞在高空,这象征着它们能看清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身处人群中的个体很难看清事件全貌,理清其中的对错是非。鸽子不会像人类一样有自己的立场和私心,亦没有丰富而难懂的情感,它们只是单纯地看着这个世界,看到的都是客观真实的景象。
书中每个人物的视角都是有局限的,但鸽子却没有。通过鸽子的眼睛,读者了解到程先生隐秘的心理活动,看到王琦瑶和老克腊在深夜里待在一起,也目睹了王琦瑶生命尽头的惨淡景象。鸽子的视角能使读者看清诸多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导致最终结果的。读者站在这样的角度看待整个事件,看待王琦瑶的一生,会产生阴差阳错之感。其中也蕴含着作家对于命运的思考——命运是“有常”的,认真经营,最后结局似乎总不会太差;命运亦是“无常”的,大到时局的变化,小到某个人无心的一句话,都可能产生蝴蝶效应,让某个人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譬如王琦瑶回到邬桥遇到阿二,阿二的言行举止间接促使王琦瑶认清自己心中对上海的向往,她回到了平安里;王琦瑶无意间问长脚换不换黄货,让长脚起了歹心,导致自己被长脚杀死。
“鸽子”这一形象在文本中也有着丰富的意蕴。《长恨歌》中的鸽群似乎极通人性,是人物内心情绪的一种更为直观和有趣的表达方式。文中,鸽子与人心总能联系在一起,屋顶上的空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弄堂里住着的人们的心也总有块空落落的地方。放飞的鸽子被比作少男少女飞得高高的心。上海弄堂里充满着人们的流言,鸽群则“在笼中叽叽哝哝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
鸽群还起到了衬托的作用。作者在描写弄堂时写道:“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了灰鸽。”鸽子的白羽毛似乎也被弄堂里灰蒙蒙的气氛染成灰色,它们和其他颜色暗沉的物件一起烘托出弄堂的陈旧和灰暗。老克腊去找王琦瑶的那个晚上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楼顶鸽子的咕咕声。这更突出了夜晚的黑和静。
《长恨歌》中的“讲述者”是以一种极其冷静克制的语气来讲王琦瑶的故事的。讲述者按照时间顺序将王琦瑶的一生展现在读者面前,语言中并未夹杂过多的感情色彩。王琦瑶一生中做过不少令读者扼腕叹息的事,如放弃学业进入名利场,做别人的外室等。但作者叙述王琦瑶成为李主任外室的来龙去脉时,语气是冷静和平淡的,并未夹杂个人的感情色彩,只是客观地讲述了李主任如何约她出来吃饭,她如何搬进了爱丽丝公寓,如何一天天等待李主任。读者在阅读时只是单纯地了解了事实,可以独立思考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自己的价值评判。这种冷静客观、洞察全貌的叙述视角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思考空间,读者在解读时不易受作者个人看法的影响。
作者在写人物的内心活动时,也采用了这样的“上帝视角”。在记叙一件事时,往往将涉身其中的每个人物的心理都描述一番。譬如在写程先生、王琦瑶、蒋丽莉三人微妙的关系时,作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细致地记叙了每个人微小的心理变化:程先生对王琦瑶是一种近乎纯真的爱慕。想约会,打通了电话,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王琦瑶明知他心悦自己却还是撮合他和蒋丽莉,“有一点为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顾蒋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点看笑话的”。而蒋丽莉本人却是心甘情愿地碰壁,有些执迷不悟。在写王琦瑶和李主任相遇这件事时,作者先详细地记录了王琦瑶的心理变化:初次和李主任走在一起,心里有些慌张;和李主任约好要见面,有些憧憬,心底却还是镇定的;和李主任吃饭时,心里则不停地权衡思考着李主任能给她带来什么。李主任宠爱和怜惜王琦瑶,却也仅仅将她视为自己生命中的众多女人之一。
这样的叙述方式使读者看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人物隐秘的内心活动。读者可以了解隐藏在表面故事之下更为丰富的细节,且这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环环相扣的联系。这使得整本书的叙事内容更为丰富,更具可读性。
《长恨歌》的叙事是极富感染力的。宏大背景下的日常叙事更贴近读者的现实生活;时间叙述和空间叙述的结合十分巧妙;而无处不在的关于“旧上海”的细节反映出王琦瑶内心不变的留恋。“鸽子”为读者提供了独特的观察视角,客观的叙述语言给读者留下充足的思考和阐释空间。这些叙事技巧的灵活运用建立在作者对上海这座城市的了解之上,从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上海的独特气质,更好地理解作者的深层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