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昕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第二次拥抱》是近年又一部以大众喜闻乐见的“女性群像”为主打题材的影视剧。该剧的叙事主线围绕四位青年母亲展开,讲述了她们在面临婚姻关系、职场社会、家庭生活等多重压力下如何以不同的姿态勇敢走出困境,并最终重获新生的故事。女主角方原是一位原本为了照顾家庭而放弃记者工作的全职妈妈,后因丈夫公司经营不善被迫重返职场打拼。金璐是一位“非典型”时尚单亲妈妈,拥有属于自己的画廊与热恋中的男友,但考虑终身不再婚。尤筱竹是一位专业律师,身为职业女性的她同时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丁木木是一位家庭钢琴教师,饱受家暴之苦。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妇女之所以屈从于男子,成为男性的第二性,是由长期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力量和传统势力所造成的,而不是由女性先天的特质决定。因此,任何人都不应阻止妇女选择独立自主的、真正体现自己价值的生存方式。①《第二次拥抱》亦如《第二性》中所表达的主旨,强调了四位青年母亲从困境中转变,终以独立自主的人生姿态实现了自身作为女性的存在价值。
尹丽川作为导演,同时担任《第二次拥抱》的导演与编剧。笔者注意到,这部剧的编剧其实并不止尹丽川一人,编剧组当中的其他几位成员也均为女性。导演与编剧同为女性的现象在“她题材”影视剧制作团队当中并不多见。从二十年前开启中国内地女性群像剧先河的《粉红女郎》到前几年引起热议的《三十而已》,再到热播的另一女性群像剧《欢乐颂》,这些剧作均由男性导演执导拍摄,编剧也以男性为主体。这一现象在观众沉浸式追剧的过程中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多关注,幕后工作者的个体身份只会隐藏在逻辑严谨的剧情、引人入胜的视觉画面与颜值华美的主演背后。
尹丽川是中国内地为数不多的集诗人、作家与导演身份于一身的女性文艺工作者。20 世纪90 年代,尹丽川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后到法国ESEC 电影学校继续深造学习。尹丽川对学生时代的自我认知是:“我不算个乖学生。”②在她看来,学校里学习的、分析的都是经典文学,而当时的她正对电影和摇滚乐着迷。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她常与住在圆明园的穷困艺术家们“厮混”在一起。尹丽川也把这段经历视为一个乖乖女在摆脱家庭之后的极端叛逆。
尹丽川自幼在一个男性居多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她有两个哥哥,父亲是一名文学专业的大学教授。尹丽川肩负着继承父亲文学事业的期望和压力,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父亲选择调动工作,举家搬到北京。尹丽川虽为重庆人,但在北京成长并度过了学生时代。后来与她交往的圆明园艺术家们也基本以男性居多,这份“男性启蒙”在她的成长经历中尤为重要。
交往群体的转折来源于她拥有了“母亲”身份之后。尹丽川曾经在一个采访中提到,“生孩子让我一定程度上变成了个女性主义者”③。在她看来,怀孕以及生产之后的那些痛苦太具体、太细碎,也太隐秘,但却极少被书写和呈现。生理上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精神上的丧失感更难以分享。母亲的身份,让尹丽川的创作欲望被彻底激发。在她创作的诗歌《妈妈》中,展现了她对母亲身份的个人诠释。在这首诗歌中,她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对女性必做母亲的这种命运设定所给予的讽刺和批判。④而在另一首诗歌《今天》当中,她将成为母亲后的生活描绘得淋漓尽致:五个女人在家里进进出出/阿姨更换,交接活计/母亲又来/加上俩孩子与我/是九个女人/在屋檐下/每人跟我说完一桩事/就是九桩/就快要夕阳西下/此时无论亲人,还是陌路/个体的生命/皆在流转/说悲哀的事/定汇成大江/可我们都维持笑容/这是一个值得愉快度过的人世。⑤
她曾在采访中具体提及过自己成为两个双胞胎女儿的母亲后的一系列日常生活细节,这些都成了她在《第二次拥抱》中日常化叙事的重要来源。她曾不得不去适应随时可能被孩子们打断的情绪和创作,“有时窝在沙发上写剧本,两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冲进来上卫生间。‘砰’,门开;‘砰’,门又关上了。看一部电影,分七八次看完都是常事”⑥。这个场景在《第二次拥抱》中也有体现。似尹丽川一样,方原有一双龙凤胎儿女,照看孩子们给工作带来的不便时有发生。另外一位母亲金璐在第五集中的一段独白也成为众多已育女性观众群体的公共“嘴替”,既引起群体性情感共鸣,又引发公共性思考。金璐如是描述她在生孩子之后的一段经历:“女人在喂奶之前,得先涨奶,涨奶之后得先通奶,流着血,结着痂,忍着痛也要继续通。我得了乳腺炎,输液,穿刺,最后开刀引流,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夜夜不能入睡,孩子哇哇大哭,孩子爸爸在外面夜夜喝大酒,这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这是编剧对于女性生活的真实观照,也成为女性导演在“她题材”影视剧中的一种显性身份标识。
尹丽川还回忆过自己的孩子当年刚升入小学后,她被加入四个庞大的微信群中。“当我和这些做母亲的人变得关系紧密后,我发现我们能够互相安慰,也更能清楚地了解彼此的困境。”⑦于是,她决定要给成为母亲的女性们写一部作品,本来起名为《绝望而强大的妈妈》,而后更名为《第二次拥抱》。而剧中的女性故事很多都取材于编剧团队或是身边女性朋友的真实故事。
显然,特有的女性经验使得这位女性编剧兼导演将最切实的情感体验运用到了她的剧本创作与拍摄过程中,她也将这种日常化与性别化的叙事策略运用到了女性角色的塑造过程中。作为女性也作为母亲的日常生活经历描写在叙事中展现出女性影视创作的性别化美感,同时实现了对宏大叙事的无意反拨,对男性主体世界的消解,以及对女性多重个体身份的互容。
这幅渥巴锡画像是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通过写真喷绘制作而成,规格为80x100厘米,共两幅。现一幅珍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而另一幅则赠送给了巴音郭楞博物馆,将被永久性展出。
总体来说,《第二次拥抱》中塑造的四位母亲形象堪称“完美”,既始终保持外在形象的精致与优雅,也具备对待子女的内在稳定情绪。在这部剧当中,金璐角色的塑造更是丰富了作为母亲形象存在的可能性,即便为人母,她也没有放弃时尚潮流的装扮。其他三位母亲虽不及金璐表现夸张,但总体上也保持了绝对的理想维度。
商业剧的调性决定了人物形象的外在塑造方式,服化道的定位也是大众审美满足与否的重要条件之一,这一点无可厚非。此外,剧本营造的精致优雅且体贴耐心的理想妻子与理想母亲形象,也许是对现代女性自我成长的又一次诉求。但在塑造“完美女性”的这个过程中,是否也加重了女性群体的共同焦虑(common worries)?
“共同焦虑”(common worries)是社会人类学家项飚于近年的研究中从个体的苦恼和焦虑出发所提出的一个概念,个人的突发事件往往会触动个体对生活的认知和对世界的理解,从而由个体焦虑上升为“共同焦虑”。⑧在现实生活中,游走在琐碎的家务与繁忙的工作之间,多数女性无法整日保持妆容的精致与完整,也无法时刻保持仪态的从容与优雅,她们的常态是神情的焦灼与疲倦、言语的急躁与不安。从“容貌焦虑”到“情绪焦虑”,被家务、育儿琐事缠身的已婚已育女性,很难在看到影视剧中的完美女主后不自怜自艾,从而陷入群体焦虑中。
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影视剧趋向于塑造“不完美”的女性,当面对了一天的家务琐事,女性也会不自觉地将孩子作为出气筒;为了生存,可以在工作中成为一名利己主义者。但是,这样的女性形象往往又会引起观众的不满,尤其是女性观众的不满。作为影视剧,其在商业利益为目的的条件下,势必要顺应女性受众的情感需求与内心渴望。理想的女性形象也满足了她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满足的心理快感。而这种大众的习惯性认同与商业化利益的驱使所催生的“完美女性”人物设定,在本质上正是男性霸权话语的产物。悖论的形成对于导演和编剧去平衡创作理念与受众心理增加了一定难度。那导演尹丽川在《第二次拥抱》中是如何处理这个命题的呢?
《第二次拥抱》一开始亦是以“贤妻”和“良母”为原始基调,尤其是女主角方原的人物设定。方原曾是一家大型报社的优秀记者,在职场上叱咤风云。丈夫创业,再加上生育的一双儿女,方原与现实中很多母亲一样,选择了回归家庭,成为一名“全职主妇”。婚后八年,生活幸福美满。在李诚的公司十周年庆典上,丈夫突然被警察带走,原因是投资失败而欠债,方原的家庭因此遭遇了重大变故。方原既没有埋怨丈夫,也没有选择离婚,而是理智而冷静地选择将价格不菲的住宅与公司股权变卖,为李诚还债。同时,为了尽量维持孩子的生活水平和兴趣教育,也为了分担丈夫的经济重担,方原决定重返职场。尽管求职艰难,但最终也在新的工作岗位中获得了认可。至此,方原虽经历了坎坷,但似乎依然完美地掌控着生活,对丈夫依旧温柔体贴从不抱怨,对儿女从不责备保持耐心,一切家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但最终,她依然逃不过丈夫的埋怨与精神出轨,二人以离婚收场。
首集当中出现的另外一位和方原身份类似的女性人物是程如英,她从一开始即作为一条“隐形”的平行叙事线而存在。这个人物尽管只出现了短短两集,但是她的自杀之谜贯穿于整部剧的叙事之中。尽管外在光鲜亮丽,但实则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最终真相的揭露也让剧情达到一个高潮。当程如英想摆脱“全职妈妈”这个角色出去工作时,丈夫张群感到不满。二胎流产后,张群更是对程如英实施精神控制,并认为这一切后果都是她的错,甚至让她跪地道歉,禁止她再去工作。当张群非法集资的行为被发现时,程如英试图劝阻,但被殴打威胁,丈夫把她关进黑屋,让她反省,程如英遭受着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但事后张群又会以爱的名义向她示好。在程如英生命的最后一天,她因忘带演出服被女儿埋怨,而后又接到求职公司的拒绝电话。精神的彻底崩溃让她走向了车流,选择自杀。另外一个遭受家暴的女性人物是丁木木,她同样经历着恐吓、威胁、殴打,再乞求原谅的过程。她们离婚时,也很有可能因为工作不稳定的原因丧失孩子的抚养权。丁木木被殴打的画面是整个剧中为数不多的暴力场面。
“完美女性”的人物设定并不能因此受到丈夫与社会的庇护。不论作为“贤妻”或是作为“良母”,其实都不是女性本身的代名词,这一切有可能是以失去自我的社会价值为代价。从这个角度来看,不论是方原还是程如英的最终命运走向,都是对“完美女性”这一存在的反击。尹丽川并没有以“不完美”的女性形象来颠覆道德逻辑,而是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即通过外围场域的冲击,用丈夫的暴力或背叛表现出另外一种反叛叙事的可能性。正如这部剧的宣传语:“第一次我拥抱你,第二次我拥抱自己。”撕裂现实的痛楚,往往是女性走出困境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避免“共同焦虑”的一剂良药。
美国社会学家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在她的关于“双职工”家庭的著名研究中表明,夫妻间如何处理家务劳动压力的互动,会很大程度上决定家庭和睦与两性职业发展能否相互促进。⑨在《第二次拥抱》当中,李诚与重返职场后的方原显然并没有处理好这一关系,而编剧似乎也并未找到合适的答案。最终以“第三者介入”的寻常戏码回应了这一命题。
剧中方原与李诚的矛盾以工作和家庭的协调问题为开端,这也是吵架从一开始便围绕的核心主题。最终和大多数夫妻的现实生活案例一样,证明工作与家庭无法实现平衡。叙事的结尾走向寻常的大多数,以离婚告终,而这也是真实的大多数。
在霍克希尔德的研究当中指出在大多数“双职工”家庭中,女性依然承担着大多数“第二轮班”(the second shift)的家务劳动,鲜有男性平等地投入家务的分担,霍克希尔德将这一现象称之为“停滞的革命”(the stalled revolution)⑩。尽管霍克希尔德的调查与案例主要针对美国女性与家庭,但是“第二轮班”显然也符合其他国家的女性生存现状,其中包括大多数中国当代女性。《第二次拥抱》当中不论是重返职场后的方原,还是原本就是职业女性的尤筱杉与金璐,都避免不了进入“第二轮班”的劳动现场,丈夫或另一半的分担并没有实现平衡状态。
现实中,许多夫妻都会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这种矛盾,但无法解决的矛盾终将会引发深刻危机。方原与李诚的婚姻最终走向破灭;尤筱杉也因刘丰对家庭不负责的行为而选择离家出走;金璐与前夫离婚的原因之一也是男方在照顾家庭方面的不作为。对于类似的家庭来说,如果丈夫在认可妻子追求的职业成就及社会价值的同时,能主动承担“第二轮班”,婚姻生活往往能得到改善。而这种理想性的假设很大程度上也建立在社会对于男性的重新规约上。实际上,女性主义倡导的受益者不完全是女性,同时对于一部分自愿朝家庭转向的男性来说,也是一种有利的方式。
到目前为止,“工作—家庭”冲突的问题依然只被视为女性群体的困境,社会也无时无刻不在强调女性所面临的工作与家庭的平衡问题。而很多以解决问题为导向的强调,是否让女性愈发陷入工作与家庭这种双重时间束缚的焦虑之中?现代女作家林徽因曾感慨到,对于女性而言,工作和家庭是绝不可能实现平衡的。⑪所以,这在本质上属于一个“伪命题”,而职业女性必须背负学会平衡二者的现世枷锁,如果无法实现平衡机制,就会受到众方责备,不仅有来自丈夫和家人的抱怨,还要承受社会大众的“说三道四”。当面临如此困境时,选择回归家庭的女性往往能避免继续被责备的处境,表面上“息事宁人”,同时也被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一旦选择以工作为重,往往会遭到持续的唾骂甚至需要承受自我的内心不安。这种内心不安也正来自于社会对于平衡机制的反复强调与质问。男性给出的解释是,相比较女性,他们的工作能力更强,可以为家庭带来更稳定的经济保障,从而减轻女性的负担。但造成这种“假象”式局面的根本原因是整个社会运转已然形成了以男性主导的模式,女性介入自然会成为一个难题。
《第二次拥抱》以对女性群体的又一次注视与关怀引起群体性广泛关注与情感响应,也让该剧从近期热播的一系列女性群像影视剧中脱颖而出。日常化与性别化的叙事策略是来自女性导演兼编剧对于女性群体的一次温柔凝视。爱情的本质是相似的,但婚姻的模样各有各的不同;母爱的本性是确定的,但母子的相处也各有各的不同。打破“完美女性”的身份约束,避免让女性陷入“工作—家庭”的双重时间束缚之中,“第二性”方能真正地“拥抱自己”。
①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58页。
②③⑥ 《尹丽川:再不创作,就要被生活打败了》,《快资讯》2021年5月5日。
④ 尹丽川:《妈妈》,《再舒服一些》,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⑤ 尹丽川:《今天》,《再舒服一些》,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⑦ 《尹丽川:〈第二次拥抱〉体现女性互相温暖比“撕”更有价值》,《新京报》2022年8月17 日。
⑧ 项飙,吴琦:《把自己作为方法》,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⑨⑩ 〔美〕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职场妈妈不下班》,肖索未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98页,第134页。
⑪ 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书信当中写道:“当我在做家务琐事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悲凉,因为我冷落了某个地方,某些我虽不认识,对于我却更有意义和重要的人们,这样我总是匆匆干完手头的活,以便回去同别人“谈话”,并常常因为手上的活老干不完,或老是不断增加而变得很不耐烦。这样我就总是不善于家务,因为我总是心不在焉,心中诅咒手头的活(尽管我也可以从中取乐并且干得非常出色)。另一方面,如果我真的在写作或做类似的事,而同时意识到我正在忽视自己的家,便一点也不感到内疚,事实上我会觉得快乐和明智,因为做了更值得做的事。只有在我的孩子看来生了病或者体重减轻时我才会感到不安,半夜醒来会想,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参见林徽因等:《林徽因书信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