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 曹洳珂[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00]
唐朝是我国古代王朝的鼎盛时期,诗人常建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盛世之中,在玄宗的开元中期,诗人常建金榜题名,高中进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这也是他为官之路的开始,但他的仕途并没有如他所预想般顺利。到了大历年中期,常建担任盱眙尉一职,此后仕途上便长期不如意,这也渐渐消磨了他想要为官的热情。加上好友王昌龄被馋毁贬谪之事,更让他对仕途失望,萌生了淡泊之意,于是便隐居在鄂渚西山,终身寄情于山水,不再过问世事。他的诗中,最为出名的要数《题破山寺后禅院》,因为诗的禅意深邃、语言优美,历来为人所称道,也是人教版语文八年级下册必学的一首古诗。不论是从诗歌赏析的角度抑或是教学的角度来看,这首诗都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这首诗因为流传较广且时间久远,产生了不同的版本,如本诗首联有“初日明高林”和“初日照高林”之说,颔联中有的版本为“曲径通幽处”,有的则是“竹径通幽处”,而且坐落于尾联部位的“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都”“但余”也存在不同版本的争议。学界对此存在不同的声音,未有统一。而本诗的解析运用的是“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这一版本。
从诗题可知,这是一首题壁诗。题壁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一种写作形式。据说,从唐朝初期开始,题壁诗就已经被当时的文人墨客所推崇,随着写题壁诗的人越来越多,骚客群里也逐渐形成了创作题壁诗的风气。所谓的题壁大部分指楼壁、禅寺壁、邮亭壁,等等。①可以说题壁诗的发展,在唐朝时期达到了顶峰,景况之盛近为人人皆题,四海皆题。比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边塞诗人王昌龄等,都有写题壁诗,而常建更是乐在其中。在当时的一众题壁诗里,《题破山寺后禅院》在文人墨客中流传甚广,成为议论的焦点。唐朝文学家、诗选家殷璠于其著作《河岳英灵集》中表达了自己对常建才华的赞赏,将他与刘桢、左思、鲍照并列,甚至位居诗人之首的李白也不如他——“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是对其极高的评价。宋初文坛领袖欧阳修,对于常建的这首诗,最称赏之处是“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欧阳修想效仿这句诗作对联,可是他思来复去提笔未果,这才知道常建工砌思索、炼造诗意之深。欧阳修认为常建的两句诗不仅能“意新语工”,“为善”者,而且有“不尽之意”,“为至”矣,可见他对此诗极为赞赏。而在今天,这首诗也是妇孺皆知,这与其蕴含的深远禅意密不可分。本文在理解“禅”的基础上,从方法论和作者心境两个角度分析诗中禅意的实现路径。其中,从方法论角度来看,禅意的实现主要是通过隐喻来达成,从作者心境来看,禅意实现需要性空、心静两个路径。
一提到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就绕不开一个“禅”字,可以说诗中所蕴含的“禅意”是本诗最大的特点。那么到底什么是“禅意”呢?这自然离不开对佛教的追根溯源。
佛教传于汉末晋初之时,本源于天竺,却于异邦盛于中土大唐。常建写这首诗的时候,是佛学在我国兴起的年代,当时禅宗的内部也有两个不同的派别,世人称其为“南能北秀”,“南宗”的精神核心为慧能,神秀则是“北宗”的招牌掌门。《题破山寺后禅院》一诗是以北禅宗为背景的,而当时南、北两派最大的分歧之一就是对“坐禅”的不同态度:神秀推崇坐禅,慧能则不以为然。“禅,全名禅那,意思是静虑。”②北宗神秀的观点认为,禅是一个由静到定,再由定到慧的过程。而所谓“静”,首先就要静坐,通过静坐这种外在的形式,摒除杂念,使自己的思绪由躁趋静;再由内心“静”的状态升级而入定,也就是心如止水,无论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内心都能坚定,风雨不动安如山;而达到“定”的状态后,通过对世界的观察感知自己的“悟”,便可由定生慧,达到通透明慧的状态。
“禅”在佛教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而在大众眼里“禅”又是比较玄乎的,好像人人都懂一点,却又说不出其所以然。在《汉典》里,“禅意”被解释为禅心,指清静寂定的心境。学者易佳妮在她的论文中也给了我们一个比较具象的概念,她对“禅”的解释为“意译则为静虚,指专心致志、别无旁骛的心境。‘禅’及其他各种定意之法泛称为禅定,‘禅’和‘禅定’均用来指专心致志的精神状态,演变为佛教专用词语”③。可见,无论是“禅”还是“禅意”,都可以解释为一种心境,一种清静寂定的、具有感染性、持续时间较久、微弱而平稳的情绪状态。
在《题破山寺后禅院》一诗中,出现了“古寺”“高林”“禅房”“钟磬”等极具禅味的意象,通过清晨访古寺,竹径寻禅房,山林深处听钟声、觅自我的情景,营造了清幽深远、充满禅意的意境,在尾联万籁之寂与钟磬余音的对比中传达了更深一层的禅理。不论是意象的选择、意境的营造,还是禅理的表达,处处蕴含着禅意。可见诗人常建在兴佛风气及仕途不顺的影响下,思想上慢慢向超脱世俗的隐逸方向靠拢。继而写下了蕴含深邃悠远禅意的《题破山寺后禅院》,而诗中“禅意”的表达则主要由隐喻、性空、心静三个路径来实现。
“雅各布森的诗学理论认为隐喻和换喻是语言的基本模式,诗歌的主要推动力是隐喻,而叙事的推动力则是换喻。然而,在中国优秀的古诗中,换喻和隐喻常常纠缠在一起,营造出精致、复杂而又难以穷尽的意境。”④隐喻又名暗喻,是修辞手法比喻中的特殊一支,其形式上无一般比喻里联结本体和喻体两者的“像”“似”“如”等喻词,而是直接用“是”“成为”等动词连接,或者直接以喻体来表示本体。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就是如此,隐喻是该诗实现禅意的一个重要路径。
本诗首联有四个意象,既包含了时间,又表明了地点,时空并驭。首先,“清晨”是天刚亮的早上,“初日”是刚刚升起、露出光芒的太阳,二者均指明亮,隐喻之外,它不仅仅表示自然界的物质之光,也象征着启蒙芸芸众生的智慧之光。“古寺”和“高林”则给人一种幽深、神秘的感觉,在本诗里也是一组隐喻。而这里的“古寺”除了寺这一客观存在的建筑之外,也象征着天地宇宙之间、冥冥之中蕴含的“道”。“高林”则是指古寺所处之地为林木深处,既指明了破山寺所处的自然背景,又与“丛林”一词同义,暗指此处是佛家僧徒聚集的场所,可以看出诗人对佛家禅院的态度。这两组意象不论从视觉角度还是时间角度,都给人带来美妙的冲击感。“清晨”和“初日”是天刚蒙蒙亮、太阳刚刚升起,一切都是刚睡醒一样惺忪朦胧的状态,是轻柔的、明亮的、崭新的,是一天的起始,是一切开始的模样。而“古寺”和“高林”久存于世,随岁月淘洗形成了庄严、古老、深邃的气质。这两组意象一暗一明、一老一新、一刚一柔,构成了和谐又对立的美妙冲击感,并且每组意象的内在联系也是十分紧密的。“清晨”与“初日”存在着时间上的因果关系,只有在一天中的清晨时分才得见初日,而遇见初日也让人明晓此刻即是清晨。“古寺”历史悠久,“高林”阔大幽静,古寺隐匿于高林之中,高林映衬着古寺,二者在空间上相互依存,更突出了禅院之清之幽之雅致。首联中的两组隐喻,除了让读者更形象具体地了解时间、地点,更是从一开始就营造了一种清幽的禅境。
在本诗的颔联“竹(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中,同样也用到了隐喻的手法。方建煌、钱翰参考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三个境界,由简入繁、由浅入深地肢解透析第二句“禅房花木深”:一是禅房之地,花木怒放;二是禅房暗含“道”路,“道”上皆是鲜花般盛开的生命,一派生机;三是“花木”就是世界的代名词——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禅在何方?就在这世界的每一角落。“花木深”既含静谧之美,幽深之韵,更代表于天圆地方中探秘世界、感悟人生真理的欢乐。而“曲径通幽”从动态过程的角度展现了这样一个佛家哲理以及人生哲理:“若欲参悟佛法妙道,会有诸多法门,走一段曲折幽深之路,亦可进入令人心驰神往的胜境”。在现代汉语中,“曲径通幽”作为一个成语,也常用来隐喻人们在处理工作和生活中的问题、事务时所采用的方法和态度。只有通过曲曲折折的道路,才能通往心之所向,这也是人生不可能都是一帆风顺这一哲理的写照。可见,隐喻是该诗获得禅意非常重要的手段之一。
诗中禅意的达成,除了隐喻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从诗人自身的心境来看,还需要“性空”这一路径。“空”是佛教的核心思想,是指开悟者达到的不为世俗所苦恼、心如止水的一种心境。而诗里的“空”不是一无所有,而是超脱所有,是人在任何情境下都能保持心若明镜、如实反映当下、而无主观爱憎的一种超脱的状态。若能了解世间的空性,烦恼痛苦也便无法运转了。便如一个人淡泊了名利,忘却了纷争,仅仅因为几片花瓣扑面而来就能感到快乐,或是由于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而感到轻松,这样的心境便是“空”。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寺中的水潭清澈见底,山的光景与天的色彩都倒映在水中,澄净又明亮,使观者杂念顿消,内心清净。这一句是整首诗的转折点,从描写禅院外在的幽静转而走向诗人内心的静,“静”的境界得到进一步的深化与升华。这一句中最有灵性的两个字是“悦”和“空”,前者表达的是充满生命朝气的热禅,后者则是涤荡人心的冷禅。王国维曾分抒情之境界为有和无,即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处的“悦”字意思是鸟是愉悦的,但事实上是诗人愉悦,因此他眼里的鸟也是愉悦的,一切景语皆情语,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而此处的“空”字,看似用得随意,实际上却正是此诗精髓之处。“首先,‘空’字有其具体物象,在兴福寺的园中有一池,曰‘空心潭’,池旁有亭,曰‘空心亭’。当然此‘空’并非仅是物象所指,实际还有更深的意旨。禅宗的‘空’是‘不思量’,它是一种纯粹的生命体验。”易佳妮在自己的论文里也表达了对这首诗的看法,她否认此“空”是通俗意义上“虚无”或“空无”等非正向积极的负面内涵,而是认为皆是因缘和合,一切皆是一个“缘”字,世间万物徒有形,本无质,因此可以称为“空”。而单从字面的语法意思来理解,这里的“空”与上文的“悦”对应,是一个动词,可以解释为“使人心空”,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一种心无杂念、清净纯粹的心境。此处的“空”是诗人看破俗世后,向往隐逸的一种心情,是顿悟了万事万物最后皆归于虚无、内心平静如水的洒脱,更是被幽静的自然环境所感染,忘却了凡尘俗世,忘却了功名利禄,忘却了烦恼和自我,从而达到的物我相融、天人合一的一种精神状态。这也使得本诗在山水之外,超凡脱俗,更添了许多禅意。
尾联“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是全诗高潮之所在,诗歌的禅境在此达到了最深一层。只有由静才能入定,继而生慧。诗人的“心静”是诗中禅意实现的路径之一,周遭的万事万物都是寂静无声的,只听见袅袅的钟声。钱翰和方建煌学者认为此处有两种理解:“万籁皆‘寂’,抑或诗人同万籁‘寂’,闭上眼睛听世界。此时首联、颔联、颈联从视觉转到听觉,于黑暗中看光明。此地之寂意即彼时彼地未能寂,这就是诗人入寺的缘由。”此处的“寂”并非外界真的无一声一息,而是诗人内心平静,毫无杂念,因而除了“钟磬音”,别无他声能入其耳,甚至连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隐入了寂静之中,仿佛自己也是周遭草木之一。禅宗所说的“禅定”,即欲达此境,用一颗寂然的心去映照去参省万物寂静的本质。
常建的这首诗着力描写后禅院的沉寂、幽静,诗人的脚步不断走入深处,他的所感所悟也不断加深,随着周遭环境愈加幽静,他的心也愈加清净。从“市”到“寺”的过程,也是走向心静的过程,而行至此,诗人达到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禅境也被推向了最高峰。他已然听不见万物,听不见自己了,只剩下袅袅的钟声还在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敲打着他的心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常建的诗“清而癖”,尤其是《题破山寺后禅院》,除了干净的气息之外,还蕴含着深邃悠远的禅意。隐喻修辞手法的运用、诗人的性空、心静,此三个路径都将本诗的禅意推向高峰。造意的精微让这首诗不单单存在于山水诗类别中,而是成为一首充满哲理意味的禅诗。此诗的创作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未被重视的天才诗人,也让我们看到了他壮志难酬后寄情山水、归隐佛门的出世之心,以及寻求内心净土过程中找到的通透自我。
① 徐磊:《〈题破山寺后禅院〉的禅意解读》,《语文教学与研究》2015年第1期,第40—41页。
② 王薇:《〈题破山寺后禅院〉文化解读探微》,《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2011年第12期,第13—14页。
③ 易佳妮:《曲径通幽话“禅”“空”——从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说起》,《华夏文化论坛》2019年第2期,第79—84页。
④ 钱翰,方建煌:《禅音的回响——细读〈题破山寺后禅院〉》,《文化与诗学》2013年第1期,第153—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