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潇楠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84 年。该小说讲述了白人少年哈克贝利·费恩与出逃黑人吉姆的历险逃亡故事,曾被美国作家海明威称赞“我们的最佳作品”。虽然《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成书早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近五十年,强行把两者联系起来未免牵强,但作为一位具有超前性的伟大作家,马克·吐温笔下的人物形象、情节描写与后世的狂欢化理论有共通之处。笔者将在下文中根据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内涵对《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进行分析。
巴赫金将狂欢节型庆典活动的礼仪、形式等的总和称为“狂欢式”。狂欢式转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最明显的狂欢化便是关于“国王”“公爵”两位人物的情节描写。
根据狂欢化理论,对文学的艺术思维产生巨大影响的是加冕脱冕仪式,是狂欢仪式移植到文学中的体现。①在小说两个男人跳上了哈克和吉姆的木筏子,在经过简单的介绍后,他们说出了自己身世的秘密——落魄的公爵和不幸的国王。在得到哈克和吉姆的伺候和敬畏后,两人完成了带有谎言性质的加冕仪式。而在这一章节的结尾,哈克认定两人骗子的身份后,脱冕仪式也随之完成。
基于马克·吐温的幽默笔法,“公爵”“国王”以荒谬的逻辑来阐述夸张的身世,“名正言顺的布里吉华公爵”,“六七百岁的鲁衣十七国王”,而哈克和吉姆这两位加冕仪式的见证者当即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并且对他们俯首称臣。这一情节并非不合逻辑,却出人意料的戏谑荒谬,这正是狂欢化的体现。“狂欢式的逻辑——这是反常态的逻辑,‘转变’的逻辑、上与下及前与后倒置等等的逻辑、戏谑化的逻辑、戏耍式的加冕和脱冕的逻辑……”②衣衫褴褛、做着不入流的工作、被民众追打的两人摇身一变竟成了高高在上的贵族,说话方式依然保留着粗俗的市侩,身份的崇高和语言行为的卑鄙颇具矛盾,却在两人信誓旦旦的神态中趋近融合。这种狂欢精神使所有受等级观念限制的事物复活。使得神圣与庸俗、傲慢与谦逊、高贵与卑下、智慧与愚笨等相互接近或融合,打破了它们之间的界限,填补了它们之间的空白。可以说,这种对等级观念漫不经心的编排,是狂欢化精神中颠覆主题的清晰体现。
“国王”与“公爵”狂欢化精神还体现在对经典的亵渎——编演莎剧。“莎士比亚崇拜”一词正式出现,已经到了20 世纪,但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则有着更为长久的历史。早期的莎士比亚崇拜始于18 世纪中叶,当时的评论家赞扬其作品“达到的艺术高度超越一切作家”,汉普顿甚至还有祭拜莎士比亚的神庙。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莎士比亚的作品在知识阶层成为“世俗圣经”或是基督信仰的“世俗化”替代品,莎士比亚本人也被进一步“神化”。③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时代背景,正是“莎士比亚崇拜”高涨期。“公爵”把哈姆雷特的独白和麦克白斯的台词拙劣模仿混在一起,并提到了《理查三世》和《李尔王》;“国王”更是在原本演莎剧的舞台上全身赤裸进行低俗表演。观看演出的观众们对莎士比亚的戏剧也并没有表现得多尊敬,第一场表演“只到了十一二个人……老是哈哈哈地笑个没完;没等演完,大伙儿就全都走光了”④;第二场表演已然成为闹剧。目的上,“国王”与“公爵”出演莎剧是为了圈钱;演出形式上,莎士比亚戏剧台词大杂糅、大声吼叫的念白、白色胡子的朱丽叶;舞台布置上,“举行马戏团表演后的法院大厅”⑤。“公爵”“国王”对待这一出经典戏剧的态度同样毫无敬意。
小说中与“国王”“公爵”相关的一系列情节是带有荒诞戏谑意味的,将神圣或权力的象征作为闹剧表现出来,具有狂欢化中颠覆主题的内涵。
哈克贝利身上最能够体现狂欢精神的主题表达是反抗,描写他反抗的情节和语言往往带有狂欢色彩。
首先表现在对权威的反抗上,主要代表人物为哈克的父亲与寡妇姐妹。父亲形象的初登场给小说带来紧张、暴力、恐怖的氛围,在以哈克贝利为第一视角的叙述中可见哈克对父亲是充满敌意的。父亲一见到哈克便对他进行了言语上的打压,再施以暴力动作的威胁,以从哈克身上得到他想得到的金钱、精神胜利感。根据《文学批评方法手册》的传统批评方法的观点,“马克·吐温是通过把哈克那可恶的父亲描绘为社会权威的最小缩影来戏剧化地表现这个反抗的主题的”⑥。然而作为令人感到可怖的父亲,哈克却是这样来描述他的醉态:“爸就这样一个劲儿骂下去,简直没有当心他那两条东倒西歪的老腿在往哪走,结果他就一下子撞在盛咸肉的木桶上,摔了个倒筋斗……他在小屋子里跳着转圈,转了老大工夫,一会用这条腿跳,一会用那条腿跳。”⑦父亲像小丑一般发着酒疯,而哈克则将“枪口对准了爸”⑧。此时的哈克已经脱离了被虐待的孩子的角色,成为掌握父亲命运的人,父亲也失去了哈克生命的主宰者这一身份,这便是巴赫金所提出的狂欢式的世界感受的核心——交替与变更。
无独有偶,寡妇姐妹给予哈克的,是掩盖在温情之下的专制。寡妇希望他做一个“体面人”,强迫他饭前祷告、读圣经、不许哈克抽烟;华森小姐不停纠正他的仪态、教化他上天堂、恐吓他下地狱。哈克的精神在姐妹两人的管制下遭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我觉得闷得要命,差点就想死掉算了”⑨。这是全书中第一次提到死亡,而这一主题在紧接着写到的簌簌作响的凄凉的树叶、嘿嘿笑的猫头鹰、号哭的夜鹰和狗、在坟墓里睡不踏实不得不出来四处游荡的鬼魂等意象中得到了呼应和强化⑩,足可见此时哈克精神层面的压抑。比起哈克父亲暴力的压迫,寡妇姐妹给予哈克的禁锢则更加隐晦,两者相加最终促成了哈克的逃离。
但哈克的反抗也不仅仅反映在了逃离这一结果上,在被管制教化或毒打辱骂的过程中,哈克的心理活动与行为也体现了狂欢式的反抗——插科打诨。当寡妇姐妹对哈克进行教育时,他总是以孩童式的戏谑话语作为反抗教化的武器,“你看,就拿摩西这件事来说吧,他又不是她的亲戚,又是个死了的人,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她可偏要为他瞎操心”⑪,“后来她把地狱的情形给我说了一大套,我说我就想到那儿去,她简直气得要命”⑫,“我琢磨着我可以看出来是有两个老天爷……”⑬
如果说哈克最初的逃离河上是为了摆脱虚伪和残暴的社会不公正的束缚,那么在遇到吉姆后,又多了另一层意义——反抗奴隶制。巴赫金将世界划分为“第一世界”即现实世界,“第二世界”即狂欢世界。哈克在历险的途中对于“第一世界”的抵触心理步步加深,小说的结尾吉姆得到了华森小姐的恩赐,获得了人身自由,而哈克则拒绝束缚,继续追求狂欢世界。
巴赫金指出:“在欧洲文学的发展中,狂欢化一直帮助人们摧毁不同体裁之间,各种封闭的思想体系之间,多种不同风格之间存在的一切壁垒。狂欢化消除了任何的封闭性,消除了相互间的轻蔑,把遥远的东西拉近,使分离的东西聚合。”它反对文学的单色调,主张内容和形式的开放性,寻求多种因素不同寻常的综合。如各种文类、各种语言(口语、俚语、行话、方言等)、各种手法(反讽、夸张、调侃、讽刺、幽默等)……的综合运用。⑭
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使用了好几种方言土语,“包括密苏里的黑人土话;西南部边疆地带极端粗野的方言;‘派克’县的普通方言;还有最后这一种方言的四个变种”⑮。为了贴合每一位人物的身份和个性,马克·吐温大费周章地模仿人物说话的口吻和方式,以黑人奴隶吉姆为例:
Pooty soon I ' ll be a — shout ' n for joy,en I'll say it’s all on accounts o’Huck;I’s a free man en I couldn’t ever ben free ef it hadn’ben for Huck;Huck done it.Jim won’t ever forgit you Huck;you’s de bes fren’Jim’s ever had;en you’s de only fren’ole Jim’s got now.⑯
此处的情节(小说第16 章)为哈克陷入是否要检举吉姆的困境中,而吉姆则误认为哈克在看是否到达目的地开罗。吉姆的这一段话是语法和语音都变异了的黑人英语,如吞音、用is 作动词、省略助动词等⑰,既符合吉姆黑人奴隶受教育程度低,又体现了他个人乐观感恩的品质。仅仅一处也许无法体现马克·吐温运用方言的独到之处,但他的方言土语的运用贯穿了整篇小说。
美国黑人女作家、1993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为1996 年牛津版的《哈克·费恩》所写的一篇文章中也指出:“小说从第一章起,就已经出现了一种阴郁、恐惧的哀伤调子。”⑱而这一调子不仅表现在象征着死亡、病态的意象描写,更从哈克所见所闻的人物事件中表现出来。那些耸人听闻、野蛮、狂暴的人物和事件大多以马克·吐温在汉尼拔(位于密苏里州)和密苏里河沿岸其他城镇所见到的真实人物和事件为基础的,例如舍本上校击杀老勃克就取材于1845 年1 月24 日威廉·奥斯利在汉尼拔街上杀死“山姆大叔”斯马尔的真实事件。⑲巴赫金极为推崇民间源泉在小说发展中的作用。他认为,民间源泉是恢复现实真实面貌的力量。在充满暴力和流血的地区,社会等级和与其相连的一切恐惧、敬畏、虔诚和礼仪,以及人类不平等的种种条规均被抛掷脑后,就像中世纪巨大的狂欢节广场,消弥了庸俗生活的单调性。
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共通处颇多,不仅体现在人物塑造与情节发展上,而且在行文取材中也颇具巧思。作者幽默却冷静的笔触展现了故事背后批判权力、打破等级、向往民间之深意,这与狂欢化理论中颠覆、反抗、开放性的主题不谋而合。
①⑭ 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5期。
② 〔苏联〕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魏庆征译,科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44页。
③ 尹兰曦:《美国经典化论争背景下的“莎士比亚崇拜”——哈罗德·布鲁姆莎评思想的诗学立场与历史境遇》,《外国文学研究(人大复印)》2021年第10期。
④⑤⑦⑧⑨⑪⑫⑬⑮ 〔美〕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68页,第155页,第30页,第32页,第4页,第2页,第3页,第13页,说明页。
⑥⑲ 古尔灵等:《文学批评方法手册》,姚锦清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83页
⑩⑱ 杨昊成,《幽默作家的背后:〈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死亡与恐怖》,《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4期。
⑯ 〔美〕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伊犁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⑰ 刘永杰:《言为心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口语化风格浅析》,《山东师大外国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