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慧 刚祥云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0]
孟浩然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和王维并称“王孟”。李白极为推崇孟浩然,在《赠孟浩然》中自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①孟浩然出生于湖北襄阳,仕途坎坷,一生纵情于山水之间,迷恋于乡村田园之野,留下了诸多诗篇,展露了一幅幅优美的乡村画卷和景观物象群,给人以独特的情感体验和审美享受。
有山有水和山清水秀,是乡村审美的第一自然维度。孟浩然笔下的山水诗歌是典型的南方山水,尤以老家襄阳为最爱。长安赴举失败后,诗人由吴越之地开启了漫游生涯,企望在山水之间忘却科举失意的不快,并发出“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的感慨。然而,遍历山河之后,到头来仍感叹: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
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
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②
此诗作于诗人由吴越还归襄阳以后,这时的他打算参加来年的进士科举。初回襄阳,除了接待友人以外,孟浩然整日闭门苦读,为来年的科举考试做准备,时光仿佛倒流,一切又回到了他十七八岁准备县试的那段日子。多日的苦读让诗人深感倦怠,一日,他放下手中的经史书卷,牵着毛驴来到离家门不远的望楚山下。望楚山是襄阳名山,《舆地纪胜》卷八二记载:“宋武陵王爱其峰秀,改曰望楚山。”③其山高,山崖峭壁就像是刀削而成,众山与之相比逊色不少。天朗气清,诗人决定尝试攀登他从未到达过的望楚山顶峰,并写下了这首《登望楚山最高顶》。登顶之后,惠风和畅,一阵秋风吹来,顿觉神清气爽,无限快意,一时间他竟忘却了书卷的枯燥与乏味。俯瞰云梦泽,似乎只有手掌一般的大小。“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④(《子虚赋》)偌大的云梦泽此时此刻在诗人眼中竟如此渺小,足见望楚山之危。武陵一地在繁花掩映中显得愈发扑朔迷离,徒增了一抹朦胧的美感。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诗人骑驴下山,意外发现,明月的光辉正透过山间藤萝的罅隙,静静映照在溪水里,随清风泛起层层涟漪。回顾这一天的经历,他不禁赞叹:“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原来前些年游览的江南山水,与家乡的风景名胜相比,都不过尔尔。除却望楚山,孟浩然还集中描写过岘山、万山、鹿门山等,并留下了众多观潮、泛舟、游湖的诗篇。诗人笔下的山,既有“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的险峻,也有“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的安谧。
有山必有水。诗人笔下的水,有“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的梦幻,也有“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与颜钱塘登障楼望潮作》)的雄迈,还有“雪罢冰复开,春潭千丈绿”(《初春汉中漾舟》)的生机。在诗人心中,“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家乡村野的大好河山保留了许多著名的遗迹、古迹;“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听郑五愔弹琴》),诗人寄情、寄意于山水之间,高山流水之音即是恰合诗人平素心愿的天籁;“江南佳丽地,山水旧难名”(《送袁太祝尉豫章》),江南的山明水秀,即使是文人墨客亦难以名状。山水愉悦了一颗诗人的心,他徜徉在山水之间,寻求这般理想化的野逸之趣和乡居生活方式。
深读下去,孟诗中所描绘的部分外地山水似乎蕴涵一种象征寓意,聚焦于诗人魂牵梦绕的家乡。如其“岘山不可见,风景令人愁”(《途中九日怀襄阳》)、“我家襄水上,遥隔楚云端”(《早寒江上有怀》)等诗作,诗人在这里并没有见到实际的故乡,而是以“岘山”“襄水”借指故土襄阳村舍,刻画出诗人独在异乡的孤寂。中国人历来重视“衣锦还乡”“落叶归根”,乡愁意识厚植于人们的心灵深处。中国历代文人,之所以拥有浓厚的“乡土情结”,努力寻觅和构建“桃花源”的世界,其背后都在寻求一种生存的意义。⑤于孟浩然而言,唯有留在他所热爱的那一方故土、村舍、田园,情感才有寄托,诗篇才具灵气,生命才充满意义。
除了对山水自然景观的描摹之外,孟诗还勾勒出乡村的“人”和“物”。以孟诗中传颂度最广的《春晓》为代表: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⑥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乡村最美的季节,是万物复苏的开端,也是乡村人与物焕发活力的开始。春日来临,随着太阳直射点向北运动,日照时间渐长,在心理时空上,“一天”的时间被拉长了。但是初春之际,农人依然有闲适的时间,诗人也同样选择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春日清晨困睡不起,与陶潜“晨兴理荒秽”(《归园田居·其三》)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的鸟鸣唤醒梦境中的诗人,起身后,他惊讶地发现门前落英缤纷,无数山花被一夜风雨惊落。画面中有啼鸟、有风雨、有落花,还有一个隐藏在诗歌背后惺忪的诗人。这种时光变得很慢,生活节奏也很慢,孟浩然视乡村田园的慢节奏生活为一种真正的享受,热烈地爱着自然万物“喧闹”其间的恬淡,将乡野生活的闲适、优美、自然、惬意、随性抒写到极致。
除了啼鸟和落花之外,孟浩然在其诗歌当中还描写了大量以动、植物为代表的乡村物象,营造了幽美的乡居环境,呈现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乡居画面。如“试垂竹竿钓,果得查头鳊”(《岘山作》)中的鳊鱼、“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萝间”(《山潭》)中的游鱼和山猿、“燕觅巢窠处,蜂来造蜜房”(《夏日辨玉法师茅斋》)中的归燕和蜜蜂。鱼、猿、燕、蜂、獭、鸟……乡居环境因它们而灵动。“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乡村有荷有竹;“凝霜渐渐水,庭橘似悬金”(《庭橘》),乡村自然环境涵养出黄金一般的庭橘;“绮席铺兰杜,珠盘折芰荷”(《张郎中梅园作》),香草与芰荷既体现了乡居环境的清新幽雅,又显示了诗人的高洁脱俗;“草浓河畔色,槐结路旁阴”(《咏青》),草木在乡间葳蕤,显示了它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乡居生活因它们而诗化。刘成纪教授指出:“一个热爱土地的民族,他所热爱的绝不仅仅是土地本身,而是从土地出发,向这大地上生长的动植物延伸。自然界的动植物以其生机盎然的形象表征着大地的生殖力,暗示着它存在根基的坚实和深邃,同时又以魅人的‘色相’接近人的感官,触及人的心灵。”⑦
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特点,即孟浩然笔下的乡村审美物象中似乎寄寓了“禅”和“道”的色彩。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云:“印度传来的反理性的迷狂故事,在现实生活稍有改变后就退出历史和艺术舞台。更进一步,在理论上终于出现了要求信仰与生活完全统一起来的禅宗:不要那一切烦琐宗教教义和仪式;不必出家,也可成佛;不必那样自我牺牲、苦修苦练,也可成佛。并且,成佛也就是不成佛,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具有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也就是成佛。”⑧王、孟二人皆是如此。受诗人的主观思想感情限制,孟浩然笔下的一系列乡村审美物象均流露出禅宗色彩:“坐觉诸天近,空香逐落花”(《登总持浮图》);“池上青莲宇,林间白马泉”(《过景空寺故融公兰若》);“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腊八日于郯县石城寺礼拜》);“芰荷熏讲席,松柏映香台”(《题融公兰若》);“宴息花林下,高谈竹屿间”(《游景空寺兰若》)……“落花”“青莲”“泉水”“竹柏”“芰荷”……置身于这样一派天地山水之间,求仕不得的痛苦得以超脱,灵魂得到净化。他只撷取山水之间高洁的花草意象,寥寥几笔刻画出了乡村自然环境的幽静,并于静中有所“悟”。“悟”的结果就是一篇篇主客观相交融、淡而有味的山水诗篇。闻一多先生讲:“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⑨“淡”至少有表层和深层两种含义。表层的“淡”指向孟诗,无浮艳绮靡的辞藻和修饰,选取的素材通常是自然之境、家常之事;而深层的“淡”却指向孟诗背后空灵和玄远的质素。
孟诗笔下的乡间交通,虽不似当时长安、洛阳两大都市车马疾驰的繁荣,却别有一番“悠然”的韵味:“石门殊豁阴,篁径转深邃”(《寻香山湛上人》),深幽的竹林中自有小路可供行走;“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舟”(《送张祥之房陵》),小舟是诗人偏爱的交通工具;“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山潭》),于江中乘舟摇橹而归是最贴近诗人心意的一种方式。《夜归鹿门寺》一篇,描写诗人晚归鹿门山的场景,在一首诗歌中集中展现了一组乡间交通意象群,既包括水路交通,又包括陆路交通: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予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⑩
先天二年(713)夏秋之际,得知昔日知己张子容进士及第,自京城往晋陵(今江苏常州)赴任,孟浩然又是欣喜,又是惆怅。⑪都走了,襄阳只留下他一人,驾着一叶扁舟,独自归往鹿门山,山谷空寂,背影寥落。诗人思情难抑,感慨万千,徒有月下赋诗一首聊以自慰。在《夜归鹿门寺》一诗中,众人或是熙熙攘攘为争渡而喧哗,或是一起沿着水边大路行走回家,而诗人却选择了小舟和樵径,他渴望一份天然的宁静、雅致与悠闲。渡口、沙路、舟、樵径,诗人通过视角的及时转换带我们领略乡村交通的面貌。其中,舟是中国古代乡村重要的水路交通工具,路、径则是必不可少的陆路交通方式。鲁迅先生在《故乡》一文中指出:“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⑫从字面意义上看,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这首诗歌中的“樵径”亦是如此,它不是人工刻意修筑的道路,而是一条由深山打柴人一步一步、日积月累踏出来的小路,后人在行走时,都沿着他们的足迹,具有浓厚的天然气息和乡土色彩。隐士在此间来去,令诗人神往。可见,孟浩然笔下的乡间交通呈现了“悠然”“怡然”的特点,它们并不固定,只是乡民生活的产物,随着人的行动、迁徙被一步步开拓。人们在数千年同乡村“打交道”的过程中,发现了轻舟可浮于江水,江水亦可渡舟;发现了“路在脚下”,路是由人走出来的;发现了“阡陌交通”,最便捷的路恰在日夜生活的田间。这是自然赋予的“交通”,淡化了人为的影响,给人以“亲切”“亲近”之感。
如果说乡间交通尚且是人类与自然互动的产物,那么乡村的建筑则更多地体现为人造的特点。孟诗中的建筑意象主要有家乡的茅屋、村舍、田园。他有自己的私家园林——涧南园:“弊庐在郭外,素产唯田园”(《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到友人的田园村舍去游赏也是他的志趣之一。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绘了一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居住在“桃花源”里的村民见到渔人后立即预备“设酒杀鸡作食”,将乡民的淳朴、热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孟浩然的诸多田园诗作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如《过故人庄》一首集中呈现了以“田家”“村”“郭”“场圃”为代表的乡村建筑意象,一系列普通的、日常的乡村审美物象经诗人之笔组合,读来如同亲切的农家谈话,没有一句客套,唯有乡人的简单与质朴,充满了田家聚会的烟火气息。
农耕使人心性素朴尚质,远离商业性的好智多诈。孟浩然笔下的村舍、田园等不再是冷冰冰的乡间建筑,而成为诗人与田家、与友人之间情谊的见证,是和谐、融洽的代名词。类似的诗作还有:“忽逢青鸟使,邀我赤松家”(《清明日宴梅道士房》),“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裴司士员司户见寻》),“壶酒朋情恰,琴歌野与闲”(《游凤林寺西岭》)……“青鸟使”“赤松家”“壶酒”“琴歌”……名词的安插透露出乡野生活之趣;“邀”“具”等动词的使用则流露出田家的热情与质朴。孟浩然爱的、恋的仅仅是襄阳的一方土地和江南的山水名胜吗?不是,他爱的、恋的还有与田家、与友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十七岁的孟浩然亲眼看着一心为民的襄州刺史张柬之蒙受冤狱,由此不愿行迹官场,与世俗势力同流合污。一方面,田家的真诚无时无刻不在打动着他;另一方面,与志同道合的友人交往、饮酒、共话桑麻之事更能够愉悦他的意志。从这一角度观照,孟浩然是随性的,虽不像阮籍、嵇康那般放浪形骸,却也在田园村舍之间寻找到了内心渴求的那一份自由与真情。
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说:“作为历史的存在,每个人都具有受到民族和地域的历史所限定的侧面……甚至某个民族栖息于什么样的土地上这样一种物质性的事实,都将规定着那个民族的艺术方向。”⑬我们从孟诗中可以管窥中国古代乡村的生产生活方式。
首先,孟诗重点描述了以采樵和耕作为代表的两大经济来源手段。“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田园作》);“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樵夫向自然索取,以获得经济收入。诗人自己也曾“采樵入深山”(《樵采作》),全身心投入到樵采活动中。不仅是樵人的生活,农家的乐趣同样宝贵,具体可见于诗人的一系列田园诗歌创作当中:“春余草木繁,耕种满田园”(《山中逢道士云公》)是春来时遍地播撒的希望;“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田家元日》)是秋来收获时肥沃的原野;“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十树”(《田园作》)是诗人自己择邻处、艺果木的私人农田。他于《东陂遇雨率尔贻谢甫池》中直接表明了自己对于躬耕之事的态度:“予意在耕凿,问君田事宜。”他的志趣本就在耕田凿井,从事农事活动。
一“渔”一“耕”,囊括了汉民族农耕社会两大重要的职业取向,代表了汉族劳动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汉民族农耕社会比较重要的四个职业即传统的“渔樵耕读”:渔夫、樵夫、农夫与书生。在中国文化的符号体系中,“渔樵耕读”所连带的想象令人神往,它几乎已经成了隐士的代名词,指向那种远离人世纷扰,在山水间悠游自在、与万化冥合的闲适安逸的理想生活状态。透过孟浩然笔下不同类型的乡居生活方式意象群,我们看到了农家的自足、樵人的艰辛,诗人通过亲身体验,化历代知识分子心中的“乌托邦梦”为现实。与游牧和商业民族不同,农耕民族的财富(土地)是非移动的。这种财富的特性决定了农民对土地的固着。无论是“樵”,是“耕”,抑或是“渔”,乡村物质生产都依赖于它所存在的那一方土地。
其次,孟浩然通过躬耕提出了一系列关于物候变化的经验性总结。孟诗记录了他对自然规律的概括,如“秋深露已繁”(《入峡寄舍弟》),“娇莺二月初”(《送卢少府使入秦》),“更闻枫叶下,淅沥度秋声”(《渡杨子江》)。秋天一到露水更加繁重,二月初便可以听见黄莺的娇啼声,枫叶“萧萧下”,这也是秋天的声音……刘成纪教授有言:“对于农业生产来讲,虽然土地和植被是其基本要素,但它却需要一个天地联通的整体系统;甚而言之,有天时才有地利,天道对人事具有更本源的决定性。”孟浩然注意到乡野生活的独特性,在乡村这一地理空间领域发展了“天人合一”的基本观念,并将自然规律与农业生产相结合:“田家春事起,丁壮就东陂。隐隐雷声作,森森雨足垂。”(《田园作》)更进一步,孟浩然于田间、于采樵的林荫小道中发现了时间。在传统中国,人与自然的关系密不可分,这直接导致了中国人的时间体验与农耕经验相重叠的特征。如“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一句:夕阳西下,日暮已至。采樵的人在忙碌了一天以后终于可以回家休息,暮烟中的归鸟也赶在夜幕降临之前飞回自己的巢窠。不仅是生活在乡村中的人,就连动物也始终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野生活规律。
如果说孟浩然向外发现了自然,那么向内则是发掘了一处“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他通过对乡村生产生活方式的描写,构筑了一个适合于“诗意栖居”的隐逸归处,由此,乡村成为诗人灵魂的秘境。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诸人倡导“诗意地栖居”,乡村正是摆脱世俗枷锁、实现诗意栖居的理想场所和人间桃源。求仕不成,流落乡野,“登庙堂之高”的兼济理想无法实现,于是,耕作和樵采便成为孟浩然“处江湖之远”的退路。闻一多先生讲:“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⑭他年轻时“文不为仕负才名”,后来科举失意,举荐无门,四十五岁时又因醉酒“失约朝宗”,失去了做官的最后机会。虽然有人说孟浩然个性“外道中儒”,但他内心其实更接近于道家的“隐”而非儒家的“仕”。一方面,孟浩然的矛盾思想离不开家乡地理环境的影响:“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⑮孟诗中也曾多次出现庞德公、鹿门山等意象;另一方面,早年县试夺得高第的孟浩然为了表达对襄州刺史张柬之蒙受冤狱的愤怒而罢考府试,在其父去世后才决定重新踏上科举的道路,可见,最终让他决定入世的,极有可能是这一偶然性事件。然而,晚年的孟浩然失约韩朝宗,显然未能把自己的仕途真正放在心上。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仕”正是他为“隐”找到的最合理解释,二者是对立统一的。“仕”于孟浩然而言只是一面打掩护的旗帜,“求仕不得”成为他隐居襄阳、漫游吴越的借口,其实诗人内心本就有着寄情于山水田园、寄意于渔樵耕读的隐逸情结。因此,他才会“失约朝宗”,当机会真正来临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想要。正如《新唐书》记载玄宗听闻此诗后反诘:“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表层的,是孟浩然想让世人看到的一面;“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才是深层的、隐蔽的、真实的孟浩然。孟浩然写农夫、写樵人,其实处处隐含着他对于退居乡村、隐逸田间这种诗化生活模式的肯定。
总之,对于中国古代乡村审美镜像的历史记忆和空间呈现而言,山水田园诗通常是一个不可阙如的载体。而在人体的五官之中,视感官往往是最直接最容易触及眼前之景的一种。眼前之景经过视知觉的感知,触动心灵,成为孟浩然诗歌描摹乡村的现实底本和情感释放的通道。他通过自家之眼、之身、之心的多重参与,在山与水、人与物、交通与村舍、农田与薪樵之间,展露了独特的乡村审美结构和物像体系,构筑了一个个典型的“有我之境”。这种优美的乡村镜像和田园诗背后既承载着作者描摹乡村景观的情感动态和思想观念,也深层次抚慰着孟诗接受者“回不去的乡愁”。与此同时,它对当下构建美丽乡村,寻找乡村建设中的文化之根、乡村之魂有重要参考价值。
① 〔清〕曹寅、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733页。
②③⑥⑩⑯ 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页,第94—95页,第105页,第109页,第565页。
④ 费振刚、胡双宾等:《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7页。
⑤ 叶朗:《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⑦ 刘成纪:《自然美学的哲学基础》,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25页。
⑧ 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25页。
⑨⑭⑮ 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第28页,第29页。
⑪ 曹远超:《梦归田园——孟浩然传》,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95页。
⑫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0页。
⑬ 〔日〕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蒋寅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44—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