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美彤[吉林师范大学,长春 130000]
自2012 年起,申丹教授开创性地提出“隐性进程”这一叙事学新概念并对之不断完善,2021 年,申丹在专著《双重叙事进程研究》中对“双重叙事进程”理论体系进行了详细阐释,引起国内外学者的高度关注。
《热与尘》是英国女性小说家露丝·普拉瓦尔·杰哈布瓦拉的代表作,于1975 年获得英国布克奖。小说主要由奥利维亚的信件和“我”的日记构成,前者在1923 年与印度土邦王纳瓦布私奔,最后孤独地停留在印度直至死亡。五十年后,“我”为寻找继祖母奥利维亚当年传闻的真相,只身来到印度,后也同一位已婚印度男性结合,最终选择留下并独自等待孩子的降生。作者“在22 个片段中交替讲述两个时期的事件。随着叙事的进行,交替片段的话语事件越来越短”,直到叙述时间不再区分,故事情节走向重合,这不但象征着两位主人公的情感经历趋于相同,也象征了两国文化终会走向和谐交融。《热与尘》这部作品具有双重叙事特点,通过对小说中显性和隐性两条叙事进程的挖掘和分析,能够对小说塑造的人物形象和隐含的主题意义有更全面更深层的理解,同时,从杰哈布瓦拉对不同国家景观的客观观察与感受中也能够发现她在该作品中所表达的客观立场和对不同种族及文化间能够平等和谐的美好期盼。
“申丹提出的双重叙事进程概念对以往各种叙事学意义上的‘双重性’都构成了挑战,打破了批评传统的束缚,将研究拓展到情节背后,探索与情节并行的叙事动力以及显性、隐性叙事动力之间的交互作用。”关于“隐性进程”的概念,首先,申丹将之阐述为情节发展背后的“一股叙事暗流”,“这股暗流既不是情节的一个分支,也不是情节深处的一个暗层,而是自成一体,构成另外一种叙事进程,自始至终与情节发展并列前行。这两种叙事运动呈现出不同甚或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人物塑造和审美价值上形成对照补充或对立颠覆的关系”。此外,申丹将之与叙事学中的其他相关概念进行区分,例如,隐性进程并不等同于C.Watts 提出的“隐性情节”、A.Mortimer 提出的“第二故事”或K.Marsh 提出的“隐匿叙事”,隐性进程“沿着自身的主题轨道独立运行,自成一体,不为情节发展提供解释”,“作为一股叙事暗流的隐性进程不影响对情节发展的理解”,也不在情节发展的轨道上运作。
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起,文学叙事方面的研究一直围绕着情节展开,只关注显性进程的发展与表达含义,但实际上很多文学作品中暗含着显性与隐性两条叙事进程,主题上两者相互补充或颠覆,后者隐蔽存在于前者背后,且一般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隐性进程与显性进程虽然都贯穿于故事始终,但区别在于前者在确定存在的基础上,需要读者进行深度挖掘,它常常被指向性过于明显的文字和主题掩盖,且其支点可能出现在作品中部或尾部,若读者未能打破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形成的研究传统和固定作者等束缚,或未能考虑到情节的历史语境及不同的文体和结构,便会导致对情节下隐性进程的忽略,从而造成对作品的片面理解,从而导致对作品主题等方面产生片面理解甚至误解作者意图,因此,通过文本细读挖掘作品中的隐性叙事十分必要。
作者杰哈布瓦拉是为数不多成功书写了印度的英美作家,她本人具有丰富的流散经历,二十四年的印度生活使她对这一国家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在作品中,她透过独特的“局外人”与“局内人”双重视角描绘了最真实的印度社会,客观地展现了既符合读者期待又出乎读者意料的印度景观与印度人物形象。文化冲突与交融是《热与尘》的重要主题之一,通过显性进程中的环境描写和人物话语等内容能够发现并理解这一主题内涵,探索作者的真实意图。
首先,随着情节的发展,结合不同的内容基调,小说中穿插了不同的环境描写,虽然小说中大多呈现出的印度自然风貌恰好迎合了部分读者对第一与第三世界国家之间文明与落后等二元对立范畴的想象,但在恶劣表面之下,印度也有其独特的宁静与和谐,作者通过对多重印度景观的描写试图打破不同国家间对彼此的刻板印象。小说标题中的“热”与“尘”分别指向印度的炙热气候与漫天尘土,这一贯穿全文的环境特点折射出印度的破败、贫穷与落后。在奥利维亚生活的时代,外来者们的住处独成一片,他们的房子宛如“沙漠中的绿洲”,将肆虐的沙尘隔绝在外,守住屋内的宁静与舒适,这一象征体现了冲突正如风沙般无处不在,同时因为彼此间的隔绝与抗拒而难以消解。在大多数人眼中,印度不但自然环境恶劣,而且疾病蔓延、暴乱频发,当地土邦王们缺乏治理能力,生活骄奢淫逸,普通民众的生命财产难以保障,这与人们想象的截然不同,但作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印度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与独特的民族风情。20 世纪70 年代,“我”到达印度城市萨蒂普尔,也感受到了印度的萧条,在这里“一旦驶离某个镇子,在抵达下一个镇子之前,除了平坦的土地、炽热的天空、空旷的荒野和飞旋的沙尘,你什么也看不到”,但印度独特的文化氛围使“我”被这个国家深深吸引,并决定留下来以获得内心的宁静。虽然恶劣的环境是客观存在的,但作者也展现出了印度和谐静谧的一面:沙尘暴后天空也会放晴。因此,读者应打破对他国的固有偏见,以平等的目光看待不同的自然环境与文化特征。
其次,思想观念的不同也导致了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之间的矛盾,小说情节中,通过人物间的对话可以看到两国官员之间的对立冲突。道格拉斯等人坚信自己的理念具有先进性,从而与本土官员产生争执并试图对后者进行规约和管控。在道格拉斯眼中,印度乡绅“自以为聪明过人”,“其实,他们简直就像孩子一样幼稚”。面对纳瓦布制造的麻烦,道格拉斯不满道:“他对他自己都是一个威胁,更不用说对我们和对他那个不幸小邦的可怜臣民,他就是你能见到的最坏的统治者和最坏的印度人”,“是该好好教训他一次了”,道格拉斯的话语中充满了对他国的偏见,他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对他者进行凝视。由此,通过人物间的话语能够看到异国思想与文化间的隔阂,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国家在意识形态上存在不同,由此导致了暂时的冲突。
最后,来自相同文化背景的人对待他国文化也有两种选择。小说中,外来者们对待印度的态度主要分为厌恶排斥和理解接受两种:第一种如贝丝和琼,她们跟随丈夫来到印度,因为传言而对当地人的恶劣品性坚信不疑,每当炎热气候来临都要远去山中避暑,且她们多次向丈夫表达自己想离开这里回到家乡。而奥利维亚和“我”则呈现出第二种态度,以平等的目光看待印度的文化思想,主动理解、接受并融入其中,这是作者所赞扬的。在小说第三个以“1923 年”为标题的叙事中,来自他国的人们对印度某一古老习俗展开讨论,认为这是印度落后与野蛮文化的体现,而与他们来自同一文化背景的奥利维亚却不这样认为,她认为,即使抛开一切来讲,“这也是他们文化的一部分,我们算什么,为什么要干涉别人的文化,而且又是像他们那样古老的文化?”奥利维亚未像其他人一样将自己置于更优越的高度对其他文化习俗进行审视,也不赞同对不同文化进行优劣比较。这一情节从表面上看是奥利维亚想要独树一帜,但实则暗示了后续情节发展中她之所以会同纳瓦布私奔并深入印度,并非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而是因为她以开放包容的心态接受异国文化,从而完成了自身文化身份的流动,获得了跨越国别界限和文化隔阂的可能。
小说中的隐性进程同情节发展产生了互补与颠覆的互动关系,扩充了其主题内涵及人物形象特点,丰富了小说的审美价值。
首先,通过作品创作的背景因素能够发现其隐性进程的存在。申丹在《“隐性进程”与双重叙事动力》一文中提出:“对历史语境的考虑可能会帮助我们发现隐性进程,这一命题启发读者挖掘文本背后的历史语境。”在小说描写的20 世纪20 年代,大量他国青年被送往印度就职,他们及身边人的命运由此与印度产生交集,诸多随之而来的现实问题导致了各类矛盾的发生。从结局性情节来看,奥利维亚的悲剧来源于自己,看似作者是在对她的背叛行为进行讽刺和批评,但在隐性进程中,通过对奥利维亚命运的刻画,作者旨在揭露当时来自他国的文职官员的孤独生活,作者对该不合理的文官制度进行反讽,并将造成冲突的原因从个人层面上升到社会历史与制度层面,进行主题上的补充。“我”在3 月8 日的日记中写道,从纳瓦布邀请奥利维亚外出野餐那天起,她书信的篇幅大幅增加,“仿佛有人听她倾诉心声是莫大的慰藉”,丈夫早出晚归,“又总是喜欢谈论他的工作(她平时并不如此感兴趣)”,夹杂在平行文本中的细节暗示着奥利维亚一直处于无人倾听的孤独状态,与丈夫的隔阂使她与纳瓦布的接触愈加频繁,最终叛离婚姻,暗示了特定历史时期下政治因素对个人命运的影响。
其次,在双重叙事进程中,不同的人物形象产生并行。根据显性情节发展,《热与尘》中的主要人物可以分为多种范畴下的二元对立形象,而这些人物形象特点同隐性进程中所暗含的人物形象互为补充和颠覆,其意义在于“除了展现几种不同的矛盾冲突或者将人物形象的不同侧面进行并置,还可能产生独特的象征和反讽意义”。从情节上看,奥利维亚被深具魅力的纳瓦布吸引,不惜停留异乡,主动追求爱情的愉悦,然而,从纳瓦布的话语中可以察觉,这段异国恋情的背后是纳瓦布有目的的利用,从初次见面开始,纳瓦布就发现了奥利维亚纯洁外表之下的天真、叛逆与虚荣,于是他通过言行不断伪装自我,最后成功引诱奥利维亚成为自己报复外来者的工具。此外,哈里与纳瓦布之间也存在着形象上的强弱颠覆。作为纳瓦布的门客和朋友,表面上看他一直受到很好的关照,但实际上他遭受着纳瓦布对其身心的双重控制。从他人口中得知,老纳瓦布曾“带着好几个欧洲舞女回到了印度,其中一个还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她就住在那个人现在住的那个套房里”,通过上下文的线索得知,“那个人”指的就是哈里,纳瓦布将异国的朋友安置在当年父亲豢养异域舞女的房间内,不难看出他对哈里的戏谑态度和掌控。纳瓦布了解哈里的心思细腻与软弱,以适时的关心与强硬让哈里难以拒绝和离开他,纳瓦布说:“他就像孩子,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这些旁人还得为他一个一个地做决定”,然后“温情而不失严厉”地对哈里下达一起离开的命令,种种言行都体现了纳瓦布对哈里不容拒绝或违抗的控制,暗含着他对异国人的挑衅与反抗。
“当作品中存在这样的双重叙事进程时,若将注意力囿于情节发展——无论批评家从何种角度切入探讨——都会片面理解甚或严重误解作品。”申丹教授的“双重叙事进程”理论与“隐性进程”概念为叙事学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启发读者在对文学作品尤其是现代主义作品进行叙事学研究时,应将注意力转向处于显性情节发展背后的叙事暗流,分析两个甚至多个叙事进程之间的互动关系,避免造成对作品的主题内涵、人物形象和审美价值等方面的不完全理解甚至完全误解。通过对《热与尘》隐性进程的挖掘,一方面有助于理解作品中二元对立范畴潜在的强弱颠覆的可能,另一方面能够发现同显性情节及内涵相互补充的主题思想,从作品的双重叙述中,读者能够见证自20 世纪20 年代以来世界格局发生的变化,也能发现不同人物对待异乡文化的态度与情感转变,从而理解杰哈布瓦拉在该作品中着重表达的期许之一,即消弭不同种族文化间的冲突,实现平等、和谐与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