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正,张 彧
2022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山西省平遥古城考察与调研时提出:“历史文化遗产属于子孙万代,要敬畏历史。”历史文化街区作为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之一和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构筑了地方居民的集体记忆。这些遗存从物质与精神层面上延续着城市文化甚至生活本身。然而在当前城市快速发展过程中,面临着多元化的文化与城市更新建设,如何留住原住民和激发自我改造意愿成为历史文化街区文化复兴的关键因素。众多的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实践中,许多保护与开发日趋走向“遗产孤立”模式,街区历史价值没能很好地助推社区建设、提升活力,而是在保护更新的名义下,开展拆建式更新,加剧了社区的衰败与变异。因此,如何在历史文化保护与传承背景下做好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更新,同时使得社区活力提升、凝聚力与归属感加强,成为当前保护与传承工作的当务之急。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与发展离不开社区,社区营造包括空间与社会层面建设,是促进历史文化街区可持续发展和活力延续的重要因素。社区营造也是实现当地居民作为主人参与空间改造优化、生活品质提升和地域文化延续传承的必然需求。
平遥古城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和世界文化遗产,长期旅游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得旅游空间与生活空间交织交融,影响与改变着本地居民的生活模式。生活空间在旅游发展的推动下产生空间挤压,造成原生社区氛围缺失、文化传承困难的局面。历史文化街区的更新区别于一般文化遗产,是“活着”的文化遗产。因为存在着居民生活,历史与习俗才得以延续。尤其在平遥古城这样存在保护和城市旅游开发矛盾的遗产中,保护与发展迫切需要场所精神和社区文化不因单纯“表皮化妆”或“推翻新建”的伪保护手法而使得真实的、延续的历史文化与社区传统在更新改造中消失。在此背景下,本研究以平遥古城县衙片区为研究对象,对比国内外历史街区保护更新与社区营造的经验,分析在社会活动中历史文化街区中社区各类社会角色的博弈关系,探讨如何通过社区营造手法实现历史文化街区文化复兴,通过动态的活化策略保护历史文化街区,推动城市有机更新,重构平遥古城县衙片区的人文气息与生活氛围,解决居住功能与旅游功能之间的交叉点与矛盾点,实现经济发展与文化传承之间和谐平衡。由点及面,通过总结平遥的经验,为其他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更新提供参考与借鉴。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历史文化街区的研究与实践就已经随着保护和发展的不同诉求呈现出两种倾向。一种是倡导采取渐进式的开发策略,通过插建、改建进行缓慢有序的保护更新,而非全面综合性的拆除开发,从而实现对既有历史文化街区空间与社区环境的保护[1-3];另一种则认为要先确立街区需要保护的历史特征,再制定保护与开发的管控要求,从而实现对历史文化街区既允许开发,又不过于严格控制,把控允许更新的度与规模,维持保护与发展间的可控关系[4-5]。
历史文化街区更新需要秉持可持续的思路,使历史街区重新焕发活力,实现历史文化的延续[6]。宋晓龙等学者在北京南北长街历史街区的实践中提出“微循环式”保护更新理论,并指出在历史文化街区中保护与更新是相辅相成的[7]。阮仪三等学者通过总结北京的“南池子”、上海的“新天地”和桐乡的“乌镇”等模式,提出中国历史文化街区更新实践的典型模式[8]。
国外将历史文化街区更新作为推动地方经济复兴的重要手段,在挖掘文化遗产多样化价值基础上开发新功能,例如利用文化资源开发旅游产业来促进经济发展,开展各种相关文化活动提升社区凝聚力。国内历史文化街区更新理念认为历史文化街区复兴以工商业、住宅和旅游业为先导,不仅可以改善居住功能和环境,提高居住建筑效用,还能保留传统的历史文化街区风貌,从而保护和复兴整个街区的建筑和文化,为街区带来经济活力[9]。
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更新工作是一项复杂的工作,不能依靠单一机构完成,需要政府、企业和社会共同参与。当前的历史文化街区保护更新大致分为3种模式: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模式,企业主导的市场化模式,以及由政府、企业和社会三方合作共建的模式。我国目前的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更新工作大多采用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模式,社区与公众参与程度相对较低,且并未形成相对完善的保护法规和保护制度,也无法充分发挥社会监督作用。
在日本,社区营造运动兴起于造町(街)运动,是随着城市化与经济的快速发展,自然与历史文化破坏严重、多重经济社会问题频发时由居民发起的运动。居民通过参与营造,形成以社区居民间的交往、社区环境的共同认同为纽带的社区规划。日本的社区营造从“人、文、地、产、景”5个角度对历史文化街区进行多重功能的整体性考虑[10]。历史文化街区中许多极具历史价值的建筑在这一过程中得以重视和保护。通过社区营造运动,日本的传统城市风貌在发展中实现了保护与更新,城市发展理念从片面追求经济高速发展转化为对历史文化和传统的传承、人文景观的重视。类似地,在台湾地区,台湾文建会通过借鉴日本造町运动和“地方文化产业”的经验,提出了“社区总体营造”政策,由此开始了台湾文化发展的转型[11-14]。
虽然我国大陆地区社区营造实践在起步阶段,但也有许多实践案例可供参考,如广州市恩宁路历史文化街区更新活动,在整体改造中引入社区参与,实现了社区文化延续,并伴随着人文精神的全面提升[15]。
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更新也是社区营造的过程。社区不仅是人们共同居住的场所,也是集体记忆留存的空间。通过社区营造的保护更新能够在传统保护基础上更加注重对居民生活的建筑与环境空间的保护,能更好加强居民与街区之间的情感联系的同时,促进社会与经济的发展[16]。历史文化街区作为广义的社区,社区营造能推动居民敬畏历史、尊重文化、延续文脉,在建设舒适宜居社区环境的同时实现历史文化街区可持续发展。通过社区营造,可唤起人们对社区的感情,营造社区共同意识与归属感,从而促进居民参与到街区保护与更新中,形成良性循环[17-19]。
因此,在社区营造视角下探讨历史文化街区的改造策略需要引入公众参与,融合社会学、建筑学和美学等多个学科内容,通过理论研究与实证相结合下的公众教育与公众参与等模式的探索,才能更好地在满足可操作性与可持续性要求下提出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更新的策略。
2.1.1 平遥古城县衙片区概况
平遥古城位于我国山西省晋中市平遥县,在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近40年中,它不仅以一座完整的古城而闻名,而且与县域内存留的近百处历史村落和大量传统建筑,以及丰富生动的传统文化一起,构成了平遥县完整的城乡文化遗产体系。本研究是以“平遥城乡文化遗产保护国际工作坊”为基础展开的,由山西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法国AS建筑事务所和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形成联合设计团队,选取平遥古城县衙片区为研究对象。县衙片区位于平遥古城中心位置,占地面积共14.22 hm2,以县衙为中心,东至南大街,西至沙巷街,北至花园街和西石头坡巷,南至政府街和西湖景街(图1)。片区包含平遥古城核心——南大街,北侧为复原的吉祥寺及全古城最大的公共绿地——华林园,西侧存留有风貌较好的传统院落。研究区域内历史文化内涵丰富,既有以县衙为主的吏治文化,也有以南大街为主的商业街文化,还有以历史建筑为代表的传统民居文化。同时,该片区位于平遥古城核心区,处于游客和社区居民活动、生活碰撞区,面临诸多保护与发展问题。
图1 平遥古城县衙片区位置
2.1.2 平遥古城县衙片区现存问题
(1)传统空间与现代生活需求的矛盾
平遥古城内传统空间与现代生活需求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尽管古城内已对外来车辆进行限制,但仍有大量居民车辆,包括汽车、电动车等都无处停放。传统小街小巷的古城肌理与现代较宽道路和停放空间的需求产生了矛盾。另外,作为古城内生活性社区,县衙片区内的公共活动场地相对匮乏,除北侧靠近华林园外,片区内并无相对集中的公共活动空间可供游憩,居民集中在街头巷角晒太阳、聊天,与穿梭的游客、电动游览车交织在一起,使得原本紧张的街巷空间更加混乱。
由于传统空间的限制,落后的基础设施难以满足现代生活需求,导致不少居民在院落内私自搭建,例如加建厕所、厨房、杂物间等。此外,受到旅游经济影响,有些居民将自家院落改建为民宿,并且为增加使用空间,违规加层或私建地下空间。由于缺乏古建知识和施工技术引导,加建部分对古城整体风貌、房屋结构、消防安全产生一定影响。
(2)设施与社会服务问题
由于县衙片区位于平遥古城旅游核心区,其旅游职能凸显。街区内主要公共服务设施围绕县衙景点和派出所布局,衙门街和南大街作为商业步行街,分布着大量旅游服务性商业。随着近年来旅游业开发,街区内公共服务设施发展关注点从生活服务转移到旅游服务,使得学校、医院、菜市场、超市等生活性服务设施变得匮乏。
和国内很多历史文化街区一样,街区内人口受制于古城内产业发展动力不足、住房环境品质低下和公共服务与基础设施匮乏,除少部分居民利用自家院落进行旅游经营外,本地青壮年人群大多迁出古城生活和工作,留下的多为本地老人和外来务工的租户。
基于历史文化街区微更新理念,为激发公众热情,研究团队采用实施主体-技术人员-社区三级联动,贯穿方案编制到规划实施阶段始终,调动社会力量,提升更新效果和社区治理效率。
2.2.1 专业技术调研,勾勒传统空间
研究团队对县衙片区展开深入调研,对全部院落建立信息档案数据库。在院落拍照记录的同时,与居民进行交流访谈,深入了解居民对于工作和生活的基本诉求及住房的改造意向。通过详细调研和倾斜摄影技术,建立可视化的全景模型数据库,以三维实景模型为基础,链接历史建筑基本信息、测绘图、现状照片等属性信息,形成动态数据库,为进一步监测街区内建筑、院落的变化情况提供便利。通过建立街区动态监测三维模型数据库,使整个街区改造实现动态可视化的同时,为居民更加全面、直观地了解自身生活场所提供便利,也为地方管理机构提供了保护工作动态监测的平台。
建筑年代方面,通过整理现状,发现街区内建筑年代整体以清代及清代以前为主(图2)。这些建筑是古城内最重要、价值最高的要素,大多保留了良好的院落形制。县衙片区内共有175处院落,根据保护价值分类,其中一级保护院落12处,二级保护院落17处,三级保护院落10处,其他院落136处。1950—1979年及2006年至今的大量小面积建筑均为加建建筑,严重破坏了古城的传统风貌。1990—2006年之间复建了若干公共建筑作为重要的旅游景点,如县衙和吉祥寺。
图2 县衙片区建筑年代分析
建筑高度方面,片区内的建筑以传统清代风格的坡屋顶建筑为主,高度在3—10 m,沿街建筑多为一层,高度不一,在6—10 m,高于普通民居。片区内的南大街由于经过统一规划和修缮,沿街建筑多为2层,高度在8—10 m,多为清代以前建筑,建筑风格和后期装修风格统一,整体性好。衙门街的沿街立面高低起伏,有很强的韵律感,但无固定装修风格,整体性较差。
建筑功能方面,建筑以居住功能为主,民居数量占60%,宾馆与民宿数量占18%,文化建筑数量(县衙、吉祥寺等)占14%,商业建筑数量占6%,餐饮与办公建筑数量占2%。街区沿街建筑大多提供旅游服务,尤其沿着县衙街、南大街等主要干道的建筑,在新冠肺炎疫情前的旅游旺季,人流密集,热闹喧嚣。而街巷内的民居则相对幽静(图3)。
此外,为减少机动车对该片区的影响,管理部门在西湖景街—政府街、政府街—北巷和南大街—花园街设置阻挡机动车设施,保障了旅游服务区和生活居住区的相对分离,但同时造成了居民日常出行的不便。同时,在调研过程中发现,管理机构和居民更关心如何保护与更新改造传统院落;如何能够通过提供公共服务吸引年轻人回归,为古城营造新的生活模式。
2.2.2 社区+专家开放研讨,探求街区真实诉求
为将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更新与活化落到实处,平遥县政府邀请了来自不同机构的专家和地方管理机构、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共同展开研讨,基于对古城的整体了解对县衙片区进行功能定位分析,并对街区内的空间类型进行分类,同时提出提升居民生活质量、培育具有当地特色的原生经济、将本地文化融入商业等一系列实施策略。
(1)居民生活质量提升
县衙片区内居民生活质量相较于古城外的差距在于公共服务设施的不足,例如快递收取点、日常活动设施、夜间照明设施、卫生设施、无障碍设施等。针对此,在片区内认真筛选空间,并在规划设计中提出空间挖潜与生活设施品质提升的引导策略。
(2)街区更新
在更新方面,居民们对自家传统宅院的保护和修缮愿望较强烈,而认知已经从最初“改建”发展到“不能大动老房子”。同时,居民也更加愿意给外来游客讲述自身家族故事,传播平遥地方传统文化。但也表现出对院落改造缺乏明确方向和特色的把握,跟风现象严重,容易造成传统布局破坏,亟需提供引导。
近30年,平遥旅游业的发展为街区带来极大的经济效益,街区内部分居民依靠旅游获得较丰厚回报,使得其他居民跟风操作,但因缺乏整体规划,以及尽可能降低摊位成本做法的影响,导致街边摊贩占道经营,破坏街区风貌。提出重新优化沿街商业(尤其是流动商贩),在主要商业轴线上加强对流动商贩和摊位的优化,以提高街道品质。非商业空间的街巷方面,提出增加生态性和本土性的生土建筑改造措施(图4)。针对重要居住空间和不同类型的院落,通过一系列类型学的问题研究,提出针对性的改造措施,如传统院落中花池、窗台如何改造等,从而提升住房及其院落空间与街区的统一性。
图4 非商业街巷空间改造意向
在县衙片区中,由于受限于传统街巷空间尺度,缺乏适合现代生活需求的给排水和垃圾回收等系统,导致生活污水、生活垃圾随意排放与丢弃等现象,给街区内居民生活质量和街区风貌品质都带来不利影响。通过多方研讨与协商,提出尽可能雨污分流、自来水和卫生设施入户、供热燃气集中改造等基础性改造要求,后续纳入地方政府的古城基础设施改造系统中。
2.2.3 开放设计,引导与协商下的公众参与
虽然居民生活在古城之中,但对于古建筑知识了解并不多,在保护传统建筑方面缺乏经验。为此,研究团队组织开展多类公众参与活动,向县衙片区居民推广相关传统建筑知识。
通过古建筑构建工作营,引导居民“以小见大”地认知优秀历史文化,让他们认识到城市化的发展带来了良莠不齐的建筑材料、建筑风格,这些格格不入的建筑与古城古色古香的风貌相去甚远。
通过海报的形式,宣传正确建筑改造与错误改造示范,为本地居民建立正确的认知,以便居民更好地了解平遥传统建筑与院落的历史特征、风貌、构成元素及价值。
通过组织开放式工作坊,以图片形式向街区居民、古建修缮队伍(匠人)、古城管理者及游客展示街区内院落建筑改造案例,确保公众能够看得懂、读得懂。按照商业立面、院落空间与环境、建筑加建的类别,将街区内院落和建筑分为保存改造推荐和改造修缮不推荐两大类案例进行展示(图5)。通过推荐和不推荐案例之间强烈的对比可以更加直观、通俗地向公众展示,使其吸取不推荐案例的教训。案例展示不仅推动古建筑修缮匠人在修缮过程中匠心的传承,还促进了居民、古建修缮队伍(匠人)、管理者与设计师达成共识。
图5 改造修缮不推荐案例
实践证明,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仅依靠政府推动的可实施性与可持续性非常有限。需要加强对公众保护意识与认知方面的培训,切实引入公众参与,由专业团队对社区居民进行引导,提升居民保护能力和审美水平,实现社区的可持续发展。同时培养公众文化认同感,建立居民与社会的联系,形成政府与公众对话机制,从而优化社会治理方式,使政府、专业机构与公众形成保护合力,共同推进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活化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