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恒 王洪鹏
詹姆斯·金斯
编者按:9月30日是国际翻译日。翻译不仅能促进跨文化交流,增强文化多样性,还能让我们了解世界各地的科学成果,加快本国科技的发展。民国时期,中国虽然政局动荡、山河破碎,但是翻译活动达到了一个历史的高峰——有不少知识分子努力将西方最新的科学成果介绍给中国民众,希望以此改变祖国贫弱落后的局面。许多优秀的科学图书就是在民国时期被翻译成中文的,其中英国数学家、天体物理学家金斯的科普作品的翻译过程就非常有代表性,他有一本介绍星空的书甚至出现了4个不同的译本。是谁翻译了这些作品?这些翻译家又有着怎样的际遇呢?
天文学作为最古老的自然学科之一,一直是科普图书的重要主题。在民国时期,我国的专业天文学工作者寥寥无几。市面上大部分天文科普图书都是从国外引进的,尤以英国科学家詹姆斯·金斯的作品最多。其中,《神秘的宇宙》(The Mysterious Universe)有2个译本,《流转的星辰》(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甚至出现了4个不同书名的独立译本。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英国国力强盛,科技发达,是国人引进科普作品的首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金斯的作品文笔流畅,通俗易懂,广受欢迎。
金斯是英国20世纪著名的科学家,在应用数学、物理学和天文学等多个领域都有建树。他毕业于剑桥三一学院数学系,曾在剑桥大学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应用数学系任教。起初,金斯的兴趣在粒子物理领域,曾修正英国物理学家瑞利提出的黑体辐射公式中的错误,更新后的公式也因此被称为瑞利-金斯公式。1914 年后,金斯的研究兴趣转向了天文学,内容涉及旋涡星系、恒星能量来源、太阳系起源、巨星、矮星、双星等诸多领域。他和亚瑟·爱丁顿一起被誉为英国宇宙学的创始人。金斯所提出的物质云坍缩的临界质量(金斯质量)和临界尺度(金斯长度)至今仍是重要的天文学概念。因为工作出色,金斯在1925—1927 年间当选英国皇家天文学会主席,于1928 年受封爵士。但是金斯所坚持的稳恒态宇宙学理论没有获得学界认可。1929 年之后,他的注意力逐渐转向公众科普。金斯撰写了多本科普书籍,赢得了大量读者和业内外人士的赞誉。其中最著名、最畅销的当数1930 年出版的《神秘的宇宙》。
《神秘的宇宙》
《神秘的宇宙》来自金斯的一场讲座。1930年11 月,剑桥大学副校长拉姆齐邀请金斯在剑桥大学的里德讲坛(The Rede Lecture)进行年度讲座,题目便是《神秘的宇宙》。金斯以通俗的语言和形象的比喻深入浅出地介绍了当时关于宇宙最新的科学理论以及它们所引发的哲学思考。在讲座之后,讲座内容的扩充版便以《神秘的宇宙》为名出版。
《神秘的宇宙》一经问世就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短短几个月内就在英国卖出了7 万册。它不仅是畅销书,更是常销书,直到1948 年还在重印。这对于一本科普书来说非常罕见,只有半个世纪后霍金的《时间简史》可以与之相提并論。
《神秘的宇宙》出版后,中国也有学者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本现象级的科普作品。1932 年,北平(今北京)震亚书局出版了金斯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 一书的中译本,中文名为《宇宙及其进化》,图书的策划和译者是张贻惠。书中的“最近出版广告”部分还向读者预告,该系列将推出第二册——《神秘的宇宙》,还由张贻惠翻译。
张贻惠
张贻惠(1886—1946)是民国时期著名的物理学家和教育家。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进士,自己也在1898 年考中秀才。科举废除后,他通过考试成为安徽省第一批公费留日学生。1914 年,张贻惠毕业后回国任教,先后担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国立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高等教育处处长、北平大学(今北京大学)工学院院长等职务。后来,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今属天津大学)等院校在陕西西安合组为西安临时大学,后改称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张贻惠随校迁移,译书之事就此搁置。日本投降后,国人终于有机会重整河山,年近花甲的张贻惠前往华北视察日本投降移交来的机构设施的接收情况,因飞机发生事故致使心脏病突发,不幸逝世。
于是《神秘的宇宙》直到1934 年才有了第一个中译本,由上海的开明出版社出版,译者是后来成为翻译大家的周煦良。周煦良(1905—1984)毕业于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化学系。1928 年,周煦良赴英国爱丁堡大学学习文学,获得硕士学位后回国,1933 年任职于福建省政府。在福建省政府抗日反蒋运动失败后,周煦良辗转回到上海家中闭门读书。为了解近代物理学对哲学的影响,周煦良找来The Mysterious Universe 边读边译,完成后由开明出版社的编辑顾均正列入“开明青年丛书”出版。
周煦良
就在周煦良于上海翻譯此书的同时,还有一位译者也在从事相同的工作。他叫邰(tái)光谟(mó),在北洋工学院工作。当时许多高校院系都有自己的出版组,负责编译教材,以供教学参考之用。邰光谟在1933 年12 月完成《神秘的宇宙》一书的翻译,这一版本于1935 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因入选“万有文库”丛书而广泛流传。
以太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设想的一种物质,是物理学史上一种假想的物质观念,其内涵随物理学的发展而演变
《神秘的宇宙》是周煦良翻译的第一本书。周煦良对翻译工作极其认真。出版社请他写序,他便天天跑图书馆,连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沃纳· 海森堡的书都借来看。花了3 个月时间,他写了一篇占全书篇幅十分之一的长序文。即便如此,周煦良的父亲拿到样书后还是写信批评他说“有些句子简直像外国话”。不过,和后出版的邰光谟的译本相比,周煦良的版本还是更胜一筹。例如第四章的标题是“Relativity and the Ether”,周煦良译为“相对论与以太”,这与今天的表述完全相同;邰光谟译为“相对理论与能媒”,虽然在当时的语境下并不算错,不过这两个术语在后来并没有被广泛接受。
金斯在《神秘的宇宙》一书的最后总结了人类对自然的认知,在参考周煦良与邰光谟的翻译后,你也试着翻译一下这段文字吧!
We have tried to discuss whether present-day science has anything to sayon certain difficult questions, which are perhaps set for ever beyond the reach ofhuman understanding. We cannot claim to have discerned more than a very faintglimmer of light at the best; perhaps it was wholly illusory, for certainly we had tostrain our eyes very hard to see anything at all.
我们不过试行讨论,今日科学对一些困难问题能回答些什么,这些问题也许永远非人类智力所能及。我们只能说,我们至多只能辨别一点黯淡的光,这也许完全是幻象,因为连要看见这点黯淡的光我们都得费去极大的目力。
我们曾经打算讨论科学对于某种困难问题,有什么主张可以发表,而这些问题也许原来就放在人类的知识范围以外。我们所辨识的,充其量也不能再多于一些极黯淡的光明,或许竟完全属于幻觉,因为我们必须努力使用我们的两眼,才能看见什么。
我对这些译文的评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的翻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如果说《神秘的宇宙》一书出现两个译本是个巧合,那么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一书出现4 个独立译本就充分说明了金斯作品的魅力,以及民国知识分子对天文知识的强烈兴趣。
在里德讲坛的讲座大获成功后,金斯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邀请,参与制作了为期6 周的系列讲座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 ,向普通听众介绍现代天文学概貌。他在讲座的基础上扩充整理而来的同名科普书也很快出版。金斯从人们熟悉的日月星座讲起,由近及远地介绍了各类天体——行星、恒星、银河系、河外星系以及宇宙的特征和演化。该书不仅文字通俗,描写生动,还采用大量真实的天文照片作为插图,对不了解天文学的读者也很有吸引力。
1931 年,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 由英国剑桥出版社首次出版。张贻惠在拿到该书后便决定优先译出,其译本《宇宙及其进化》在1932 年9 月就面世了,可谓相当高效。不过可惜的是这个译本并没有广为流传。
1935 年,开明书店又出版了清华学生侯硕之翻译的新译本,名为《宇宙之大》。由于侯硕之学习成绩优异,学校以英文原版图书奖励他,其中一本便是金斯的The Stars in TheirCourses 。侯硕之非常喜欢这本书,利用业余时间把这本书翻译了出来。侯硕之是我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的胞弟,在侯仁之的导师顾颉(jié)刚的介绍下,他的翻译作品由开明书店出版了。侯硕之的英文成绩十分突出(除国文以外其他所有科目考试他均以英文作答),新学书院的英国校长愿意保送他到英国深造。然而侯硕之一心想改善国人的生活,希望投身中国的水电建设,于是选择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理工科,虽然入学考试中数学交了白卷(补考也只得了2 分),但是仍以加修数学一年的条件被清华大学电机系录取。
金克木
著名文学家、翻译家金克木(1912—2000)那时正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任职。他当时恰好对天文学很感兴趣,在仔细阅读了《宇宙之大》后,将发现的一些错误写信向译者指出。侯硕之非常感激,经朋友介绍约金克木在清华大学见面。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观星长谈直至深夜。
1937 年卢沟桥事变之后,侯硕之随清华大学辗转南迁至昆明。由于时局纷乱,修筑水电站的抱负无从谈起。1942 年,侯硕之来到临时迁至陕西宝鸡市蔡家坡镇的扶轮中学担任高中理化课教师。那年冬季,他徒步前往凤翔县为侯仁之考察唐朝古迹,在投宿凤翔师范学校的夜间遇害,年仅28 岁。
其实,金克木在读到侯硕之的译作时,自己也在翻译这本书。同周煦良翻译的《神秘的宇宙》一样,这也是金克木翻译的第一本书。虽然他很早就完成了译稿,但因为不够自信,迟迟没有联系出版社,只是托人审读。后来,书稿被中华书局买下,他也因此得到了不少稿费(这本书直到1941 年才付梓面世)。由此,金克木产生了译书为生的念头,于是他辞掉在大学图书馆的工作,翻译了第二本书——美国天文学家西蒙· 纽康的《通俗天文学》(Astronomy for Everybody ),并于1937 年由商务印书馆顺利出版。就在他的科普翻译事业刚刚起步时,卢沟桥事变爆发,金克木的人生走向也从此改变。他翻译的第三本书《时空旅行》交稿后未及问世,书稿便在战乱中遗失。为了谋生,他告别了天文学,转而研习梵文、佛学。在1997 年的回顾文章中,85 岁高龄的金克木先生这样感慨:“从1937 年起,做不成译匠,望不见星空,算来已有整整60 年了。”
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李光荫也对The Stars inTheir Courses 进行了翻译,译本名叫《闲话星空》,于1936 年10 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李光荫 (1903—1978)生于河北省怀安县,1925年进入南开大学矿科学习。岂料才上了两年学,矿科就因缺乏经费而停办,于是他转至厦门大学数学系。在那里,他遇到了刚从美国回到厦门大学任教的天文学家余青松。后来余青松出任国立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所长,李光荫便追随他来到南京从事天文研究。李光荫在译序中提到,翻译金斯这本书是为了给中学生提供天文学科的补充读物。抗日战争爆发后,天文研究所内迁,李光荫前往北平协和医学院公共卫生科进修统计学,从此离开了天文界。不过,天文观测数据的处理经验让他认识到统计方法的重要性。李光荫在新中国成立后转而从事卫生统计的教育和研究,成为我国卫生统计学的奠基人。
自1931 年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 一书问世以来,国内一共出现了4 个译本,分别是张贻惠译的《宇宙及其进化》(1932)、侯硕之译的《宇宙之大》(1935)、李光荫译的《闲话星空》(1936)以及金克木译的《流转的星辰》(1941)。这4 位译者的教育背景和语言功底有很大差别,因此译文的风格也迥然不同。
比如说书名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 ,直译过来是“群星在它们的道路上”。course 一词语义双关,不仅指群星在空间中的运行轨迹,也包含了它们在时间上的演化历程。张贻惠的书名《宇宙及其进化》用“宇宙”代表群星组成的空间,用“进化”表示它们在时间中的演变,把握了整体的含义,但译名显得过于专业,无法令人联想到书中描绘日月星辰的具体章节。侯硕之觉得金斯这本书内容广博,便以“大”字概括了宇宙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尺度,暗合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名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李光荫或许是考虑到原作语言浅易,仿佛作者对读者叙说一般,所以选了《闲话星空》这个非常符合畅销书模式的书名,但这种译法丢失了半个题目,从翻译的角度来看不够忠实。相比之下,金克木的《流转的星辰》堪称“信达雅”的典范。“星辰”二字对应单词stars,泛指宇宙中的各类天体,比笼统的“宇宙”更加写实;“流转”二字不仅刻画了众天体在天穹上转动的景象,也可以形容星体的演化历史,甚至还能品味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这个书名完美传达了英文的意蕴,同时又富有中文的美感,充分体现出文学家金克木对语言文字的驾驭力和创造力。
在对The Stars in Their Courses 一书正文的翻译中,我们可以更明显地看出几位译者的风格差异。例如,在解释地球自转引起星辰东升西落时,金斯用简单的语言形象地勾勒出地球自转的生动画面:“The motionof the stars over our heads is as much an illusion as that of the cows,trees and churches that flash past the windows of our train...We are likechildren on a ‘merry-go-round’ in a village fair. The whole fair seems tobe going round them, but actually it is they who are going round inside thefair.”在看完以下各位译者的翻译后,你也试着翻译一下这段文字吧!
在我们上面星体的运动,不过像从火车里面,看见外面的田地树木,向我们后面运动的幻想一样。……我们好像小孩,骑在乡村游戏场里的,旋转木马上面一样,整个游戏场, 好像在绕小孩旋转, 但实在是小孩, 在游戏场内环绕游行。
我们头上的众星的运行实在是我们的错觉,如同我们在火车内所得车窗外飞逝过去的牛、树、教堂的错觉一样。……我们就像村市中玩旋转平台把戏(merry-goround)的小儿一样。由他们看,整个市集都在绕它们转动,实则是它们自己在市集中转动哩。
天体之运动恰如吾人由火车窗口所见地上之牛,树,建筑物等似运动同。……吾人正如田庄中大转盘上之一伙儿童。儿童打转盘时所在田庄中物无一不围绕伊等转动。实乃伊等自身在田庄中转动也。
我们头顶上的星辰的运行跟火车窗外的牛群、树林、教堂的飞驰而过同样是一种错觉。……我们都好像小孩们在市集中的“旋转玩具”上面,看起来全市集都绕着他们转,其实是他们自己在市集中间转罢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的翻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些不同的译本,既让我们看到金斯的科普作品在中国产生的广泛影响,也让我们看到国人为了解世界和追求新知所做出的努力。在那个局势动荡的年代,我国翻译家们出于各种因缘际会,将最新最好的科普作品译成中文,为同胞带来新鲜知识,激发国人学习热情。虽然他们自己由于各种原因没能继续仰望星空,不过薪尽火传,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1935 年的北平崇德学堂里,一名中学生在图书馆拿起了一本《神秘的宇宙》。他被书中奇妙的宇宙和新奇的发现深深吸引,回家对父母说:“将来有一天我要拿諾贝尔奖!”22年后,他如愿以偿。这位学生,名叫杨振宁。
杨振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