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我这把年纪,已相当走运。
我送走了太多英年早逝的同辈,
以至于无法不认为,生活是谜团,
是彩票。早上,译完四篇文章后
我会试着说声谢谢。这时候
狗是最重要的。我向它解释
我的译文。我们两个散步,
聊天……在爱我们和我们爱的
动物中,有一种我们不具备的
对死亡的理解。当我回家时
它在门口等我。狗有一套
气味的词汇,能嗅到一万种
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当我收拾我的小旅行箱时
它钻到桌子底下,带着
令人难以置信的责备的眼神
看着我。和动物一起生活
太美好了。我知道我们
应该爱人类。有时我又觉得
爱人类很难。
四十岁以后,留着浓密胡髭的赫尔岑忆起
俄罗斯,尤其忆恋她那绿叶的清香。
赫尔岑说,那是他走遍英国和意大利,走遍
春季和盛夏,都未找到过的。就像
普鲁斯特的奶油蛋糕,只在文字间流香,
就像我,总是在雨后想起童年,笼罩在
厚厚的乌云下的田里,湿润新鲜的泥土味……
如今,它们只存在于我的鼻孔间
我们都是背叛者:赫尔岑从十九世纪的欧洲
普鲁斯特从逝去的时光和记忆的床榻
我,二十一世纪的偷生者,从喧嚣的城市,
从夜晚怅望西北高空的窗台……
壁炉里跳动着慈祥的火焰
一支晚年的笔
奔向分行的词句
窗外 大雪便飞舞起来
走向黄昏的脚印
一如满天星子
在身后放射出光亮
整个世界都因之而圣洁
一首诗能为大地增重多少?
沉默的照耀归于静穆
后半夜的火
在檐头的冰上燃烧
十月,秋天的强风开始刮起的时候
你可曾在一根木质的电线杆下
站立,把耳朵贴上它的身躯?
像那个美国人说的——仿佛
它的每个细孔都充满音乐
仿佛每根纤维都按照新的
更加和谐的法则产生感应
合着调子,跟上节拍,重新安排
仿佛这蔓延开的乐音发自森林。
他感叹:这真是养护树木的妙方
——为了不使它腐朽,让它的
每个细孔都充满音乐。一棵野生的
树,掉光了皮站在这里,它是
多么快乐地传送着音乐。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
站在涂满黑油的电线杆下倾听
电线传过来的琴音,为此
惊喜,恐惧,进而迷恋……
那时我不知道,一百多年前
那个爱默生眼中真正的美国人
也曾这样做过——那时,
他的内心一定比我有更多的惊喜。